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著
三十七
他抽着烟看你们喝粥,你喝着粥偷偷地看他的被烟雾笼罩着的脸。你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好骑白马的英雄。
三十年前你第一次看到红树林时真有点目瞪口呆。马叔,你看,你快看,真美丽!想不到我们南江还有这么美丽的风景!你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大声嚷叫。他却麻木地说:有什么美丽的嘛,我看不出来。你推了他一把,说:你这根死木头!
你们出现在红树林烈士陵园时,一条黄色的大狗从大门内蹿出来,好像一条黄色的闪电。你大吃一惊,躲在马叔身后,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腰。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大黄!
大黄狗就退到一边去了,它的嘴里还在呜呜着,但已经没有了敌意。
一个身高体瘦的中年人弓着腰从低矮的门房里钻出来。他裸着上身,肋条根根毕现,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长到膝盖的大裤头子,裤头的颜色很不好说,但布料很结实,基本上可以断定为是用一块废弃的篷布改造而成。他每走一步,裤裆里就发出帆布磨擦的声响。他身上最让你注意的绝不是他的裤头,而是他的右胸上那道紫红色的、崎岖不平的疤痕。看样子它曾经折断过他的好几根肋条,很可能还伤及了他的内脏。他行动起来身子有些歪,这歪着的行动与疤痕简直是配合默契。这条疤痕让你感到惊心动魄。你感到这条疤痕比大黄狗可怕多了,但是你克制着自己没往马叔身后躲。他的目光锐利无比,像锥子一样刺人。他打量着你们,不说话。马叔不看他,也不看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这是我的同学,她要来看你……
他冷笑着问:你是谁?你贵姓?
我叫林岚。
我没问你。
你明白了马叔不愿带你来看他爹的原因了。
他盯着马叔乱糟糟的头顶说:伙计,不叫爹也可以,但总得打个招呼嘛,咱们都是男子汉,别这样黏黏糊糊的,从今之后你就叫我马刚,但绝对不许你跟我打马虎眼。
马叔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爹。
你说:马伯伯,我是林万森的女儿,我爸爸让我来看看您。
他说:我知道你是林万森的女儿,但你长得不像他,你像你的妈。
他转身往小屋走去。
你与马叔傻傻地站在那里,大黄狗好奇地打量着你们。
你戳了一下马叔,问:你为什么不叫爸爸?
马叔摔了一下胳膊,嘟哝着:你少管闲事!
他站在小屋门口,说: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
你们进了他的小屋,黄狗也跟着进来。你嗅到一股米饭的香气。你看到墙角上用两块石头支起一个黑色的铁锅,锅下的炭火还没熄,几缕青白的烟雾慢悠悠地升起,有些呛眼,但燃烧木柴的气味很好闻。
饿了吧?他问。
你欢快地说:快要饿死了!
马叔不吭气。
他从窗台上拿下两个粗瓷大碗,碗里有一层灰尘。他用大手将灰尘擦去,将碗放在地上。他揭开锅盖,一股白气冲上去。白气渐渐散了,显出大半锅黏稠的米粥。他盛了两碗粥,折了几根树枝做成筷子,递给你们,指指地上的粥碗,说:吃吧!
你们俩端起大碗,用树枝搅着,树枝清苦的气息与粥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勾起了你的食欲。你喝了一口,感到满口都是纯正朴素的清香。
他从一个罐头瓶子里捏了几颗盐粒撒到你们的碗里,说:吃点盐,不吃盐骨头长不硬。你看到他的紧绷着的脸松开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光芒。
你龇出白牙,讨好地问:马伯伯,您不吃吗?
他鼻了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坐到一个木墩子上,撕了一块旧报纸,从床头的铁盒子里捏出一撮烟末,卷了一枝烟,用两根树枝夹了一块炭火,放到嘴边吹亮,点燃了烟。他抽着烟看你们喝粥,你喝着粥偷偷地看他的被烟雾笼罩着的脸。你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好骑白马的英雄、那个令小鬼子闻风丧胆、那个打掉了地委书记门牙的人。
你们来干什么?
听您讲战斗故事。
他冷笑一声,好像要说什么难听的但终究没说。
这是你喝得最香的一次粥,几十年后你还能清楚地回忆起粥的味道。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扔给马叔,说:拿回去给你妈,让她注意身体。
您自己留着花吧,我们……
他站起来,从床上提起一件破褂子搭在肩上,说:你们自己在陵园里看看吧,看完了就回去。然后他就走了。他的大黄狗跟着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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