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英重新结婚后,完全陶醉在一种叫她新奇的幸福之中。这个漂亮而好强的女人,对 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她的体面的新丈夫很快就把她安排到城关幼儿园当教师了。 由于她丈夫卢若华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她的同事都很尊重或者说都很巴结她。她觉得现 在生活才算和她相匹配了。 这一切是她以前睡觉时梦见过的。现在都变成了现实。而过去的现实生活,她现在觉得 那一切倒好像是一场梦。 高广厚,一个乡下的穷酸先生,老实得叫人难受,安分的叫人讨厌。她寻了他这个男 人,常在众人面前连头也不敢抬。她当年之所以和这个男人结婚,纯粹是因为他还算吃一碗 公家饭,听起来名声好听一些,说她寻了个吃国库粮的女婿。要不,她才不会跟他呢! 她一想起和高广厚生活的几年,就感到季屈极了,那是个什么家呀!什么东西也置办不 起。她天生爱穿着打扮,可要买一件时新衣裳,常常得受几个月的穷,全靠牙缝里省出来的 那点钱来满足她的虚荣。每逢赶集上会,她常看见一些农民媳妇的衣裳都比她的水平高。她 自怨命薄;她和谁也比不过。唯一可以骄傲的是,她天生的漂亮,这可以掩饰一下她穿戴方 面的寒酸。她常想:如果她有一个像样的男人,再加上她的出众的容貌,她会在这个世界面 前多荣耀啊!郎才女貌,夫荣妻贵,古书上的这些话说得实在对! 她因此而愤恨过去的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感到自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当时不 论怎样,那一切似乎是无法改变的。她自己的“门第”也不高。父母亲都是农民,老实得像 高广厚一样,家里弟兄姐妹一大群,光景也很贫寒。尽管她从小就是他们家的“女皇”,他 们也只能凑凑合合地把她供养到初中。她的所有兄弟姐妹没一个上学的——因为供养不起。 父母亲看重她的聪明和人样,全力以赴重点保证她;希望她能给刘家的门上带来一些光彩。 她是六八届的初中学生。刚上初中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她喜欢这场热闹的革 命,可以借此出一下风头。当然,她还不敢学习聂元梓和韩爱晶,当个什么头头。她有她的 特长:跳两下唱两声还是可以的。因此她参加了派性文艺宣传队,并且成了主要女演员,整 天给“武卫”战士慰问演出。后来,武斗激烈了,“战友”们被“敌人”打出了县城,他们 的宣传队解散了。男的扛起抢“闹革命”去了,女的都各自回了家。他们家和她的理想都被 社会的大动荡扑灭了。 她在农村一呆就是好几年。后来,年龄眼看大了,既参加不了工作,又寻不到一个像样 的女婿——农民她看不上,干部又看不上她。最后经人介绍,就马马虎虎和高广厚结了婚。 结婚后她才知道,高广厚也是县中的,但她在学校时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结婚不久,她 就发现她的丈夫是一个“相当窝囊”的人。她也试图教导他开展一些。无非是让他多往公社 和县文教局(那时文化教育没分开)的领导家里跑。她甚至通过关系,想办法让他和县委的 领导也拉扯着认识。但高广厚在这方面太平庸了!太死板了!有时还没农村那些有本事的大 队书记活套。的确,她娘家那面川里有个高家村,那村里的大队书记叫高明楼,在公社和县 上都踩得地皮啊! 她曾经想过要和高广厚离婚。但她也明白自己的“价值”。一个没工作的农村户口的女 人,又结过婚,就是风韵未减,也还能寻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尤其是生下兵兵后,她基本上 也就死了心,她把她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到了孩子的身上。她对这一切也习惯了。尽管对高广 厚不太满意,但她尽量像一个妻子那样对待他了。当然,高广厚身上也有些叫她满意的地 方。他人诚实,对她爱得很实心;尽管长相不太漂亮,但身体强壮有力。生活的情趣少些, 但他那肌肉结实的胸脯也曾让她感受过男人的温暖。在她情绪好的时候,性生活也是能满意 的。亲爱的兵兵出世后,她甚至开始对他产生了某种温柔的感情。孩子使她的心渐渐向他靠 拢了一些;有时她还忍不住主动对他表示一下亲热——可是,每当这样的时候,平时缺乏感 情的高广厚就加倍地给她热情,像疯了似的,她就又反感了。不管怎样,看来他们的夫妻生 活还是能过下去的。尤其是兵兵越来越逗人喜爱了——这小东西终究是他们两个的……可 是,猛然间出现了卢若华! 自从卢副局长出现在她面前后,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是个极敏感的人,第一眼就看 出他喜欢她。当她知道了他现在是个单身的男人后,精神上那封闭了的火山口又开始丝丝地 冒烟了。老卢利用看若琴做借口,经常往高庙小学跑。当然,她知道,他更主要的是来看 她。 他们很快就接近了——这是不用过多语言的。这个人对她的吸引力是强大的。他这么年 轻,就当个副局长!副局长,虽带个“副”字,但在这个偏僻的县城里,权力可不小,全县 所有的学校都归他领导!他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生,长相标致,风度翩翩,到处都被人尊敬。 以前,丽英根本不敢梦想她能和这样的男人一块生活。现在一旦有了这种希望,她想自己就 是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也要让它变成现实! 唯一使她痛苦的是兵兵。她从老卢那里感觉到,他不愿意接受这个孩子。可是,这孩子 是她心头的一块肉啊! 她泪水模糊地不知想了多少次,最后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孩子将来自有孩子的幸福, 而她自己的幸福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也许今生再不会有了…… 他们两个的感情含蓄地进行到一定的时候,丽英毫不犹豫地提出要跟他一块生活。但他 没有正面回答她。 丽英是聪敏人,她理解他的难处。显然,由于社会地位,他不能承担破坏别人家庭的罪 名。 勇敢的女人立刻主动采取行动,先和高广厚离婚。为了让这男人接受她,她终于忍痛把 孩子也扔下不要了——一个发了疯的女人,在此刻是相当能狠下心的,尽管这颗苦果子她今 后还得吃个没完。在大马河川刘家渠村的娘家门上,她耐心地等待由于离婚在熟人中间引起 的舆论平息下去。在人们几乎不注意她的时候,她才无声无息地和卢若华结了婚,除过老卢 的妹妹和她原来的男人,现在社会上大概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没有离婚的时候,就和卢若华 相好了。这对新夫妇婚后的第一个晚上,就是为他们的这个成功的计谋,互相吹捧了一番对 方的沉着或者机敏。就这样,一个乡下小学教师的妻子,立即变成了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夫 人。刘丽项感到世界一下子在她的眼里变得辉煌起来了。 14的确,和过去相比,丽英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容光焕发,爱说爱笑,走路径捷而富有弹性,很少有恼火的时候,就像她当年在派性 文艺宣传队一样。 她对卢若华有一种敬畏,觉得他是那么高深。她在他面前感到胆怯和拘束,时刻意识到 他不仅是个丈夫,也是个领导。她炒菜做饭,生怕卢若华不爱吃。对待他前妻留下的独生女 玲玲,她也尽量使她满意——她关心她,决不像个母亲,也不像个阿姨;好像玲玲也是个什 么高贵的人,她都得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个家在物质方面当然是富裕而舒适的。别说其实, 三个人光被子就有十来条。时兴家具也齐备;“红灯”版收音机,“日立”牌电视机……每 天晚饭后,卢若华在另外一个屋子里和来串门的中层领导干部闲谈,她就一边打毛衣,一边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如果来个县长或书记什么的,她就会像一个优秀的家庭妇女一样,热情 而彬彬有礼地沏茶,敬烟,一切都做得很得体。不用说,卢若华对她满意极了。 老卢经常请县上一些重要人物来家里喝酒吃饭,不是这个局长,就是那个部长。丽英买 了一本“菜谱”书,用她的隘敏和才智,很快学会了做各式各样的菜。老卢那些吃得巴咂着 嘴的朋友们,先夸菜,后夸丽英,都说卢若华找了个“第一流”。老卢不用说很得意,但他 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总是含笑摇摇头——但这决不是不同意朋友们的恭维。 白天,她去城关幼儿园上班——上班,这本身对她来说就是无比新鲜的;这意味着她也 成了“工作人”。孩子们也是喜欢漂亮阿姨的,加上她又是个活泼人,爱说爱笑,会唱会 跳,工作无疑做得很出色。她自己也相信她是这个幼儿园最有本事的阿姨。要不,幼儿园的 领导(当然是她丈夫领导下的领导)怎能经常在全体教师会上表扬她呢? 但是,在这个美丽的妇女的笑脸背后,并不是一切都阳光灿烂,有一种深深的酸楚的东 西时刻在折磨着这个快乐的人,她想念她的兵兵!每当她看见幼儿园的娃娃时,她就想起了 她的儿子。她为了自己而丢弃了她的血肉般的爱!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多么狠心 和丑恶。她深深地感到:她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她有时带着幼儿园的孩子们玩的时候,一下 子就会呆住了,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眼睛燃烧似地瞪着——她在这一群娃娃中间寻找她的 兵兵!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兵兵不在这里。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你现在怎 么样了?你在哭?你在笑?你饿不饿?你冷不冷?你想妈妈吗?你…… 她一下子忍受不住了!她自己嚎出声来,就赶忙丢下这些孩子!跑到女厕所里,趴在那 肮脏的白灰墙上哭半天,直等到听见别人的脚步声,才慌忙揩去满脸的泪痕…… 只有那个四岁的孩子,才能使现在这个热血飞扬的女人冷静一些,自卑自贱一些!他那 一双忧郁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不时闪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的笑容嘎然而止。他就像一个无 情的审判官一样逼视着她的良心。 但是,她想自己是很难再退回去了。她好不容易才追求到了今天这一切。人生也许就是 这样,要得到一些东西,同时也可能就得失去一些东西,甚至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如果 天上真有上帝,那么她请求这位至高无上的神能谅解她的不幸,饶恕她的罪过!不论她找出 多少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可她无法使自己不想念和牵挂小兵兵。归根结底,那是她的, 是她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她本身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 这种折磨是深刻的。丽英也尽量地把它埋在心灵的深处。她怕卢若华觉察到。再说,她 自己刚开始过上一种新生活,不能因此而再给自己的头上铺满阴云。 直到快要临近国庆节的时候,她才强烈地感到,她要是不再见一面兵兵,就简直难以活 下去了,幼儿园的孩子们已经在喧闹着要过节了,互相在夸耀自己的妈妈给他们买了什么新 衣裳和好吃的东西。她看见这情景,就像刀子在心上捅。她在心里痛苦地叫道:“我的兵兵 呢?国庆节他有新衣裳和好吃的吗?他也有个母亲,难道连一点抚爱都不能给他了?” 她尽管害怕向老卢提及这个事,但还是忍不住向他提了。她在一个晚饭后,在他对她非 常亲热的一个时刻,向他提出,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在国庆节到这里来过;她说可以让若琴带 他来。卢若华爽快地同意了,说他正好也想让若琴回城过国庆节,他说若琴对他和她结婚不 满意,已经赌气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来了,他心里很难过,他说他忙,让她给若琴写封信。 于是,丽英就给若琴发了那封信。15明天就是国庆节了。小县城的机关、学校,实际 上在今天就已经放假了。 街道上,人比平时陡然间增加了许多。商店里挤满了买东西的人群;肉食门市部竟然排 起了长队——在这里,平时公家的肉根本销不出去。家庭主妇们手里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孩子们,胳膊上挽着大篮子,在自由市场上同乡里人讨价还价。 所有的人群穿上了新衣服。浴池的大门里,挤出了一群一伙披头散发的姑娘们。这里那 里,锣鼓咚咚,丝弦悠扬,歌声嘹亮。到处都在大扫除,好像这几天卫生才成了一件重要的 事。有些机关的大门上已经挂上了大红宫灯,插上了五星红旗和彩旗,贴上了烫金的“欢度 国庆”四个大字。这个季节正是阳光明媚、天高气爽之时,加上节日的热烈气氛,使得人们 的脸上都带上了笑意,城市也变得让人更喜爱了。 丽英一早起来就忙开了。 她先把屋子里外打扫收拾了一番。她是个爱讲究的人,而这个家也值得讲究。她在房子 里忙碌地打扫、清理、重新布置。尽管很熬累,但兴致很高;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呀! 她把老卢一套藏青色呢料衣烫得平平展展,放在床上的枕头边,让他明早起来穿。然后 又把玲玲的一身漂亮的花衣裳从箱子里拿出来,给她穿在身上。 家里一切收拾好以后,她便提个大竹篮子去买菜买肉。老卢前两天就给有关部门那些领 导(也是朋友)吩咐过了,所以她实际上就是去把各种过节的东西拿回来就是了。 她从这个“后门”里出来,又进了那个“后门”。篮子里的东西沉得她都提不动了。这 些东西都是国庆节供应品中的上品,但许多又都是“处理品”,价钱便宜得叫她都感到有点 不好意思。她送回去一篮子,又出去“收”另外一篮子。烟、洒、茶、糖、鸡、羊肉、猪 肉、蔬菜……这些东西都是她从有些人的家里拿出来的(老卢有条子在她手里)。 她提着这些东西,对她的丈夫更敬佩了。他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她想不到她男人在这 城里这么吃得开!她似乎现在才深刻地认识到:为什么老卢常请这些人在家里吃饭喝酒! 她把这些东西提回家后,忍不住又想起了她寒酸的过去:为了过节割几斤肉,买两件衣 服,她和广厚早早就用心节省上钱了。现在,几乎不出什么钱,东西很快就把厨房堆满了! 她现在进一步认定:她离婚这条路实在是走对了。 她今天异常地激动,心脏几乎比平时也跳得快了。这主要是她还面临着一件重要的大 事:她的亲爱的儿子今天下午就要来到自己的身边。她的鼻子由不得一阵又一阵发酸;干活 的手和走路的腿都在打颤。 她把过节的东西准备好以后,就用了一个长长的时间到街上给儿子买节日礼物。她先到 百货商店给儿子买了一身时兴的童装外套和一套天蓝色毛衣。然后又到儿童玩具柜前买了一 辆红色的小汽车(和卢若琴买的那辆一样);一架可以跑但不能飞的小飞机;还买了一杆长 枪和一把小手枪。 她接着又去了食品店,买了一大包儿子爱吃的酥炸花生豆。其它东西家里都已经有了。 中午饭以后,玲玲到学校去排练文艺节目,老卢与局长分头率领县教育局和教研室的 人,去登门慰问城内的退休老教师和教育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去了。父女俩都说晚上要迟点回 来,饭不要像往常那样早做。 她一个人在家里慢慢准备晚饭。她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一样;去拿切菜刀,结果却找了根 擀面杖,把面舀到和面盆里,又莫名其妙把面倒在案板上。 她只要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赶快跑出来。可是,一次又一次都使她失望,按她的计 算,若琴和兵兵吃过中午饭起身,从高庙到城里只有十来里路,他们早应该到了。 她怔怔地倚在门框上,天上太阳的移动她似乎都看得出来。她突然又想:他们会不会来 呢? 呀,她怎么没朝这方面想呢!是的,他们完全可能不来!广厚不一定愿意让孩子见她, 而若琴也不一定那么想见她哥哥!她只是写信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可高庙那里,怎能她想要 他们怎样他们就怎样呢?他们实际上都在恨这个家! 完了!他们肯定不会来了! 她绝望地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感到头一下子眩晕得叫她连站也站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地痛哭起来…… “丽英!”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 她惊慌地抬起头来,突然看见卢若琴抱着她亲爱的兵兵,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一下子从 门槛上站起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疯狂地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她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她 的儿子也向她伸出了那两条胖胖的小胳膊……16卢若华率领着教育局和教研究的几个干部 去慰问散落在城北一带的退休教师和先进工作者。局长率领的另一路人马去了城南。因为这 些人居住很分散,有的在沟里,有的在半山腰,这项工作进行得相当缓慢。卢若华在这些事 上是很认真的。一个下午辛辛苦苦,上山下沟,这家门里进,那家门里出。每到一家,也大 约都是一些相同的话:感谢你们多年为党的教育事业做出了成绩和贡献;向你们表示热烈的 节日的问候。你们如果有什么困难和问题提出来,局里一定认真研究,妥善解决;请多给我 们的工作和我本人提出宝贵的批评建议…… 他谈吐得体,态度热情;使得被慰问者都很受感动。陪同他进行这项工作的人也都对这 位年轻的领导人表示敬佩。有一些被访问者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困难,卢副局长都细心地记到 笔记本上了。 慰问退休教师这件事是卢若华在局里提出来的。这本来是一件好事。遗憾的是,卢若华 往往通过做好事来表现他自己。比如这件事,本来局里开会通过了,大家分头进行就行了, 但卢若华在出发之前,一个人又专门去找主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 任,向他们分别报汇了他的打算。直等得到这些领导的赞扬以后,他才起身了。而他的这些 活动教育局长本人并不知道。爱说爱笑的局长是个老实人,他只是领着人出去进行这件事就 是了。 不管怎样,卢若华总算一个有本事的领导人。这件事干得很得人心,一下子启发了其他 系统的领导人——各系统都纷纷出动去慰问他们系统的退休者和先进工作者;连县委和县政 府、人大常委会的一些领导人也出动了。这件事甚至引起了县委书记的重视;他并且知道了 这股热风的“风源”就是从教育局副局长卢若华那里刮起来的! (看来教育局那个乐呵呵的正局长,恐怕要调到卫生防疫站或气象局一类的单位了 吧?)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光,卢若华一行人才从最后一个被慰问者的家里走出来,这时候,这 里那里传来了一些锣鼓的喧闹声。同行的人告诉卢副局长,这是其它系统的领导人出动慰问 他们系统的人——这些人企图后来居上,竟然敲锣打鼓,拿着红纸写的慰问信出动了。卢若 华评论道:“形式主义!‘四人帮’的那一套还没肃清!” 他在心里却说:“不管怎样,我走了第一步! 卢若华和同志们在街道上分手各回各家。 他正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往家走时,半路上被县委办公室主任刘明生挡住了。明生硬拉 着让卢若华到他家里坐一坐。 他俩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朋友。因此卢若华没说什么推辞话就向那个他惯熟了的家 庭走去。 一坐下就是老规程:酒、菜全上来了。紧接关,两个酒杯“当”的一声。半瓶“西凤 酒”快干完了,话却越拉越多。内容无非是他们这些人百谈不厌的人事问题。 脸红钢钢的刘明生用不连贯的语调对他说:“你家伙……又要……高升了……常委会已 讨论过一次……我参……加了……可能叫你……当正局……长!” 卢若华心一惊。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前一段凭直觉也早知道这个消息快来了。不过, 他还是对这个有点醉了的主任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咱水平不够!” “够……当个……县委书记……也够……刚才的话……你……保密!”这个醉汉严肃地 叮咛他说。 卢若华不由笑了。刘明生的爱人过来皱着眉头叫丈夫不要喝了,并且很抱歉地对卢若华 笑了笑。卢若华觉得他应该抱歉地笑一笑才对。于是他也对刘明生爱人抱歉地笑了笑,然后 说:“叫明生躺一会……”说完,就从这个家里告辞出来。卢若华走到街上时,天早已经黑 严了。大街上静悄悄地没有了人迹。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借着酒劲让身子飘移前行,他的精 神感到异常地兴奋。是的,一切都是如意的。事业在顺利地进展,新的家庭也建立起来了, 而且相当美满。 他很快想起了丽英,想起了温暖的家。尽管是第二次结婚,卢若华仍像一个小伙子一样 热血沸腾——他喜欢他的这个漂亮而多情的妻子。卢若华回到家里时,看见丽英已经睡着 了,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他认出这是高广厚的儿子。他突然记起今天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的妹妹和他妻子的儿子要来他家。 他看了看妻子熟睡的脸:她眉头皱着,似乎有一些不愉快的迹象,眼角似乎还噙着泪水 ——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种莫名的烦恼涌上了他的心头。刚才高涨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不愿意躺到这个 床上去。那个套间大概是若琴和玲玲住着。他一时觉得自己胸口闷得难受,就怏怏不快地来 到院子里。他来到院子里,背抄起胳膊踱着方步。他站下,抬头望着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那 些星星似乎像一只只眼睛似地瞅着他。他烦恼地叹了一口气。玲玲和若琴住的那间房子窗户 也黑呼呼的没有一点光亮。她们也睡了。都睡了!只有他醒着。他现在就是躺到床上也睡不 着。 卢若华突然想起前不久不知哪个朋友悄悄告诉过他,说他妹妹似乎和高广厚有些“那 个”…… 卢若华一下感到胸口疼痛起来。他在心里喊叫:生活啊,你总是把甜的苦的搅拌在一起 让人吃! 他摸了一把由于酒的力量而变得热烘烘的脸,在心里想:其它事先可以搁到一边,但明 天无论如何得和若琴好好谈谈…… 17国庆节早上吃罢饺子后,这个家就分成了三路:玲玲去学校参加演出;丽英抱着兵 兵上街去了;卢花华兄妹俩相跟着出去散步。不用说,卢若华在心里是疼爱妹妹的。自从父 母亲去世后,这世界上除过玲玲,她就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唯一的亲人了。母亲去世后,他 不忍心把不满二十岁的妹妹一个人丢在老家,把她带到他身边。他随时准备用自己有力的手 来帮扶她。他会给她创造条件,鼓励她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一个好大学。他想让他们兄妹 俩在生活中都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他看得出来,若琴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姑娘,聪敏,早 熟,遇事很有主见,虽然还不足二十岁,但在日常生活中满可以独立了。他认为唯一欠缺的 是涉世未深,不懂得生活的复杂性。 一般说来,卢若华很喜欢妹妹那种独立性。因为他自己就是十几岁离开父母亲,一个人 在社会上闯荡过来的。 但是,他感到她的这种意识是太强了,甚至有点过分。他相当不满意妹妹对他和丽英结 婚所抱有的那种态度。按常情说,不论怎样,她总应该站到他一边,为哥哥着想。可是她偏 偏对他生活中这件重要的事采取了一种批判的态度,弄得他心里很不痛快。更有甚者,她竟 然完全站在高广厚的一边来评论这件事。她看来对这件事的看法非常顽固,似乎像在捍卫某 种神圣的原则似的。卢若华禁不住对他的妹妹怜悯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实际上还没真正开 始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哩!当你真正认识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时,你就会对问题的看法更接 近实际一些! 是的,他也年轻过,也像她一样坚持过一些是非原则,后来慢慢才明白那样一种处世哲 学在这世界上吃不开。后来,他到了社会上,才纠正了自己的执拗。妹妹若要是这样下去, 非得在社会上碰钉子不可!再说,爱情嘛,这里面的是非你能说清楚?看来人成熟得经历一 个过程——他深有体会地想。从这一点上说,不管妹妹怎样攻击他娶丽英“不道德”,他也 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因为她还没有经历那个“过程”。再说,她是他的亲妹妹。这一个月 来,她赌气不回家来,他心里一直是很惦记的。但他知道急于说服她不容易,正如她不容易 说服他一样。他想得缓一段时间再说。所以这一个多月他没有主动与她联系,也没有捎话让 她回来。自从他听到风声说妹妹和高广厚有点“麻糊”后,他的心才“咯噔”一下!他一下 子慌了:他怎么能没想到这个糟糕的问题呢?当然,他想这一切也许不是真的。但毕竟已经 造成了影响。这件事将会使他在县上多么不光彩啊!而且更酸的是,人们将会嘲笑他卢若华 用妹妹换了个老婆! 就像蚂蚁在脊背上一样,他听见这个传闻后,心里极不舒服。他敏感地想:这件事说不 定已经在文教系统或者在县上的干部们中间传播开了!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决定很快找妹妹谈谈,主要的意思是想叫她赶紧换个学校。因此,前两天丽英想叫若 琴把她儿子带来过节,他没有反对。他并不是体贴到丽英想念儿子的感情,而是他想借此机 会要好好和若琴谈一谈…… 现在这兄妹俩走在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正闲聊着一些家常话。秋天的阳光照耀在色彩 斑斓的原野上。碧蓝而高远的天,洁净而清澈,甚至看不见一丝云彩。城郊的田野里,庄稼 和草木都开始变黄。有些树的叶片已经被早霜打得一片深红,在阳光下像燃烧的火苗似的。 “若琴,给你换个学校好不好?五里湾小学,实际就在城边上。噢,就在那里!”卢若 华突然转了话题,他用修长的手指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村落。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就在高庙那里教。我在那里已经熟悉了……”卢若琴手里拿几 片红色的梨树叶,用手指头轻轻摩挲着。“我希望你能听哥哥的话,我完全是为了你 好……” “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教书哩!” “唉!”卢若华叹了一口气,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现在这社会风气实在瞎! 光软刀子就能把人杀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卢若琴停住脚步,问哥哥。 卢若华沉默了半天,然后扭过头,望着对面山,说:“有人传播你和高广厚长长短 短……” 卢若琴一下子用牙齿咬住了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旋转起来。她也把头偏向了另一边, 说:“我想不到这些谣言竟然能传到城里……”她突然转过头,激动地问哥哥:“难道你也 相信这些坏话?”卢若华转过脸,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高广厚那人我也知道!他是老 实人!再说,他比你大十几岁哩!可是,谁又能把这些造谣人的舌头拔了!……若琴,你还 是听我的话吧,换个学校!要不,干脆别教学了,就停在城里,好好复习你的功课!”“我 才不愿白吃饭呢!”她把嘴一撇。 “那你就到五里湾去教书!” “我不!”她认真地说,“我要是换了学校,在众人看来,我和老高似乎倒真有什么说 不清的事了。” “若琴!你体谅体谅我吧!我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县委正准备提拔我哩!你 多少能给我顾点面子,不要让我再为这些事烦恼了!”卢若华痛苦地把两条胳膊摊开,咧开 嘴巴,几乎是向妹妹央告着说。 卢若琴琴没有被他做出的这副可怜相打动,她看了看他,说:“你在任何时候都想的是 你!看来你好像为我好,实际上是为你好……”她有些刻薄了。 “为咱两个都好!”他纠正说。 “那你也不想想,高广厚现在好不好?他现在可怜死了!难道这和你没关系?……” “扯到哪儿去了!你别再提那事行不行?”卢若华有点恼火了。卢若赌气地转过身往回 走,她不准备继续散步了。 若华赶紧也转过身撵上来,说:“你永远是个孩子脾气!你可别像上次一样,一声招呼 不打就走了……你无论如何把节过完了再走……”看来谈话的主题今天是无法再进行下去 了。” 卢若琴放慢了脚步,说:“我今天不会走,但明天就得回去……”“明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也得回去。”她说。 “为什么?”“明晚上我们学校要开文艺晚会,附近的老乡也都要来看,”她紧接着 说:“你能不能到县文化馆给我借个手风琴?你人熟!如果能借下,我明天可以托赶集的老 乡捎回去。我明天还要带兵兵,怕拿不了……” “可以……”他无可奈何地说:“那刚才那些事,罢了咱再好好谈一谈。”卢若琴躁 了:“哥哥!别再扯那些无聊事行不行?我烦得要命!”卢若华叹了一口气,说:“那咱回 去……” 兄妹俩沉默地一前一后相跟着,去了县文化馆。 丽英一整天都抱着兵兵在街上玩。 今天她不留恋那个舒适的家。她带着儿子,在属于公众的场所,尽情地陶醉在母子间的 那种甜蜜之中——这一切离开她的生活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抱着兵兵,嘴唇不停地在儿子的脸上、手上、头发上、屁股蛋上,使劲地亲着。她和 他逗着耍笑,眼里一直噙着泪水。母子俩玩着,走着,没有专门的目的地。 她用母亲的细心,把兵兵打扮成个小姑娘。她喜欢把儿子打扮成这个样子。她用红头绳 给他头上扎了一根小辫;用颜料给他染了红脸蛋;把她买的好衣服都穿在了他身上。 兵兵开始时对她似乎有点生了。但很快就比原来还恋她。他的两条小胳膊紧搂着她的脖 颈,生怕她又突然失踪。 这一切使得丽英心如刀绞。可怜的孩子!他现在根本不能明白他的处境——他很快就又 得离开母亲了!大概在他长大的时候,才能明白这一切吧?那时,他能不能原谅他的母亲 呢?丽英先抱他到商店里转。兵兵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她现在不像当年那个母亲,手头有 钱。 后来,她又带他到县体育场。在小孩们玩的那个角落里,她让兵兵坐了跷跷板。滑梯不 敢让上去,他太小了。然后,他们又到了县河边的一块草地上,捉虫子,拔野花。 他们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吃了她带来的各种点心后,就又返回到街上。电影院正好 放一场动画片。她虽不爱看这种片子,但她非常庆幸有这场电影。她赶忙买了票,带兵兵去 看。 兵兵大开眼界,看得兴致勃勃,小手在拍,小嘴在叫。她在黑暗中嘴唇一直贴着他的头 发,吻着,流着泪。 她痛切地认识到,她对儿子的感情是什么感情也代替不了的。她现在后悔离婚时把兵兵 给了广厚,而没坚持把自己的亲骨肉留在身边。现在这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她现在看见兵兵长得很壮实,模样也更漂亮了。这说明广厚对孩子是精心抚养的。她也 知道,广厚和她一样疼爱兵兵。她这时才想到,那人老实巴交的男人带这孩子。一定受了不 少罪。他对公家的事又那么实心,大概常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现在她离开了高广厚,倒在 心里对原来的丈夫有个心平气静的评判了。是的,他无疑是个好人。就是过去,平心而论, 她也不是恨他,而只是感到他窝囊罢了。和她自己的要求搭不上调。现在,她倒在内心里对 他有点同情。 她突然又想:他会不会很快再找一个女人呢?而这个女人对她的兵兵又会怎样呢?啊, 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怎会对兵兵好呢!想到她的儿子将要在一个恶毒的后娘手里生活,她 的心都要碎了!电影散场了的时候,她紧紧抱着儿子又来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所有看电影 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父母亲一块带着。幸福的孩子们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一只手牵着母亲 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这情景对丽英又是一个刺激。 这时候,兵兵大概也受到了启发,突然对她喊叫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丽英一 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也不知该怎样乖哄孩子。 丽英又急又难受,赶快抱着他跑到副食品门市部给他买了许多零食,才把孩子的意识转 移了。 她看了看表:下午六点三十五分。她吓了一跳!她知道她今天在外面的时间太晚了,别 说做饭的时间误了,吃饭的时间也误了!她赶忙抱着兵兵回到了家里。 卢若华正在厨房里切菜,见她回来了,也不对她说什么,只管切他的。他显然是生气 了。她让兵兵在地上玩小汽车,便过来怯生生地问:“若琴呢……我回来迟了,让你……” “若琴给他们学样捎东西去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转过脸,阴沉沉地问:“玲玲 饿得直喊叫!你自己看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他说完,刀子狠狠地在案板上剁起了菜。 丽英看着他这副模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正要从丈夫手里夺切菜刀,以便将功补过,不料卢若华的手指头一下被菜刀切破了。 他把刀子“啪”地往案板上一掼,一只手捉着另一只手,跑着去找纱布和胶布。他在那 边把抽屉拉得哗哗价响,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 丽英第一次看见有涵养的丈夫这么粗暴。她惊得目瞪口呆,随后便忍不住一下子扑倒在 床铺上哭了起来。 兵兵看见妈妈哭,知道是谁让妈妈哭的。他挺着胸膊跑过去,举起那只小胖手,在包扎 手指头的卢若华的腿上打了一巴掌,然后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也嚎哭起来。 卢若华捂着手指头,气愤地出了家门。 这时,刚从套间里跑出来的玲玲看见这情景,也哭着撵到门外对卢若华喊:“爸爸!我 要吃饭!晚上学校演节目,我是第一个……”卢若华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国庆节夜晚,此刻千家万户大概都在欢宴,而这个家庭却是一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