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在尹初石和小乔离开龙城的这天早上,发生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让他搞清楚了一个
差别,至少他自己是客观认为的;第二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第三件事发生时,他还
不知道,但对他却是至关重要的。
第一件事非常美好,简单地说是尹初石还在梦乡时,小乔已经悄悄起身去街上买早
点了。宾馆的早饭不好吃,他们已经充分领教过了。小乔提着油条、油炸糕、小笼包回
到房间里,尹初石翻个身,咕哝了一句别人听不清的话,并不想马上醒来。小乔沏了两
杯香喷喷的咖啡,并把窗帘拉开,这时她跳上床,把自己被清晨海风吹得冰凉的脸蛋儿
贴到尹初石脸上,唤醒了他。
“几点了?”出于习惯尹初石这么问,其实他并不想知道钟点。火车是临近中午的,
他们有很多时间。他抱着清新的小乔,同时也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儿。
“起来吃早点。”
“让我躺在床上吃吧。”尹初石央求着。
“行。”小乔爽快地答应了。她把东西挪到床头的小柜上。“你在家时,王一也让
你这样吃早点么?”小乔好像随便问问。
“一般不。”尹初石不愿多说。他想在家虽然王一做早饭,但他总是觉得不安心。
他不知道这压力从何而来,因为王一从没抱怨过。今天,他看小乔做这件事时,他似乎
明白得透彻些:对小乔来说,为心爱的男人准备早点,这事让她热爱。这在享用这早点
的男人心中唤起的是感动,而不是感激。他觉得他对王一怀有的就是后种感情,而感激
这种心情在一个人心中延续久了,就会产生令人不安的压力。谁也不是应该为谁做什么
的。
“王一不做早饭么?”
“做。”他说,“但不一样。”
“对,不一样。”小乔把一根油条放到尹初石手上,“她是天天做,我是偶尔做,
当然不一样。”
“乔乔,你真是个好姑娘,能这样去理解别的女人。”
“这也是对自己的理解。”小乔说完吞下一个小笼包,“好吃,你也尝尝。”她拿
起另一个塞进尹初石嘴里。“不过,我的确很愿意侍候男人,前题是我爱的男人。”
吃过早点,小乔钻进尹初石被窝,他们靠着床头依偎在一起,好半天,两个人都没
说什么。
“还有多长时间?”小乔悄悄问。
“大约三个小时。”尹初石没去看表。
“然后我们又得戴上面具相爱,在别人面前装成冷淡,装成彼此不感兴趣,得保持
该死的分寸。”
“别说了。”尹初石打断小乔的话。
“也挺好玩的。”小乔说,“像地下党。”
“对不起。”尹初石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小乔坐直看见了他的泪水。她很慌乱,她连忙说,“对不起,是我该说对不起,是
我把你拖进来的。”
“不。”他说。接下去的话他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他觉得小乔无法理解自己的歉疚。
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使自己心爱的女人幸福和完全地满足,他觉得歉疚。面对小乔,
他也得面对王一。面对这两个女人,他无力得像一只被射中的大雁。
小乔伸手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掉,可马上又有新的泪水涌下。小乔不再擦了,她也伏
在尹初石胸前哭了。
哭过之后,他们平静许多,终于又能交谈了。小乔问尹初石是不是经常流眼泪。
“不,我好多年没哭过了。”尹初石说着吻吻小乔的眼睛,好像识别一下眼睛是否
是泪水的唯一通道。
“你上一次哭是公元哪一年?”小乔俏皮地问,她想逗尹初石开心。
“二十多年前。”他并不轻松。
“为什么?”小乔也严肃起来。
“听说我第一个女朋友死于车祸。”尹初石说着眼睛又发潮了。但他忍着。“她比
我先抽工回城了,说好等我回去,我们就结婚。”
小乔把手放到尹初石的脸颊上。他觉得好过一点,这使他又能接着说这段往事。而
这段往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片儿苦涩。
“她都死半个月了,我才知道消息。是医院把她炼了。她父母去世早,只有一个哥
哥,还被判了无期徒刑。我一想她,就恨我自己。我干嘛争这夺那的,我已经有了这么
多,足够了。我不该再要什么了。她还什么都没有就死了。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生活
有时候真他妈的不公平。”尹初石说完闭上了眼睛。小乔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他为那姑娘
的惋惜。小乔心里一热,她发现,面前的男人非常善良,也许有点软弱。
尹初石突然觉得自己该穿衣服起床。他好像突然从刚才的伤感中摆脱出来了。不仅
仅是通过这顿早餐他明白了王一与小乔的不同,也有另外一件事:他从没对王一说过这
个死去的姑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说。
在尹初石刚穿好衣服,正准备去厕所的时候,有人敲门。站在衣柜前的小乔随手拉
开门,这样尹初石就去不了厕所了,因为赵春花已经进来了。
“我是服务员。”赵春花自我介绍着。其实她不说,人们也能发现,她穿着宾馆制
服。“我叫赵春花。”她又说。
“你好,有事么?”小乔跟她打招呼,因为没看见她拿着打扫用具,便询问道。
“你是我表姐吧?”赵春花有些羞涩地对小乔说。
小乔愣住了。赵春花又说,“你的名好记,四横一竖。”
“四横一竖?”小乔迷惑了。
“对啊,王是三横,加上一,不就是四横一竖么?”
“慢着,小姑娘,你是王一表妹?”尹初石好像隐约记得王一提过这门远房亲戚。
“是啊,你是表姐夫尹初石吧?”
“我是尹初石。”他说得不确切,好像他刚刚成了尹初石。
“昨天我看登记卡片,还不知道你就是表姐夫呢!我光知道有个表姐夫在你们报社
工作,我回家一问我妈,她说就是叫尹初石。你说这事儿多巧啊?”
尹初石和小乔完全被这位从天而降的表妹搞晕了。
“我妈让我下班领你们去家吃饭。”赵春花说,“我妈说十多年没见着你们了,这
回无论如何也得回家吃饭。”
尹初石认真回忆一下,发誓肯定从没见过这位表妹的母亲。
“不了,”小乔说,“过一会我们就得赶车回去了。”
“这么急啊?”
“是的。”尹初石说,“下回有机会再去。”
“要是知道你们这么急,今天一早儿让我妈跟我一块来就好了。我妈可想看看表姐
了。她说,你给她寄过一张和表姐夫的照片,可她不知放哪儿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尹初石松了口气,他说,他以后再寄一张新的来。赵春花听表姐夫这么说,高兴极
了,她说,那真是太好了,并认真地写下宾馆的地址交给尹初石,末了又重复一遍自己
的名字,“我叫赵春花。春天的春,花朵的花。”赵春花说完,又转向小乔,她说,
“表姐,你可真漂亮。那么年轻。你穿的衣服我和刘小红在电视里都没见过。”
“刘小红是谁?”尹初石警觉地问。
“是跟我倒班的,我朋友。”赵春花说完又羡慕地看着小乔的衣服。
“喜欢么?”小乔打开橱柜,指着那些衣服问赵春花。
赵春花点头说喜欢。
“我送你一件。”小乔说着拿出一件花细布衬衫递给赵春花。
“我不要,我不要!”赵春花一边说一边接过那件花衬衫。
“那就这样吧,春花,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这里,就去找你。”
“好啊,”赵春花识相地往门后退。“谢谢表姐。”她扬扬手中的衬衫,又提醒尹
初石,“别忘了寄照片,表姐夫。”她拉开房门,“过一会儿,我来帮你们拿行李。”
赵春花终于走了。回到更衣室,换上表姐的花衬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与刚才大
不相同,这就叫档次,她想起电视里的词儿。
尹初石和小乔被赵春花这么一弄,决定提前离开宾馆。他们和赵春花告别时,只是
说还有事要办。赵春花很遗憾的样子,仿佛只因为表姐夫妇没按她预想的那样与她告别。
当尹初石和小乔坐到火车里时,尹初石突然又意识到,很可能还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也
发生了。在他临出门时,小乔打电话给他,要他别带自己的相机,试试用她的。她说她
的档次要高一点。尹初石很乐意,他只从摄影包的一个胶卷袋里拿出一盒避孕套,放到
自己随身提的皮包里。当时他忘了另一个放胶卷的口袋里还有一盒,这种英国产的,价
格也不便宜的避孕套。
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此:王一不会动他的摄影包。王一从不乱翻他的东西,就像他
也从不乱翻王一的东西一样。然而他仍然有很深的恐惧,他压抑它,不让小乔察觉。他
不愿小乔也跟着担心。他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王一发现这盒东西,一切便得公开,
因为他和王一从不用这种方法。王一认为另一种薄膜更便捷。而且,中国人常说,不怕
一万,就怕万一。
在小乔醒来准备出去为尹初石买早点的时候,小约和王一已经吃过了早饭。王一上
午有课,因此比较抓紧时间。小约说下午他们班同学要和老师照合影,因为有个同学移
居香港,大伙儿留个纪念。小约说她想贡献个胶卷,她说,她班同学都知道她爸是照像
的。
王一埋怨小约头天晚上不说,然后拉开冰箱,发现都是反转片,便想起尹初石放在
家里的摄影包。她先看左边放胶卷的口袋,有一盒柯达反转。她又看右边口袋,一个白
色印蓝字的小盒子,她拿出来,这时看见了下面的柯尼卡负片。她打开胶卷盒检查一下
是否是照过的,一切都没问题之后,她把胶卷交给小约。她发现那个写满英文的小盒子
还在自己手上。她要看一眼,然后放回原处。
她看了一眼,脑袋轰的一声,好像自己亲手引爆了一个地雷,过了好半天,她发现
自己还活着,便把小盒子放回了原处。
“妈,我走了。”小约像往常一样告别,却没有传来和往常一样的应答。
“妈,我走了。”小约又说了一次,加重了语气,加大了声音。
“走吧。”小约觉得这声音不像妈妈的,可屋里只有妈妈一个人。于是,小约放心
地走了。
王一站在讲台上,深深地换日气,终于开始了讲课。她非常紧张,担心自己把心里
正在忧虑的事情说出来,担心自己失去控制。她平时喜欢看一点浅显的心理学方面的书
籍。她记得弗洛伊德举过的一个例子:一个一直想和自己女友分手的男人,把写给女友
的肉麻的情书错寄给了朋友,而把写给朋友的抱怨女友的信寄给了女友。弗洛伊德认为
这样的“错误”是好多人主意识渴望犯的,但又是不敢犯的。于是潜意识便会跳出来帮
忙。王一很害怕自己的潜意识跳出来,把他对丈夫的怀疑当成语法写到黑板上。
康迅坐在老位置上,王一瞥了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的状态十分不佳,因为康迅根本
没听课,他在担忧。王一没有像平时那样,去下面走走,听同学做练习。她像一截木桩
一样牢牢地“钉”在讲台上,尽量回避与康迅探寻的目光相遇。
下课铃声一响,她马上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教室,但被康迅拉住。康迅当着陆
续离开的同学面,说有问题要问老师。王一只好又回到讲台上。教室的后部还有两个日
本学生在悄声交谈。康迅打开课本,夹在其中的一页白纸上只有一个大大的“?”。
王一拿出钢笔,在“?”旁边划上同样大的“!”,然后离开了。康迅也跟了出来。
走廊、楼梯、前厅,康迅尽量保持与王一相同的速度,同时尽可能周全地对迎面而来的
熟人微笑。王一有时也得这样对人微笑。因此好多人会以为他们是约好的,去赴一个约
会或是去接一位共同的朋友,总之,行色匆匆。就这样,康迅和王一像竞走运动员一样,
来到了森林公园。在保护区,王一终于停住了脚步。她看着康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她的脸一定自极了,因为她的心跳让她难受,仿佛要跳出心房。
康迅没有马上问王一任何问题。他轻轻拉着王一的胳膊,让她靠在一棵斜着的枯树
上休息一下。当王一缓息一下之后,他问王一出了什么事。
“没事。”王一回答道,“请你回去吧。”
“跟那封信没有关系,对么?”康迅又问,王一没有回答,她觉得又来了那样的心
跳。“前两天你和从前一样对我,你是想让我明白,一切都不能改变。王老师,我明白,
但我爱你。所以,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然我会急死的。”
“好吧,康迅,我告诉你,什么事都没有,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请你让我一个人呆
会儿。”
“好,听着,如果一个人真有了麻烦,拒绝别人的帮助并不是聪明的选择。我只是
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先想到我。请你想想我对你的爱情。我能为你做
很多事,很多,差不多是全部。”
王一没有回答。她觉得康迅再不离开,她就要哭了。
“我走了。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会好过些。”康迅说到
这儿停住,等着王一的反应。王一没有反应。“我等你电话。”说完他走了。
王一也朝着自己的家走去。在康迅转身离去的刹那,王一感到强烈的孤独。她为一
个事实吃惊: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信赖的朋友,跟她(他)说说这件事。从前,她遇到麻
烦,总是对丈夫说。现在麻烦是丈夫带来的,又该怎么办呢?此时此刻,她感到十几年
来好像一直生活在尹初石的手掌上。
她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气味让她难过。她站在门口,她想,这气味在许多次里都
让她感到温暖和欣慰,可它却是靠不住的。它只要迷惑自己,让自己看不到这个家的基
石是建立在一块浮萍上。她觉得这气味和这个家一样,都在骗她。
王一走进卧室,看着她和尹初石结婚前的合影。她看尹初石的笑脸,心中的恼怒平
息一些。突然她庆幸自己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为什么不可能是尹初石心血来潮,想
换一种避孕方法?也许就是这样,而因为临时出差,匆忙中忘了告诉她。
这么想时,她好过多了,她觉得又有力气做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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