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彩芹比我早两年毕业。她家在青岛,自己在天津一所教会小学教书。课外还教家馆,
收人不错。她天性好静,不愿住学校的宿舍,自己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房东是一对年
老的夫妇,房子虽是旧式的四合院,但很宽敞整洁。房东夫妇位正房,彩芹住东厢房。
西厢房是厨房和饭厅。彩芹自己不开伙,在外面吃饭。
我喜欢和彩芹在一起住,因为我欣赏她这种不受牵绊的生活方式。多数同学都有家,
已婚的同学不用说,未婚的同学家里,如去住的话,也总免不了要应酬她们的父母或其
他家人。那气氛就比较拘谨。不像彩芹这里,里外两间小屋,百分之百是我们二人的天
下,要坐要卧,要谈要笑,完全听任我们高兴,尤其是在暑假里,一高兴,也许聊个通
宵达旦,也许黎明即起,也许日午尚在高卧。有时我们买些冰淇淋、面包之类当做午饭,
有时我们到自己喜欢的小馆去大吃一顿。
总之,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受现实约束,一切日常琐务,在我们看来,都是可有可无。
不像一般有家的人们,要按时举炊,不管饿不饿,也按时表演吃饭,以致大好时光被一
日三餐剥夺殆尽。
由于只有我们两人同住,所以我们这样凭兴之所至去安排生活,不会受到任何人的
指责或干涉,我们没有一点心情上的负担或顾忌。
高兴时,我们去散散步、划划船、到教会唱诗班去练练歌。生活又另是一个新面目,
我几乎立刻就淡忘了春如家的一切。
我和彩芹忧悠岁月地过了十几天。这天下午,刚刚下过一阵聚雨。太阳却等不及似
地由带水的白云背后照过来满眼金闪闪的亮。屋檐上还挂着水滴,院里地上也汪着水,
但空气里已没有一点雨意,爽利而清凉。
我们决定出去走走,顺便买一点零食来解闷。
我们走出小巷,沿着东门里大街往东马路去。这条街很旧、很窄。人又相当多。我
和彩芹拣着较为干净的路边,慢慢地走着。快到东马路的时候,在右首一条胡同口,看
见一家小小的书店,里面沿墙摆着三面书架,架上排满了旧书。
我们两个都是“书蛀虫”。一看见书,就不由自主地把脚步停下来,一面远远地测
览着那些书背上用墨笔写的书名。正在这时候,忽见里面有一个人,仿佛也是顾客的样
子,他一回头,准备往外走。店里光线暗,外面雨后的阳光又特别亮,一时看不清他的
脸。我只觉得仿佛这个人我认识,却见他先是一怔,接着就快步朝我们走过来,口中说:
“哎,真巧!碰见你,真巧!”
我也已经看清了他那利落的身材和肤色健康的脸。他是何允明。找个觉也跟着他叫
起来:
“是啊!真巧!你怎么会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我今天来的,刚才到学校去看了看。”何允明说。
他今天穿着一件浅蓝底、白细条的衬衫。领子敞着,未打领带。下向是一条米色的
西裤,和一双透空的白鹿皮鞋。一件同样质料的上装,挂在左边的臂弯上。
“学校不是放暑假了吗?”我问他,“你去看什么?”
何允明两道黑长眉往中间一聚,眼睑往下一垂,把一只脚轻轻踩在小书店的门槛上,
沉吟了一下,才抬起眼睛看看我,说:
“暑假里,学校还是有些同学不回家的。同时,找这次来,也是有一点事。我要找
一个人。”
我看了看他,问道:“找谁?”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我,却问道:
“你这些日子,一直没看到小七吧?”
我摇摇头,说:“没有。”然后我问道,“你找她?”
何允明回头朝书店里望了望,仍是那么答非所问地说:“刚才下一阵聚雨,我送来,
是躲雨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扯取躲雨上去。倒真的有点关心小七的近况,于是就仍然追
问他说:
“你是不是找她?”
“谁?”他显然故意支吾地问了我一声。把脚从门槛上放下来,站直了身子,然后
自问自答地说:“嗯,我很想找找她。”
我想起上次在火车上,小七说何允明要她给他写信的事,就问道:
“她没有给你写信?”
何允明抬眼看了看我,才说:
“她当然不会给我往家里写信的,我只是给了她学校的地址。”
我觉得不便多说,只得轻描淡写地问:
“你也没问问她的地址?”
何允明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说:
“她的地址我是知道的,不过,”他顿了顿,才又说,“我当然不便去找她。她本
来说,等到了这里,安顿下来,就写信告诉我,要让她把信寄到学校里。”
“而她一直还没有给你写信。”我说。
何允明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她一直没有安顿下来了。”我说。
何允明看了看我,离开书店的门口,往旁边走了两步,站在靠墙的地方,说:
“要说,她既然是投奔她的婶婶,就没有什么安顿下来不安顿下来的了。只是我这
人喜欢多事。我总觉得……”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看他好像还有话要说的样子,就没有回答他的话。果然,他停了一下,就又接下
去说:
“我总觉得,单是把她送出我家的大门,并不能算是帮她。”
我听到这里,不觉插嘴说:
“哦,原来你是要帮她?”
何允明看了看我,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我和我大哥想法不同,他为了家产和门风,我呢?我不在
乎那些,我为了正义,小七好好的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什么该给我爷爷做小?可是,我
也并不是愿意让她出来之后,又回到老本行去唱大鼓。你知道,我很,我很——希望她
念念书,以后好好地做人。”
我想起小七在火车上对我说过的话,一时觉得允明的想法也很不错,就问他说:
“那么,小七的意思呢?”
“她当时匆匆忙忙,心乱得很,只说以后到了这里再商量。可是,你看,这十好几
天了,也没有她的消息。我倒真有点担心她,不知她怎么打算呢!”
我用平淡的语气说:
“我想,假如她有这份志气,早晚一定会听你的话去做的。”
何允明想了想,说:
“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我只是想先帮她找个学校,能让她进去,看着她能走上正
路,那也就好了。只是,我一方面是见不到她,再说,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介绍她进哪一
所学校。”
我听了,忽然想到彩芹一直在教书,这方面一定是很熟的,也才想到我只顾和他说
话,忘了给他和彩芹介绍,于是对他说:
“我忘了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文彩芹。她是在附近小学教书的。”
何允明很客气地向彩芹点头为礼,说:
“对本起,我们一直在讲话。我叫何允明。我们家和罗老师家是世交。”
彩芹笑着说了一声:“我听她说过。”
我就把彩芹可能认识补习学校的事告诉了何允明。正好彩芹也想到就在离这里不远
的地方,有一所公立的民众实习班,费用很少。假如小七愿意,她可以帮忙去接洽一下。
何允明听了,露出很欣慰的样子,说:
“那真要谢谢你了。文小姐也许还不很知道她的情形,等一下,你问问罗老师吧,
这是我们老家的事。”说到这里,他又对我说,“她去的时候太匆忙。我也没来得及多
替她想想。过后,我才想到,等于是我们逼她走的,多少总有点对不起她,要给她想想
法子才对。以前,我爷爷带她回家的时候,当然也给了她婶儿不少的钱;可是,那钱不
是她的,她也不能找她婶儿要。所以,我想,我——”他似乎不知该怎么措词,迟疑了
一下,才说;“我想,除了帮她找学校以外,我想送她一点钱用。她念书,也得用钱的。
当然,这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家里是不知道的?”
我看了看何允明。他带着一副思量的神情,把上牙轻轻地咬在下唇上。他健康的肤
色泛着赭红,就显得他的牙齿格外的白。他的眉毛浓黑,当他思索事情的时候,那眉峰
微蹙的样子、流露着一种沉稳负责的气质。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在这沉稳的背后,他
实在是在困恼。
当然,这事情也是相当令人困恼的。
“你既然不打算去找她,这样在街上闲荡又有什么用呢?”
他看了看这条狭窄泥泞的街道,说: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随便走走,说不定也许会碰见。”
我忽然觉得好笑起来,说:
“这不成了大海捞针吗?这么大的天津市,你到哪里去碰?”
我忽然觉得好笑起来,说:
“那也不见得,你看,我这不是就碰见你们了?”
我看看彩芹,说:
“我住在彩芹家,就在这条街。门牌四十号。过去不远就到了。”
何允明看看我们,说:
“小七说,她也是住在这条街。而且她住的附近有个小店,可以租书看,所以,我
想,说不定就在这附近会碰到她的。”允明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说:“其实,我自
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想的很多,做的却很少。”
何允明说着,由口袋里抽出钢笔和记事本,在上面写了两个地址,撕下来,递给我,
说:“这是小七的地址,下面是我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同学家。假如你遇见她,让她跟
我联络,她读书的事,也麻烦你和文小姐帮帮她的忙。”
我点头答应着,接过那张地址。忽然想起小七走后,何三爷不知怎样了,就问何允
明说:“三爷好吧?”
何允明点点头,说:
“我爷爷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脾气也一直是很坏的,不过,这次有点反常。小七走
后,他并没有再发脾气。只说自己老了,不该做错事,希望儿孙们谅解。又说,可惜的
只是花了那么多钱,便宜她婶儿了。人们都说,人老了,是会反常的。只是他老人家这
样一来,倒让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似的。
何允明说完,就沉默下来。我也觉得无话可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决心似地
说:
“我还有事,得走了。小七的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你们如碰见她,替我看着办
吧!”
他说完,匆匆说了一声再见,就先走了。
和允明分手之后,彩芹才问我道:
“他就是你在乡下认识的那个何春如的哥哥?”
我点点头,说:“他是老二。”
“我看他好像很正直的样子。”
我笑笑,说:
“所以,他把他祖父的姨太太赶走了。而现在又跑来找她,想送她一点钱,好求得
良心上的平安。”
“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小七?”
我点点头,把小七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彩芹想了想,说:
“我倒真想看看她呢!假如她想读点书,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我把何允明交给我的那张地址递给彩芹,说: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彩芹迟疑了一会儿,反问我道:
“你说呢?”
我笑笑,想起了春如对我说过的话,她是不赞成我们和这样的人太接近的。她那种
旧式的想法并不因为我们受过了新的教育而减低它的权威性。或许春如是有理由的。尤
其现在,我和彩芹是单身的女孩子,随便到这样的人家去,总像有点过分。
彩芹见我迟疑,就说:
“怎么样?新人物受到了旧考验?”
我笑笑,把那地址从彩芹手里拿回来,说:
“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快六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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