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有些人有时会被另外的人蒙在鼓里,这当然是让人气愤的事,但并不十分可怕。因
为有一天你恍然大悟的时候,至少还知道去责备或者怨恨谁。
而另一些人却不是这么幸运,他们有时是被生活本身罩进鼓里。刚开始他们还猜测
是XX人干的,但很快就发现那个人也同在鼓里。没有人能承担这一过失的责任,所有的
人都是受害者,人们因此看见生活本身残酷的面目,但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时候
人们常喜欢说吞咽生活的苦酒,默默无声地……
康迅临行的前一天,正是处在后一种情境下。他很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带回
去的东西不多,书已经寄去,行李里只是一些换洗衣服和不方便邮寄的物品。他在等王
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两遍铃声过后,他抓起话筒,对方已经挂断了。王一说整理好
自己的行李就过来,当然现在离王一约定的时间还早。
电话铃又响了,两声之后,断了。
康迅坐在沙发里,望着似乎很寂寞的电话机,觉得十分好笑。他想,他只有在中国
才会有这样的滑稽事。他顺手抓起沙发上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A PORTRAL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一本从前他一
直想读,但一直没有读的书。似乎一直没有适合的心境,总是开头读几页便扔掉了。但
是认识王一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能全身心地沉浸到乔伊斯优美的语境中,常常感慨万千,
突然间承认了乔伊斯确如人们说的那样伟大。他找到一张卡片,想把他在书中读到的一
首诗译成汉语,送给王一。他有把握将这几句诗译好,因为他觉得这首诗直接碰到了他
心底最娇嫩的部位,使他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充满柔情。
“等咱们结婚以后
我们该是何等快活
因为我热爱温柔的罗西·奥格雷迪
罗西·奥格雷迪也热爱我”
电话铃又响了,一声,两声,断了。康迅走近话机,将写好的卡片放到话机近旁,
然后对电话机竖起食指,他说:
“如果你再一次这样无聊,我就拔下插头。”说完,他伸个懒腰,走到窗旁,看窗
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王一从没觉得时间像最近几天这样快速地消失,有时她恨不得紧紧地扯住时间的尾
巴,让它慢点儿走。可是时间并不理睬她的愿望,一转眼,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她回到自己的家,只想整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还没有对婆婆和小约说,明天她将
启程,她想把与她们告别放到最后。
她打开自己的家门,一股长时间没流通的陈腐气息冲进鼻腔,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
的难过,就像地主看见自己亲手建成的庄园破败了一样,无比苍凉。她打开厨房的窗户,
将水龙头拧开,立刻流出生锈的黄水。她耐心地等待黄水流完,然后关上水龙头,走进
卧室。床跟她离开时不一样,铺得很整齐。她想,一定是尹初石将她在医院安顿好以后,
回头整理的。可是铺得十分整齐的床却让王一十分不安,她觉得床的四周好像有种无声
的呼唤,那床在说,“为什么没人回来啊!回来吧,这是你们的床。”王一说不清楚此
时此刻这床带给她的感觉是留恋还是恐惧。
她从壁橱中拿出一个旅行袋,打开衣柜的门,将旅行袋扔到脚前。像每次出差一样,
她先巡视了一眼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但和每次出差前的巡视不一样,她的目光久久地滞
留在那套深紫色的毛料套装上,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像在梦中
一样迟缓地伸向这套衣服,她再也不要穿它,但她要把它带走,她不希望尹初石再打开
衣柜时因为这套衣服勾起回忆。忘了我吧,她在心里说。
她打开另一扇柜门,找自已的睡衣。她从叠好的睡衣中抽出自己的那套浅黄色的睡
衣,却带出了放在这上面的尹初石睡衣的一只袖子。王一失手将自己的睡衣扔在地上,
看着丈夫睡衣袖子:袖口有点飞边了,袖口的罗纹松紧也失去弹性了。她记得尹初石睡
觉时喜欢将睡衣的袖子持到臂肘以上,他总是说这样舒服。她还记得尹初石要她买袖口
不带松紧的睡衣,可是她没买到……她将睡衣袖子贴到脸上,丈夫特有的体味淡淡地混
和着洗衣粉的清香,像一条小虫子一样爬进她的神经。她把头垂到成摞的睡衣上,“让
我死吧。”她受不了了。
有时候,真正的绝望产生于企求帮助但又害怕帮助的时刻。王一坐在卧室的地毯上,
拨通了康迅的电话,她想从他那儿找到离开这间屋子的力量。但电话铃响过两次之后,
她又挂断了,她害怕这可能会产生作用的帮助。她看一眼床旁沙发上的补丁,立刻想到
八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多钱,买了沙发决定自己弄回家。她和尹初石
抬这个三人沙发上楼时,楼梯扶栏上的一个铁丝刮破了沙发。当时尹初石笑着说了一句
王一至今仍然记着的话:吝啬的本质就是浪费。
如果不是为了省十几块搬运费,这个沙发至今仍旧不会有补丁。那以后,他们又换
了新的地毯,新的衣柜。但是他们再也没犯吝啬的毛病。他们从没向父母要一分钱,但
凭着两个人的四只手建起了这个家。想到这儿,王一突然问自己:过去我幸福么?她不
敢为自己的问题做出否定的回答,因为她无法否认她对过去的生活曾经是满意的,因为
它平静富足。
可是并不是她最先破坏了这平静,荡起波澜的石块不是她投进的。她起身,拎起已
经装好的旅行袋,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别了,让我走吧,别拦着我了,他会为你们
另找一位女主人的。”王一大哭着离开了卧室。她一边哭一边说出的话像粘稠的影子一
样,紧跟她身后。她走进厨房关好窗子,最后看一眼她曾经用过成百上千次的炊具,用
手指又一次触摸了一下油烟机的按键。
“再见了。”她说。
王一拎着硕大的旅行袋站在最后的门前,泪水不仅打湿了她的脸,也打湿了她的脖
子。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室内的一切,一切依旧是凄凄冷冷的,并没有因为她的来临而减
少几分凄凉,反而却因为她的再一次离开加强了,每个屋角都透着寂寥和黯淡。此时她
头脑中唯一的画面就是尹初石领着小约回到家里,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看着她眼前看
着的一切……
她觉得她再也不能这样想象下去了。对她来说尹初石和小约不只是两个人,而是在
她身边绕荡了十几年的两个亲人。她甚至想,小乔要是不死该多好!
康迅站在窗口,窗外他看过几十遍的街景,今天却带给他与往日不同的感受。远处
是为这片高级住宅区取暖的锅炉的烟囱,它们永远不阴不阳地冒着几股白烟。更远处是
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据说兴建的是更高级的住宅区。偶尔就有搅拌机的声音传过来,
有时还夹杂着重型卡车或拖拉机的轰鸣。康迅的目光从这些毫不悦目的景象跳荡起来,
他在寻找绿色,可是除了夹在楼群间的几株灰绿的松柏,街道上去年春天种下的幼树,
有的已经死去,活着的随风摇晃着光秃的枝条,等待着抽芽。康迅看了半天,才认定这
些幼树是柳树,只有柳树的枝条才温柔得令人失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一望无
际的绿色平原,远处刮来的风也能被这醉人的原野染成绿色。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家太久
了,而且在东方,在中国也呆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刚才想,他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
这么久?!
他离开窗口,思绪又跳到王一身上。这也许就是答案,上帝让他在这儿呆这么久,
就是为了等这个叫王一的女人,带她一起回到牧场。他觉得上帝的确是位好神,像秤一
样公平。如果最终赋于他在中国的生活这样一种意义,他感到十分欣慰。只要能带王一
回家,窗外没有树,他也能对付。他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他知道人不能什么都有,他
常为他已经有的感到高兴。
门铃响了,截断了康迅的思绪。他看看表,几步跑到门前,拉开门,王一站在门口,
像一位陌生的来访者。他看看她的身前身后,没有行李,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血仿佛
被冷却了,流动得那么滞缓,以至于他感到大脑供血不足,无法对眼前的一切做出正确
的判断。
王一自己走了进来,然后关好门。康迅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很快就把目光挪开了。
“看着我。”康迅捧起王一的脸。王一像一堵塌倒的墙一样倒进康迅的怀里。
当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时,康迅抓起王一冰凉的手握住,他说:
“除了你跟我走,一切都没有改变,你不能告诉我别的,我什么都不能听。”
“好吧,让我在你怀里呆会儿。”王一疲惫地又一次倒进康迅的怀抱。
“你的行李呢?”
“在家里。”
“没关系,没有行李我们也能走。你跟小约告别了么?你告诉她了么?我们会尽全
部努力说服她爸爸,把她接过来!”
王一仰起头来看着康迅的脸,她用食指轻轻滑过他的嘴唇,因为不吸烟,他的嘴唇
是那么鲜红。当手指经过他唇上的每一条纹路时,往日因为吻这张嘴而产生的悸动又回
到王一的记忆中,接着王一感到与离家时很类似的疼痛,她想到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吻
这张嘴了。
“我多么爱你啊!”王一说着将脸偎在康迅的颈下。
康迅并没有热烈地反应,他只是将王一轻轻揽住。也许他觉得眼下他们要说的应该
是别的具体事情,尽管他也同样程度地爱王一。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爱你么?”王一问。
康迅瞪大眼睛迷惑地看着王一。王一伸手将康迅的眼皮轻轻合上。她曾经为康迅这
么薄的眼皮儿感到惊奇,“它们能为你的眼睛遮光么?”她还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康迅。
康迅回答说,“如果我闭上眼睛,它能为我遮住一切,除了你。”王一什么都没忘。如
果不能忘记,怎么又能埋葬呢?!
“为什么你总是看着我,你不想亲亲我么?”王一又说。康迅放开拉着王一的手,
起身站到远处,把双臂抱在胸前,依旧看着王一。王一垂下了头。
“说吧。”康迅轻轻地说。
“也许,也许……也许你可以先走,我想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王一说。
康迅只是在心里马上说了“不”,他沉默着,预感到王一还有别的,也许更严重的
话要说。
“你知道,小乔出车祸死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
“我很难过。”康迅轻声说。
“而且,没人知道尹初石在哪儿。”王一没说尹初石挨打的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不说,也许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让自己的情人知道丈夫挨打的事。“我真的需要时间。”
“为了离开我?”康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严肃。
“你怎么会这么想,根本不是。”
“你已经决定跟我走,这说明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是因为尹初石的女朋友死
了,你觉得你有责任回到从前的生活,至少暂时照料一下。对么?”
“我不知道,也许。”王一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康迅走近王一,蹲在她的跟前,语重心长地说。
“什么也不意味。”
“不,这意味着你将离开我!”
“也许你并不十分需要我。”王一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不,我请求你,请求你别用这样的胡话伤害我。请你别那么做。”康迅眼里含着
泪对王一说。
“对不起。”王一道歉了。
“你不能回去,你也没必要回去。他的女朋友死了,这当然是让人难过的事。可他
是个男人,他对自己的生活应该负着责任。而且你也应该相信他有能力重建自己的生活,
甚至找一个新的女朋友。”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
“可是我认识你丈夫,他有这种能力,他不是个普通的男人。可惜他不爱你,如果
他爱你像我爱你这么深,现在我会让你回到他身边的。爱绝不仅仅是占有。在这方面请
相信我,我不糊涂。”
“你认识他?”王一疑惑地问康迅。她想只是见过一次面,不能叫认识。
“是的,他来找过我。他不让我告诉你,所以我没说。”
“他找你干什么?”
“他希望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要和他的妻子结婚。”
王一没有问下去,她心中的亲情又一次被触动了。她努力抑制泪水,不让它们涌出
来。康迅又一次走到了远处,王一想,他一定感到了伤害。
“你还爱他,是么?”康迅问。
康迅的话终于引下了王一的泪水,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摇头。
“如果你回到他身边,你会嫉妒的,因为你知道他爱别的女人,你会因为别的女人
曾经抚摩过他的脸颊,而不再愿意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康迅的这番话似乎太具体,它平抑了王一激动的情绪。王一说:
“我想你不必在这方面提醒我,我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他爱过我,但是兄长对妹妹
的,是人对人的,是一种亲情,而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在我们的婚姻中,他做了丈夫该
做的一切,他为了让我过得舒服,他努力赚钱,建设这个家。无论我们碰到什么困难,
他总是多承担一些,甚至有时瞒着我,独自承担一切。这是一种爱,但不是爱情。他是
个有激情的男人,可惜我没有能力引发这种感情。你说得对,从男人女人的角度来说,
他不爱我,因为他从没为我发疯或者说是投入全身心。他只是为我做丈夫该做的,但并
不一定是愿意做的。”
“可我为你发疯了。”康迅的口气似乎有些自嘲。
“是的,我因此那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爱我的男人。你触发了我的全部,因为对
你来说我就像一张白纸,你在上面涂抹了最鲜亮的颜色。我爱你,很爱。真的,很爱。”
“谢谢。”康迅又走近王一,将她从沙发上扯起来,紧紧地抱进怀里。“跟我走,
别说不,忘了一切,忘了这个世界,跟我走!”
“相信我,我们会有一个长长的未来,但我现在的确需要时间。”
康迅放开了王一,他问:
“你能稍微解释一下么?”
“我不能说我还爱他,但他对于我来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是我女儿的父亲,他
们现在在困境中,我不能就这样走了。即使他没爱过我,可我们在一起生活得时间太久
了。以至于时间也变成了一种情感,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情感,可是它毕竟存在。”
康迅听完王一的话,思绪飞到了别处。从他打开门看见王一那一刻起,他的潜意识
就产生了一种预感。当这种预感渐渐变成现实时,他开始为王一的动机寻找一个名字:
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名字。他一旦发现了王一动机的名字,立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世界。
这个名字是:自我牺牲
“好吧,你还有时间。”康迅对王一说。王一感动地投进康迅的怀抱,但在康迅的
心里,他感到拥抱王一让他疼痛。“今晚留下吧。”他轻声说。
王一深深地点头。
“明天送我么?”
王一再一次深深地点头。
“到了机场你马上就离开,千万别停留,别看着我走进去,别对我招手。”
“不,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不该现在这么说的,我们也许不久就会再见的。”王
一捂住康迅的脸,但什么也阻挡不住两个人倾盆的泪雨。
他们紧紧拥抱,大哭不止。
他们哭了很久,直到把眼泪流尽。王一去洗澡了。康迅找出自己的一个笔记本,翻
到其中的一页,上面是他抄录的一段话。如果不是眼下这么强烈的感情冲撞他,他不会
想起这段话的:
“自我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
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
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
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帝更伟大。”
过了一会儿,王一用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淋浴间。康迅看着王一,突然
感到上帝并不像他刚才想的那么公平,不然为什么被自我牺牲这种情感所俘虏的大多是
女人?因为她们是弱者,还是因为她们更善良?
秋早文学
返回
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