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一百个家庭中可能有九十七个保持着这样的饮食习惯,午饭在食堂或是在街上随便
吃点什么,晚饭正八经儿地做一次,大吃一顿。尹初石的母亲虽然上了年纪,但在诸如
这类生活细节上,始终保持科学态度。她从来都是认真对待午饭,而不是晚饭。但自从
小约搬来与她同住之后,她不得不在自己的原则面前做一退让:小约午饭只能在学校吃,
路程太远。这位奶奶于是只好认真地做好每一顿晚饭。但她要求小约晚饭后与她一起散
步半个小时。她觉得这样多少可以避免一些晚饭吃得过饱过多可能带来的弊处。小约也
很高兴与奶奶一起散步。散步的时候小约喜欢讲学校的事,奶奶笑眯眯地听着,遇到太
现代太时髦的想法,奶奶有时会感慨地拍拍小约的肩头,说道:
“世道真变了。”
“世道不变,人活着有啥意思啊?”小约总爱这样“顶撞”奶奶一次,她知道这不
会让奶奶不高兴。
“你说得对,”奶奶说,“可是变来变去根本是离不开老祖宗的理儿。”
“谁知道呐!”小约隐约觉得奶奶的这句话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承认这个道理,于
是她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把话题岔开。“昨天我还梦见汉克·布鲁斯和我在一条船
上哪!”
“谁是汉克·布斯?”奶奶说不全外国人名字。
“就是弗洛斯特·甘普!”小约大叫道。
“甘普又是谁?”
“甘普就是阿甘呐!”
“可他到底是谁啊?”奶奶着急地问。
“他就是那个美国大傻瓜啊!”小约兴奋地大叫着。
“这么说现在你们开始喜欢傻瓜了?”奶奶问。
“傻人有傻福。”
“这就对了,这就是老祖宗的理儿。”
“奶奶,你绕荡我!”小约撒娇地推操着奶奶。
……
奶奶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做晚饭。当晚饭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奶奶抬头看表。
她想,最多还有十分钟,小约准能到家。
但是一个小时过后,小约仍旧没回来。奶奶再也坐不住了。她拿着手电,叫了一辆
出租车直奔小约的学校。当出租车在校门口停下时,她看见许多补课的学生正从教学楼
大门向校门这儿走来,悬起的心才放下。
她的目光像一只蜻蜓从一张脸飞到另一张脸,努力分辨着它们。她并不十分信任自
己衰退的视力,不时地喊两声小约的名字。总是随着她的喊声有人扭头张望,但都不是
小约。
人差不多走净了,收发室的老头熄灭了大门口的灯,校园顿时暗了下来,奶奶的心
仿佛也立刻罩上了一层阴云。她艰难地走近收发室的窗口,她问老师还在么?老头儿告
诉她,老师大部分走了,也许还有几个没出来。她说出了小约的年级班级,老头儿想了
想,对她说:
“等一会吧,兴许她没出来。”
当收发室老头儿告诉小约奶奶,正向校门口走来的年轻女人就是小约的班主任时,
她的心里又亮起几分希望的光。
“我是尹约的奶奶,你好。”奶奶对老师说。
“你好哇。”老师热情地跟奶奶握手,“小约怎么样?”老师又问。
“小约没来上学么?”奶奶的心凉了。
“好几天了,她说跟你们一起回老家奔丧去。”老师见奶奶没说话,也觉得事情不
妙,“她还交给我一张假条。”
奶奶缓缓地朝地上坐下去,仿佛她的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她的身体。老师急忙去搀
扶老人,奶奶这时哭出了声。
老师扶着小约奶奶回到办公室,立刻打电话给王一,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打到尹初
石报社,值班记者说好几天没看见尹初石了。奶奶问是不是出差了,对方说也许吧。
“他没有传呼么?”老师问。
“从前有。”奶奶终于平静下来,因为她发现眼下这么紧急的关头,她只有依靠自
己去对付一切,这对父母都不在。她第一次认真地对儿子儿媳产生怨愤。
“我还是回家等一等。”奶奶对老师说。
“前几天她一直都回家了么?”老师问。
“跟上学一样,早上背书包离开,晚上按时回来。”奶奶说完起身告辞。
珍妮将一个在医科大学学中医的同乡送到外办的门口,简单聊了几句告别时人们常
说的话,便返回大厅。她在取邮件时,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她看一眼敞着门但没人的值
班室,走进去拿起了电话。
“请问这是外办么?”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珍妮尽量将自己的汉语说清楚。
“有一个叫王一的教汉语的女老师,她现在在么?”对方听出珍妮的外国口音,于
是也操起了可能是人们出于下意识专对外国人说的那种汉语。
“我认识王一老师,出事了么?”珍妮只听懂了王一的名字。
“她的女儿丢了。”
“丢了?”珍妮又强调一遍。
“对,丢了,不见了。”
珍妮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
“麻烦你,如果看见王一老师,请马上告诉她回她婆婆家,行吗?”
“好的。”珍妮放下电话,急忙奔上楼梯去换衣服。她觉得应该亲自去一趟,也许
王一此时需要帮助。
当珍妮重新出现在王一面前时,她迟疑了一下,不忍心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一,
她的脸色苍白,烫伤的脚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支在沙发的扶手上。但她还是将坏消息告诉
了王一。
王一看着珍妮的脸,仿佛在怀疑她传达的消息是否可靠。珍妮认真地点点头。王一
突然像刚起动的机器,飞快地运转起来。她掀起盖在腿上的毛毯,赤脚下地,穿上大衣,
说话间来到房门口,她穿上一双拖鞋,回身对站在旁边的康迅和珍妮说:
“你们谁也帮不上我,请你们无论如何留下来,你们去只能帮倒忙。”王一阻止正
在穿外衣的康迅和珍妮。
康迅想了想,点点头,紧紧地拥抱了王一。王一走了。她跛着脚,康迅的心随着王
一的脚步有节奏地疼痛着。
王一迈进婆婆的家门时,婆婆坐在沙发里,仿佛是一尊丧失了思想和意志的雕塑。
她还从没见过婆婆受过如此强烈的打击。小约的老师首先注意到了王一的脚,她刚要询
问,被王一拦下了,王一问婆婆的第一句话是:
“报告警察了么?”
婆婆看着王一,没有马上回答。王一的脸红了。婆婆的目光中充满了谴责,仿佛在
责问王一:难道是警察的女儿丢了么?王一感到无地自容,周身火辣辣的感觉好像来自
一次痛打。
“警察说不够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小约的老师说。
“初石呢?”王一又问。
奶奶没有回答,泪水一下涌了出来。王一也哭了……
接下来的时间,王一是这样度过的。
她和老师一起给小约的同学家打电话,询问小约的行踪,回答都是不知道。老师又
动员一些同学给另外的同学打电话,然后往小约奶奶家回电话,一时间,小约奶奶家的
电话响成了一团——但是没人知道小约在哪儿。
王一给电视台挂电话,她希望问到小乔家里的电话,以便能在那儿找到尹初石。她
记得尹初石曾经将小乔的电话号码给过她,但她马上扔掉了。她的自尊好像一刻也不能
容忍这个号码。
电视台值班室的人详细地询问了王一的身份,与小乔的关系以及要办的事情。王一
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但她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居然如此无理,他说,他不能把小乔家里
的号码给王一。
“你们像公安局似的盘问了一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么?”王一喊了起来。
也许对方从王一的喊叫中听出了哭音儿,立刻软了下来。他说:
“我是好心,我问得详细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而已就是我把她的号码给你,
你也找不到她。”
“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
王一好不容易放好电话,十分勉强地对老师挤出一个笑脸,她的心此时仿佛是一个
沉重的钟摆,剧烈地摇晃着。她对老师表示了谢意,并请老师回家去,因为实在是太晚
了。老师告辞时说明天争取抽时间再过来,王一说保持电话联系。
老师走后,王一平静地告诉婆婆她们现在找不到尹初石,因为单位出了一件严重的
事情,他必须去处理。说这些话时,王一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尹初石忙碌的身影,他绕
着死者奔来跑去,她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万分的疲惫。可是她却无法让小乔的脸在脑海
里清晰起来。
“什么要命的事?难道比自己女儿丢了还严重。叫他马上回来。”
王一摇摇头说,“找不到他。”
婆婆哭了。王一安慰老人,并扶她去睡觉,婆婆这时关切地问王一的脚,王一说烫
的。
“大石那边的事真的很严重么?”婆婆又问。
“是的。”
“那我们怎么办?”
“明天早上我先去报案,然后找。我相信她不会丢。我相信小约。”王一坚定地说。
第二天早上,王一先去了派出所报了案,然后来到大街上,决心依靠自己力量找到
女儿。她总觉得在人最危难的时候,依靠警察和依靠别人都不妥切。她庆幸自己的烫伤
只局限在脚背,走路很疼,但她还能走路。她在心里说,感谢老天爷睁眼,如果她不能
走路,不能去找女儿,她也许会急死。
但是面对大街上的茫茫人海,川流不息的车辆,一幢幢她叫不出名字的建筑,她的
心仿佛和头脑一起混乱起来。小约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不在,她怎么找啊?!
顿时她觉得那么无助,竟在大街上抽泣起来。
她在一个损坏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她看看表,离警察与她约定
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在约定的时间她给警察打电话,警察会告诉她别的派出所是否
有什么关于少女的消息。王一再一次想起警察这句话时,浑身激灵了一下。“关于少女
的消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想到这儿,她起身朝前面不远的中心广场走去,她的
巨大的意志力足以使每个见到她的人相信,作为母亲她能阻止一切飘向女儿的厄运。
站在中心广场的纪念碑下,坚强的王一又哭了,围绕着广场有六条大街,她该往哪
儿走啊。她真想立刻跪在地上,不管向谁祈求都行,只要告诉她一个方向,方向,方向!
这时两个年轻姑娘从她身边走过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分手了。一个姑娘走到快车
道旁准备过马路,另一个向广场深处走去。等在路边儿的姑娘突然向另一个高喊一声:
“两点,图书馆,告诉他别迟到。”
王一眼前一亮,好像被人突然推到灯下,思维开始运动起来。她了解自己的女儿:
尖刻的嘴巴似乎比谁都超前解放,但骨子里却恪守着传统,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别的什
么,她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得出的结论是女儿不会去迪斯科舞厅之类的地方,那么——
——图书馆!
王一坐车先到了省图,看遍了所有的阅览室和借书处,都没有小约的影子。接着她
又来到离省图不是很远的儿童图书馆,同样一无所获。突然她想到离小约奶奶家不远的
市图书馆,立刻叫车返回去。
当王一接近图书馆时,看见图书馆大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是负责存车的。王一决
定先问问老太太,然后再进去。她把小约的照片拿给老太太看。老太太说:
“这丫头前几天天天来这儿看书,一早进去,中午出去买点吃的,又进去。不过,
昨天没见着她。”
“您能肯定么?”王一急迫地问,“她是我的女儿,她失踪了。”
“当然能肯定,别说一个大姑娘,就是一个苍蝇飞过去,我都能分出公母,我在这
个门口坐了十年了。”说完,她用余光瞥见一个男人骑车临近,站起身走过去。路过王
一时,她用力朝王一点点头,仿佛是让王一相信她的话,因为这十年她一直坐在这儿。
“一角。”她朝男人理直气壮地伸出一只手。
王一转身离开了,她觉得自己给人踢了一脚,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给踢飞了,不由地
涌出泪水。
王一回到家里,首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放下电话时,她多少放松些,因为整个城
市的公安系统到目前为止,没有女孩儿的消息。王一想,没有好消息总比有什么坏消息
强。
奶奶买菜回来立刻问王一是不是有什么线索,王一摇头,奶奶把菜筐放到地上,脸
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去买菜。
王一从奶奶的另一只手中接过报纸,看见一个信封,她问是谁来的信。奶奶说可能
是农村的侄子。王一这时将报纸和信放到厅里的饭桌上,忍不住随手把反扣的信封翻过
来,接着惊叫了一声:
“是小约的笔迹!”
信不短,但笔迹清楚有力,王一贪婪地读起来:
奶奶:
你好!
给你写信是让你别着急,我什么事都没出,一切都很好。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你这
儿,你什么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住在家里。他们要把家拆了,我能明白。
这几天我逃学了,对不起,奶奶,我没有告诉你。可我真的不能去上学了。我一进
教室就恶心,就想吐。
我在街上碰见一个尼姑,我现在就在她们的庵里。我已经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在这
儿人不可能再有痛苦。我在信封上没写地址,是不想让他们来找我。他们爱怎样就怎样
吧,不用再为我难过,我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他们是大人,我也不是小孩儿。奶奶,
请你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我要忘了他们。我会常回去看你的,你要保护自己的身体。
再见,奶奶,你是个好奶奶。
爱你的孙女
看完信,王一像一截木头一样耸在那儿。她觉得周围突然被变成真空,即使她呼吸,
也没有空气吸入胸腔。她不停地吞咽口水。婆婆走过来,看看王一的脸色,便拿过王一
还捏在手上的信。王一没有力量阻止婆婆的举动,她仿佛看见了小约流血的伤口,而这
伤口醒目得出乎她的想象。她没想到会这么伤害小约。
婆婆看完信,一手捂住左胸口,整个面孔扭成一团。王一连忙奔过去,从后面将婆
婆抱住,然后轻轻将她放到地上,让她坐下,然后拨了120。
两个女人在一片寂静中悄悄地崩溃了,刹那间她们身体里的力量烟飞云散。谁能说
她们是寻常的女人?可是坚强的女人也有一天会倒下去,哪怕只是暂时的体憩或者缓解。
因为生活为每个人这样安排了。
王一安顿好婆婆,立刻搭车赶到市郊的一个叫月亮庵的地方。她看见“月亮庵”三
个字已经接近黄昏,夕阳把红绿两色的庵门涂上一片金色,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息,看
上去既可笑又俗气。王一推门进去,院子十分整洁,但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这让王一产
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把她从前对宗教的敬畏减去几分。她正想寻一个人打听小
约的下落,小约和一个尼姑从月亮门走出来,看见王一站在院子里,她们停住了脚步。
王一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泪水,因为她看见女儿和一个尼姑站在一起;因为她看见尼
姑的脸上比女儿更多几分俗气;因为女儿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因为女儿和尼
姑面前的那棵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王一抹去眼泪,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难过。她知道和女儿之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
已经有不少东西横在她们中间。但她不想,永远也不想放弃为女儿要做的努力。
在她与小约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小约,跟我回家。”她坚定地要求,仿佛她从未放弃过这种权利。
“我没有家。”小约说。
“闭嘴!不许你这样说话!你有家!”。王一清楚有力吐出的每一个短句都结实地
敲进小约的心里。王一说完之后,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力量。她为自己重新又能这样理
直气壮地说话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不。”小约还要坚持一下,但王一听出这是最后的防线。
“你奶奶病了。”
小约“哇”地一声哭了,王一也哭了。她像一阵风一样飘近女儿,将女儿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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