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著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

  女生就像磁铁,我们就像铁屑。但是我们故意伪装出对女生深深厌恶的样子,见了她们根本不搭理。女生呢?女生对我们男生其实也很感兴趣。但她们也伪装出对我们厌恶至极的样子。这时候,你插班进入我们学校。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们中间。当时,我们正在运动场上上体育课,我们排成弯弯曲曲的队伍,听着体育孙老师给我们讲解第三套广播体操。这时,我们看到,班主任翟老师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钻过把我们学校和运动场分割开的铁丝网,向着我们的队列走来。阳光因为你的到来变得明媚如画,死气沉沉的队伍变得生龙活虎。体育孙转过头,迎着翟老师和你。你穿着一双紫红色的小皮鞋,雪白的短袜上缀着两颗毛绒绒的小球。你的小腿细长,膝盖玲珑。一条天蓝色的短裙束在你细细的腰间,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美着你的身。你的脖子很长,脑袋不大,五官鲜明,让我们过目难忘。翟老师拍了三下巴掌,欢快地说:同学们,给你们介绍一个新同学———林岚。我们的目光早就集中在你的身上。金大川———驻地空军机场场站参谋长的儿子———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林?你举起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着说:双木林。金大川又问:什么兰?你画着说:山风岚。金大川和身边的李高潮交头接耳:山风岚?山风岚是个什么岚?说实话我们那时还不认识这个字呢。翟老师拍拍你的头,把你交给孙老师,转身走了。孙老师牵着你的手,在队列前巡睃着,看样子是想找个合适的位置把你塞进来。我们的心都突然地被一种痛苦折磨着,我们希望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我们又生怕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你面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就像一个外国元首的夫人似的。在体育孙的陪同下,检阅着我们的狗牙参差的队伍。体育孙先是把你塞到金大川和李高潮之间,金大川仰起军干子弟傲慢无礼的脸,李高潮歪着司机儿子狗仗人势的头。体育孙马上就把你从金、李之间拉走。体育孙刚把你拉走,金大川的脸上马上就显出了失望的表情,李高潮讨好地说:我们把她挤走了。体育孙把你塞进我和马叔之间,退回去两步,一打量,说:好,就在这里吧!这里确实是你的合适位置,马叔比你高一点点,我比你矮一点点。你左顾右盼着,对我点点头,对马叔挤了一下眼,扮了一个鬼脸。我的心里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天!对我笑,那是礼貌,那是客气,彬彬有礼,拒之千里。对马叔扮鬼脸,那是亲昵,那是熟识,挤鼻子弄眼,亲密无间。但比起金大川,我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你身上、也许是你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芬芳灌满了我的胸腔,真让我飘飘欲仙。当时我还错以为那是一种香皂的气味或是一种雪花膏的气味。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世界上能够被人的鼻子嗅到的气味有数十万种,惟有这种气味最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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