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梅是我的女朋友,最好的一个。当然,我也是女的,所以两个人聊天多半是贫
嘴。
前不久,我买了一个电话记录器,即使我本人在家,我也把那东西开着,目的是不
接不想接的电话。小红梅对此很生气。有一次,我不在家,她在电话记录器上说:“别
在那儿收声敛气地等着了,是我,接电话吧。”
可我真的不在啊,于是,她就加上一句她认为更讽刺的。
“你有了这个电话记录器,我对你的印象差多了。你是不是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要给
你打电话?哎,你变得跟那样人儿似的。”
所以,我问她,我变得跟哪样人儿似的?
她说,‘变得跟有电话记录器那样人儿似的。”
我买了一个电话记录器送给她。她拿着电话记录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本不想说
什么,可我肚子里的蠢话都是这时候说出来的。
“在劫难逃,”我说,“现在跟我是一样人了吧。”
“不是,”她说,“我不用,就不是你那样人儿。”
“那咱们走着瞧。”我说。
“我要是用它,肯定是我出什么大事了。”她这么说当然是为了吓唬我,因为我们
都知道,她是个平稳的人,退休前的日子都是能想见的。
小红梅是我给她起的外号,她本名叫李云。有一次,她骑车路过一个小立交桥,桥
身上挂着一幅广告,上面写着:“关东人民最爱谁,辽南金州小红梅。”小红梅是种外
形很像手雷的小包装白酒。她没想到白酒广告还能这么逗,就傻笑起来,没留神前面,
被一块石头垫了一个跟头。她倒在地上还笑哪,围观的人以为她把神经摔坏了。
“我以后就管你叫小红梅了。”她给我讲完这个故事后,我对她宣布。
可她反对。她说:“你才是小红梅吨。”
我问她为什么反对这个外号,她长得很白很洋气,丈夫又是军官很傲气。她的女儿
头发是卷卷的……没人会当真。
“这个外号太土。”她说。
“你没听说嘛,现在越上的东西就越洋,越是民族化的东西就越有世界性。”
“谁说的?屁话。”
你看,她很聪明。
我和小红梅同岁,有过一次很短暂的婚姻。小红梅现在还在婚姻中,女儿上小学,
丈夫刚刚转业到银行。如果他们一家三口走在大街上,会有很多人羡慕他们。他们不仅
长相般配,她丈夫还有一种气宇轩昂的劲头,好像在告诉每个人:我绝不拈花惹草,尽
管我有这样的可能。他出身高级干部家庭,再加上自己的工作也不错,但他跟任何人都
有距离。我曾问过小红梅对他的感觉,她搪塞我说,都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感觉。
我不喜欢小红梅的丈夫,他给我的印象是,他攒着劲,为的就是有一天对小红梅要
不就对这个世界说,我绝不原谅你。
“你管那么多干吗,他又不是你丈夫。”小红梅说。
她说得对。
我还没有丈夫,因为三十多岁的女人青春不多了,同时又很成熟。男人越来越不喜
欢成熟的女人,他们管这样的女人叫老油条。而那些喜欢成熟女性的男人我总也碰不到。
所以我总是处在交男朋友的阶段,一个又一个,想通过他们最终找到爱我我也爱的人。
“最近你又在干什么?”小红梅不爱说自己的事,我把这个理解成她自己没什么事,
所以我们在一起,一般是她问我说她听着。
“没干什么,烦。”我说。
“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说点好听的,比如,我现在很幸福,或者,我现在很高兴。”
小红梅说,“你前段时间总说,‘我快要疯了’,现在是烦,下一步说什么?”
“说我想死。”
“是不是离婚的女人都像你这样?”
“谁知道,我不认识别的离婚的女人。”
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多少有点认真地看我一眼。
“最近干吗了?除了上班。”她问。
“我写了一个小说。”
“写的是什么?”
“大意是,有个女的,跟我差不多,总是烦。因为再也没有什么能吸引她。她上过
大学,下过海,当过记者,不太缺钱。也写一点小说,不是专业的那种。有一个小说差
点被张艺谋拍成电影,后来他又看上别的小说了,就给了她一笔退稿费。从那以后,她
看见谁都要说起这件事,张艺谋怎样要拍怎么没拍怎么给她退稿费等等。”
“有点像祥林嫂了。”小红梅说。
“对。一天,她听说别人背后拿这件事取笑她,一连几天没出门。”
“疯了?”
“哪能这么脆弱。她在家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的生活不对劲了。但一时又想不出别
的改变生活的办法,就决定把所有的积蓄和张艺谋给她的退稿费乱花掉,然后自杀。”
“我真烦你们这些小作者动不动就写人自杀,你见过谁那么容易就自杀了?”小红
梅损了我一句,“后来哪?”
“我有个同学,她哥哥有一天午睡前,吃了安眠药,没写遗书,好像也没什么原因
就自杀了。”我说。
“行了,先说你的小说,后来哪?”
“后来她花完了这笔钱,回家准备自杀的时候,接到了一个律师的电话,说有个叫
查理的美国老头死了,给她留了一万美元的遗产。律师以为她不会英语,就在电话里把
老头的信给她念了。老头说对不起她,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老头一直以为她是妓女。
虽然她从没谈钱的事,老头相信有一天他会收到一个中国女人的来信,婉转地向他提起
这笔旧账。现在他快死了,感到了良心的不安。”
“他们怎么认识的?”
“偶然,露水关系,她那时候太痛苦了,想跟所有的男人睡觉。”我对小红梅解释。
“是嘛,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痛苦的女人想跟所有的男人睡觉。后来哪?”
我的故事显然吸引小红梅。
“后来就结尾了。她拿着这笔钱,气得要死。第一个想法就是雇一个杀手把那老家
伙杀了,可惜他已经聪明地死了。”
“她干吗还生气啊,她自己不也是想自杀吗?!”
“有了一万美元还怎么自杀啊?她哭啊哭,哭完了还是难受,最后,我也没办法了,
就写了一句‘街上的路灯这时都亮了,也照亮了她没有开灯的屋子。’然后小说就结尾
了。”
“这叫什么结尾啊,没有出路嘛。”
“我不过是业余写写小说,又不是牧师,给人家指什么出路啊?”
“我给你续个结尾。”小红梅不等我同意就说开了。“结尾是这样的,她拿着这笔
钱,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她
“等等,”我拦住小红梅,“我写的是“个女人,只有男人才吃喝嫖赌哪。”
“那你就写她找了好几个男朋友,买衣服下饭馆乱花钱,泡酒吧等等。”
“这不还是吃喝嫖赌吗?”我说。
“所以啊,她觉得空虚,就找更刺激的事。有一天,她去了一个地下俱乐部,去的
都是女的。”
我看着小红梅,她不看我,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说下去。
“她在那儿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姑娘。那姑娘很漂亮但也很忧郁。她们逐
渐来往多了起来。一天晚上,她去那姑娘家吃饭,姑娘对她说了心里话。姑娘说自己爱
上了她。”
我想过这时离开,但小红梅突然看了我一眼,我好像给钉住了。
“她好像一个胆小鬼那样跑了,她说她很抱歉给姑娘带来了误解和伤害,她说她可
能成为一个坏人或者一个伟人,但成不了同性恋,尽管她不觉得那种感情有什么不好。”
小红梅说到这儿打住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希望空气就这样慢慢凝固,把我
葬在里面,让所有的人都看见我,让我无处躲藏。
我对小红梅笑了一下。她明白了我,又说下去了。
“她走了,辞掉了工作,给她姐姐留了一封信,说以后再给家里联系,现在她想去
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城市。姑娘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给她错觉,让她在错觉中爱
上。”
我看着小红梅,还是找不到话说。
“你老是看着我干吗?”小红梅像在审问我。
我笑笑。
“你要不要把她的信拿去,附在你的小说后面。她姐姐是我的好朋友。他们现在还
没有她的消息。她姐姐不让我对你说,她觉得丢人。”
我不知道怎样离开了小红梅,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在街上走。下班的高峰时间已经过
去了,大街也松了一口气,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懒洋洋的。原来我想回家,心里难过,
现在又觉得不那么难过了,便留在街上瞎走。有好几个生意不好的修车摊对我生出了误
会。一个修车的男人远远地问我:“小姐,哪儿坏了?”
“哪儿都坏了。”我走近他说。
“那好啊,我技术好,不怕生意大。”
我走过他。他在我后面喊。
“哎,小姐,不是坏了嘛,怎么不修啊?”他等了等我的反应,然后说:“有病。”
我在家呆着四天没出门。
有几次涌出整理一下这几年的生活的念头,但太乱了,毫无头绪,因此也没有力气。
我想起小红梅有一次对我说的话。
她说,如果我有一天再也不能从男女关系上找到刺激,我将干什么?我说,试着结
婚。她说,我说结婚听着跟从良似的。她说,她担心男人只想跟我上床,而不是结婚。
她还问我,那些男人是不是都说爱我?我说,差不多。她问,那我怎么区分哪个是
真爱,哪个是假爱?我说,我从来不区分,他们说我就听着,他们问我听见了嘛,我就
说,我知道了,然后他们就以为我心里有数了。
小红梅最后告诉我,哪个男人想娶我,才是真心爱我。
这话说得对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红梅这么对我说,是为我好。
我突然那么想念小红梅,我想给她打电话,可我的男朋友来了,他有我的钥匙,我
没办法不让他送来。
“你在家怎么不接电话啊?”他说着走近我。
“别靠近我。”我对他摆摆手。
“你怎么了?”
“我有传染病,危险。”
也许是我们从前这样开过玩笑,所以他还是抱住了我,同时还说了几句“把你的病
传染给我哪”之类的话。我运足了气,把他推倒在地上。
“你疯了?”
“我告诉过你别靠近我。”
“这几天你到底出什么事了?没有你的消息,我一来你就这么对待我,你又有别的
相好的了,还是变成了同性恋?”
“你跟我结婚吧。”我说。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娶你吗?”
“说得对,你现在可以永远地滚了。”我说,“带上你的牙刷和内裤。”
我替他收拾好的东西里其实不只牙刷和内裤,还有比较高雅的东西,比如VCD什么
的。
第四天,我给小红梅打电话,可是看家的是电话记录器。我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我出门,先去了小红梅的家,没人。我顿时没了主意。我问她的邻居,邻居说,好几天
都没回来人了。我决定晚上再来一趟。
我骑车去单位,路上不停地在想,怎样对经理解释我的旷工。我骑得飞快,路边所
有的树都向后仰去,好像在告诉我,谁都可能扔掉过去的生活。我向前看,又有新的树
迎向我,好像我还可以拥有许多崭新的生活。我被这样的心情感动了,决定对经理直接
说,就说,这几天我在想怎样改变自己的生活。其实,这想法听上去假模假式的,但却
给我打了气,我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一个刚被整顿过的企业,明确了方向,鼓足了干劲,
马上就可以迎来新的飞跃。我甚至想向经理表示,今后一定好好干。
所以,我一进门就被于大拦叫住,也没特别惊慌,她让我马上去经理室,我也没想
这意味着什么。于大拦是这位女副经理的外号,因为她总是拦着我们女的去经理那儿,
好多事都是由她转达的,好像经理是她丈夫似的。
经理跟我的关系不错,有时能跟我说两句心里话,比如,他必须开除什么人的时候,
他爱跟我说说。他说,他心里不好过,但公司就是公司,公司全靠管理。我觉得他挺有
人情味儿的,也喜欢他对我的态度:亲切友好,但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态度,说白了,
他不想勾引我。他的态度是,个人对女人的,而这个人也不讨厌女人。
但我六年轻了,还只能看见事情的一个方面。当我站在经理桌子前,他那样看我,
好像我是一头已经很蠢的驴,又犯了大错。他的新态度赶跑了我所有真诚的企图。
“你能解释一下,你四天没上班。没有音讯的原因嘛?”他这么问我,让我恨他。
他平时给我的感觉可不是这样,我一直以为和别的员工有所不同。
“解释不了。”这么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意识到,一种女人任性的习惯。
“这么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你是公关部长吗?”他又这么问我。
“我不是一直在干吗?!”
“但你忘了,公关部长是公司的门面,他心急得在这儿,得体地做一切,让人们看
见我们公司的面貌。”
“我不舒服,得体不了。”
‘林家没电话吗?”
“有电话有什么用。公关部长得微笑,可我这几天笑不出来,来不来还不是一样?”
我好像从天上得到了我根本没有的勇气,对他喊起来。
“你喊什么?”
“我喊什么你不都听见了吗?”
“你疯了?”
“可能,当这么久公关部长,疯了也不奇怪。”
“我明白了,原来你一点也不尊重这个工作,所以你才干不好。”
“这个工作尊重我吗?”我对他继续大叫,感觉上已经意识到我正付出我的所有,
为了眼下的淋漓畅快。“这工作就像交际花,对什么人都得微笑,微笑,微笑。世界上
最恶心的事儿就是微笑了。你觉得这个工作怎么样哪?对一头猪,只要它有钱,你就得
对它微笑。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开除我,请便吧。我感谢你开除我,这样也能让你
的心理压力小一点。再见。”
我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下。”他喊住我。
“还有事吗?”
他把一个信封扔到桌子上:“你最后的工资。”
我对他说了一句差一点也让自己笑出来的话:“你留着花吧。”
我就这样失去了工作,在你看来这有点像玩笑,是吗?说心里话,我也有同感。离
开公司之后,我感到了后怕,一个人又在大街上毫无自的地走,心里慢慢地清楚了,从
此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同了,不管从前是好是坏。
可是没有回头的路。
晚上我去了小红梅的家,没人。我来到大街上,街道因为黑暗比白天好看些。我数
着街灯往前走,每走过一盏,它没有突然熄灭,我就在心里谢它一次。这时候,它还能
为我亮,很让我温暖。
见到小红梅的母亲,我才知道小红梅出了一件事。
母亲总是本着家丑不外扬的原则,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拣重要的向我转达小红
梅留给我的话。她说,小红梅临走嘱咐,如果我来找她,让我回家等,她会跟我联系。
我能理解小红梅没有把我跟她的密切关系告诉家里,在她妈妈眼里我可能是一个很
不正常的女人。
“她去哪儿了?”我问老太太。
“我也正要问你这件事,你们有个同学在辽阳,叫王……
王美云,是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叫这名字的同学在辽阳。
“她去那儿了,有这个人吗?”
我点点头。
母亲还是哭了。
“这我就放心了,我怕她错上加错。她要是现在在那个糟老头子那儿就什么都完
了。”
我看着这位老人,没说话,因为我还不知道谁是那个糟老头子。她发现我的迷惑,
好像觉得再不对我解释两句,有些不公平了。她默默地把一个纸条从兜里掏出来,递给
我。
我迅速瞄了几眼,应该是一个男人写的有些肉麻的情话。
“给她丈夫发现了,其实,这算什么事啊,是人谁还不兴犯回错?”她说着,我把
纸条又还给她。“可我们那女婿不依不饶的,非得离婚,这不把孩子带走了,还把这纸
条留给我了,说让我通过这纸条了解我自己的女儿,亏他还上了大学,简直没修养。”
“他怎么发现这纸条的?”
“是人,不是纸条,要是光发现纸条就好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想了一下别的:要是我有一天成为母亲,我不会像这位母亲一
样,不管她现在的立场站在谁的一边。我不喜欢她的态度,就像我同样不喜欢小红梅丈
夫的做法一样,他居然把小红梅情人写的纸条交给自己的岳母。
后来,我一连几天高烧。我就那么挺着不去医院。我想,如果我挺过来了,就是大
难不死,挺不过来,这世界也不会因为没有我损失什么。
到了第四天,烧还没有退,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不知为什么,我哭了,像一个听
话的孩子,在没有父母逼迫的情况下,吃了退烧药和抗生素。这时,我发现有太多的事
情,我从前一点没懂。比如,活着。
我和小红梅见面,是在我高烧之后。她约我去一家很安静也很贵的茶馆。但她迟到
了。我看见她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有些吃惊,因为她没有丝毫变化,既看不出她正在恋爱,
也看不出她在离婚。
“今天我买单,我已经知道你被开除了。”她坐下就先说了这个。
服务员送来茶单时,小红梅一边看,一边问我。
“有什么打算?再找一个新工作?”
她点了茶。我说,“还是先说你吧。
她看看我,嘴角有一丝笑意,好像要掩盖内心的无奈。
“你丈夫的梦终于实现了。”我说。
“你指什么?”
“我以前不跟你说过嘛,他总摆着那副架式,好像就等着有朝一日恶狠狠地对你说,
小红梅,我绝不原谅你。
小红梅笑了。
“依说得对,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还加了一句,离婚,马上离婚。”她说着说着,
脸上的笑意就没了,表情平谈起来。
“孩子你能要过来吗?”
小红梅突然就哭了,我也明白了,小红梅为什么从不谈她的婚姻。如果那婚姻能通
过发发牢骚而获得拯救,小红梅不会闭嘴的,她和别的女人没有太大的不同。
我改变话题。
“那个人是谁?”
小红梅看我半天才说:“你认识的。”
“谁?”我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刘万年。”
在她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我想到的也是这个人,因为小红梅的妈妈说是个糟老头
子,而我认识的糟老头子只有他一个能跟年轻女人搞这种把戏。
“你怎么能跟这种部糊糊的人在一起?”我再也无法镇定,三年前,他曾经是我的
男朋友,“为了他离婚,你是傻子还是疯子?我告诉你,他有那么点儿温柔的劲头,可
他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他就像是一个框子,里面连一张不好看的画也没有。换一个人
我不会对你说三道四的,但是他不行,绝对不行。”
‘称以为有成千上万个男人可供我选择吗?”
“你这么不自信?”
她点点头。
“你真这么看自己吗?”
她又点点头。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没想到是这样。”我轻声说。
“我让你失望了吧?”
现在轮到我点头了。
“我早就知道,谁对我都失望,所以,刘万年能看上我,就不错。”她不给我时间
去想一想她说的话,“告诉我,你的打算。”
我知趣地离开了刚才的话题,我第一次发现,在小红梅的面前,幼稚的是我。
“我不知道。”
“你不会自杀,对吧?”她问我。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想到了不久前的高烧。
“因为你的那几个小说,几乎每一个都写到了自杀,好像自杀是全人类惟一的出
路。”
我尴尬地笑笑。
“现在的女作家大部分是怎么活怎么写,能把跟老公在床上的事写过去,我……”
“可我不是女作家。”我打断她。
“但你想成为一个女作家,对吧?”
我摇摇头。
“干吗摇头,这想法没什么不好的。”
“我还有一点积蓄,我想开一个小学生食堂,你觉得怎么样?”
“很浪漫。”
“开个小学生食堂很浪漫?你有病吧?”我说。
“要是别人干,我不会这么说。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什么?”
“想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低手下心,做一个普通人。开个小学生食堂,再认识一
个小学生的爸爸,他离婚了,人长得也算漂亮,可能还是个出租车司机,你毫不犹豫地
跟他结婚了,希望从此以后你就是另一个女人,能在简单的生活中找到幸福。有一天,
在大街上碰上我,大声叫我,然后等着我问你过得怎么样,因为你想告诉我,你终于找
到了自己的幸福,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是你一直在我的,健康,毫无病态。”
“可我告诉你,生活从来都跟你想的不一样。”她说。
下面就该是这个故事的结尾。我想把结尾说出来,而不是写出来。因为我要在结尾
中从“我”的这个外壳里蜕出来,现在是我,在面对你。前面的那个“我”所讲的故事,
你随便对待它好了。
我只想澄清一小段儿,那就是小红梅在茶馆对我说的这段关于我未来生活的假设,
开一个小食堂,跟一个出租车司机结婚什么的。其实那不是假设,小红梅的确比我成熟,
但也不会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在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她所说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也
说不太清楚,我为什么没把它当成事实来写,也许是不好意思。因为我又跟那个出租车
司机离婚了,在我们结婚一年之后,原因是他开始动手打我,还有他的儿子。现在这个
男孩跟我一起生活。他是个勇敢的孩子,在法庭上他要求跟我一起生活。到现在我也没
弄明白,这个十岁的男孩怎么知道,这样对他爸爸有极大的好处。他的选择震动了他的
爸爸,他现在每周开五天车,周末来看孩子。他很少说话,再也不骂人了,有时等在外
面,我送孩子到大门口,他那双整天盯着路面的眼睛那样看着我们,孩子走到他身边以
后,他的目光还会在我这儿停留一会儿,让我的心突然就变得很慌乱。但我不再那么幼
稚,还能相信,一个中年男人能够改变。
我把生意不错的食堂宽了出去,因为没有兴趣再做下去。我试试开始写小说,也发
表了两篇,但是感觉也不太好,好像写小说本来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事,我硬把自己跟它
拉上了关系。去年五月,一个我一直很崇拜的作家因为婚变调动到我们这儿,我高兴了
一阵,有一天终于在一个有无数人的场会认识了他,他对我说,希望单独跟我见面。
他来我家看我的那天,说了好多话。他说,听说我也写小说,让我什么时候拿给他
看看。他还说了好多别的,甚至连我水平这么低的人都不会说的话。我失望极了。最后,
他跟我说,他最近刚刚写完一个长篇大部头,上篇叫“这X”,下篇叫紧X”。
他走了以后,我想,他那么有名气,也有才气,他什么都可以写,那我就不用再写
什么了。这么决定之后,感觉好多了。
再说说小红梅,她离婚了,也离开了刘万年。她现在和电台合作开了一条心理热线。
每天晚上十一点,我都能从收音机里听见她低沉的嗓音。她让我看见一种成熟的风度,
很让我喜欢,所以,有一次,她说,来给我做帮手吧。我就去了。
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还独身,但生活平静下来,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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