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著

三十一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你从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看到一线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鸭子侧身睡在你身边,一只手按在你的乳房上……
你心中猛然一惊,暗暗地说一声:荒唐!
  你推开他那只紧紧抓住你乳房的手,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
  你的手机在外边响起来。
  你从电视机后找到手包,从手包里找到手机,你拉开手机的滑壳,听到了金大川的油腔滑调:“亲爱的,在什么地方?”
  你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许是阴曹地府吧?”
  金大川笑道:“真是好地方,但也别在那里留连太久,今天上午,上海的律师到,另外,年龄问题,我基本搞掂了!”
  你沉默着,不知是否该感谢他。你感到空前的灰心丧气,便把手机关了。
  你穿好衣服,提起手包,连看也不看床上的鸭子一眼,转身就想走,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当你走到门口时,鸭子,赤身裸体的鸭子,已经抱着膀子倚着门,右腿搭在左腿上,摇晃着脑袋,冷冷地笑着,等待着您了!麻烦事来了,林岚!
  “闪开”,你冷冷地说。
  “亲爱的大姐”,鸭子说,“这样就走了?”
  “你还想怎么样?”
  “您是真不懂规矩呢,还是故意给我装糊涂?”
  “你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鸭子摇摇头,说;“我侍侯了您一夜,您总得给我碗汤钱吧?”
  “从来都是女人向男人收钱”,你愤怒地说,“没听说男人向女人要钱!”
  “这就叫作男女平等”,鸭子笑着说。
  你不想跟这种人纠缠,便打开手包,将包里的几百元钱全部扔在了床上。你说:“算我倒霉!”
  鸭子不高兴地说:“大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不是您自愿地跟我上楼吗?难道是我对您使用了暴力吗?难道不是您幸福得死去活来吗?” 
  鸭子指着自己肩膀上那些青紫的牙印,说:“您自己看看这些牙印,就知道您是多么疯狂!”
  你被这个能言善辩的小鸭子说得理屈词穷,举起一只手对他说;“好好,我承认你说得对,钱我也给你了,你可放我走了吧!”
  鸭子斜眼看看那几张人民币,说:“大姐,您把我看成叫花子吗?”
  你吃惊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嘛!我豁出个身子,让你白玩了一夜,还付给你三百元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鸭子道:“您以为我在跟您漫天要价吗?您可以去打听一下,红荔大酒店的鸭子是什么价钱?”
  鸭子道:“看在您第一次的份上,给您打个八折吧,一万二千块人民币,给美元一千块也就行了。”
  你吃惊地瞪大眼睛,愤愤地说:“你想敲我的竹杠是不是?你想讹诈我对不对?我实话告诉你,不要走了眼睛!”
  “您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您要想走黑道咱就陪着您走黑道,您要想走白道咱陪着您走白道,但是,今天您不把钱拿够您就呆在这里吧。”鸭子说完,扬起下巴,翻起白眼望着天花板,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势。
  你心中充满了愤怒,一句接一句的骂人话涌到嘴边,但是你只能把这些话压下去。
  你拿起手机,想给金大川打个电话,但你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你不愿让他知道得太多,那人其实是一条可怕的狼。
  你胸中如有车轮转,转来转去主意难拿。鸭子也在观察着你的脸。他宽宏大量地说:“您可以把手机押在这里回去拿钱。”
  你拿起手机,熟练地按着键,通了。我的爷,你竟然与马叔通话,你说:“是我,林岚。请你立即到红荔大酒店,1418房间,限你20分钟赶到,我等你!”
  打完了电话你就安静地坐在床上。你的脸上神色让丈二和尚都摸不着头脑。鸭子嘟哝着:“你找来了什么人?”
  你笑嘻嘻地说:“我丈夫!”
  鸭子撇着嘴说:“无论你把谁叫来,欠账也要还钱!”
  马叔在外边敲门。
  你推开鸭子,拉开了门。马叔见到光腚鸭子,吃了一惊:“林岚,怎么回事?”
你说:“你看不出来吗?昨天晚上,从你家出来,就来到这里,找了这个男妓,也叫‘鸭子’,让他陪着我睡了一夜,他活儿干得不错,但要价也高,他开口跟我要一万二千元,你来帮我结账吧!”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难道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你冷冷地刺他一句。
  他手抓着胸口,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就像老干部犯了心脏病的模样。
  你大大方方地走了。你昂首阔步,一副好气派。
  钻进你的车,你伏在方向盘上,哭了。
  马叔步步紧逼,鸭子节节后退。
  他捏住了鸭子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败类,我恨不得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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