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选举风波 有时,我觉得自己像只枕头,离别人的脑袋很近,却猜不透别人是怎么想的。 谁能发明测试别人内心的仪器,我愿存钱买上一台。 ——摘自贾里日记 下半学年开始了。 开学伊始,新鲜的事一件接一件。换了新教室,发了新书,班里同学也都变得 面目全非,特别是一些女生,像吃多了发酵粉,一下子又高又大,不知这样猛长下 去,国家球队是否会把她们物色去?真想写信去推荐,因为班里多了几个“女穆铁 柱”,女生们无形之中就更神气了。 校学生会主席上学期末转学走了,所以这学期刚开学,就发了一个候选人名单, 让每班从中选一个人当主席。班委会征求大家意见,大家全说无所谓,主要是那一 长串名单中,全是陌生的。有的同学乱开玩笑,说决定选席慕蓉,因为她文笔美。 最后,大家都说,由班委会决定。 下午,班委会约定二点在教室开会,可到了二点整,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贾里 一个人。这帮人,要是在军队里,准得关禁闭。到了二点过五分,陈应达的请假条 到了,是托他的一个邻居带来的,他指示说,由大家代表他——也不问问大家是否 愿意代表他,这个专啃英语书的家伙! 那三个女班委,平心而论,比陈应达优秀一些,她们一点三刻就到了,但等了 几分钟便被墙外的吆喝声吸引过去。贾里他们的新教室紧挨着校园的厚墙,墙外是 一条狭窄的马路,不通公共汽车,基本上是条步行街,很安静。可这个寒假里,倚 墙新搭了个售货铺,主要卖各种各样的电器小商品,也卖抢手的东西,吃的用的应 有尽有。于是,教室里整日都能听见做生意的对话! “这个汗衫好,是32支的,透气性好……” “喂,这个插座便宜些卖不卖?” 那三个女班委就是被那些广告招徕去的!这一次,她们步调一致。 到了二点二十分,鲁智胜才骑着自行车拎着个大提兜晃晃荡荡地骑进校园,随 后,那三个女班委饱览了商品信息后脸儿通红地回来,讨论才算开始。 鲁智胜抱着双肘,挺神秘地说:“喂,听我的没错,咱们选鲁艳青吧!” 候选人名单上果然能找出鲁艳青的名字。 “多偏心,选自己的本家!”女班委们笑起来。 鲁智胜眉飞色舞,说:“岂止是本家,她是我堂姐,知道吗,叔伯堂姐,亲得 就像我的姐姐,我们投她一票怎样?” “为什么要投她一票?”贾里说,“你觉得她好,我们不觉得。” “她人不错,我的优点她全有。” “要是她和你像,那优点太少了。”贾里打断他,不让他自我感觉太好! “拆什么台!”鲁智胜比比划划,“她真是不错,你们只要一接触,就会同意 我的观点的,不信,咱们打赌!” 几个女班委首先摇头,往往男生同意的,她们就反对,她们要选男篮队的队长, 高中部的,长得有点像费翔。 鲁智胜二话没说,就把大提兜抖搂开了,里面是几大块巧克力,包装富丽堂皇: “喂,我请客,请客。快吃吧,名牌的。” 人手一块。女生们都叫:“嗬,真大方,为什么要请客?”就是,鲁智胜从未 这么客气过。 鲁智胜笑笑,说:“只要你们选上鲁艳青一票就行!” 这家伙,真有个商人的脑袋,他用巧克力作为贿赂武器。要不是贾里已咬了一 口巧克力,他必定原封不动地把巧克力扔在那家伙脸上。 鲁艳青最终未能当选。原因很罕见:初一级某班虽投了鲁艳青的票,但在“选 举理由”这一栏里,明明白白地填着:因为她弟弟请我们吃巧克力。选举中是很忌 这种丑闻的,所以虽然鲁艳青呼声很高,最后只是担任学生会办的油印小报的主编, 而男球星却当选为学生会主席。 鲁智胜暴跳如雷,骂贾里不够朋友。看他真动气,贾里很抱歉,有些事都是在 一气之下办成的,谁都怪不上——假如鲁智胜不用小计谋,买来那些该死的巧克力, 贾里十有八九会选鲁艳青的,对那很帅的篮球明星,他没什么好印象。 后来听说鲁艳青知道真情后,把鲁智胜训了一通。鲁智胜就是缺少这一类教训, 这很及时!不过,后来再见到鲁艳青,贾里就想逃跑,尽管他对她的印象逐日美好 起来,而且,鲁主编一点不记恨他,见了他,总叫他校友。说实话,这样贾里才更 难过,一直忘不了那个过分尖刻的“选举理由”。 很快,贾里就更后悔了,因为他们班遇上了大危难,而危难之中更见人心。 墙外的售货铺近来生意越做越大,居然还卖起了卡拉OK机,每天顾客盈门。买 卡拉OK机就必须要试机,这样,各种嗓门都要在话筒里一展歌喉,教室中受的干扰 就不言而喻了。 课堂上,查老师拉开嗓子朗诵李清照的词,里头很悲凉地提到“人比黄花瘦”, 外面的声浪却劈头盖脸地压过来,把清高赶走: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莫回头——” 轰一下,全班哄笑起来,不知是笑那小赖子似的唱腔,还是笑班级里严谨的气 氛被打碎。总之,一周内,大家的音乐细胞全活跃起来,把一些市面上流行歌曲的 词温习得滚瓜烂熟。可是,发作业本时,老师们都一个个怒气冲冲。 查老师几次去要求换教室,可是,学校没有空余的教室,况且,这一带有五个 教室,多少都受音乐声浪的冲击,只是贾里他们班首当其冲。 “同学们,拿出毅力来!”查老师鼓励道,“当然,我也很需要毅力!” 可惜效果不理想,外面的市面越做越大,还装了个电喇叭,成天吆喝。 开班委会时,陈应达率先提出,假如这噪音问题无法解决,他就准备转学。当 然,他这种优等生,到哪儿都是抢手货,可其余的四十几名同学怎么办? 贾里说:“能不能让他们不卖卡拉OK机?” “他们是电器公司设的门市部。”鲁智胜说,“我爸认识他们的头。” 大家都委托鲁智胜回去向老鲁求救。可老鲁的回答很干脆:不行,人家有经济 指标,不让人做生意就是打碎人家的饭碗! 后来才知道,校方也曾干涉过,但都没有结果。 “让他们搬家行不行?”从上到下大家都那么说,可说得心有余悸,口气迟疑, 因为对方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大公司。 又拖了一周。外面的世界变精彩了,而教室里的师生却很无奈。干扰太大,假 如再在这种教室读下去,到了期末考试,准保有一半同学“大红灯笼高高挂”。而 那个陈应达,据说已经在联系下学期转学的事宜,争做第一个逃兵。 班委会决定向学生会求救,只是那个潇洒的篮球队队长应酬甚多,他总是热情 洋溢地说:让我把手头的急事解决了,就办你们这件事!可他老是办不完手头的急 事,尽管他一再声明说:“我站在你们一边。” 贾里一出学生会就火了:“求他干什么?他根本不重视,这个家伙只知道出风 头!” 那三个女班委有些惭愧,因为她们至今仍对他存有好印象。她们可不管那球星 是否办事,她们只考虑他的男子汉的风度,就那么不讲逻辑。 正巧,那天鲁艳青在学生会徘版,听见了几句牢骚。下午,她就到贾里班来试 听,边听边幅度很大地摇头,拳头捏得紧紧的。放学后,她参加了班委会讨论,和 大家一起起草了告全校师生书,请求大家声援。 隔了一天,校报就全文刊登了这篇文章,于是,这事引起了强烈反响,师生们 联名写了信,校长也签了字。后来报社又派人来调查,并摘录了那封信,还加了副 标题:学生们不该有的烦恼!终于,有一天,那店铺的声浪停息下来,铺外贴了张 纸条——本店将迁至某路某号,请新老顾客惠顾。 胜利了!大家快活得又叫又跳。 下课后,鲁智胜得意洋洋地对贾里说:“怎么样,鲁艳青是不是位巾帼英雄?” “也许是。”贾里说,“不过,现在我挺舍不得那店铺搬走了。” “为什么、你发疯了!”鲁智胜厉声批评他。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在流行歌曲声中学习了。”贾里万分苦恼地说, “今天音乐断档了,脑子里反而一片空白!” “确实,”鲁智胜说,“那段日子有新歌欣赏,还可以起哄,很自由很轻松的, 令人怀念!” 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有余波。 这家店铺拆迁时,乒乒乓乓敲得厉害,贾里他们班有个男生叫林武翔的,趁体 育课溜出去看热闹,不幸让飞弹出来的砖瓦击中脑袋,当场昏死过去,由救护车送 至医院抢救。 林武翔的父母都是盲人,他们拄着红白相间的盲人棍,到学校哭哭啼啼,孤苦 无助极了。 一下子,舆论反过来了,不少人都责怪班委会多事,都说假如那店铺不搬,这 个惨案就不会发生,还说贾里他们只顾出风头! “他们的脑子都坏掉了。”贾里忿忿然,“那砖敲坏的大概是他们的脑袋。” 三个女班委也受到了牵连,老是嘟着嘴,无精打采,像三棵苦菜。 鲁智胜开始也站在贾里一边,说:“这是两回事!”后来,情况升级了,听说 林武翔可能会有后遗症,鲁智胜心地本来就不坏,因而也急了,“糟糕,别变傻瓜! 他是家里的独生于,没有他,怎么办?” 贾里也深感内疚。他第一次感觉做件好事是那么难。他和鲁智胜自告奋勇去照 顾林武翔的父母,可被他们拒绝了,他们没什么文化,就觉得儿子是个牺牲品,因 此就很气恼! 接着,许多不明真情的人见了贾里他们都投来鄙视的目光,仿佛他们是害人精, 真是只顾自己出风头。 贾里陷入深深的苦恼中,每天八点半就躺在床上,想着林武翔满头是血的模样, 夜里就光做噩梦。那段时间,作家正巧去外省深入生活,贾里妈妈也有点挡不住, 她很同情儿子,可又无能为力。渐渐地,儿子的忧愁传染给她,她也开始失眠,而 且比贾里略胜一筹。 贾梅是真正的乐天派,在这种情况下,她照样吃,照样睡,还嚷嚷说体重有所 增加。 妈妈去过学校几次,校方并没有责怪贾里他们。查老师说:“假如呼吁搬迁错 了,我也有一份责任!可实际上没错,两件事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但两件事毕竟还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所以在“民间”,对贾里他们的不满 情绪仍在升级。林武翔的病情消息也不断传来:他仍在休克;医生说,可能偏瘫。 到后来,贾里自己也产生错觉,一听到林武翔的名字他就面红耳赤,脑子发涨。 “唉,要是我知道林武翔会受这样的伤,我情愿在噪音中度过一生。”贾里终 于委屈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嚎陶大哭,谁劝都没用! 最倒霉的是鲁艳青,她被许多人指责,包括那个潇洒的学生会主席也对她耿耿 于怀,他忘记了自己许诺过:我站在你们一边! 贾里妈妈只能打长途电话向作家求援,作家毕竟是作家,很有大将风度,他让 贾里听电话,只说了一个充满激情的问句:“如果样样都顺利,还要你努什么力?” 就这句话,让贾里茅塞顿开,贾里头一次感觉到,爸爸像一棵老树,风吹雨打 全都一一经历,所以泰然处之。他很想快点也长成那样的老资格的人物。 事情结束的一笔出乎意料地简洁。 贾里听说林武翔要开刀治疗,又鼓足勇气和班委会一起写了倡议书,希望大家 捐款,资助困难中的林武翔。这一举动,盖过了那一片闲言碎语,得到了更广泛的 支持。连校长都上门来说:我也捐一份!一大笔钱经由盲人夫妇颤抖的手送至医院。 手术十分成功,林武翔休养一阵就上学来了。贾里故意问了一些方程式,结果他对 答如流,像没事一样,只是人有些白。 那天,班里为此开庆祝会,查老师为这个庆祝会取名为“双喜临门”会,他一 向有些诗人气质,因而慷慨激昂地说: “噪音赶走了,林武翔也平安归来,真是双喜临门。看来做一个中国的孩子需 要为许多事操心,但是,中国的孩子也很幸运,因为能创造世界,坚强些,孩子们!” 大家热烈鼓掌,许多应邀参加的家长,譬如贾里的母亲都感动得落泪了;吴家 姆妈虽未收到请柬,可是不请自到,同时,也是其中哭得更奔放的一个。 会后,贾里找到鲁艳青,她是作为校报的特邀记者来参加庆祝会的。 “你好!”贾里说,“校友!” “你好!”鲁艳青也摆摆手,“校友!” 他们相互笑笑,然后,贾里鼓足勇气说:“明年,明年我一定要选举你当学生 会主席,我已经知道,应该选举怎样的人。” “谢谢你,校友。”鲁艳青又笑笑,“不过,我不能为了这留一级,因为今年 七月我就考大学了。” 贾里有些难过,也许真正的人生滋味就是多味的。鲁智胜这胖子乘机抬高自己, 大咧咧地说:“我说我的眼光准,没错吧!” 反正,谁也不会天生是伯乐的,这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