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从香港来到桂林不久,听说重庆的国民党政府给广西当局下了一道电令:中央
对由港归来文化人将有所借重,广西不得为他们安排工作。他冷笑道:“这一手分明是
想扼断我们的生机,逼我们就范!但蛇对我不起作用,我是靠卖文为生的,并不需要别
人安排什么工作。说什么‘将有所借重’,我倒要看看它是什么货色!”
不久,这所谓的“将有所借重”便真相大白。1942年5月初,公开身份是文化服务社
社长、实际是CC系文化特务的刘百闵由重庆抵达桂林。一天,他邀茅盾到乐群社共进午
餐,客气地说:“沈先生此次从香港脱险,回国效力,忠诚可嘉。我代表中央向您表示
慰问。
请允许我敬您一杯!”
茅盾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以实相告:“我素来不会饮酒,请原谅。”
刘百闵又客气一番,便自斟自饮地转入正题:“近两年来,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委员
散居各地,使得重庆总部的工作难以开展,所以,蒋委员长特意要我来请沈先生以及其
他原来在重庆的委员回去。至于工作问题、生活安排,这些都好说。”
茅盾心想,蒋介石此时向我发出邀请,不知要干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想
把我置于中统和军统的严密监视之下。于是对刘百闵说:“我刚到桂林,需要歇一口气,
会会老朋友,手头又正写一部小说,不好打断,去重庆的事以后再说吧。”
谈话之后,他了解到刘百闵在代表蒋介石“邀请”他的前后,还找了张友渔、沈志
远、千家驹、金仲华、梁漱溟等人。但大家都在观望,没有一个人愿意冒风险。
刘百闵游说没有结果,不敢回重庆,每隔一段时间就上知名的文化人家里继续游说。
茅盾自然是他经常“光顾”的对象。
7月间,刘百闵还托刚到桂林的叶圣陶来劝茅盾。他推托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无法
离开。
10月底,茅盾完成了《霜叶红似二月花》第一部,以及《耶稣之死》等几个短篇小
说。
经过反复权衡利弊,他下了决心:离开桂林去重庆。为什么呢?
对于蒋介石,他虽然只见过几次面,却深知其人。1925年初,他由上海去广州出席
国民党“二大”。大会期间,蒋介石在黄埔军官学校招待全体代表,并当场演说。茅盾
实在不很懂这位“大同乡”的宁波官话,但却听懂并且记得他曾厉声怒色地说:“我不
但有子弹打我的敌人,也有子弹打我的不敢冲锋的学生!”
“四·一二”政变发生,蒋介石叛变革命,大肆屠杀共产党人,激起了茅盾极大的
义愤。
他以总主笔的身份在《汉口民国日报》撰写社论,揭露和抨击蒋介石的反革命嘴脸
及本质,怒斥蒋介石是“一个具体而微的袁世凯第二”,是“帝国主义、新旧军阀、大
地主、资产阶级的代表”。他转入地下之前写的最后一篇社论就是《讨蒋与团结革命势
力》。蒋介石因此对他恨之入骨,密令通缉茅盾。
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蒋介石举办庐山谈话会,邀请全国各党派暨各界知名人士
“共商国是”。茅盾也接到了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处的请柬,邀他参加第三期庐
山座谈会。
当时,他曾对转送此信的郑振铎说:“发这封信的人大概忘记了十年前他们对我的
通缉令还没有撤消呢!我看应该去封信问问清楚,免得上了庐山他们却拿出了那个通缉
令。”
“不要开玩笑了,你打算去不去呢?”郑振铎问。
茅盾表示要想一想。
郑振铎劝他去:“你可以听听老蒋说些什么,这比报纸上的新闻可靠。”
“好吧,那就去听听他谈些什么。”茅盾答道。
然而,过了二十多天,郑振铎却转给他一份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处庐山办事
处的电报:“鉴三期谈话会因时局关系暂缓举行特此奉闻。”
“蒋介石是何许人,我沈某清楚得很!”茅盾想。近几个月来,为什么刘百闵三番
五次上门转达蒋介石的“邀请”呢?他几次和妻子商量。
从政治环境讲,桂林比重庆较为开放,国民党特务组织考虑到广西派的实力,还不
敢在桂林横行。但是桂林毕竟不是香港,它和重庆是五十步与一百步,并无本质上的区
别。
“再从蒋介石再三派刘百闵到桂林请我去重庆这件事分析,”茅盾说,“老蒋是想
把我控制起来,置于特务组织的监视之下,目前尚无意向我挥动屠刀。重庆又是陪都,
驻有各国外交使节和新闻机构,蒋介石碍于国际舆论,也不会轻率地对我这位被‘请’
去的‘无党派人士’下毒手”。
孔德沚觉得他讲的在理,便说:“我想老蒋也不大敢。”
“到了重庆,我可以凭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常委的身份进行活动,
中共办事处和恩来同志又近在咫尺,还有郭沫若、老舍、阳翰笙等一大批朋友在那里坚
持工作,我可以配合他们。只要注意斗争策略,特务的监视并不能妨碍我的工作。相反,
留在桂林,他们倒可以采取秘密绑架的手段,把我投入监牢,甚至‘就地处置’,然后
对外谎称我不听‘蒋委员长的劝告’以致中央无法保护而遭此厄运。”
他妻子“唉”了一声说:“只不过到了重庆,我们将会丧失行动自由,不可能再像
上回那样化装潜逃了。在桂林,我们还能想法转移到敌后根据地。再说,到了重庆,再
去延安更难了。老蒋知道我们把孩子留在延安,怎会让我们再去延安呵!”
自从来到桂林,困居斗室之中,夫妻俩常思念留在延安的两个孩子。茅盾对妻子说:
“德止,几十年的经历使我明白,我个个人的幸福已牢牢地和民族的命运捆在一起了,
只有争得了民族的自由与解放,我们阖家才有团圆的可能。”
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去重庆。
叶以群又来信催茅盾去重庆主编《文艺阵地》,这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于是当刘
百闵再来游说时,茅盾便通知他:“我的长篇小说已告一段落,朋友来信要我编杂志,
我准备不日起程去重庆。”
刘百闵一听,喜出望外,连忙讨好地问:“那您有什么困难?盘缠够不够?如果有
困难,政府可以给您解决。”
“一切我都能自理,不用政府为我操心。”茅盾冷冷地说。
其实,他们除了一日三餐买米的钱,身上并无余款。幸亏接受出版《霜叶红似二月
花》的华华书店老板孙怀琮拿出三四千元预付了这部长篇小说的稿费,帮了茅盾的大忙。
柳亚子和田汉夫妇听说茅盾夫妇要离开桂林,便请他们夫妇来到月牙山素医馆,品
尝被誉为桂林三宝之一的煮豆腐,替他们饯行。
柳老诗兴大发,即兴赋诗一首赠给茅盾:
远道驰驱入蜀京,
月牙山下送君行。
离情别绪浑难说,
惜少当延醉巨觥。
田汉对茅盾说:“我的大孩子海男也要去重庆,他愿意和你们一起走,一路上也可
以保护你们。”
“那好呀!海男是正规军人,有他带着枪陪伴我们,就不有找保镖啦!”茅盾欣喜
地说。
12月3日,他们夫妇和田海男乘上了开往柳州的汽车。预定的路线是:桂林──柳州
──金城江──贵阳──重庆。
来到柳州,茅盾夫妇住进一家旅馆之后,妻子上街去买东西,茅盾靠在床头歇息,
忽然有人敲门。他走去开了门。来人是一个獐头鼠目的青年。
“沈先生,我在桂林拜访过您,您不记得了?”
听茅盾说不记得他,又自称:“我去过苏联,懂俄语……”
“请问你有什么事?”茅盾打断他的话问。
“我也住在这旅馆里,是要同你一路去重庆的。”
茅盾心中一惊,他是什么人?
“我来给您看两样东西。”那人从怀里掏出两张纸。
茅盾接过一看,一张上面写着:“查沈雁冰(茅盾──)邹韬奋系异党分子,有不
轨行为,着各地分处、分局留心稽查该二人行径上报。”另一张上面写着同样的内容,
只是名字为“沈雁冰(茅盾)、陈培生”。两张纸上都盖有国民党中统局的大印。
这两份东西看样子是真的,茅盾心中思忖道,他们大概是在对我进行神经攻势。只
是为什么把陈培生和我连在一起?他远在新疆嘛。
茅盾笑了一笑,将两张纸还给来人。
那人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严肃地说:“沈先生,您不要以为这是开玩笑,这
是真的,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因为我向来敬佩先生,所以来向您透个风。明天火车上就
有一个人和您同行,这人是我的上司,我们奉命陪送您到重庆。”
哦,这家伙原来是中统局的特务,不知他的上司是怎样一个人?
等妻子和田海男回来,他便告诉了二人。田海男说:“怪不得我在旅馆饭厅里看见
了那个人。”
“你说的是谁?”茅盾问。
“一个中统特务,姓陆,公开的身份是西南公路局稽查,常在这条路上跑,在桂林
和柳州都有他的办事处。”田海男答道。
“你在桂林随便接见客人,混进了特务也不知道!”妻子埋怨他。
第二天他们乘火车去金城江,茅盾果然看到一个中年胖子昨天来找他的小特务坐在
一起。
下了火车,茅盾和田海男赶到汽车站排队买去贵阳的车票。他买到了两张,而田海
男却未买到,说是卖完了,让他搭后天的车走。这时,田海男从售票窗口看到姓陆的胖
特务正在里面和一个人嘀咕什么。
“显然他们是想把你和我们拆开。”茅盾听了田海男的话,分析道。
“那我们也迟走一天吧,我担心他们要搞什么鬼……”孔德沚担忧地说。
茅盾想了想,告诉田海男:“我看他们的阴谋只是要把你和我们分开,由他们来
‘护送’到重庆。既然他们硬要代替你当我们的‘保镖’,我们也不便推托,明天还是
上路,发生什么情况再随机应变。海男,你也不必为我们担心,我虽不会打仗,对付特
务还多少有点经验。
我们到重庆再见吧。”
夜晚,他看到妻子忧心忡忡,就又分析给她听:“老蒋派刘百闵专程到桂林来请我
们去重庆,而且耐心地等了半年,这表示他的‘诚心’和‘宽宏大量’。再说,我是第
一批被他‘邀请’去重庆,假如他在半路上对我做什么手脚,那就等于撕破他戴了半年
的面具,而且会惊动其他还在桂林的文化人。老蒋还不至于蠢到这步田地的。我估计,
那姓陆的任务就是把我们囫囵地送到重庆,防备我在途中逃走。他们派这样一个大角色
来护送,算是看得起我了。”
在赴贵阳的汽车上,姓陆的胖特务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他们夫妇的后面。
他主动地同茅盾打招呼:“沈先生,您好!”
“哦,您贵姓?您怎么认识我的?”茅盾问。
“鄙姓陆。抗战那年,沈先生在长沙讲演,我就在下面听讲,所以我认识您,您不
认识我。”
“请问陆先生现在官居何职?”
“不敢,鄙人现在是西南公路局稽查,常在这条路上跑。”
“我可是头一次呢。”
“那我给您当向导好了。”胖特务假装热情地说,“今夜要在独山住宿,那里只有
一家旅馆,总是客满,住不上店的客人,只好住民房。不过只要沈先生愿意,我可以帮
您订到房间。”
“好哇,那就拜托你了。”茅盾顺水推舟地说。
到了独山,胖特务让小特务陪他们夫妇慢慢走,自己和那个女人先去房间。他开的
房间是里外两间,客气地让茅盾夫妇住里面,他们住外面。
“那位小兄弟呢?”茅盾意指小特务。
“他另外有地方住。”
晚饭后,胖特务找茅盾谈。茅盾就问他那位女的是不是他太太,他支吾其词地说是
朋友的夫人。
哼,假话!还不是专门派来盯我妻子梢的。茅盾心里说,至于你把我们的房间安排
在里面,虽然也是为了便于监视。
“沈先生为什么不想做一番事业呢?”胖特务问。
“事业?写作就是我的事业。”
话不投机,两人也就未谈下去。等姓陆的走后,他对妻子说:“我看,明天干脆把
住旅馆、买车票的事托付给姓陆的,这在他是求之不得的,在我则乐得轻松。”
“你倒会利用人。”
“嘿嘿”,茅盾轻声笑了,双眼闪着狡黠的亮光。
他们来到贵阳,准备换车。哪知道汽车站里人山人海,要去重庆的客商有上千人。
姓陆的胖特务虽有“本事”,也只买到了五张三天后的汽车票。但他却凭关系,安
排茅盾夫妇住进了贵阳最高级的旅馆──贵阳招待所。这里住有国民党的“党国委员”,
大门口站着宪兵,茅盾夫妇也享受到了“保护”。
在贵阳,茅盾去拜访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谢六逸,还有他的亲戚、李达的夫人王会
悟,又给重庆的刘盛亚去了封信,告诉他预定到达的时间。
第四天早上,茅盾因风寒发起烧来,咽喉红肿,说话嘶哑。王会悟得知后,去请来
一位教会的医生,给他打了退烧针,让他服了药。陆胖子闻讯也来看望,并且对他说:
“车票是明天的,不过您明天恐怕不能走了。”
“等到明天再看吧,车票太难买了,实在走不了也只好退票。”茅盾卧在床上道。
“换几张票还是容易的,您放心治病吧。”陆胖子安慰他。
过了一夜,茅盾的热度退了,喉痛也已痊愈。他和妻子决定仍然上路。看看姓陆的,
正和那女人睡得呼呼打鼾。他们不管他,打好行李,掏出汽车票看了看,叫了两辆人力
车,准备去汽车站。刚走到招待所门口,被那个小特务看见了,惊慌地问:“沈先生,
你怎么今天又走了?”
“昨夜出了一身汗,烧退了,今天能走了。”茅盾边走边说。
“您身体虚弱,还是明天再走吧。”小特务劝阻道。
“不!车票太难买了,我们还是今天走。”
小特务看茅盾走意坚决,急忙转身跑进招待所。等他和姓陆的胖特务赶到汽车站,
茅盾夫妇已坐在汽车上,离开车只有几分钟了。
“昨晚多喝了几口,今早睡进了头,差点误了事。没想到沈先生的病这么快就好了,
还先上了车!”胖特务自我解嘲地说着,挤进了座位。
茅盾心想:瞧这个家伙,何等样狼狈!万一他赶不上这趟车,到了重庆怎么交差呢?
他旁边的座位空着,显然是那个女人来不及,仓促间被他甩在贵阳了。
一路上,由于姓陆的胖特务和那个小特务的“保护”,茅盾夫妇不必操心吃饭、住
宿,他的身体完全复原了。第三天中午,汽车抵达重庆海棠溪车站。姓陆的胖特务向茅
盾说了声“再见”,匆匆下车先走了。
来到出口处,茅盾见姓陆的特务在向一个人交代什么。他想,这是把我交给了别人
继续进行监视了。
“刘先生!”茅盾发现了来接他们的刘盛亚,便唤道。
刘盛亚挤了过来,帮他提起皮箱、包裹。茅盾低声说:“有两个人跟我从贵阳来。”
他们便不再说什么。走到检查处,刘盛亚指着茅盾夫妇的行李同宪兵打招呼说:
“这是我们的行李,要看吗?”
“看一样吧,”一个宪兵回答。
这时,另一个宪兵被人请了过去,立刻又转回来,对他们说:“行李统统要看!”
于是,皮箱、铺盖卷、小藤篮……一件一件地被检查,连一条鱼干的肚子也被搜查
到了。
茅盾妻子在綦江买的那筐橙子,却幸运地未被一只一只剖开检查。一个宪兵从皮箱
里拿出一个层层密包紧裹的纸包。
“小心,这个很重要!”茅盾郑重地说。
宪兵一层一层地解开纸包。“一个墨盒。”他十分捻地说。
“我们写文章的人,墨盒当然重要啦!”茅盾不出声地笑着,眼睛一眨一眨地闪着
开心的光亮。
然而,生活的道路充满荆棘。自茅盾重新来雾都这一天起,他就处于特务的监视之
下了,活动的阳光困难和斗争和艰苦是可想而知。
新中国诞生后,有一天,萨空了来拜访茅盾,对他说起一件往事:“我被中统特务
秘密绑架囚禁了两年零一个多月,一九四五年六月,即将恢复自由的时候,中统局长徐
恩曾托人传话给我说:‘人有幸有不幸,最不幸的是杜重远,他已在迪化被盛世才杀掉
了。最幸的是茅盾,因为他应蒋委员长之召到了重庆,所以不好意思再把他关起来。’
哈哈,雁冰,被你逃过了鬼门关!”
茅盾也笑了起来,对这位老朋友说:“特务头子的幸福观不值得一驳,不过他这话
也证明了我当时对形势的估计没有错,我在桂林所下的决心是正确的。它使我赢得了三
年宝贵的时间,得以尽我所能,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多做一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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