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离开康迅的怀抱,王一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会儿。快走到家时,她又不想回家,于
是,她进了森林公园。在公园深处的一棵古柏下,她找到一块草开始枯干的地方,坐下。
这是不是贾山与那个女人拥抱的地方?想起这个,她笑了。
在森林公园她一个人靠着一棵古树坐在地上,这还是第一次。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前
她没这样做过,从前至多她坐在长椅上。她感到自己周围还萦绕着康迅身体散发的温暖,
这温暖不仅可感,甚至可嗅。她觉得它带来一种气味,走在街上,它混杂着尘土和汽车
尾气的味道;在森林里,它又有树木的味道。不管混杂什么气味,那种温暖宁静的气味
一直都围绕着她。她知道说不出它的味道,谁能说出温暖是什么味儿的。但她不知道,
自己还会做出什么让自己也吃惊的事情。
这还是第一次,对于她来说,在婚姻前提之外与一个男人睡觉。与尹初石的性关系
也开始在结婚之后,那以前不是他们守旧,只是没有适合的场所。这也许是他们很快就
结婚的原因。她想。这就是别人常说起的婚外恋么?或者叫做通奸,没错,自己已经走
进这样的境地。婚外恋,她不知道这三个字对别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对她,她觉得这是
一股迅猛的洪水,冲开了她过去所有阻滞着的感官和思路。她真想一个人在角落里悄悄
感叹一句:天呐,人们原来也能这样相互爱恋!它能让一根弯曲的头发也充满意义。
同时,她很容易就理解了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他去找别的女人,为什么他找了别的
女人还说爱自己,为什么他能感到他在爱着两个女人。……
因为她和尹初石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不是尹初石与另一个女人体会到的那种爱情,
也不是她与康迅体会的这种爱情。如果必须把它称做爱情的话,那么它包含了父母对子
女的爱,兄弟姐妹间的手足之爱;亲密朋友间纯洁的爱,甚至同事间亲切的爱;邻里间
理解的爱。也许这种爱比爱情更博大,更坚实,更感人,但它却是平静的,永远也不会
给两个人带来燃烧热情和疯狂的沉溺;永远也无力拨动心底最隐密的那根弦。她突然很
想见到丈夫,告诉他她此时此刻的理解。当然她不能。她不能犯幼稚的错误,因为她不
活在真空里。
她看看手表,离下午三点还有许多个小时。她一想到下午三点,心异样地跳了几下。
与康迅分手时,他们约定下午三点在外办门前的棚廊附近像偶然碰上那样打个招呼,随
便聊点什么。她还记得康迅这样要求她时眼中的热切和渴望。“我们必须见个面,打个
招呼,说声哈罗,我们得互相看见,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是的,她现在就想去学校,从教室的后门走进康迅的教室,然后再也不让眼
睛离开他。当然,她知道自己不能。她闭上眼睛将头靠到树上,第一次没担心树上会不
会有毛毛虫。在下午三点之前,她还可以回忆,回忆这个刚刚逝去的夜晚。
当她清晨在与往常差不多的时间里醒来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就看见了他
深情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噢,不。”她说着伸手挡住他的目光,否则她觉得自己会融
化在这目光中。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她清晨醒来时,这样注视她,没有。如果说她儿
时享受母亲同样的目光,那么现在这久远的深情在她心里复苏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然后又像刚才那样看着她,仿佛在观赏
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你别这样看我。”她说。
“我只想这样看你。”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很幸福。”
她又一次用手挡住他的目光,但她说,“我也很幸福。”
“谢谢你。”他说。
“感谢上帝吧。”她想,他们的相遇是上帝安排的。
“是的。”他又开始亲吻她,然后他说,“答应我一件事。”
“好的。”她没有想就答应了。
“躺在这儿别起来。”
“干什么?”
“等着你的早餐。”
“不。”她好像是本能反应,马上拒绝。
“不?你已经答应了。”他又吻她一下,“听话,躺着别动。”说完,披上睡袍离
开了房间。
她安静地躺在枕上,脸朝着屋顶。她能听见厨房传来的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并不
陌生。她突然又想起斯蒂夫。那个说他有时动不了的留学生。她想斯蒂夫是对的。这个
时刻里她自己也动不了。当泪水顺着眼角流入发丛时,她依然没动。她想,被人宠爱多
好啊!她又一次真诚地向上帝致谢。她不管上帝会不会认为她是个太容易满足的女人。
她的确感到满足,因为上帝为她安排的这一切,弥补了她过去生活中的一块空白。如果
不是上帝插手,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有这样的空白。对婚姻生活她从未感到太大的缺
憾,因为她没有另外的经验。在她爱上一个男人不久,就成了这个人的妻子。生活一开
始便建立在一种秩序之上。上班下班,做饭睡觉,孩子出生后更是如此。她从没觉得尹
初石不关心她,他很周到有时也很体贴,更重要的是在夫妻生活中他很讲道理。她一直
把这些理解成宠爱,直到现在。现在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女人喜欢任性。因为你被宠
爱着,也就被允许了任性。在宠爱的呵护下,任性竟也是那么美好。
她从来都不是个任性的女人。
上帝啊,如果您存在,请您原谅我。她躺在那儿认真地想,我不是在抱怨,您明白
的。对我从前的生活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的思絮之所以这样飞扬,是因为我只想感谢,
感谢您给我生活增加的部分,这额外的幸福。她甚至想从形式上也信奉上帝。
当康迅把早餐用一个移动的小桌推来时,发现王一睫毛还闪着泪光。
“你怎么了?”他连忙询问,好像他犯了什么错误,“你不舒服么?你想家了么?”
她伸手抚摩他的脸,笑着说,“不,没什么,别担心,我只是饿了。”
他高兴地把她抱起来,然后脱下自己的睡袍穿在她身上,好像她是一个正在高烧的
病人,然后自己穿上一件薄绒衫。“好了,咱们吃饭吧。”他说。
王一觉得披在身上的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她看到他的良苦用心,心里又是一阵感
动。他总是在这样的小事上打动王一。
王一依靠着树干,闭着眼睛。蓝天的明亮她透过眼皮也感受到了。一个人一辈子能
碰到几件大事?她又想起吴曼说过的话,有的人一辈子甚至没有一件事能称得上大事。
生活给琐细的小事埋盖着。小事,小事,她没想到小事有时竟比大事更有力量。当她要
去淋浴时,他抱住她,他说,“对不起,女士,洗澡男人优先。”等到王一进到浴室时,
立刻明白他男人优先的“诡计”,这样浴室可以在她洗澡时暖和一些。他把吹风机头插
进王一的皮鞋里,“你要干什么?”“我要让你知道,你跟一个多么聪明的男人在一
起。”他把王一的脚放进鞋里,然后问她,“我聪明么?”王一的脚放进干燥温暖的鞋
里,她觉得这太过分了,她觉得这个人不应该对她这么好,哪怕仅仅是一天。
“你别这样,会把我宠坏的。”她用英语说。
“不会的。”
“会的。”她说。
“不会,因为你是个宠不坏的女人,因为你知道满足,因为你会真诚地感谢。”他
用自己的语言时,声音往往更低柔。
“我喜欢你的声音。”她说。
“我喜欢你的一切,我的女士。”
“现在让我去洗盘子吧。”她说得有些夸张。
“不,你别动,跟我坐一会儿。”他拉着她的手,双双坐到沙发上。“闭上眼睛,
别松开我的手。”
她照他说的去做了,他们双双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她又一次感到那巨大的温暖和
静谧悄悄临近。她想,这是她和他的场。
“我们得积存一点力量。”他用母语轻轻地说。
她想永远不再说话,这样就能总是听见他好听的声音,她喜欢他说母语。
“再过一会儿,我们将迎接一个小的告别。”
她把头挪进他的怀抱,这亲切的缠绵和彼此的抚爱,马上就将被打断了。
“你能永远对我这么好么?”她问。
“如果我能永远爱你。”他说。
“你能永远爱我么?”她又问。
“如果我能永远活着。”
“你能永远活着么?”
“为了爱你,我能。”他说。
“什么是爱啊?”她又问,问这个问题时,她挪动一下自己的头,马上听见他的心
脏像鼓一样跳动着。
“问得多好,我爱你。”
“告诉我,什么是爱?”
“如果你去问一万个人,也许会得到一万种回答,爱是感受。”
“我只问你,什么是爱啊?”
“我想,爱是先为对方。”他说,“为对方想,为对方做。”
“什么时候为自己想,为自己做?”
“同时。在你做的同时,回答已经有了。”
“那回答是什么?”
“感到幸福。”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爱你?”她又问。
“你在爱我。你没有为我做早饭么?女士,你在爱我。你和我迈出这一步,你为我
做的已经那么多。你的身后的一切你都要去面对。这将非常不容易,它将让你疼,让你
痛苦,让你流泪。你爱我。非常爱。”
“谢谢你,为我想了这么多。”她说,“我自己还没想过这么多。”说完,她又想
问,爱是什么?也许对她来说,这是个永恒的提问。
他们终于在门前告别。他猛然将她接进怀里,他仿佛用尽了气力拥抱她。这好像是
决别,在他怀抱里,她这么想。
“下午见。无论如何。”他说。然后,他要她先走。
“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我上午没课。”
“我比你熟,我不愿有人碰见你在这儿锁门,询问你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应付。你先走吧,不然会迟到的。”
“不会的,我可以坐出租车,然后还可以跑,像越狱时跑得那么快。”
王一离开森林公园完全是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要上街买一套新衣服,下午三
点她想让那个温柔的声音再夸奖她一次。
中午时,她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一杯冰镇可乐。离开美国后,她绝少吃三明治,
也许是在美国吃的太多了。功课太多,她没有很多时间自己做饭,因此除了学生食堂,
就是三明治一类的东西。今天,她又吃三明治时的感觉是:如果让她一辈子不再吃这东
西,她不会有怨言的。从美国回来是明智的,她又一次想到。过了中午,她还在到处转
悠,没有买到自己满意的衣服。她留神看街上各种年龄的女人的穿着,她感到自己一贯
的穿着虽然不失大方庄重,但缺乏活力。然后她发现了一套适合自己的衣服。买下这套
衣服,她钱包里剩下的钱就只够回家的车钱。
回到家里,她先冲了个淋浴,街上的尘土混合着汗水,让她觉得自己在散发着一股
酸味。冲过淋浴,她穿着浴袍回到卧室,她还没有看见尹初石留在电话旁边要她等在家
里的便条。她拉上窗帘,在衣柜的镜子前脱下了浴袍。从前,她不知道女人可以对着镜
子脱光衣服么?
“你是个让人吃惊的女人。”康迅脱下她的衣服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当
时她是那么难为情,好像并不是因为她即将与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做爱,而是害怕被男
人仔细观看。在尹初石面前,这种事也绝非常见。她想用被单包住自己,但是她被康迅
拦住了。“为什么?”他吃惊地打量她,“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看见你的身体?你知道它
有多美么?!”
“你很丰腴,像一颗永远处在成熟期的果实,所有的一切都处在最佳阶段。”他用
自己的语言低语。
王一从镜子里也看见了自己成熟的身体。她朦胧中也感到肥胖和丰腴的差别。开始
相信自己只是丰腴。她看见自己白嫩的乳房微微向下悬吊着,宛如经过夏日阳光催熟之
后的白瓜,有着甜蜜的模样。小腹生过孩子之后,微微隆起,连接着乳房以下的曲线过
渡,浑圆中透着柔软的弹性。她侧过身,看着自己的臀部……
她的脸红了,尽管室内除了自己没有另外的生物。
“你不觉得自己好看么?”他曾这样问过,问的时候,他的手指正从她胯骨滑下。
“不。”她没觉得自己不诚实。从丈夫那儿她曾感受过一种通过拥抱和亲吻无言表
达出来的赞誉。她记得丈夫有时说“你真好”,她想猜透这意思,但总是明朗不了。也
许丈夫想说的是自己是个好人,但他从没说自己是个美人。如果男人不说你美,你怎么
能知道自己美呢?
“你非常美。”他的手又在她的双肩处抚摩。“你的肩这么饱满,你的脖子却很长。
我觉得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像果实。”
“我已经老了。”
“对,你的确老了,就像果实在成熟的晚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一切都是浓浓的。”
“一切都是浓浓的。”她轻轻重复着这句话,伸手去触摸镜子中的胴体。多奇怪啊,
她想,自己快四十岁了,才了解自己是怎样的女人,才感受到做女人的美妙。
她开始穿衣服,手指无意中碰到自己的皮肤时,有一点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她穿上
新买的衣服,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她对镜子中的自己十分满意:保留了端庄,增添了活
力。
她看表还有时间,可以从容地出门。她环顾一下屋子,看见电话旁的条子。拿着便
条她犹豫了一分钟,然后又将条子放回原处。她给尹初石母亲打了个电话,当她知道小
约平安地在学校上学以后,挂上电话,穿上同样是新买的皮鞋离开了家。她想,她不能
留下来等写条子的丈夫,她必须去下午三点将洒满阳光的地方,看康迅一眼。她觉得再
见到他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即使尹初石现在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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