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 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 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 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 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 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 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 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 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 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 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 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 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 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 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门房 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 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 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 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 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 到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 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 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 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 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 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 说,到上海不多几天,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 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 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们多年老 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烛,要算 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看来的。 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 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 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 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 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 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 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 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 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千万,偷 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 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 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已随 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 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 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 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 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 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 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 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 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 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 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 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 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 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芙,不用理 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 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 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 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 arch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 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 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 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 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 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 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 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 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 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 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 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 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 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 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 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 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 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 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 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经,转 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得那样 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 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 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 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立刻局促难 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 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 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 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 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 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 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 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 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鸿 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 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 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 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 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 了!苏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 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渐; 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 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 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 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 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 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 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 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 时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 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 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 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 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 危脸,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 呢。”他武断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 姐初到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 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 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 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 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 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 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 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 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 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 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 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 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都认 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 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 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 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 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 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 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 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 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 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 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 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 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 “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 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 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 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 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 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 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 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 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 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 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 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 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 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 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 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 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 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 不安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 杆木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 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 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方先生, 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官派,一 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 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 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 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 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 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 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 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 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 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 有“Tiens!”“Ola,la!”那些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 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 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 他怎样向法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 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是你们是最 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 位。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昨天是 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毒药?真气得我半死! 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 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你开玩笑,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 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 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 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元朗么?”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 人,新近回国。他家跟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呀!根本就 不配认识你。那位曹一堂堂剑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有资格结交他?我问 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再版时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 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一会儿,唐小姐来了。 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 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们配有架子么?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那有什么 希奇?要请了还不肯去,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小姐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抚慰她道:“瞧你这孩子,讲句 笑话,就要认真。”便剥个鸿渐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 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 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忽然记起唐朝 有名的寒瘦诗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绍寒喧已毕,曹元朗从公事皮包 里拿出一本红木夹的法帖,是荣宝斋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苏小姐接过来,翻了翻,说: “曹先生,让我留着细看,下星期奉还,好不好?——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罢?”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见毛笔写的 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个“一”字。仔细研 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述,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 “一”是:“Melangeadultere”。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Jug!Jug!(五)污泥里——Efang oeilmondo!(六)——夜莺歌唱(七)……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sind!”(三十)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Eliot)、拷背延耳 (Tristan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 anzWerfel)的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 娥,“泥里的夜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 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曹元朗点头,说“新古典的”那个英文字。苏小姐问是什么一首,便看《拼盘姘伴》一 遍,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一结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个字真把夏天蠢动怒发 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Toutyfourmilledevie,亏曹先生体会得出。” 诗人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鸿渐忽然有个可怕的怀疑,苏小姐是大笨 蛋,还是撒谎精。唐小姐也那诗看了,说:“曹先生,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 了。诗里的外国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曹元朗道:“我这首诗的风格,不认识外国字的人愈能欣赏。题目是杂拌儿、十八扯的 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这个人的诗句,忽而用那个人的诗句,中文里夹了西文,自然有一种 杂凑乌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点头。曹 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说:“那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 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小姐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产看。”苏小姐转了背,鸿渐 道:“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进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决不会,我跟他们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来。昨天苏小姐就对我说, 她为了得学位写那本书,其实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诗。”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书没有?”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人。 “她序上明明引着JulesTell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发病的人去理发,那 剃头的对他说不用剪发,等不了几天,头毛压儿全掉光了;大部分现代文学也同样的不值批 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鸿渐只好说:“我倒没有留心到。”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苏小姐的书 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得苏小姐欢心。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发,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财 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着,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进来,对唐小姐做个眼色,唐小姐徽笑点头。苏小 姐抽开匣盖,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递给曹元朗道:“这上面有首诗,请你看 看。” 元朗摊开扇子,高声念了一遍,音调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戏子说白。鸿渐一字没听出 来,因为人哼诗跟临死呓语二者都用乡音。元朗朗诵以后,又猫儿念经的,嘴唇翻拍着默诵 一,说:“好,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么?”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恶。好好的飞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 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还是你霸占我?你闯进我的心,关上门又扭上锁。丢了锁上的钥匙,是 我,也许你自己。从此无法开门,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姐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这王尔恺是个有名的 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上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他放下扇子,撇嘴 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苏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鸿渐道:“王乐恺那样热口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有恭维歪诗 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 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来。 鸿渐道:“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苏小姐虽然撅嘴说:“不要你看了,” 仍旧让鸿渐把扇子拿去。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道:“不得了!这首诗是偷来的。” 苏小姐铁青着脸道:“别胡说!怎么是偷的?”唐小姐也睁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小姐,你记 得么?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六世纪的民歌,我到德 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 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 决不会开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的事。” 苏小姐道:“我就不记得欧洲文字史班上讲过这首诗。” 鸿渐道:“怎么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这也不能怪 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们全知道了。我们是中 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度不好,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并且是 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 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 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 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我也知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士代民歌的作风 么?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 癖’的坏习气。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 云托月。方先生,你该念念爱利恶德的诗,你就知道现代西洋诗人的东西,也是句句有来历 的,可是我们并不说他们抄袭。苏小姐,是不是?” 方鸿渐恨不能说:“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陆离。你们内行人并不以为厅怪, 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只对苏小姐笑道:“不用扫兴。送给女人的东 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 是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说着,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理会。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鸿渐略坐一下,瞧大家讲话不起劲,便告辞先走,苏小姐也没留他。他出门后浮泛地不 安,知道今天说话触了苏小姐,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访唐小姐 的日子,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见面以后就说:“方先生, 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 方鸿渐想一想,笑道:“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首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你知道那首诗是谁做的?”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首诗就是表姐做 的,不是王乐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么?”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里有太太。 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理,肚子里有大气,应 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 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 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首诗还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死!怎么办 呢?” “怎么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开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赶快写封信 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们骂我没 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么,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他一个朋友 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 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盘姘伴》,简直 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的不通,不通得来头 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所说那样糟 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 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 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 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 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 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 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昨天有点奇 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你记得那一 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 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么说呢?有 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 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 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 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送她毕 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 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 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 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 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 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 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 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 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 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 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 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 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 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 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 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 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儿弄着,没 再吃东西。” “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 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 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 “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 “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也有同样的 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害冲突。” “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肯显出来。 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军呢?” “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说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小姐难保不讲给 苏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红着脸— —“我意思说,表姐也许是助弱小民族的。” 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饭, 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我知道我很大胆冒 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 “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么说呀?” “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 “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义,自己享 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说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钟?” 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女大会,观 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 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国会议 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有一位南斯拉夫 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 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 的将来,男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赵辛楣:“沈太太,你这话对。现在的女 真能干!文纨,就像徐宝琼徐小姐,沈太太认识她罢?她帮她父亲经营那牛奶声,大大小小 的事,全是她一手办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来!”鸿渐跟唐且说句话,唐小姐忍不住 笑出声来。苏且本在说:“宝琼比她父亲还精明,简直就是牛奶场不出面的经理——”看不 入眼鸿渐和唐小姐的密切,因就:“晓芙,有什么事那样高兴?” 唐小姐摇头只是笑。苏小姐道:“鸿渐,有笑话讲出来大家听听。” 鸿渐也摇不说,这更显得他跟唐小姐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苏小姐十分不快。赵辛楣 做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学里的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 听得那么乐。对不对,唐小姐?” 方鸿渐不理他,直接对苏小姐说:“我听赵先生讲,他从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 理牛奶场的,我说,也许赵先生认为她应该头上长两只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么人了。否 则,外表上无论如何看不出的。” 赵辛楣道:“这笑话讲得不通,头上长角,本身就变成牛了,怎会表示出是牛奶场的管 理人!”说完,四顾大笑。他以为方鸿渐又给自己说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厉,决不先退,盘 恒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发上坐得更深陷些。方鸿渐目的已达,不愿逗留, 要乘人多,跟苏小姐告别容易些。苏小姐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 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 鸿渐道:“苏小姐,今天没机会多跟你讲话。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请你吃晚饭,就 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赵辛楣请!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顾,菜也许不如他会点。” 苏小姐听他还跟赵辛楣在怄气,心里宽舒,笑说:“好!就咱们两个人么?”问了有些 害羞,觉得这无需问得。 方鸿渐讷讷道:“不,还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请她了没有?” “请过她了,她答应来——来陪你。” “好罢,再见。” 苏小姐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光滑干净, 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她,而偏为她弄得心 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 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 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天晚上的睡 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 每醒来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名,一 举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 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 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银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 午六点多钟,才下办公室,没工夫回家换了衣服再上馆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打扮好了。设 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来审定着衣镜里自己的仪表。回国不到一年,额上添了许多皱 纹,昨天没睡好,脸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 知道得不宽假地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其实旁人 看来,他脸色照常,但他自以为今天特别难看,花领带补得脸黄里泛绿,换了三次领带才下 去吃早饭。周先生每天这时候还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着。将要吃完,楼上 电话铃响,这电话就装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时休想耳根清净。他常听到心烦,以为他那未 婚妻就给这电话的“盗魂铃”送了性命。这时候,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 个女人。”女用说着,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 的觳纹。鸿渐想不到苏小姐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去接,只听效成 大声道:“我猜就是那苏文纨。”这孩子前天在本国史班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 作“亲爱保罗”,给教师痛骂一顿,气得今天赖学在家,偏是苏小姐的名字他倒过目不忘。 鸿渐拿起听筒,觉得整个周家都在屏息旁听,轻声道:“苏小姐哪?我是鸿渐。” “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 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鸿渐话出口就后悔。 斩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远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鸿渐知道已经问得迟了。 “没有什么,就觉得累,懒出门。”这含意是显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养罢,我明天一定来看你。你爱吃什么东西?” “谢谢你,我不要什么——”顿一顿——“那么明天见。” 苏小姐那面电话挂上,鸿渐才想起他在礼貌上该取消今天的晚饭,改期请客的。要不要 跟苏小姐再通个电话,托她告诉唐小姐晚饭改期?可是心里实在不愿意。正考虑着,效成带 跳带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来道:“亲爱的蜜斯苏小姐,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爱吃什 么东西?’‘我爱吃大饼、油条、五香豆、鼻涕干、臭咸鲞’——”鸿渐大喝一声拖住,截 断了他代开的食单,吓得他讨饶。鸿渐轻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继续吃早饭。周太太果然 等着他,盘问个仔细,还说:“别忘了要拜我做干娘。”鸿渐忙道:“我在等你收干女儿 呢。多收几个,有挑选些。这苏小姐不过是我的老同学,并无什么关系,你放着心。” 天气渐转晴朗,而方鸿渐因为早晨那电话,兴致大减,觉得这样好日子撑负不起,仿佛 篷帐要坍下来。苏小姐无疑地在捣乱,她不来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姐两人。可是没有第三 者,唐小姐肯来么?昨天没向她要住址和电话号数,无法问她知道不知道苏小姐今晚不来。 苏小姐准会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苏小姐转告也不来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银行里帮王主任管 文书,今天满腹心事,拟的信稿子里出了几外毛病,王主任动笔替他改了,呵呵笑说:“鸿 渐兄,咱们老公事的眼光不错呀!”到六点多钟,唐小姐毫无音信,他慌起来了,又不敢打 电话问苏小姐。七点左右,一个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间房间,预备等它一个半钟头, 到时唐小姐还不来,只好独吃。他虽然耐心等着,早已不敢希望。点了一支烟,又捺来了; 晚上凉不好大开窗子,怕满屋烟味,唐小姐不爱闻。他把带到银行里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 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听见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心就直提上来。约她们是七点半, 看表才七点四十分,决不会这时候到——忽然门帘揭开,跑堂站在一旁,进来了唐小姐。鸿 渐心里,不是快乐,而是感激,招呼后道:“扫兴得很苏小姐今天不能来。” “我知道。我也险的不来,跟你打电话没打通。” “我感谢电话公司,希望它营业发达,电线忙得这种临时变卦的电话都打不通。你是不 是打到银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这么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来电话说她今天不来吃晚饭,已 经通知你了。我说那么我也不来,她要我自己跟你讲,把你的电话号数告诉了我。我摇通电 话,问:‘是不是方公馆?’那面一个女人声音,打着你们家乡话说——唉,我学都学不来 ——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 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 是才貌双全——’一口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 把听筒挂上了。这一位是谁?”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话,所以周 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姐又来电 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数告诉我。我想你那时候 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 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 么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衙来 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不尽,以后 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今天险透 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没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多东西。方 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妆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回答说: “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围广些,这样不好 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么?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生的女人前 面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 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到菜上了,两人吃 着,鸿渐向她要信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叶上,因为他从来不爱带记事小册 子。他看她写了电话号数,便说:“我决不跟你通电话。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 信。”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算接过了, 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 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 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常常最不 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遍利用,否则更不得 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 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 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 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钟,唐小姐 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 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 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到老晚才 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可是唐且 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 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衣服,女用 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了,分付用人去回话 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 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 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 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 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 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 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 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 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又及。”写 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信,而是唐小姐读它。 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 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 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恺做的,太 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则他脸上的 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舞歌 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意思。可见这是 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西来贡献。 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的,还是刚 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写 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 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 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 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 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 小姐的信,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 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随身带到银 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语,有时无话可说,他 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透口气,伸个懒腰,a-a-a- 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 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 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 ——”写信的时候总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 想还不如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 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 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还不得不 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 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 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 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 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 了。苏小姐打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 小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自己,这 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小姐的误解。他改口 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 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打架,我这 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 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免得冲突。” 鸿渐本想说:“其实全没有关系,”可是在苏小姐抚爱的眼光下,这话不能出口。同时 知道到苏家来朝参的又添了个曹元朗,心放了许多。苏小姐忽然问道:“你看赵辛楣这人怎 么样?” “他本领比我大,仪表也很神气,将来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个理想的——呃—— 人。” 假如上帝赞美魔鬼,社会主义者歌颂小布尔乔亚,苏小姐听了也不会这样惊奇。他准备 鸿渐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为辛楣辩护。他便冷笑道:“请客的饭还没到口呢,已经恭 维主人了!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说,可是每封信都说他失眠,看了讨 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医生!”苏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关 系,不必请教医生。 方鸿渐笑道:“《毛诗》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写这 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薄取笑人家, 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劝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天闷闷不 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方鸿渐到馆子,那两个客人已经先在。一个躬背高额,大眼睛,仓白脸,戴夹鼻金丝眼 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 了年纪的小孩子。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 满齐整得使方鸿渐绝望地企羡。辛楣了见鸿渐热烈欢迎。彼此介绍之后,鸿渐才知道那位躬 背的是哲学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尚未到 部,善做旧诗,是个大才子。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以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学 家身分,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成“褚明”,取“慎思明辩”的意思。他自小负神童之 誉,但有人说他是神经病。他小学,中学,大学都不肯毕业,因为他觉得没有先生配教他考 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视得利害而从来不肯配眼镜,因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又常说人 性里有天性跟兽性两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他常翻外国哲学杂志,查出世界大哲学家的通 信处,写信给他们,说自己如何爱读他们的书,把哲学杂志书评栏里赞美他们著作的话,改 头换面算自己的意见。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那 样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不用说高兴得险的忘掉 了哲学。他们理想中国是个不知怎样鄙塞落伍的原始国家,而这个中国人信里说几句话,倒 有分寸,便回信赞褚慎明是中国新哲学的创始人,还有送书给他的。不过褚慎明再写信去, 就收不到多少复信,缘故是那些虚荣的老头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卖弄,不料彼此都收 到他的这样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认为“现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不免扫兴生气了。褚慎明靠 着三四十封这类回信,吓倒了无数人,有位爱才的阔官僚花一万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学家 不回他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缠他,住址严守秘密,电话簿上都没有他的名 字。褚慎明到了欧洲,用尽心思,写信到柏格森寓处约期拜访,谁知道原信退回,他从此对 直觉主义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敌人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请他喝过一次茶,他从此研究数理逻 辑。他出洋时,为方便起见,不的不戴眼镜,对女人的态度逐渐改变。杜慎卿厌恶女人,跟 她们隔三间屋还闻着她们的臭气,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样的敏锐。他心里装满女人, 研究数理逻辑的时候,看见aposteriori那个名词会联想到post-erio r,看见×记号会联想到kiss,亏得他没细读柏拉图的太米谒斯对话(Timaeu s),否则他更要对住×记号出神。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讲中国人生观的著作翻成 英文,每月到国立银行领一笔生活费过极闲适的日子。董斜川的父亲董沂孙是个老名士,虽 在民国作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气甚好,跟着老子作旧诗。中国是出儒将的国家,不比法国 有一两个提得起笔的将军,就要请进国家学院去高供着。斜川的将略跟一般儒将相去无几而 他的诗即使不是儒将作的,也算得好了。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这对于士兵,倒未始 非福。他作军事参赞,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他回国不多几 天,想另谋个事。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太爷沂孙先 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 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 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庵那些乾嘉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後审查。董斜川也向跑堂的 要了一支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方鸿渐心里诧异。褚慎明危坐不 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MonaLi sa)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张,撇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来了。我这样 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诗做 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旧诗不能 比!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 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 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川一拉手 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 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 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辛楣 道:“今天本来也请了董太太,董先生说她有事不能来。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 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她画的《斜阳萧寺图》,在 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她跟我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 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的确,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 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也许 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法国葡萄汁,笑说:“这是 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方先生 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方先生,我今 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 酒,是个例外。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 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辛楣 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 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慎明喝茶,酒杯还空着。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 字牛奶,说已隔水温过。辛楣把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慎明倒 了一杯,尖着嘴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 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慎明 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了 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 冻着。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开奶牛场,请 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 里预备。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匣东西给你。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么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苏小姐又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 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太阳酸痛好几天。你 又要来引诱我了。”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一文不值, 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不敢 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 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 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我们这老世伯光绪初 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 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你那时候问我什么一句话?” 鸿渐胡涂道:“什么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问题,对不 对?”对这个照例的问题,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那时候因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 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 题,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 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 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决。” 方鸿渐惊奇,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或,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 得!了不得!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 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 本指定参考书。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 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 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 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 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 ‘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 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 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 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 --“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 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 哪!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 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刺 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大家忍不 注笑。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褚 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园’,慎明兄将来的婚姻一定 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 --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 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红 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辛楣嚷道:“岂有此理!说这种话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 杯,鸿渐只需喝一两口,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 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 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 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 esse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 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鸿渐给酒摆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会摆空城计。”结果他又给辛楣罚了半杯酒, 苏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说话。斜川像在寻思什么,忽然说道:“是了,是了。中国哲学家里, 王阳明是怕老婆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没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抢说:“还有什么人没有?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苏小姐忽 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不无兴趣地问。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 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便说:“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 了。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窍不通,叫我做呢,一个字都做不出。”苏小姐嫌鸿渐太没面 子,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庐两家的诗?” “为什么?” “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东洋留雪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 度。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我没说错罢?还是黄公度好 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 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 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 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 翘着左手大拇指。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字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苏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问他要刚才 写的诗来看。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 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 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 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纸上写着 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 啼”;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似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一钱 买,快雨瑞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独扶浅醉赏残 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 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身过,鬓丝摇影万鸦窥”;意思非常晦涩。鸿渐没读过《散原精 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 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一万只乌鸦 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 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辛楣对鸿渐道:“你 也写几首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鸿渐极口说不会做诗。斜川说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 必勉强。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 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的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 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诗:‘好赋归来 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红,”说 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 褚慎明道:“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都可以仔细 看个饱了。” 斜川生气不好发作,板着脸说:“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谈诗。我这一联是用 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附会。”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们罚自己一杯。方先生,你应该知道出典,你不比我 们呀!为什么也一窍不通?你罚两杯,来!” 鸿渐生气道:“你这人不讲理,为什么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说:“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 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苏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我陪他。” 说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下去,灌完 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 “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 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心里只想:“大丢脸!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胃里呕清了,恶 心不止,旁茶几坐下,抬不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苏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 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 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开,满脸鄙厌,可是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泼的牛奶,给鸿渐的 呕吐在同席的记忆里冲掉了。 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说:“‘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么饭没吃完,已经忙着还席 了!没有关系,以后拼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 苏小姐发恨道:“还说风凉话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 做主人的有什么脸见人?--鸿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把手指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 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至命伤。 鸿渐头闪开说:“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位也给我搅 得扫兴,请继续吃罢。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小姐道:“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撵鸿渐滚蛋,便说:“谁有万金油?慎明,你随身带药的,有没有万金 油?” 慎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发汗,止痛 的药片,药丸,药膏全有。苏小姐捡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渐擦在两太阳。辛楣一肚 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没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我吩 咐人叫车送你回去。” 苏小姐道:“不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 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说:“你,你不吃了?还有菜呢。”鸿渐有气无力地恳请苏 小姐别送自己。 苏小姐道:“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我先走一步。辛 楣,谢谢你。” 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差不多完全 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叫他闭上眼歇一会。在这个 自造的黑天昏地里,他觉得苏小姐凉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额,又听她用法文低声自语:“Pa uvrepetiti(可怜的小东西)”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汽车到周家,苏 小姐命令周家的门房带自己汽车夫扶鸿渐进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惊小怪赶出来认苏小姐, 要招待她进去小坐,她汽车早开走了。老夫妇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又不便细问蒙头躺着的鸿 渐,只把门房考审个不了,还嫌他没有观察力,骂他有了眼睛不会用,为什么不把苏小姐看 个仔细。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齿线的痛,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 得爽朗,可以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唐小姐,只说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来,对苏小 姐真过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来过电话,问他好了没有,有没有兴臻去夜谈。那天是旧历四 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 不能去看唐小姐。苏小姐的母亲和嫂子上电影院去了,用人们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门的 在家。她见了鸿渐,说本来自己也打算看电影去的,叫鸿渐坐一会,她上去加件衣服,两人 同到园里去看月。她一下来,鸿渐先闻着刚才没闻到的香味,发现她不但换了衣服,并且脸 上唇上都加了修饰。苏小姐领他到六角小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他忽然省悟这情势太危 险,今天不该自投罗网,后悔无及。他又谢了苏小姐一遍,苏小姐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 眠,今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鸿渐偷看 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症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 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 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他站起来道:“文纨,我要走了。” 苏小姐道:“时间早呢,忙什么?还坐一会。”指着自己身旁,鸿渐刚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苏小姐的笑声轻腻得使鸿渐心里抽痛:“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会下来,我不要你这样 正襟危坐,又浊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子?”转脸向他顽皮地 问。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脑子里也浮着她这 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子的勇气。” 苏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说:“Embrasse-moi!”说着一壁害羞,奇怪自 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 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 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 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吻完了,她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 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小姐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 都变了傻子了。”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 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情感冲 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 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 的。 苏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想着两句 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不知是旧句,还是自己这时候的灵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 月半不知怎样。“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又记起曹元朗的诗,不禁一阵厌恶。听见女用人 回来了,便站起来,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觉得剩余的今夜 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纨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没有借口, 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个软弱、没有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 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 为宝贵的回忆。祝你快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一点钟左 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筒,预料苏小姐骂自 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的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拆呢。信里讲些什么?是好话 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还要撒娇 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 “这样着急!好,我就看。你等着,不要挂电话——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头你来 解释罢。” “不,苏小姐,不,我不敢见你——”不能再遮饰了,低声道:“我另有——”怎么说 呢?糟透了!也许同事们全在偷听——“我另外有——有个人。”说完了如释重负。 “什么?我没听清楚。” 鸿渐摇头叹气,急得说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我爱一个 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 “你——你这个浑蛋!”苏小姐用中文骂他,声音似乎微颤。鸿渐好像自己耳颊上给她 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卫地挂上听筒,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动不住。午时一个人到 邻近小西菜馆里去饭,怕跟人谈话。忽然转念,苏小姐也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么都吃不 进。忙赶回银行,写信求她原谅,请她珍重,把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哀恳她不要留恋。发 信以后,心上稍微宽些,觉得饿了,又出去吃东西。四点多钟,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没兴 致去看唐小姐了。收发处给他地封电报,他惊惶失,险以为苏小姐的死信,有谁会打电报来 呢?拆开一看,“平成”发出的,好像是湖南一个皮名,减少了恐慌,增加了诧异。忙讨本 电报明码翻出来是:“敬聘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费盼电霸国立三闾大学校长高松 年。”“教捋”即“教授”的错误,“电霸”准是“电复”。从没听过三闾大学,想是个战 后新开的大学,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聘自己当什么系的教授。不过有国立大学 不远千里来聘请,终是增添身价的事,因为战事起了只一年,国立大学教授还是薪水阶级里 可企羡的地位。问问王主任,平成确在湖南,王主任要电报看了,赞他实至名归,说点金银 行是小地方,蛟龙非池中之物,还说什么三年国立大学教授就等于简任官的资格。鸿渐听得 开心,想这真是转运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顺利。今天太值得记念了,绝了旧葛藤, 添了新机会。他晚上告诉周经理夫妇,周经理也高兴,只说平成这地方太僻远了。鸿渐说还 没决定答应。周太太说,她知道他先要请苏文纨小姐那样,早结婚了,新式男女没结婚说 “心呀,肉呀”的亲密,只怕甜头吃完了,结婚后反而不好。鸿渐笑她只知道个苏小姐。她 道:“难道还有旁人么?”鸿渐得意头上,口快说三天告诉她确实消息。她为她死掉的女儿 吃醋道:“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鸿渐不屑计较这些粗鄙的 话,回房间写如下的一封信: 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帖补药,还是欢迎 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不失为一个机 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 事,假如你进上海的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 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我”,可是这笔 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 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 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只能用几千年 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 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看见苏小姐 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汽车夫向他脱帽,说:“方先生来得巧,小姐来了不多一 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过去了,”便转个弯回家。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 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苏小姐会不会大讲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 唐小姐,并且,这半年来的事讲出来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 等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后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没信,他两次 拜访都扑个空。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 处。也许她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她可能 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自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节。好,再写 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小姐居然 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 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 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先生听说礼 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你那天应该 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对 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 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吻她,准备 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 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 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 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 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 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 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 学位——”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真——”唐 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 “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 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 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 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 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再会。”她 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 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 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 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 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 面,雨里淋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 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他再不走, 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 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 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 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 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 对面铃响,好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 候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他正换干 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小姐电话。”鸿渐袜 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 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 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 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 厨房里去报告。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 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姐一条条说 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 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姐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 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 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唐小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 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 他还没有完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多久——也许只是几秒种 ——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出他急于看 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唐小姐心里一阵难受。更发现盒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 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数,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写在他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 宝贝似的收藏着。她对了发怔,忽然想昨天他电话里的话,也许并非对自己说的;一月前第 一次打电话,周家的人误会为苏小姐,昨天两次电话,那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找鸿渐的, 毫不问姓名。彼此决裂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 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 就得碎。唐小姐脾气高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病中几天,苏小姐天天来望她陪她,还告诉 她已跟曹元朗订婚,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据说曹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 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说, 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着我,可是——”苏小姐笑着扭身不说完那句话。求婚是这样的,曹 元朗见了面,一股怪可怜的样子,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小姐手里,神色仓皇地跑了。 苏小姐打开,盒子里盘一条金挂链,头上一块大翡翠,链下压一张信纸。唐小姐问她信上说 些什么,苏小姐道:“他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唉,你这孩子最顽皮,我不告 诉你。”唐小姐病愈姊妹姊夫邀她到北平过夏。阳历八月底她回上海,苏小姐恳请她做结婚 时的傧相。男傧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学朋友。他见唐小姐,大献殷勤,她厌烦不甚理他。他 撇着英国腔向曹元朗说道:“Dashit!Thatgirlisforget-me- notandtouch-me-notinone,aredrosewhichhas somehowturnedintotheblueflower.”曹元朗赞他语妙天 下,他自以为这句话会传到唐小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后第四天,跟她父亲到香港 转重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