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象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 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 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 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 强能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生们除过一群一伙东跑西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 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至于说到学习,其实根本就没有课本,都是地区发的油印教材, 课堂上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开学这些天来,还没正经地上过什么课,全班天天在教室里 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当然发言的大部分是城里的学生,乡里来的除过个别胆大的 外,还没人敢说话。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这一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 熬的。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 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 爬蜒。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 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 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和别人一样领一份乙菜,并 且每顿饭能搭配一个白馍或者黄馍。这不仅是为了嘴馋,而是为了活得尊严。他并不奢望有 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象大部分乡里来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家里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到县城来上高 中,就实在不容易了。大哥当年为了让他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 回家务了农。至于大姐,从小到大连一天书也没有念过。他现在除过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 爱的人们,怎么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呢? 少平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经临近崩溃。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 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 姐又寻了个不务正业的丈夫,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们家 经常接济一点救命的粮食——他父母心疼两个小外孙,还常常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喂养。 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一个全劳力——可他也才二十三岁啊!亲爱的大哥从十三岁起就担 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没有他,他们这家人不知还会破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按说,这么几口人,父亲和哥哥两个人劳动,生活是应该能够维持的。但这多少年来, 庄稼人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常常两手空空。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一辈子 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到了骨头里。年年缺空,一年更比一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 好转的指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上到高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话说回来,就是家 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虑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况还有姐姐的两个嗷 嗷待哺的小生命!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 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 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 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 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的时候, 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班长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 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 突。大概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班长对于他这种污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 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 点完名散场后,他和他们村的金波一同走出教室。这家伙喜眉笑脸地对他悄悄伸出一个 大拇指,说:“好!”“我担心这小子要和我打架。”孙少平事后倒有点后悔他刚才的行为 了。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一双大花眼睛,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龄,个子却比他矮一个头。他皮肤白晰,眉目清秀,长得象个女孩子。但这 人心却生硬,做什么事手脚非常麻利。平静时象个姑娘,动作时如同一只老虎。 金波他父亲是地区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家庭情况比孙少平要好一些,生活方面在班里 算是属于较高层次的。少平和这位“富翁”的关系倒特别要好。他和他从小一块耍大,玩性 很投合。以后又一直在一起上学。在村里,金波的父亲在门外工作,他家里少不了有些力气 活,也常是少平他父亲或哥哥去帮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一块上学,两个孩子好 得形影不离。至于金波对他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公社上初中时,离村十来里 路,为了省粮省钱,都是在家里吃饭——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上到校,顺便带着一顿中午 饭。每天来回二十里路,与他一块上学的金波和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儿子润生都有自行车,只 有他是两条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骑一辆车子。两年下来,润生的车子还是新的,金波的车 子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父亲只好又给他买了一辆新的。现在到了县城,离家六、七十里路, 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离不开金波的自行车了。另外,到这里来以后,金波还好几次给他塞 过白面票。不过,他推让着没有要——因为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再说,几个白面馍 除顶不了什么事,还会惯坏他的胃口的……唉,尽管上这学是如此艰难,但孙少平内心深处 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滋味。他现在已经从山乡圪崂里来到了一个大世界。对于一个贫困 农民的儿子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 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几个令人敬畏的机关——如县革委会、县武 装部和县公安局外,他差不多在许多机关的院子里都转过了——大多是假装上厕所而哄过门 房老头进去的。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这身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 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荡。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 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当然,许许多多新的所见所识他都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所 有的一切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了影响。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 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 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 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除过这种漫无目的的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一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还是在上初中 的最后一年开始的。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 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先他没在意——一本炼钢的书有什么意思呢?他随便翻了 翻,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一本炼钢的书,可里面却不说炼钢炼铁,说的全是一个叫保 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长长短短。他突然对这本奇怪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 本书倒究是怎么回事。润生说这书是他姐的——润生他姐在县城教书,很少回家来;这书是 润生他妈从城里拿回来夹鞋样的。 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这本书匆匆地回到家里,立刻看起来。 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 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 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 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 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 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 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 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 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 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 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 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 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 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 拉的故事》。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眼下出的的书他都不爱看, 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 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革命前出的中国书。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 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 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这种不关心无产阶级政治,光看“反动书”的行为就被人给班主任揭发了。告 密者就是离他座位不远的跛女子侯玉英。这是一位爱关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学。生理的缺陷似 乎带来某种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人的缺点,好象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 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论时常常第 一个发言,象干部们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抢着 干。当然也爱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时又象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 革命要求的行为。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长顾养 民念报纸。孙少平一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 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规行为。直等到老师走到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之后,他才猛 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少 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班主任把没收的书放在讲桌上,先没说什么,让顾养民接着往下念。 学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一 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平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 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更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 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 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 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而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实际上还有一件令他无法言 明的、给他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 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一个人去取自己那两个黑馍——每当这样的时候,他 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做同样一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 开了。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谁也没说话,但 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 越来越多了。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 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 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 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 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 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 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 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 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 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 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那里面 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 低着。 “还有一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 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 因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 主,所以……” “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 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 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 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 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