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王一并没觉得自己故意等着尹初石回来一道吃饭。但直到女儿小约七点半晚自习结
束后回到家时,她还没吃晚饭。尹初石肯定不会回来吃饭了,但他却没打电话告诉一声,
她想。和小约一起吃晚饭时,小约问她玫瑰花是谁买的,并说作为家庭成员她不仅是最
后一个发现玫瑰花的,而且事先对这笔开支一无所知。王一笑了,她告诉女儿,对不交
银子的家庭成员,老天爷吩咐了,知道也行,不知道还行。
“我没交银子,这是事实,可我一天到晚容易么?早晨七点多到校,一拼命就得拼
到晚上七点多。还不是为你们两个卖命?”
“为我们?”王一不解。
“当然,要是依我自己,我根本不上学。”
“不上学干嘛呀?”
“干嘛不行?!流浪远方,拣废纸卖钱,十五岁嫁人,可干的事多着呢!”
“小约,你可是真的长大了。”
“才发现呐?!不过,您别太当真,我在我班还算是思想幼稚的。”小约说得十分
得意,“我们最成熟那主儿说,她最渴望喜欢她的男人用鞭子抽她。”
“什么?”
“哎,你别喊,也别跟别人说。她让我跟任何人都不说的。这完全是心里的秘密,
让我一不留神给抖出来了。”
“好吧,我不说,不过你没这么渴望吧?”
“我的渴望不都跟你说了么,大不了就是拣拣破烂儿什么的。反正是没有压力就
成。”
“你在学校觉得压力大么?”王一认真地问。
“有点儿,不过,我同学讲话儿了,中国人民谁没有压力啊?”小约似乎不愿就这
个话题深聊,便说,“妈,这玫瑰一买多就俗了。”
“什么意思?”
“人家买玫瑰只买一支。”
“那是因为兜里没钱。”
“行了,你可别像我爸似的,总以为别人没钱。”小约看一眼王一又说,“我班有
个男生存了十二万块钱。他让我看过存折,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他说,他爸给他娶媳妇儿的。”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你转个学校?”
“行了,我这个学校已经够好了。”小约说完回自己房间去了。她还得拿出一些时
间准备明天的功课。王一心里很疼女儿,但又不能下决心让她去流浪或去拣破烂儿。似
乎有一种潮流,即使她是一个老师,仍旧觉得并不十分健康,学生应该这样学习么?但
她不敢让自己的孩子脱离这种潮流。这本身已经够吓人的了。
王一收拾完一切,便到卧室里倚在床上,听小录音机。她怕音响影响女儿学习。她
拿起波伏瓦的《女宾》,接着读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惯好不好,她常常同时读
两本或是三本书:临睡时读的书放在床头;上班空闲时间读的书放在皮包里;工作需要
必须读的书放在案头。她换了一盘磁带,是澳大利亚“三兄弟”演唱小组。她最喜欢他
们的一首歌叫《阳光》。波伏瓦的《女宾》是她读得最慢的一本书,她常常无故停止阅
读,陷入对作者波代瓦的种种猜测中。因为这故事来源于波伏瓦的直接经验。最困扰王
一的是,一个女人,无论波伏瓦,还是一农妇,能对丈夫的情人产生理解。她觉得这很
了不起,但没把握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想到这儿,她庆幸自己没碰上这样的事情,又
想想自己的年龄,乐观一点儿想,恐怕有生之年碰不上了。尹初石或者她,她都认为太
老了。
电话响时,她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即将九点,她想一定是丈夫打来的。
“喂。”她已经听出是康迅有外国味儿的汉语,但还是等他问完话才回答,“我就
是。你好。”
“我是康迅。”
“我已经听出来你是康迅了。”
“我的外国味儿那么重么?”
“不,只是一点儿。你想问我哪一种动物的叫声?”
“什么?”
“仿声词。”
康迅没有笑,也没有回答。王一感到康迅遇到了汉语以外的麻烦事。
“我现在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太晚?”康迅声音有些低沉地说。
“不。”王一关掉了录音机。
“刚才是‘三兄弟’小组的歌儿吧?”康迅问时,思绪完全没在这个问题上,这个
王一已经感觉到了。
“是,你怎么了?”
“我很想见你。”康迅声音很小,好像说之前,已经知道这要求很过分。
“出什么事了?”王一关切地问。
“我收到一份电报,五分钟前。她丈夫死了。”康迅说。
王一考虑了一下,说什么话安慰康迅是适宜的。最后她只说了句“我很难过。”
康迅在电话里半天没说话,王一很着急,她问,“你还好吧?”
“我很难过。”康迅说着有些哽噎。
“我能理解。”
“可我自己理解不好,我恨他。我甚至高兴他死。”康迅的最后一句话是用英语说
的。
“可他是你父亲。你想回去么?”
“电报里她告诉我,不希望我回去。”
“你要我去看你么?”
“这对你太不方便,是吧?”
“对,有一点儿。我女儿一个人在家。”
“不,你别担心吧。我已经给你太多麻烦了。”
“没什么。你一个人在国外,不容易,我在美国有过体会,有时候非常需要帮助。”
“是的,”康迅说着哭了。
“嗨,康迅,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房间里。”
“你离开那儿,到外面走走,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听听街上别人的说话声,多
走一会儿,然后回去,洗个热水澡儿,睡一觉,明天你是一个老师,有那么多学生等着
你呐!”
康迅没有回答,他的心情被王一劝导他的话改变了,猛然从悲伤冲入激动。电话另
一端的温柔娴淑的女人,是他渴望找到的。
“你在听么,康迅?”
“好的,我出去。后天你有课,是吧?”
“对。”
“后天我没课,后天见。”
“好的。”王一挂断了电话,呆坐了一会儿。她为康迅难过,觉得男人无助时像个
孩子。
尹初石没有想到他的大丈夫气概竟也如此短命,回到办公室不久,他便发现自己依
旧沉浸在与小乔分手前的状态里。他想起她说,“抱抱我”,便喉咙发紧,可他却不断
地想起这句话,和小乔说这句话的表情。他试着跟同事聊聊天,可是同事很快指出他常
常走神,接着便开他的玩笑,问他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见你的鬼去吧。”说完他离开办公室去找主编谈一件业务上的事。走在走廊上,
他想刚才的这句话说给他自己很合适。
他没敲门就推开了主编秘书的房门,他多少有些神情恍惚。
“对不起。”他拉开门看见新闻部主任的手正按在主编女秘书的胸上。他道歉之后
很快退出来了。很显然主编不在。
他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刚消失的一幕情景加重了他的心神不宁。如今还有不跟
妻子以外女人调情的男人么?他做不出否定的回答,他见到的听到的实在是太多了。那
为什么他要小心,而且因为小心错过一个这么迷人的姑娘?也许她和别的想得开的女人
一样,也许她根本不像我想的那么“危险”,也许她懂得极好的分寸,也许她了解婚姻
之外,男女游戏的规则……也许……也许啊!
他找出小乔的名片,拨通了她家里的号码。
“喂。”小乔的声音一响起,他立刻按断了电话,然后他背上摄影包离开了办公室。
人也许只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战胜一次欲望。
小乔站在门口,礼貌地请尹初石进来。小乔突然的冷淡,使尹初石感到后悔又一次
来到这儿,但他没有理由马上退出去。
“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尹初石坐好后说。
小乔依旧站在卧室的门旁,就像刚才她站在那儿说“抱抱我”一样。她不说话,眨
动着眼睛看着尹初石。尹初石低下自己的目光,他觉得小乔眨眼睛,噘着嘴唇的诱惑不
亚于那声“抱抱我”。
“我希望我刚才不太礼貌的离开没让你产生什么不好的感觉。”他说。
“为什么离开呢?”
“你知道我结婚了。”
“我早就知道了。”
“我妻子人很好,我们结婚十三年了。我还有个女儿。”
“你想说你很幸福?”
“我应该这么承认。”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小乔问。
小乔的提问让尹初石狼狈到了极点,他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他说:
“是啊,问得好。我想我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了。对不起,我走了。”尹初石说着
站起身,像个受委屈但却不争辩的孩子。
“不。”小乔几步跳到尹初石跟前拦住他。她抓着他的衣襟。“别走。请原谅我刚
才的话伤了你。可你刚才莫名其妙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快要死了。”
尹初石一动不动站着,任凭小乔摇晃他。
“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知道我爱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可你害怕破坏你的婚姻,
我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会尊重你的婚姻的。我不会要求很
多,不会的,我只要你拿起我对你的爱。”
尹初石依旧山一样地站着。
“相信我,我不会破坏你的婚姻。别害怕,抱紧我,抱紧我……”
尹初石缓缓地抬起手臂搂住小乔,让小乔的身体轻轻地贴近自己的身体。他们像两
朵轻轻碰撞的云,突然跌落到了火山之上。他们发疯地拥抱,使出了全身心的力量,就
像云融化在火山口一样,他们彼此吞噬了对方。
他们这样拥抱了好久,然后小乔抬起头,踞起脚,将唇靠近尹初石的脸。她轻吻着,
她的吻若即若离,掠过他的面庞,延伸到他的喉节,转而是他的耳廓。她那么轻柔,以
至于让尹初石恨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解开他的外衣,把它扔在地上。她的脸在他的衬衣上摩挲着。她喃喃地耳语着,
“你知道那天你穿的衬衫么?”
尹初石费劲地摇头,他觉得自己快僵死了。他还从没如此享受过一个女人的爱抚。
“就是这件。”她解他的衬衫钮扣。
“我不知道。”
“这是缘分。”她把手插进他的衬衫,在他的肌扶上温柔地抚摩。她的手有些凉,
他想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她的手移动得很慢,好像在为每一寸它还没有到达的肌肤制造
悬念。她脱了他的衬衫,然后是他的裤子。她好像把自己隐匿起来了,丝毫没让他感到
窘迫和不安。他觉得一切都那么自然。当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小乔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
心颠簸在一片遥远的海上,再也不属于自己。他觉得胸腔里逐渐燃烧的烈焰,迅速在他
的身体蔓延,加大着皮肤之下的压力。她在吻他,从他的肩胛,像顺水的帆船,一路向
下。他要停止这一切,他感到自己被这从天而降的激越充胀起来,就快无法呼吸了。他
跪下,把也跪在地上的小乔抓过来,将她丰满的唇吞入口中。这嘴唇是他见到小乔之后
的第一个渴望。
他激烈地狂吻,他感到自己的唇已经开始发疼,但他不要挪开。他把手插进小乔的
头发,用力将她推向自己。一阵又一阵的心悸让他的身体颤栗。他张口咬住小乔的下巴,
她的鼻子,她的耳朵。他觉得从前他根本没真正理解接吻所意味着的一切。
小乔突然挣脱尹初石的亲吻,拉着他奔向卫生间。她打开淋浴,最初的凉水让尹初
石打了个寒颤,但温热的水接踵而至,从他们的头上流过。他们对面站在水中,闭着眼
睛倾听对方的呼吸。过一会儿,尹初石动手脱小乔已经淋湿的衣服,但依旧闭着眼睛。
当他们都像初到人世那么赤裸时,他们缠绵地拥抱,感到相识已久的亲昵。水从他
们的侧面流下去。又从他们的另一侧面流下去,水流啊流啊,却永远无法熄灭激情。
小乔突然关上了淋浴,她跪下亲吻尹初石。尹初石惊恐地将双手举向半空,好像在
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中无法站立。他试图抓住一个东西,才不至于被这样的亲吻融化,但
他只抓住了自己的呻吟……
他拉起小乔,一路亲吻着向卧室移去。这甜蜜的路程漫长遥远,可谁在乎呢?小乔
躺到厚垫上,像垫子上的一个美丽图案。她朝尹初石伸开双臂,“来吧。”她说,“来
吧。”
在他最初进入的瞬间,他的激动让他自己觉得陌生。他觉得自己在被蚀掉,却有一
个声音在他体内轰鸣“我爱她,我爱她”。他明白了许许多多。为什么人们说真正的爱
情只有一次。不为什么,他知道,这以前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突然觉得奇迹相
伴而生,他居然能和一个女人如此融合一处,甚至感到灵魂也粘在一起了。他忘了所有
的技巧,忘了也该把她带向那个最后的高峰,忘了他是男人,要关照女人。他好像什么
都忘了,但那持续的昂奋并没有因为遗忘而减弱。他感到小乔的手在用力抓他。他知道
她伴随着他。他说,“跟我一起来吧。”他看见小乔全心全意地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拉着小乔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安静,一切都那么安静,甚至也很难察觉呼吸的声音。他们并排躺着,手拉着手。
“刚才我觉得好像和你一起死掉了。”他说。
“为什么会想到死?”小乔问。
“也许是因为太美好了。”
“为什么不让我们永远留住它?”
“也许死亡才能留住美好。”
“别这么说,我爱你。”
“要是我明天死了,再不会感到遗憾了。感谢上帝,他让我拥有的太多了。”
“你能为我而死么?”小乔伏在他身上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但他心底的声音坚定而大声地说:我能!
于是他点点头,丝毫没想过恐惧。好像因此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而这死亡就近在
眼前,他也无法驱逐刚刚消失的美好。
王一一直没睡,听见尹初石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看看表,十点一刻。她等了一会
儿,没见尹初石进来,这和他平时总要先打个照面的习惯相反。很快,她听见卫生间淋
浴的声音,不免心动了一下。他们要在今晚做爱的,是“新婚之夜”美好传统的延续。
她拿着丈夫的浴袍走到卫生间门口,门被插上了。她敲了一下,门打开了,热气扑
面。
“我也想冲个澡。”她说。
“我马上就洗完了。”尹初石从妻子手里接过浴袍。
王一回到卧室,丝毫没有多想,因为丈夫已经很长时间不再和她同浴了,他总是强
调女儿会怎么想。王一认为这样的考虑是有道理的。但她仍旧时不时地想和丈夫同浴。
尹初石回到卧室时,招呼王一快去洗澡,他说这会卫生间很暖和。这之前,他已经
把自己脱下的衣服塞进阳台的竹筐里了,他希望王一很快就会开洗衣机洗那些衣服。王
一去洗澡了,他躺在床上觉得每根骨头都那么舒服。“做男人有时真他妈的不错,”想
到这儿点上一支烟,“这一辈子还要什么呢?不过是些美好的瞬间,也许就够了。”
王一回到卧室,问他是否吃过饭了。他说吃了,接着王一问他去哪儿了。
“疯人院。”尹初石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去哪儿干嘛?”
“想搞点照片,疯狂面孔写真集。”尹初石说着自己也笑了,“所以一回来就先冲
了个澡。”
“有什么感受?”王一问。
“他们是一群感情激越的人。”尹初石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在撒谎,但已经不像昨
天那么敏感了。他曾多次对王一撒谎,当然是因为别的女人,否则他从不撒谎,大多时
间很麻木。昨天他很敏感,也许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女人,因此也很长时间没再撒谎。
有时他也问自己这是不是很无耻,但随后他总会得到安慰:他是不想伤害妻子,因此才
撒谎的,至少动机是好的。这表示他爱,他在意自己的妻子,而他又非圣贤。但他在妻
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从不撒谎。比如,那些女人问他爱不爱妻子时,他总是不含糊地说爱。
爱不爱问话的女人呢?回避不了的时候,他说还不知道。他觉得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
不撒谎,让他有种很君子的感觉,就像在妻子面前撒谎一样。
“你没疯吧?”王一打趣地问。
“快了。”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同时扭头看妻子,她正脱去她的浴袍,洁白身体像
一道白光一样,刺中了他的心,他朝妻子伸出双手。
王一躺在丈夫的怀里,沉浸在丈夫浴后的体味里。她伸手去抚摩丈夫赤裸的小臂,
而后扯下他的睡衣,将双手探向他的双腿。他一动没动,尴尬地忍受着自己身体的无可
奈何。他觉得难过极了,甚至有些悔恨今晚去找了小乔。今晚他无论如何应该跟妻子在
一起的。他把妻子紧紧地搂进怀里,低声说:
“我有点累,过一会儿。”
“明天吧,你累了,我们睡吧。”妻子马上拿开自己的手,体谅地为丈夫盖好被子。
“你真是个好妻子。”尹初石说这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歉疚。“嫁给我你后悔了
么?”
“没有。”
“我不是个好丈夫。”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不晚么?”
“你真的是个好妻子。”
“你也是个好丈夫,你给我安全感。我知道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撒
下我一个人的。女人还要什么呢?”
他又一次紧紧地抱住妻子,并在心里问自己:“我能从此再不去找小乔么?”
“我不能。”他在心里回答。他为自己的回答恨自己。可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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