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煤矿来说,死人是常有的事。这不会引起过份的震动,更不会使生产和生活的节奏 有半点停顿。 当医院后边的山坡上又堆起一座新坟的时候,大牙湾的一切依然在轰隆隆地进行。煤溜 子滚滚不息地转动,运煤车喧吼着驶向远方;夜晚,一片片灯火照样灿若星海……王世才却 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不久,青草就会埋住他的坟头,这个普通人的名字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 消失。 只是他近二十年间的劳动所创造的财富。依然会在这个世界上无形地存在;他挖出的煤 所变成的力量永远不会在活人的生活里消失。 我们承认伟人在历史过程中的贡献。可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说,是由无数普通人的 血汗乃至生命所建造的。伟人们常常企图用纪念碑或纪念堂来使自己永世流芳。真正万古长 青的却是普通人的无人纪念碑——生生不息的人类生活自身。是的,生活之树常青。 这就是我们对一个平凡世界的死者所能做的祭文。 一个普通人的消失对世界来说,的确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可是,对大牙湾煤矿黑户区这个小院落来说,这似乎就是世界的末日。我们知道,这里 曾有过一个多么温暖而幸福的家。现在,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子没有了父亲。他们的太阳永 远殒落了…… 几天来,不幸的惠英一直在床上躺着。 直到现在,她还不相信丈夫已经死了。她披头散发,两只眼睛象蜂蛰了那般红肿。即是 风摇动一下门环,她也要疯狂地跳下床,看是不是丈夫回来了?面对空荡荡的院落,她只能 伏在门框上大哭一场。可怜的明明抱着她的腿,跟她一起啼哭。 她自己水米难咽,但总得要给孩子吃饭。 饭桌上,她象往日一样把丈夫的筷子和酒杯给他摆好。这是一种无望的期待。但她又相 信,丈夫一定会象过去那样罗着腰从门里走进来,坐在这张饭桌前,抚摸着明明的头,笑眯 眯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但是,他永远不再回来。 她躺在床上,凄苦地搂着可怜的儿子,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眼前尽是一片黑暗。梦境 中,她感觉她还躺在他结实的怀抱里。醒着时,耳朵在固执地谛听着外面院子的动静,企盼 某种奇迹出现。 这天,她真的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破门而出。 走进这小院的是孙少平。 几天来,孙少平和这不幸的母子俩同样悲伤。晓霞的来信和师傅的去世,使他精神上打 起了双重的十字架。他先顾不得再为自己的感情而痛苦,却被师傅的死压得喘不过气来。眼 前这个家庭的全部灾难,也就是他自己的灾难。没有任何考虑他就自动地、自然地对这不幸 的家庭负起一份责任。 少平知道,惠英嫂和明明眼下多么需要人来安慰。师傅死得太突然,他们很难在这个打 击中恢复过来。如果是在疾病中慢慢被折磨而死,亲属也许不至于长时间陷入痛苦。而在毫 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那痛苦就格外深重。 他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嫂子和明明。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来到这个愁云笼罩的家庭,只能干一些具体的活。 他干活,并且尽量弄出声响,使这死气沉沉的院落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使这痛苦不堪的 孤儿寡母重新唤起生活的愿望。他干活,也使他自己冰冷的心恢复一点热气。他知道,人的 痛苦只能在生活和劳动中慢慢消磨掉。劳动,在这样的时候不仅仅是生活的要求,而是自身 的需要。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比得上劳动更能医治人的精神创伤。少平对此已经有过极为深刻 的体会。 现在,他走进这个不幸的家庭,第一件事首先是做饭。 他笨手笨脚,忙里忙出,做好饭让明明吃,并把饭碗双手端到嫂子床前。在他们吃饭的 时候,他就到院子里去劈柴、打炭、补垒残破的院墙。随后,他又担起桶,到土坡下的自来 水管去挑水。 在这些日子里,他再也没心思去动一下课本。他一上地面,就匆忙地赶到这院落,默默 地干起了活。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样使惠英嫂从这可怕的灾难中缓过气来。 孙少平把门里门外的活干完,把房子和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引着明明到矸石山去捡 煤。他在山里给明明逮蚂蚱,拔野花,千方百计使孩子快乐……这天,他担着从矸石山上捡 的两筐子煤块,引着明明回到师傅家。明明一进门,就把他给他拔的那一大束野花捧到妈妈 床边,说:“看,孙叔叔给我拔了这么多花!妈妈,你说好看吗?” “好……看……”惠英嫂嘴角第一次掠过一丝笑意。孙少平猛地转过身,眼里旋起两团 热乎乎的泪水。噢,那一丝笑意正是他所期待的!他多么希望惠英嫂从黑暗中走出来,重新 鼓起生活的勇气——为了明明,也为了她自己。 孙少平天天如此,来这个院落干活,带着明明到矸石山上去捡煤。每次从山上回来,他 都要给明明拔一束野花,让孩子送到母亲面前。他还把这五彩斑斓的花朵插在一个空罐头瓶 中,摆在惠英嫂卧室的床头柜上。花朵每天一换,经常保持着鲜艳。鲜花使这暗淡灰气的房 屋有了一线活力和生机。惠英嫂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操持家务了。 当然,这不是仅仅因为那束鲜花。她没多少文化,不会象诗人那样由花而联想到什么 “生活意义”。不,她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她死去丈夫的这个徒弟所感动。她想她不能这样一 直躺在床上,让少平门里门外操劳。她承认,正是有了少平的帮助,才使她感到生活中还不 是无依无靠。既然命运逼使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她就得再挣扎着去生活。 按照国家的政策,她不久就顶替死亡的丈夫,被矿上录用为正式工人,随之而来的是她 母子俩都吃上了国库粮。令人心酸的是,这一切都是她亲爱的人用生命所换取的。但这无疑 给这个寡妇增加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她象大多数因失去丈夫而被招工的妇女一样,被安排到矿灯房去工作。少平很为惠英嫂 高兴,这样,她或许能在工作中慢慢抹掉心中的伤痕。 “你不要再为我们操心了。嫂子有了工作,日子就能过下去。”她对少平说。 “你不要担心,嫂子。家里有什么事,都有我哩!”她含着泪水对他点点头。 说实话,最少在眼下,她不能没有他的帮助。这不仅是生活中的一些具体事,而更主要 的是,她在精神上需要一个依托。要不是在大牙湾有了工作,她就准备带着明明回河南老家 去。无依无靠无工作的孤儿寡母,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呢? 现在,她有了工作,维持两个人的生活还是可以的。再说,她和丈夫已经在这里营造起 一个满不错的窝。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丈夫生前带了个好徒弟,可以给她帮许多忙。就是回 到河南老家,父母兄弟也不一定能这样对待她母子俩。惠英开始在矿灯房上班了。 矿灯房和井下一样,也是一天三班倒。每班九个,其中一个人轮休,因此实际上班的是 八人。一人管一个窗口,四个灯架,共四百盏矿灯。上班以后,首先清理卫生,关掉充好电 的灯源;然后就开始在窗口收上井工人的矿灯,再把充足电的矿灯发放给下井的工人。 这工作说来也不轻松。每盏灯交回后,要擦干净,并且要充好电;如果某盏灯坏了,也 要自己修理。最容易出的毛病是接触不良。惠英没上过几天学,起先工作很吃力。少平就抽 空给她讲电的基本常识,并且让惠英把一盏不用的旧矿灯提回家,给她一次又一次做示范修 理。 现在,少平每次上下井,总是在惠英嫂的窗口交接他的矿灯。他敢肯定,没有那个人的 矿灯比他的矿灯更干净了。同时,每当他下井前从窗口那只熟悉的手中接过自己的矿灯,里 面还总要传出一声关切的叮咛:“千万操心些……” 少平走过黑暗的通道,眼睛常常热泪蒙蒙。唯有下井的煤矿工人,才能深深体会这一声 叮咛多么温暖。 上井以后,他洗完澡走出区队办公大楼,有时会看见亲爱的明明正立在马路边等他。他 知道,是惠英嫂打发他来叫他吃饭的。如果她下班早,总会提前做好饭让明明来叫他。 不需要任何推诿,他拉起明明的手,就向东边山坡上那个院落走去,如同回自己的家一 样自然。 对孙少平来说,这是一种新的生活。由于他对师傅的感情,使他不能不对惠英嫂和明明 担当起爱护的责任。同时,井下沉重的劳动之后,他自己也希望能在这里的家庭气氛中得到 某种松弛。他帮助惠英嫂干那些男人的力气活,也坐在她的小饭桌前,让惠英嫂侍候他吃一 碗可口饭,甚至喝一杯烧酒,以缓解渗透在身上的阴冷。 但是,他并没意识到,有人已经对他和惠英嫂“另眼相看”了。尽管他们象姐弟一样互 相关怀,可在某些人的眼里,这似乎已经超出了常规。每当他走进这个小院,周围那些闲得 没事的黑户婆姨,总要互相挤眉弄眼议论大半天。 孙少平和惠英嫂目前还都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正常的,根本不 会想到有人会嚼舌头。他们的来往依旧照常。惠英嫂甚至利用轮休假,亲自跑到他住的单身 宿舍,帮他拆洗被褥。 这一天,他在惠英嫂家用吃完饭,明明又一次提出,让他给他买一只狗。 少平这才记起,他早已给孩子答应了这件事,却一直没有办。这是孩子的一件大事。明 明爱狗,他的日子也就不寂寞了。 月初,他领罢工资的当天,就坐公共汽车去了铜城。 在这几天里,铜城街上陡然增加了一倍以上的人口,只要煤矿一开工资,这个城市总要 热闹那么几天。矿工们腰里别着大把的人民币,纷纷从东西两面的沟道里坐汽车,搭火车, 涌到了这街上。所有的饭馆都挤满了猜拳喝令的矿工。百货商店,副食商店,个体户的各种 摊点,营业额都在暴涨,四面八方的生意人,这几天也都云集到这个有利可图的城市。连省 上一些大百货公司都来这里设了临时售货点。当然,象双水村金富一类的扒窃能手,也会准 时赶来捞几把矿工的血汗钱。不用说,这几天是派出所和公安局最头疼的日子。孙少平来这 里主要是买一只狗。 他在前后大街的人群里串了大半天,最后好不容易在火车站附近碰上一个狗贩子。他马 上挑了一只全身皮毛黑亮而两个耳朵雪白的小狗娃。狗贩子一口要价十五元。少平没讨价, 付了钱抱起狗娃就走。 他半后晌回到大牙湾,一下火车就直接去了师傅家。这只狗娃可把明明高兴坏了。他把 这小东西抱在怀里,不断地亲吻它。 少平动手在院墙角给小狗垒窝。 “叔叔,它叫什么名字?”明明抱着小狗,在旁边问他。“它还没名字。你给它起个名 字吧!”他一边说,一边在垒好的狗窝时填进一层柔软的麦秸。惠英嫂也高兴地拿了一些旧 棉絮,帮他垫在麦秸上。 “就叫它小黑子吧!”明明喊叫说。“好,就叫小黑子!这名字很好听!”少平对明明 说。这一天,因为家庭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三个人的情绪都很好。饭桌上,他们一直在谈论 着这个被命名为“小黑子”的家伙。明明顾不得吃自己的饭,蹲在地上为小狗喂食。 就在这天晚上,少平下井后,却遭遇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 当头一茬炮放完,又支护好了顶棚,大伙刚开始攉煤时候,他旁边的安锁子突然大声喊 叫说:“哈呀,王世才死了还没多日子,他老婆就撑不住了!” “那你去解决一下问题嘛!”有人下流地说。 “轮不上咱!少平比咱年轻足劲,早顶王世才的班了!”掌子面的黑暗中传来一片哄笑 声。 孙少平头“嗡”地响了一声。一种无言的愤怒使他掼下铁锹,走过去几拳就把那个不穿 裤子的家伙打倒在了煤堆里。安锁子哇哇乱叫,少平只管在他的光身子上又踢又踏,所有干 活的人都笑着,谁也不制止这种殴打——打架在煤矿就象是玩游戏,谁还把这当一回事! 他扯着他的两条腿,颠倒着把安锁子悬在那个黑色深渊的口上。 煤溜子在轰隆隆地转动着,煤流象瀑布似地从安锁子身边跌入了那个不见底的黑窟窿 里。安锁子吓得杀猪般嚎叫起来——要是少平一松手,他顷刻间就会掉入那个可怕的黑色地 狱之中! 这时候,带班的副区长雷汉义过来了。他也没制止这危险的“把戏”,反而嘿嘿地笑着 在旁边说:“好!我还正愁没人顶替王世才当班长哩!孙少平这小子能打架,就能当个好班 长!好!把那小子撂下去!” 雷汉义立在一边,乐得只管笑。 孙少平把安锁子从漏煤眼上拉出来,象死狗一般把他扔在一边…… 少平并没意识到,对安锁子的这次暴力行动,使他无形中在矿工中提高了威信。拳头和 力气在井下向来是受尊重的。能打就能干,也就能统帅这群粗野的汉子。雷汉义说的是事 实。有一些班长和区队干部就是打架打出来的! 但是,孙少平虽然打倒了安锁子,可他自己受伤的却是心灵——安锁子的话严重地伤害 了他。不仅如此,这也是对惠英嫂和死去的师傅的侮辱。 在澡堂里换衣服的时候,安锁子讨好似地递上一根纸烟——挨了一顿饱打之后,他就立 刻服服帖贴承认了他的“拳威”。 少平接过他的纸烟,眼里含着泪水说:“你小子不知道,师傅正是为了救你才送了命, 要不,死的是你小子!”安锁子沉默地低垂下了他那颗肉乎乎的脑袋。 中午,少平也没去惠英那里吃饭。他一个人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走到医院后面的小山坡 上。 他在山坡上转悠着拔了一大束野花,然后走到那一片坟地里,把花束搁在师傅的坟头。 他静悄悄地坐在墓地上,难受地闭住了眼睛。 他似乎听见旁边有脚步声。 他睁开眼,看见是安锁子。他并不感到惊讶。 安锁子手里提一瓶白酒,他揭开瓶塞,把酒全洒在师傅坟前的石头供桌上,嘴里嘟囔着 说:“你活着时爱喝两口,我来给你祭奠一点……” 安锁子倒光一瓶酒后,把瓶子甩到坡下,也过来坐在他身边。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沉默地一直坐到太阳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