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茅盾)

      旧历端阳节终于在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商家老例的一年第一次小结账不得不归并到未来
的“中秋”;战争改变了生活的常轨。
    “到北平去吃月饼!”——军政当局也是这么预言战事的结束最迟不过未来的中秋。
    但是结束的朕兆此时依然没有。陇海线上并没多大发展,据说两军的阵线还和开火那时
差不多;上游武汉方面却一天一天紧。张桂联军突然打进了长沙!那正是旧历端阳节后二
天,阳历六月四日。上海的公债市场立刻起了震动。谣言从各方面传来。华商证券交易所投
机的人们就是谣言的轻信者,同时也就是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三马路一带充满了战争
的空气!似乎相离不远的昼锦里的粉香汗臭也就带点儿火药味。
    接着又来一个恐怖的消息:共产党红军彭德怀部占领了岳州!
    从日本朋友那边证实了这警报的李玉亭,当时就冷了半截身子。他怔了一会儿,取下他
那副玻璃酒瓶底似的近视眼镜用手帕擦了又擦,然后决定去找吴荪甫再进一次忠告。自从
“五卅”那天以后,他很小心地不敢再把自己牵进了吴荪甫他们的纠纷,可是看见机会凑巧
时,他总打算做和事老;他曾经私下地怂恿杜竹斋“大义灭亲”,他劝竹斋在吴荪甫头上加
一点压力,庶几吴赵的妥协有实现的可能。他说荪甫那样的刚愎自信是祸根。
    当下李玉亭匆匆忙忙赶到吴公馆时,刚碰着有客;大客厅上有几个人,都屏息侧立,在
伺察吴荪甫的一笑一颦。李玉亭不很认识这些人,只其中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胡子,记得
仿佛见过。
    吴荪甫朝外站着,脸上的气色和平时不同;他一眼看见李玉亭,招了招手,就喊道:
    “玉亭,请你到小客厅里去坐一会儿;对不起。”
    小客厅里先有一人在,是律师秋隼。一个很大的公事皮包摊开着放在膝头,这位秋律师
一手拈着一叠文件的纸角,一手摸着下巴在那里出神。李玉亭悄悄地坐了,也没去惊动那沉
思中的秋律师,心里却反复自问:外边是一些不认得的人,这里又有法律顾问,荪老三今天
有些重要的事情……
    大客厅里吴荪甫像一头笼里的狮子似的踱了几步,狞厉的眼光时时落到那五十岁左右小
胡子的脸上,带便也扫射到肃立着的其他三人。忽然吴荪甫站住了,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不
能相信似的问那小胡子道:
    “晓生,你说是省政府的命令要宏昌当也继续营业不是?”
    “是!还有通源钱庄,油坊,电厂,米厂,都不准停闭。县里的委员对我说,镇上的市
面就靠三先生的那些厂和那些铺子;要是三先生统统把来停闭了,镇上的市面就会败落到不
成样子!”
    费小胡子眼看着地下回答;他心里也希望那些厂和铺子不停闭,但并非为了什么镇上的
市面,而是为了他自己。虽则很知道万一荪甫把镇上的事业统统收歇,也总得给他费晓生一
碗饭吃,譬如说调他到上海厂里,然而那就远不如在镇上做吴府总管那么舒服而且威风,况
且他在县委员跟前也满口自夸能够挽回“三先生”的主意。
    “嘿!他们也说镇上市面怎样怎样了!他们能够保护市面么?”
    吴荪甫冷冷地狞笑着说。他听得家乡的人推崇他为百业的领袖,觉得有点高兴了。费小
胡子看准了这情形,就赶快接口说道:
    “现在镇上很太平,很太平。新调来的一营兵跟前番的何营长大不相同。”
    “也不见得!离市梢不到里把路,就是共匪的世界。他们盘踞四乡,他们的步哨放到西
市梢头。双桥镇里固然太平,可是被包围!镇里的一营兵只够守住那条到县里去的要路。我
还听说军队的步哨常常拖了枪开小差。共匪的人数枪枝都比从前多了一倍!”
    突然一个人插进来说;这是吴荪甫的远房侄儿吴为成,三十多岁,这次跟费小胡子一同
来的。
    “还听说乡下已经有了什么苏维埃呢!”
    吴为成旁边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也加了一句;他是那位住在吴公馆快将半个月的曾家
驹的小舅子马景山,也是费小胡子此番带出来的。他的肩旁就贴着曾家驹,此时睁大了眼睛
发怔。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转过去对吴为成他们看了一眼,就点了一下头。费小胡子却看
着心跳,觉得吴荪甫这一下点头比喝骂还厉害些;他慌忙辩白道:
    “不错,不错,那也是有的。——可是省里正在调兵围剿,镇上不会再出乱子。”
    吴为成冷笑一声,正想再说,忽然听得汽车的喇叭声从大门外直叫进来,接着又看见荪
甫不耐烦地把手一摆,就踱到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站着张望。西斜的太阳光把一些树影子都
投射在那石阶,风动时,这五级的石阶上就跳动着黑白的图案画。吴荪甫垂头看了一眼,焦
躁地跺着脚。
    一辆汽车在花园里柏油路上停住了,当差高升抢前去开了车门。杜竹斋匆匆地钻出车厢
来,抬头看着当阶而立的吴荪甫,就皱了眉尖摇头。这是一个严重的表示。吴荪甫的脸孔变
成了紫酱色,却勉强微笑。
    “真是作怪!几乎涨停板了!”
    杜竹斋走上石阶来,气吁吁地说,拿着雪白的麻纱手帕不住地在脸上揩抹。
    吴荪甫只是皱了眉头微笑,一句话也不说。他对杜竹斋看了一眼,就回身进客厅去,蓦
地放下脸色来,对费小胡子说道:
    “什么镇上太平不太平,我不要听!厂,铺子,都是我开办的,我要收歇,就一定得
收!我不是慈善家,镇上市面好或是不好,我就管不了,——不问是省里或县里来找我说,
我的回答就只有这几句话!”
    “可不是!我也那么对他们说过来呀!然而,他们——三先生!——”
    吴荪甫听得不耐烦到了极点,忽地转为狞笑,打断了费小胡子的话:
    “他们那一套门面话我知道!晓生,你还没报告我们放出去的款子这回端阳节收起了多
少。上次你不是说过六成是有把握的么?我算来应该不止六成!究竟收起了多少!你都带了
来么?”
    “没有。镇上也是把端阳节的账展期到中秋了。”
    “哼!什么话!”
    吴荪甫勃然怒叫起来了。这又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打击!虽说总共不过七八万的数目,可
是他目前正当需要现款的时候,七八万圆能够做许多事呀!他虎起了脸,踱了几步,看看那
位坐在沙发里吸鼻烟的杜竹斋。于是公债又几乎涨停板的消息蓦地又闯进了吴荪甫的气胀了
的头脑,他心里阴暗起来了。
    杜竹斋两个鼻孔里都吸满了鼻烟,正闭了眼睛,张大着嘴,等候打喷嚏。
    “要是三先生马上把各店收歇,连通源钱庄也收了,那么,就到了中秋节,也收不回我
们的款子。”
    费小胡子走前一步,轻声地说。吴荪甫耸耸肩膀,过一会儿,他像吐弃了什么似的,笑
了笑说道:
    “呵!到中秋节么?到那时候,也许我不必提那注钱到上海来了!”
    “那么,三先生就怕眼前镇上还有危险罢?刚才为成兄的一番话,也未免过分一点儿。
——省里当真在抽调得力的军队来围剿。现在省里县里都请三先生顾全镇上的市面,到底是
三先生的家乡,况且收了铺子和厂房,也未必抽得出现款来,三先生还是卖一个面子,等过
了中秋再说。宏昌当是烧了,那就又当别论。”
    费小胡子看来机会已到,就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一对眼睛不住地转动。
    吴荪甫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转身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他现在看明白了:家乡的匪祸不
但使他损失了五六万,还压住了他的两个五六万,不能抽到手头来应用。他稍稍感到天下事
不能尽如人意了。但一转念,他又以为那是因为远在乡村,而且不是他自己的权力所能完全
支配的军队的事,要是他亲手管理的企业,那就向来指挥如意。他的益中信托公司现在已经
很有计画地进行;陈君宜的绸厂就要转移到他们的手里,还有许多小工业也将归益中公司去
办理。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便用爽利果决的口气对费小胡子下了命令:
    “晓生,你的话也还不错;我总得对家乡尽点义务。中秋以前,除了宏昌当无法继续营
业,其余的厂房和铺子,我就一力维持。可是你得和镇上的那个营长切实办交涉,要他注意
四乡的共匪。”
    费小胡子恭恭敬敬接连答应了几个“是”,眼睛看在地下。
    可是他忽又问道:
    “那么通源庄上还存着一万多银子,也就留在镇上——”
    “留在那里周转自家的几个铺子。放给别家,我可不答应!”
    吴荪甫很快地说,对费小胡子摆一摆手,就站了起来,走到杜竹斋跟前去。费小胡子又
应了一个“是”,知道自己的事情已完,也打算走了,可是他眼光一瞥,看见吴为成和马景
山一边一个夹住了那野马似的曾家驹,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靠窗的墙边,他猛的记起另一件
事,就乘着吴荪甫还没和杜竹斋开始谈话以前,慌慌忙忙跟在吴荪甫背后叫道:
    “三先生!还有一点事——”
    吴荪甫转过脸来钉了费小胡子一眼,很不耐烦地皱了眉头。
    “就是为成兄和景山兄两位。他们打算来给三先生办事的。今天他们跟我住在旅馆里,
明天我要回镇去了,他们两位该怎么办,请三先生吩咐。”
    费小胡子轻声儿说着,一面偷偷地用眼睛跟吴为成他们两位打招呼。但是两位还没有什
么动作,那边杜竹斋忽然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都到上海来找事,可是本来在上海有事的,现在还都打破了饭碗呢!银行界,厂
家,大公司里,都为的时局不好,裁员减薪。几千几万裁下来的人都急得走头无路。邮政局
招考,只要六十名,投考的就有一千多!内地人不晓得这种情形,只顾往上海钻。我那里也
有七八个人等着要事情。”
    杜竹斋像睡醒了似的,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慢吞吞地说。吴荪甫却不开口,只皱着眉
头,狞起了眼睛,打量那新来的两个人。和曾家驹站在一处,这新来的两位似乎中看一些。
吴为成的方脸上透露着精明能干的神气,那位马景山也像不是浑人;两个都比曾家驹高明得
多。或者这两个尚堪造就——
    这样的念头,在吴荪甫心里一动。
    做一个手势叫这两位过来,吴荪甫就简单地问问他们的学历和办事经验。
    费小胡子周旋着杜竹斋,拣这位“姑老爷”爱听的话说了几句,就又转身把呆在那里的
曾家驹拉到客厅外边轻声儿说道:
    “尊夫人要我带口信给你,叫你赶快回家去呢!”
    “小马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不回去。我早就托荪甫表兄给我找一个差使。”
    “找到了没有呢?你打算做什么事?回头我也好去回复尊夫人。”
    “那还没有找定。我是有党证的,我想到什么衙门里去办事!”
    费小胡子忍不住笑了,他想来这位不识起倒的曾老二一定把吴荪甫缠的头痛。
    那边小客厅内,此时亦不寂寞。秋律师把手里的一叠文件都纳进了公事皮包去,燃着了
一枝香烟,伸一个懒腰,回答李玉亭道:
    “你看,世界上的事,总是那么大虫吃小虫!尽管像你说的有些银行家和美国人打伙儿
想要操纵中国的工业——想把那些老板们变做他们支配下的大头目,可是工厂老板像吴荪甫
他们,也在并吞一些更小的厂家。我这皮包里就装着七八个小工厂的运命。明后天我掮着益
中信托公司全权代表的名义和那些小厂的老板们接洽,叫他们在我这些合同上签了字,他们
的厂就归益中公司管理了,实际上就是吴荪记,孙吉记,或者王和记了!——玉亭,我就不
大相信美国资本的什么托辣斯那样的话,我倒疑惑那是吴荪甫他们故意造的谣言,乱人耳
目!美国就把制造品运到中国来销售也够了,何必在乱烘烘的中国弄什么厂?”
    “绝不是!绝对不是!老赵跟荪甫的冲突,我是源源本本晓得的!”
    李玉亭很有把握地说。秋律师就笑了一笑,用力吸进一口烟,挺起眼看那白垩房顶上精
工雕镂的葡萄花纹。李玉亭跟着秋律师的眼光也向上望了一望,然后再看着秋律师的面孔,
轻声儿问道:
    “一下子就是七八个小厂么?荪甫他们的魄力真不小呀!
    是一些什么厂呢?”
    “什么都有:灯泡厂,热水瓶厂,玻璃厂,橡胶厂,阳伞厂,肥皂厂,赛璐珞厂,——
规模都不很大。”
    “光景都是廉价收盘的罢?”
    李玉亭急口地再问。可是秋律师却不肯回答了。虽则李玉亭也是吴府上的熟人,但秋律
师认为代当事人守业务上的秘密是当然的;他又洋洋地笑了一笑,就把话支了开去:
    “总要没有内乱,厂家才能够发达。”
    说了后,秋律师就挟着他的公事皮包走出那小客厅,反手把门仍旧关上。
    那门关上时砰的一声,李玉亭听着忽然心里一跳。他看看自己的表,才得五点钟。原来
他在这小客厅里不过坐了十分钟光景,可是他已经觉得很长久了;现在只剩了他一人,等候
上司传见似的枯坐在这里,便更加感得无聊。他站起来看看墙壁上那幅缂丝的《明妃出塞》
图,又踅到窗边望望花园里的树木。停在柏油路上的那辆汽车,他认得是杜竹斋的,于是忽
然他更加不安起来了;外边大客厅里有些不认得的人,刚才这里有法律顾问,此刻也走了,
杜竹斋的汽车停在园子里,这一切,都不是证明了吴荪甫有重要的事情么?可是他,李玉
亭,偶然来的时候不凑巧,却教在这里坐冷板凳,岂不是主人家对于他显然有了戒心?然而
李玉亭自问他还是从前的李玉亭,并没有什么改变。就不过在几天前吃了赵伯韬一顿夜饭,
那时却没有别的客人,只他和老赵两个,很说了些关连着吴荪甫的话语,如此而已!
    李玉亭觉得背脊上有些冷飕飕了。被人家无端疑忌,他想来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只
好归咎于自己的太热心,太为大局着想,一心指望那两位“巨人”妥协和平。说不定他一片
好心劝杜竹斋抑制着吴荪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话,杜竹斋竟也已经告诉了荪甫!说不定他们已
经把他看成了离间亲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赵的走狗和侦探,所以才要那么防着他!
    这小客厅另有一扇通到花园去的侧门。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转念,他
又觉得不辞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阵哄笑声从外边传来。那是大客厅里人们的笑声!仿佛那笑
声就是这样的意思:“关在那里了,一个奸细!”李玉亭的心跳得卜卜的响,手指尖是冰
冷。蓦地他咬紧了牙齿,心里说:“既然疑心我是侦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连
大客厅的门边,伛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贴到那钥匙孔上去偷听,忽然又转了念头:“何苦
呢!我以老赵的走狗自待,而老赵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气,挺直身体往后退一
步,就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恰好这时候门开了,吴荪甫微笑着进来,后面是杜竹斋,右手
揉着鼻子,左手是那个鼻烟壶。
    “玉亭,对不起!几个家乡来的人,一点小事情。”
    吴荪甫敷衍着,又微笑。杜竹斋伸伸手,算是招呼,却又打了个大喷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强笑着,含糊地应了两声;他心里却只要哭,他觉得吴荪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
刀。他偷眼再看杜竹斋。杜竹斋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左手的指头旋弄他那只鼻烟壶。
    三个人品字式坐了,随便谈了几句,李玉亭觉得吴荪甫也还是往日那个态度,便又心宽
起来,渐渐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场了:一片真心顾全大局。于是当杜竹斋提起了内地土匪
如毛的时候,李玉亭就望着吴荪甫的面孔,郑重地说道:
    “原来岳州失陷不是谣传,倒是真的!”
    “真的么?那也是意中之事!长沙孤城难守,张桂军自然要分兵取岳州。”
    吴荪甫随随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斋在那边点头。
    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声叫道:
    “取岳州不是张桂军呢!是共党彭德怀的红军!荪甫,难道你这里没有接到这个消息?”
    “谣言!故意架到共党头上的!”
    荪甫又是淡淡地回答,翻起眼睛看那笼里的鹦鹉剥落花生。
    李玉亭跟着吴荪甫的眼光也对那鹦鹉看了一眼,心里倒没有了主意,然而他对于日本人
方面消息的信仰心是非常坚定的,他立刻断定吴荪甫是受了另一方面宣传的蒙蔽。他转眼看
着杜竹斋,很固执地说:
    “确是红军!荪甫得的消息怕有些作用。据说是正当张桂军逼近长沙的时候,共党也进
攻岳州。两处是差不多同时失陷的!荪甫,平心而论,张桂军这次打湖南,不免是替共党造
机会。可不是么,竹斋,他们就在陇海线上分个雌雄也算了罢,何必又牵惹到共党遍地的湖
南省呢?”
    杜竹斋点头,却不作声。吴荪甫还是微笑,但眉尖儿有点皱了。李玉亭乘势又接下去
说,神气很兴奋:
    “现在大局就愈弄愈复杂了。大江的南北都是兵火。江西的共产党也在那里蠢动。武汉
方面兵力单薄,离汉口六十里的地面就有共党的游击队!沙市,宜昌一带,杂牌军和红军变
做了猫鼠同穴而居——”
    “对了!前几天孙吉人那轮船局里有一条下水轮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了去,到现在还查不
出下落,也不知道是杂牌军队扣了去呢,还是共匪扣了去!”
    吴荪甫打断了李玉亭的议论,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孙吉翁可真走的黑运!江北的长途汽车被征发了,川江轮船却又失踪;听说还是去年
新打的一条船,下水不满六个月,造价三十万两呢!”
    杜竹斋接口说,右手摸着下巴;虽然他口里是这么说,耳朵也听着李玉亭的议论,可是
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公债市场的变幻使他纳闷。大局的紊乱如彼,而今天公债反倒回
涨,这是他猜不透的一个谜。这时,吴荪甫又站了起来,绕着客厅里那张桌子踱一个圈子,
有意无意地时时把眼光往李玉亭脸上溜,李玉亭并没理会到,还想引吴荪甫注意大局的危
险,应该大家和衷共济。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言的机会。一个当差来请吴荪甫去听电话,说
是朱吟秋打来的。吴荪甫立刻眉毛一跳,和杜竹斋对看了一眼,露出不胜诧异的神气。李玉
亭瞧来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辞,满心是说不出的冤枉苦闷。
    杜竹斋衔着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为什么打电话来,一面顺步就走上楼去。他知道女客
们在二楼那大阳台的凉棚下打牌,姑奶奶两姊妹和少奶奶两姊妹刚好成了一桌。阿萱和杜新
箨在旁边观场。牌声历历落落像是要睡去似的在那里响。
    姑奶奶看见她的丈夫进来,就唤道:
    “竹斋,你来给我代一副!”
    杜竹斋笑了笑,摇头,慢慢地从嘴唇上拿开那枝雪茄,踅到那牌桌边望了一眼,说道:
    “你觉得累了么?叫新箨代罢!你们打多少底呀?”
    “爸爸是不耐烦打这些小牌的!”
    杜新箨帮着他母亲,这样轻轻地向他的父亲攻击,同时向对面的林佩珊使了个眼色。
    “姑老爷要是高兴,就打一副;不比得荪甫,他说麻将是气闷的玩意儿;他要是赌,就
爱的打宝摇摊!”
    吴少奶奶赶快接口说,很温婉地笑着;可是那笑里又带几分神思恍惚。吴少奶奶近来老
是这么神思恍惚,刚才还失碰了“白板”;就只六圈牌里,她已经输了两底了。这种情形,
别人是不觉得的,只有杜新箨冷眼看到,却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那边杜姑奶奶已经站起来了,杜新箨就补了缺。他和林佩珊成了对家。吴少奶奶也站了
起来,一把拉住了旁边的阿萱,吃吃地笑着说:
    “看你和四妹两个新手去赢他们两位老手的钱!”
    刚笑过了,吴少奶奶又是眉尖深锁,怔怔地向天空看了一眼,就翩然走了。
    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走到那阳台的东端,离开那牌桌远远的,倚在那阳台的石栏杆上,脸
朝着外边。他们后面牌桌上的四个人现在打得很有劲儿,阿萱和林佩珊的声音最响。杜太太
回头去望了一下,忽然轻声说: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刚才佩瑶悄悄地对我说,我们的阿新和他们的佩珊好像很有意
思似的;阿新到这里来,总是和佩珊一块儿出去玩!”
    “哦!随他们去罢。现在是通行的。”
    “嗳,嗳!看你真是糊涂呀!你忘记了两个人辈份不对么?
    佩珊是大着一辈呢!”
    杜竹斋的眉头皱紧了。他伸手到栏杆外,弹去了雪茄的灰,吁一口气,却没有话。杜太
太回头向那牌桌望了一眼,又接下去说:
    “佩瑶也为了这件事担心呢。有人要过佩珊的帖子。她看来倒是门当户对——”
    “哪一家?是不是范博文?”
    “不是。姓雷的。雷参谋!”
    “哦,哦!雷参谋!可是他此刻在江北打仗,死活不知。”
    “说是不久就可以回来,也是佩瑶说的。”
    杜竹斋满脸透着为难的样子,侧过脸去望了那打牌的两个人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方才
慢吞吞地说:
    “本来都是亲戚,走动走动也不要紧。可是,现在风气太坏,年青人耳濡目染——况且
那么大的儿子,也管不住他的脚。太太!你就不操这份心也罢!”
    “啧,啧!要是做出什么来,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咳,依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么?早先我打算替我们的老六做媒,都是你嫌她们林家没有钱——”
    “算了,算了;太太,不要翻旧账。回头我关照阿新。不过这件事的要紧关子还在女
的。要是女的心里拿得准,立得稳,什么事也生不出来。”
    “她的姊姊说她还是小孩子,不懂得什么——”
    “哼!”
    杜竹斋不相信似的摇头,可是也没多说。此时吴少奶奶又上阳台来了,望见杜竹斋夫妇
站在一处,就好像看透了一定是为的那件事,远远地就送了一个迷惘的笑容来。她到那牌桌
边带便瞧了一眼,就袅袅地走向杜竹斋夫妇那边,正想开口,忽然下边花园里当差高升大声
喊上来:
    “姑老爷!老爷请你说话!”
    杜竹斋就抽身走了。吴少奶奶微蹙着眉尖,看定了杜姑奶奶问道:
    “二姊,说过了罢?”
    杜姑奶奶笑了一笑,代替回答。然后两个人紧靠着又低声谈了几句,吴少奶奶朗朗地笑
了起来。她们转身就走到那牌桌边,看那四个青年人打牌。
    杜竹斋在书房内找见了吴荪甫正在那里打电话,听来好像对方是唐云山。他们谈的是杜
竹斋不甚了解的什么“亨堡装出后走了消息”。末后,吴荪甫说了一句“你就来罢”,就把
听筒挂上了。
    吴荪甫一脸的紧张兴奋,和杜竹斋面对面坐了,拿起那经纪人陆匡时每天照例送来的当
天交易所各项债票开盘收盘价格的报告表,看了一眼,又顺手撩开,就说道:
    “竹斋,明天你那边凑出五十万来——五十万!”
    杜竹斋愕然看了荪甫一眼,还没有回答,荪甫又接下去说:
    “昨天涨上了一元,今天又几乎涨停板;这涨风非常奇怪!我早就料到是老赵干的把
戏。刚才云山来电话,果然,——他说和甫探听到了,老赵和广帮中几位做多头,专看市场
上开出低价来就扒进,却也不肯多进,只把票价吊住了,维持本月四日前的价格——”
    “那我们就糟了!我们昨天就应该补进的!”
    杜竹斋丢了手里的雪茄烟头,慌忙抢着说;细的汗珠从他额角上钻出来了。
    “就算昨天补进,我们也已经吃亏了。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明明白白的:武汉吃紧,陇海
线没有进出,票价迟早要跌;我们只要压得住,不让票价再涨,我们就不怕。现在弄成了我
们和老赵斗法的局面:如果他们有胃口一见开出低价来就扒进,一直支持到月底,那就是他
们打胜了;要是我们准备充足——”
    “我们准备充足?哎!我们也是一见涨风就抛出,也一直支持到月底,就是我们胜了,
是么?”
    杜竹斋又打断了吴荪甫的话头,钉住了吴荪甫看,有点不肯相信的意思。
    吴荪甫微笑着点头。
    “那简直是赌场里翻觔斗的做法!荪甫!做公债是套套利息,照你那样干法,太危险!”
    杜竹斋不能不正面反对了,然而神情也还镇定。吴荪甫默然半晌,泛起了白眼仁,似乎
在那里盘算;忽然他把手掌在桌子角上拍了一下,用了沉着的声音说:
    “没有危险!竹斋,一定没有危险!你凑出五十万交给我,明天压一下,票价就得回
跌,散户头就要恐慌,长沙方面张桂军这几天里一定也有新发展,——这么两面一夹,市场
上会转了卖风,哪怕老赵手段再灵活些,也扳不过来!竹斋!这不是冒险!这是出奇制胜!”
    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不说话。他想起李玉亭所说荪甫的刚愎自用来了。他决定了主意
不跟着荪甫跑了。他又看得明明白白:荪甫是劝不转来的。过了一会儿,杜竹斋睁开眼来慢
慢地说道:
    “你的办法有没有风险,倒在其次,要我再凑五十万,我就办不到;既然你拿得那么
稳,一定要做,也好,益中凑起来也有四五十万,都去做了公债罢。”
    “那——不行!前天董事会已经派定了用场!刚才秋律师拿合同来,我已经签了字,那
几个小工厂是受盘定的了;益中里眼前这一点款子恐怕将来周转那几个小工厂还嫌不够呢!”
    吴荪甫说着,眼睛里就闪出了兴奋的红光。用最有利的条件收买了那七八个小厂,是益
中信托公司新组织成立以后第一次的大胜利,也是吴荪甫最得意的“手笔”,而也是杜竹斋
心里最不舒服的一件事。当下杜竹斋枨触起前天他们会议时的争论,心里便又有点气,立刻
冷冷地反驳道:
    “可不是!场面刚刚拉开,马上就闹饥荒!要做公债,就不要办厂!况且人家早就亏本
了的厂,我们添下资本去扩充,营业又没有把握,我真不懂你们打的什么算盘呀——”
    “竹斋——”
    吴荪甫叫着,想打断杜竹斋的抱怨话;可是杜竹斋例外地不让荪甫插嘴:
    “你慢点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们说的话。你们说那几个小工厂都因为资本太小,或
者办的不得法,所以会亏本;你们又说他们本来就欠了益中十多万,老益中就被这注欠账拖
倒,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过这注烂账来,只作四成算,这上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我们实在只
花五六万就收买了估价三十万的八个厂;不错,我们此番只付出五万多就盘进八个厂,就眼
前算算,倒真便宜,可是——”
    杜竹斋在这里到底一顿,吴荪甫哈哈地笑起来了,他一边笑,一边抢着说:
    “竹斋,你以为还得陆续添下四五十万去就不便宜,可是我们不添的话,我们那五六万
也是白丢!这八个厂好比落了膘的马,先得加草料喂壮了,这才有出息。还有一层,要是我
们不花五万多把这些厂盘进来,那么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来的四成烂账也是白丢!”
    “好!为了舍不得那四成烂账,倒又赔上十倍去,那真是‘豆腐拌成了肉价钱’的玩
意!”
    “万万不会!”
    吴荪甫坚决地说,颇有点不耐烦了。他霍地站起来,走了一步,自个儿狞笑着。他万万
料不到劝诱杜竹斋做公债不成,却反节外生枝,引起了竹斋的大大不满于益中。自从那天因
为收买那些小厂发生了争论后,吴荪甫早就看出杜竹斋对于益中前途不起劲,也许到了收取
第二次股款的时候,竹斋就要托词推诿。这在益中是非常不利的。然而要使杜竹斋不动摇,
什么企业上的远大计画都不中用;只有今天投资明天就获利那样的“发横财”的投机阴谋,
勉强能够拉住他。那天会议时,王和甫曾经讲笑话似的把他们收买那八个小工厂比之收旧
货;当时杜竹斋听了倒很以为然,他这才不再争执。现在吴荪甫觉得只好再用那样的策略暂
时把杜竹斋拉住。把竹斋拉住,至少银钱业方面通融款子就方便了许多。可是须得拉紧些。
当下吴荪甫一边踱着,一边就想得了一个“主意”。他笑了一笑,转身对满脸不高兴的杜竹
斋轻声说道:
    “竹斋,现在我们两件事——益中收买的八个厂,本月三日抛出的一百万公债,都成了
骑虎难下之势,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哪里是哪里了!我们好比推车子上山去,只能进,不
能退!我打算凑出五十万来再做‘空头’,也就是这个道理。
    益中收买的八个厂不能不扩充,也就是这个道理!”
    “冒险的事情我是不干的!”
    杜竹斋冷冷地回答,苦闷地摇着头。吴荪甫那样辣硬的话并不能激发杜竹斋的雄心;吴
荪甫皱了眉头,再逼进一句:
    “那么,我们放在益中的股本算是白丢!”
    “赶快缩手,总有几成可以捞回;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杜竹斋说的声音有些异样,脸色是非常严肃。
    吴荪甫忍不住心里也一跳。但他立即狂笑着挪前一步,拍着杜竹斋的肩膀,大声喊道:
    “竹斋!何至于消极到那步田地!不顾死活去冒险,谁也不愿意;我们自然还有别的办
法。你总知道上海有一种会打算盘的精明鬼,顶了一所旧房子来,加本钱粉刷装修,再用好
价钱顶出去。我们弄那八个厂,最不济也要学学那些专顶房子的精明鬼!不过我们要有点儿
耐心。”
    “可是你也总得先看看谁是会来顶这房子的好户头?”
    “好户头有的是!只要我们的房子粉刷装修得合式,他是肯出好价钱的:这一位就是鼎
鼎大名的赵伯韬先生!”
    吴荪甫哈哈笑着说,一挺腰,大踏步地在书房里来回地走。
    杜竹斋似信非信的看住了大步走的吴荪甫,并没说话,可是脸上已有几分喜意。他早就
听荪甫说起过赵伯韬的什么托辣斯,他相信老赵是会干这一手的,而且朱吟秋的押款问题老
赵不肯放松,这就证明了那些传闻有根。于是他忽然想起刚才朱吟秋有电话给荪甫,也许就
为了那押款的事;他正想问,吴荪甫早又踱过来,站在面前很高兴地说道:
    “讲到公债,眼前我们算是亏了两万多块,不过,竹斋,到交割还有二十多天,我们很
可以反败为胜的,我刚才的划算,错不到哪里去;要是益中有钱,自然照旧可以由益中去
干,王和甫跟孙吉人他们一定也赞成,就为的益中那笔钱不好动,我这才想到我们个人去
干。这是公私两便的事!就可惜我近来手头也兜不转,刚刚又吃了费小胡子一口拗口风——
那真是混蛋!得了,竹斋,我们两个人拼凑出五十万来罢!就那么净瞧着老赵一个人操纵市
面,总是不甘心的!”
    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不开口。吴荪甫说的愈有劲儿,杜竹斋心里却是愈加怕。他怕什
么武汉方面即刻就有变动不过是唐云山他们瞎吹,他更怕和老赵“斗法”,他知道老赵诡计
多端,并且慄劲非常大。
    深知杜竹斋为人的吴荪甫此时却百密一疏,竟没有看透了竹斋的心曲。他一而再,再而
三地,用鼓励,用反激;他有点生气了,然而杜竹斋的主意牢不可破,他只是闭着眼睛摇
头,给一个不开口。后来杜竹斋表示了极端让步似的说了一句:
    “且过几天,看清了市面再做罢;你那样性急!”
    “不能等过几天呀!投机事业就和出兵打仗一般,要抓得准,干得快!何况又有个神鬼
莫测的老赵是对手方!”
    吴荪甫很暴躁地回答,脸上的小疱一个一个都红而且亮起来。杜竹斋的脸色却一刻比一
刻苍白。似乎他全身的血都滚到他心里,镇压着,不使他的心动摇。实在他亦只用小半个心
去听吴荪甫的话,另有一些事占住了他的大半个心:这是些自身利害的筹划,复杂而且轮廓
模糊,可是一点一点强有力,渐渐那些杂念集中为一点:他有二十万元的资本“放”在益中
公司。他本来以为那公司是吸收些“游资”,做做公债,做做抵押借款;现在才知道不然,
他上了当了。那么乘这公司还没露出败相的时候就把资本抽出来罢,不管他们的八个厂将来
有多少好处,总之是“一身不入是非门”罢!伤了感情?顾不得许多了!——可是荪甫却还
刺刺不休强聒着什么公债!不错,照今天的收盘价格计算,公债方面亏了两万元,但那是益
中公司名义做的,四股分摊,每人不过五千,只算八圈牌里吃着了几副五百和!……于是杜
竹斋不由得自己微笑起来,他决定了,白丢五千元总比天天提心吊胆那十九万五千元要上算
得多呀!可是他又觉得立刻提出他这决定来,未免太突兀,他总得先有点布置。他慢慢地摸
着下巴,怔怔地看着吴荪甫那张很兴奋的脸。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打架,吴荪甫的神气叫人看了有点怕;如果他知道了杜竹斋此
时心里的决定,那他的神气大概还要难看些。但他并不想到那上头,他是在那里筹划如何在
他的二姊方面进言,“出奇兵”煽起杜竹斋的胆量来。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能奈何那只是闭
眼摇头而不开口的杜竹斋了。
    但是杜竹斋在沉默中忽然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居然就“自发的”讲起了“老赵”和“公
债”来:
    “荪甫!要是你始终存了个和老赵斗法的心,你得留心一交跌伤了元气!我见过好多人
全是伤在这‘斗’字上头!”
    吴荪甫眉毛一挺,笑起来了;他误认为杜竹斋的态度已经有点转机。杜竹斋略顿一顿,
就又接着说:
    “还有,那天李玉亭来回报他和老赵接洽的情形,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哪一句话?”
    吴荪甫慌忙问,很注意地站起来,走到杜竹斋跟前立住了。
    “就是他说的唐云山有政党关系!——不错,老赵自己也有的,可是,荪甫,我们何苦
呢!老赵不肯放朱吟秋的茧子给你,也就借此藉口,不是你眼前就受了拖累——”
    杜竹斋又顿住了,踌躇满志地掏出手帕来揩了揩脸儿。他是想就此慢慢地就说到自己不
愿意再办益中公司的,可是吴荪甫忽然狞笑了一声,跺着脚说道:
    “得了,竹斋,我忘记告诉你,刚才朱吟秋来电话,又说他连茧子和厂都要盘给我了!”
    “有那样的事?什么道理?”
    “我想来大概是老赵打听到我已经收买了些茧子,觉得再拉住朱吟秋,也没有意思,所
以改变方针了。他还有一层坏心思:他知道我现款紧,又知道我茧子已经够用,就故意把朱
吟秋的茧子推回来,他是想把我弄成一面搁死了现款,一面又过剩了茧子!总而言之一句
话,他是挖空了心思,在那里想出种种方法来逼我。不过朱吟秋竟连那座厂也要盘给我,那
是老赵料不到的!”
    吴荪甫很镇静地说,并没有多少懊恼的意思。虽然他目下现款紧,但扩充企业的雄图在
他心里还是勃勃有势,这就减轻了其他一切的怫逆。倒是杜竹斋脸色有点变了,很替吴荪甫
担忧。他更加觉得和老赵“斗法”是非常危险的,他慌忙问道:
    “那么,你决定主意要盘进朱吟秋的厂了?”
    “明天和他谈过了再定——”
    一句话没有完,那书房的门忽然开了,当差高升斜侧着身体引进一个人来,却是唐云
山,满脸上摆明着发生了重大事情的慌张神气。荪甫和竹斋都吃了一惊。
    “张桂军要退出长沙了!”
    唐云山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沙发里,张大了嘴巴搔头皮。
    书房里像死一样的静。吴荪甫狞起了眼睛看看唐云山,又看看书桌上纸堆里那一张当天
交易所各债票开盘收盘价目的报告表。上游局面竟然逆转么?这是意外的意外呢!杜竹斋轻
轻吁了一口气,他心里的算盘上接连拨落几个珠儿:一万,一万五——二万;他刚才满拟白
丢五千,他对于五千还可以不心痛,但现在也许要丢到二万,那就不同。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咬着牙齿嗄声问道:
    “这是外面的消息呢,还是内部的?早上听你说,云山,铁军是向赣边开拔的,可不
是?”
    “现在知道那就是退!离开武长路线,避免无益的牺牲!我是刚刚和你打过电话后就接
了黄奋的电话,他也是刚得的消息;大概汉口特务员打来的密电是这么说,十成里有九成靠
得住!”
    “那么外边还没有人晓得,还有法子挽救。”
    吴荪甫轻声地似乎对自己说,额上的皱纹也退了一些。杜竹斋又吁了一声,他心里的算
盘上已经摆定了二万元的损失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本能地掏出他的鼻烟壶来。吴荪甫搓着
手,低了头;于是突然他抬头转身看着杜竹斋说道:
    “人事不可不尽。竹斋,你想来还有法子没有?——云山这消息很秘密,是他们内部的
军事策略;目下长沙城里大概还有桂军,而且铁军开赣边,外边人看来总以为南昌吃紧;我
们连夜布置,竹斋,你在钱业方面放一个空炮:公债抵押的户头你要一律追加抵押品。混过
了明天上午,明天早市我们分批补进——”
    “我担保到后天,长沙还在我们手里!”
    唐云山忽然很有把握似的插进来说,无端地哈哈笑了。
    杜竹斋点着头不作声。为了自己二万元的进出,他只好再一度对益中公司的事务热心
些。他连鼻烟也不嗅了,看一看钟,六点还差十多分,他不能延误一刻千金的光阴。说好了
经纪人方面由荪甫去布置,杜竹斋就匆匆走了。这里吴荪甫,唐云山两位,就商量着另一件
事。吴荪甫先开口:
    “既然那笔货走漏了消息,恐怕不能装到烟台去了,也许在山东洋面就被海军截住;我
刚才想了一想,只有一条路:你跑香港一趟,就在那边想法子转装到别处去。”
    “我也是这么想。我打算明天就走。公司里总经理一职请你代理。”
    “那不行!还是请王和甫罢。”
    “也好。可是——哎,这半个月来,事情都不顺利;上游方面接洽好了的杂牌军临时变
卦,都观望不动,以至张桂军功败垂成,这还不算怎样;最糟的是山西军到现在还没有全体
出动,西北军苦战了一个月,死伤太重,弹药也不充足。甚至于区区小事,像这次的军火,
办得好好的,也会忽然走了消息!”
    唐云山有点颓丧,搔着头皮,看了吴荪甫一眼,又望着窗外;一抹深红色的夕照挂在那
边池畔的亭子角,附近的一带树叶也带些儿金黄。
    吴荪甫左手叉在腰里,右手指在写字台上画着圆圈子,低了头沉吟。他的脸色渐渐由藐
视一切的傲慢转成了没有把握的晦暗,然后又从晦暗中透出一点儿兴奋的紫色来;他猛然抬
头问道:
    “云山,那么时局前途还是一片模糊?本月底山东方面未必有变动罢?”
    “现在我不敢乱说了。看下月底罢,——哎,叫人灰心!”
    唐云山苦着脸回答。
    吴荪甫突然一声怪笑,身体仰后靠在那纯钢的转轮椅背上,就闭了眼睛。他的脸色倏又
转为灰白,汗珠布满了他的额角。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太渺小,而他的事业的前途波浪太
大;只凭他两手东拉西抓,他委实是应付不了!
    送走了唐云山后,吴荪甫就在花园里踯躅。现在最后的一抹阳光也已经去了,满园子苍
苍茫茫,夜色正从树丛中爬出来,向外扩张。那大客厅,小客厅,大餐间,二楼,各处的窗
洞,全都亮出了电灯光。吴荪甫似乎厌见那些灯光,独自踱到那小池边,在一只闲放着的藤
椅子里坐了,重重地吐一口气。
    他再把他的事业来忖量。险恶的浪头一个一个打来,不自今日始,他都安然过去,而且
扬帆迈进,乃有今天那样空前的宏大规模。他和孙吉人他们将共同支配八个厂,都是日用品
制造厂!他们又准备了四十多万资本在那里计画扩充这八个厂;他们将使他们的灯泡,热水
瓶,阳伞,肥皂,橡胶套鞋,走遍了全中国的穷乡僻壤!他们将使那些新从日本移植到上海
来的同部门的小工厂都受到一个致命伤!而且吴荪甫又将单独接办陈君宜的绸厂和朱吟秋的
丝厂。这一切,都是经过了艰苦的斗争方始取得,亦必须以同样艰苦的斗争方能维持与扩
大。风浪是意料中事;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吴荪甫,以及他的同志孙吉人他
们,都是企业界身经百战的宿将,难道就怕了什么?
    这样想着的吴荪甫不禁独自微笑了。水样凉的晚风吹拂他的衣襟,他昂首四顾,觉得自
己并不渺小,而且绝不孤独。他早就注意到他们收买的八个厂的旧经理中有几位可以收为臂
助,他将训练出一批精干的部下!只是下级办事员还嫌薄弱。他想起了今天来谋事的吴为成
和马景山了。似乎这两个都还有一二可取之处,即使不及屠维岳,大概比那些老朽的莫干丞
之类强得多罢?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人来了,接着一阵香风扑进鼻子;他急回头去看,薄暗中只瞧那颀长
轻盈的身段就知道是少奶奶。
    “雷参谋来了个电报呢!奇怪得很,是从天津打来的。”
    吴少奶奶斜倚在荪甫的藤椅子背上,软声说;那声音稍稍有点颤抖。
    “哦!天津?说了些什么话?”
    “说是他的事情不久就完,就要回到上海来了。”
    吴少奶奶说时声音显然异样,似喜又似怕。然而吴荪甫没有留意到。他的敏活的神经从
“天津”二字陡然叠起了一片疑云来了。雷参谋为什么会到了天津?他是带着一旅兵的现役
军官!难道就打到了天津么?那么明天的公债市场!——刹那间的心旷神怡都逃走了,吴荪
甫觉得浑身燥热,觉得少奶奶身上的香气冲心作呕了。他粗暴地站了起来,对少奶奶说:
    “佩瑶,你这香水怪头怪脑!——嗳,进屋子里去罢!二姊还没走么?”
    也没等少奶奶回答,吴荪甫就跑了。一路上,他的脑筋里沸滚着许多杂乱的自问和自
答:看来应得改做“多头”了?竹斋不肯凑款子可怎么好?拚着那八万元白丢,以后不做公
债了罢?然而不行,八万元可以办一个很好的橡胶厂!而且不从公债上打倒赵伯韬,将来益
中的业务会受他破坏!……
    大客厅里,姑奶奶在那里和小一辈的吴为成絮絮谈话。吴荪甫直走到姑奶奶跟前,笑着
说:
    “二姊,我和你讲几句话!”
    姑奶奶似乎一怔,转脸去望了那同坐在钢琴旁边翻琴书的林佩珊和杜新箨一眼,就点头
微笑。吴荪甫一面让姑奶奶先进小客厅去,一面却对吴为成说道:
    “你和马景山两个,明天先到我的厂里去试几天,将来再派你们别的事!”
    “荪甫,还有一位曾家少爷,他候了半个多月了。也一块儿去试试罢?”
    吴少奶奶刚跑进客厅来,赶快接口说,对吴荪甫睃了一眼。吴荪甫的眉头皱了一下,可
是到底也点着头。他招着少奶奶到一边附耳轻声说:
    “我们到二姊面前撺怂着竹斋放胆做公债,你要说雷参谋是吃了败仗受伤,活活地捉到
天津——嗳,你要说得像些,留心露马脚!”
    吴少奶奶完全呆住了,不懂得荪甫的用意;可是她心里无端一阵悲哀,仿佛已经看见受
伤被擒的雷参谋了。荪甫却微微笑着,同少奶奶走出小客厅。但在关上那客厅门以前,他忽
又想起一件事,探出半个身体来唤着当差高升道:
    “打个电话给陆匡时老爷,请他九点钟前后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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