十一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春如的母亲照例叫我们大家都到她房间里去吃点心。那点心
有时是荷叶粥,有时是藤萝饼,有时是莲子汤。这些东西虽很细致,但在乡下来说,却
很方便。用不着花钱去买,都是由自己园里就地取材。
春如的母亲抽鸦片烟。那时镇上有句俗语,说“不抽大烟不算阔,抽上大烟就挨
饿。”有些人都抽鸦片烟,仿佛这也是人间盛衰的一项无形的定律。在花钱去处太少的
乡下人,人们似乎只好用鸦片烟来促成这“衰”的速度。
我和春如来到何伯母的房间时,允诚和允明已经先在。柯伯母照例是在炕上坐着,
允诚允明坐在炕沿上,我和春如则坐在靠墙的一张长凳上。
不多一会儿,大嫂和丫头小菊端着托盘进来。今天是糯米粥,里面加了小红枣。还
有一盘枣糕,也是自己家里蒸的。大嫂把托盘放在炕桌上,再一碗一碗地递到我们手里,
她自己也拿了一碗,坐在我们对面的一张凳子上。这时,忽然丫头小蓉掀开门帘,探进
头来说:
“三爷请大少爷和二少爷到他那间去吃。”
大家把眼光同时集中在允诚和允明脸上。允城坐着没动,允明把他睫毛浓密的眼睛
朝他母亲那边望了望,站起身来,却迟疑着没有立刻走。
何伯母用小匙在碗里慢慢地搅着,抬眼看看允明,又看看允诚,说:
“叫你们去,你们就去吧!”
允明把自己的碗端起来,先尝了一口,向允诚征求意见地说:
“你要不要去?”然后又加上一句,说,“其实,在哪边吃都是一样。”
允诚仍坐在那里没有动,口中说:
“你去吧!我不去。”
允明迟疑了一下,说:
“那我去好了。”
说完,他又朝允诚看了一眼,才跟在小蓉后面出去了。
大嫂看看他走出去,她那涂着脂粉的瘦脸上泛起一堆嘲笑,嘴角向下撇着,说:
“爷爷大概还没看见那本《大西厢》呢!”
何伯母一抬眼皮,问道:“什么《大西厢调》?”
“您问春如。”
何伯母把疑惑的眼光朝着如望过来。春如用小匙舀起一枚红枣,放在嘴里嚼了一阵,
才说:
“小七找二哥借去看的。”
“她找老二借书?”何伯母因抽大烟而显得青黄的脸上,很明显地皱起两道长长的
黑眉,何家的人都是长眉细眼的。“她看得懂什么?老二居然借给她!”
“就说的是。”大嫂把碗里的枣都用小匙赶到一边,嘴角挂着嘲笑,说:“我看老
二对她真够客气!这才两三天呢!我看,以后日子长了——”她把声音拖得长长的,然
后停在充满暗示的尾音上,把眼睛一抬,看了看大哥。
允诚用拿着小匙的手去托了托他的金丝眼镜,长眉一耸,哼了一声说道:
“她想分散我们的力量?没有那么容易!”
大嫂把嘲笑掩在平静的声音里,淡淡地说:
“不见得吧?人家是做什么的?再没有这么一套还行?我看哪,你们哥儿俩也别再
说什么硬话了。当初我和妈倒还指望你们两个回来有个办法,照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
用不了十天半月,你们就都投降过去啦!”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看看春如的母亲
碗里的粥已经吃完,就说道:“妈,还要不要添点?”
何伯母摇了摇头,把碗放下,掏出手绢来擦擦嘴,说:“昨天我倒看见小七拿着老
二的衣服,大概是她帮老二洗的。”
“谁说不是!”大嫂说,“偏偏她就会在这小地方去讨好。要说,老二的衣服,就
算没有小菊和小蓉,也可以找我洗。怎么也轮不到她。”
春如在一旁抿嘴一笑,口快心直地说:
“谁让你不先抢去洗?”
大嫂白了春如一眼,瘦脸上有点讪讪的,低头吃了一口粥,酸溜溜、意在言外地说
道:
“要说也是,人已经进门了,大家何必不做好人?爷爷手里有几个钱,还有点古董,
他老人家愿意给小七,我们做晚辈的也没有话说。我这也不过是多管闲事罢了!”
“爷爷手里的钱,可不止一点呢!”何伯母把手绢掖回大襟里,用手理着鬓发,说:
“你爸爸过世的早,这家业一直都是爷爷掌管。这几年,是岁数大了,身体不行了,才
打算交点给老大。不过,也总得老大把书念完,毕了业才行,像现在,老大常年不在家
住,想管也管不了。你爷爷这阵子索性也不提家产的事了。有了小七那迷人精,还有什
么心思管这些?只好等着看吧!”
“我就不懂,爷爷为什么这么糊涂!”大嫂说,“难道他老人家不明白,人家小七
年纪轻轻的,不图钱,图什么?”
何怕母无可奈何地笑笑,说:
“你不知道,人哪,越上年纪越容易着迷!没听人说吗?年老入花丛,是到死不回
头的呢!”
大嫂抿着嘴笑起来。一面把大家的碗往一起收着,一面说:
“好在家产是爷爷自己赚的,我们还是少费心吧!”
允诚一直铁青着脸,一碗粥一口也没吃,只坐在那里咬着牙发愣。直到大嫂想收他
的碗的时候,他才稀里呼嘻地把一碗粥吃完,重重地把空碗放在炕桌上,一跺脚,站起
来说:
“好!好!你们都不用费心!你们都去做好人!我去做恶人去!你们看我会不会让
小七得了便宜去!哼!”他铁青着脸往外走着,“除非这年头没有法律了!除非爷爷明
说,家产没我们的份儿,都给小七。看爷爷能不能这么明说,不怕人笑话!”
他“忽啦”地一挑门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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