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            
  
    陈姐姐,“皇冠”里两个陈姐姐,一个你,一个我——那些亲如家人的皇冠工作人员这
么叫我们的。
    始终不肯称你的笔名,只因在许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这么叫你,我也就跟着一样说。一
直到现在,偶尔一次叫了你琼瑶,而且只是在平先生面前,自己就红了脸。
    很多年过去了,有人问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总说是两家人早就认识的。这事说来话
长,关系到我最爱的小弟弟大学时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面解开了一个结——替我
的弟弟。
    为着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感激着你们,这也是我常常说起的一句话——琼瑶
为了我的家人,出过大力,我不会忘记她。
    你知道,你刚出书的时候,我休学在家,那个《烟雨蒙蒙》正在报上连载。你知道当年
的我,是怎么在等每天的你?每天清晨六点半,坐在小院的台阶上,等着那份报纸投入信
箱,不吞下你的那一天几百字,一日就没法开始。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
有缘做了朋友。当年的小弟,还是一个小学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与你,更是遥远
了。
    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触时,我已结婚了,出了自己的书,也做了陈姐姐。你寄来了一本
《秋歌》,书上写了一句话鼓励我,下面是你的签名。
    小弟的事情,我的母亲好似去看过你,而我们,没有在台湾见过面。
    这一生,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你将自己关得严,被平先生爱护得周密。我,不常在台
湾,很少写作,一旦回来,我们通通电话,不多,怕打扰了你。
    第一次见到你,已是该应见面之后很久了。回国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厅挤,万
一你来了,我会紧张,觉得没有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厅环境不能使我在台北接
待朋友。
    于是我去了你家。
    那是第一次见面,我记得,我一直在你家里不停的喝茶,一杯又一杯,却说不出什么话
来。身上一件灰蓝的长衣,很旧了,因为沙漠的阳光烈,新衣洗晒了几次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实那件是我结婚时的新娘衣。我穿去见你,在你自信
的言笑和满是大书架的房间里,我只觉得自己又旧又软,正如同那件衣服。
    那次,你对我说了什么,我全不知道,只记得临走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时候离开台湾。
    我被你吓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语,你的大书架,你看我的眼神,你关心的问话,你
亲切的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满茶杯……
    陈姐姐,我们那一次见面,双方很遥远,因为我认识的你,仍是书上的,而我,又变成
了十几岁时那个清晨台阶上托着下巴苦等你来的少女,不知对你怎么反应。距离,是小时候
就造成的,一旦要改变,不能适应。而且完全弱到手足无措。
    你,初见面的你,就有这种兵气。是我硬冤枉给你的,只为了自己心态上的不能平衡。
    好几年过去了,在那个天涯地角的荒岛上,一张蓝色的急电,交在我的手里,上面是平
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们也痛,为你流泪,回来吧,台湾等你,我们爱你。是
的,回来了,机场见了人,闪光灯不停的闪,我喊着:“好啦!好啦!不拍了,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然后,用夹克盖住了脸,大哭起来。
    来接的人,紧紧抱住我,没有一句话说。只见文亚的泪,断了线的在一旁狂落。
    你的电话来,我不肯接,你要来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谈——不能给你彻夜的坐。
    很多日子,很多年,就是回忆起来的那段心情。很长很长的度日如年啊,无语问苍天的
那千万个过不下去的年,怎么会还没有到丧夫的百日?
    你说:“Echo,这不是礼不礼貌的时间,你来我家,这里没有人,你来哭,你来
讲,你来闹,随便你几点才走,都是自由。你来,我要跟你讲话。”
    那个秋残初冬的夜间,我抱着一大束血也似鲜红的苍兰,站在你家的门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种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将那束红花,带去给你。
    对不起,陈姐姐,重孝的人,不该上门。你开了门,我一句不说,抱歉的心情,用花的
颜色交在你的手里,火也似的,红黑两色,都是浓的。
    我们对笑了一下,没有语言,那一次,我没有躲开你的眼光和注视,你,不再遥远了。
    我缩在你的沙发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来了,看见茶,我的一只手蒙上了眼睛,在平
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的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今昔是什么?今昔在你面前的人,喝着同样的茶,为什么茶是永远的,而人,不同了?
    你记得你是几点钟放了我的,陈姐姐?
    你缠了我七个小时,逼了我整整七个小时,我不讲,不点头,你不放我回家。
    如果,陈姐姐,你懂得爱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见我在泣血,就要问你—
—我也会向你叫起来了。我问你,当时的那一个夜晚,你为什么坚持将自己累死,也要救
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缠死,也要告诉一个没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还有盼望?
    自从在一夕间家破人亡之后,不可能吃饭菜,只能因为母亲的哀求,喝下不情愿的流
汁。那时候,在跟你僵持了七个小时之后,体力崩溃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我觉得你太
残忍,迫得我点了一个轻微的头。
    不是真的答应你什么,因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台之后,
我心里的安排。
    你逼我对你讲:“我答应你,琼瑶,我不自杀。”我点了点头,因为这个以后还可以
赖,因为我没有说,我只是谎你,好给我回去。
    你不放过我,你自己也快累疯了,却一定要我亲口讲出来。
    我讲了——讲了就是一个承诺,很生气,讲完又痛哭起来——恨你。因为我一生重承
诺,很重承诺,不肯轻诺,一旦诺了便不能再改了。
    你让我走了,临到门口,又来逼,说:“你对我讲什么用,回去第一件事,是当你母亲
替你开门的时候,亲口对她说:“妈妈,你放心,我不自杀,这是我的承诺。”
    陈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来电话,问我说了没有。我告诉你,我说了说了说
了,……讲讲又痛哭出来。你,知我也深,就挂不了电话。你知道,你的工作,做完了。在
我们家四个孩子里,陈姐姐,你帮了两个——小弟,我。相隔了九年。
    三年前,我在一个深夜里坐着,灯火全熄,对着大海的明月,听海潮怒吼,守着一幢大
空房子,满墙不语的照片。那个夜晚,我心里在喊你,在怨你,在恨你——陈姐姐,为着七
个月前台湾的一句承诺;你逼出来的,而今,守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第二天,我写了一封信给你,说了几句话——陈姐姐,你要对我的生命负责,承诺不能
反悔,你来担当我吧!当然,那封信没有寄,撕了。
    再见你,去年了。你搬家了,我站在你的院子里,你开了房子的门,我们笑着奔向彼
此,拉住你的手,双手拉住你,高声喊着:“陈姐姐!”然后又没有了语言,只是笑。
    我们站在院子里看花,看平先生宝贝的沙漠玫瑰,看枫树,看草坪和水池。你穿着一件
淡色的衣服,发型换了,脸上容光焕发。我,一件彩衣,四处张望,什么都看见了,不再是
那个只见一片黑色的盲女。
    那天是黄昏,也是秋天,晚风里,送来花香,有一点点凉,就是季节交替时候那种空气
里转变的震动,我最喜欢的那丝怅然——很清爽的怅然,不浓的,就似那若有若无的香味。
    过去,不再说了。
    又来了,这次是小杯子,淡淡的味道,透明的绿。我喝了三次,因为你们泡了三次。
    陈姐姐,你猜当时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们也必喝三道的茶。
    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
    面对着你和平先生,我喝的是第三道茶。这个“淡如微风”,是你当年的坚持,给我的
体验。
    我看了你一眼,又对你笑了一笑。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不能言谢,我只有笑看着你,不能说,放在生命中了。耶诞节,平先生和你,给了我一
匹马,有斑点的一匹马,在一个陶盒子上。盒子里,一包不谢的五彩花。一张卡片,你编的
话,给了我。
    你知道,我爱马,爱花,爱粗陶,爱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爱的东西。
    有生命吗?我有吗?要问你了,你说?
    我很少看电视的,或者根本不看,报上说,你有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梦。我守住了父
母的电视,要看你的天空和梦是什么颜色。
    你看过我的一次又一次颜色,而我,看过的你,只是一件淡色的衣服。而你又不太给人
看。
    我是为了看你,而盯在电视机前的,可是你骗了我,你不给人多看你。你给我看见的天
空,很累,很紧凑,很忙碌,很多不同的明星和歌,很多别人的天空——你写的。
    而你呢?在这些的背后,为什么没有一个你坐在平先生旁边闲闲的钓鱼或晒太阳的镜
头?
    我看过你包纱布写字的中指,写到不能的时候,不得不包的纱布。
    孩子,这还不够吗?你不但不肯去钓鱼,你再拿自己去拚了电影,你拚了一部又一部,
不懂享受,不知休息,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灯闪在深夜东区的台北高墙上时,琼瑶成功背
后那万丈光芒也挡不住的寂寞。谁又看见了?戏院门口的售票口在平地,哪儿是你。
    大楼上高不可及的霓虹灯,也是你。那儿太高,没有人触得到,虽然它夜夜亮着,可是
那儿只有你一个人——嫦娥应悔偷灵药,高处不胜寒。
    好孩子,你自己说的,你说的,可不是我——不要再做神仙了。
    我知道你,你不是一个物资的追求者。我甚而笑过你,好笨的小孩子,玩了半生那么累
的游戏,付出了半生的辛劳,居然不会去用自己理所当然赚来的钱过好日子。
    除了住,你连放松一下都不会,度假也是迫了才肯去几天,什么都放不下。
    这么累的游戏,你执着了那么多年,你几次告诉过我:“我不能停笔,灵魂里面有东西
不给我自由,不能停,不会从这个写作的狂热里释放出来,三毛,不要再叫我去钓鱼了,我
不能——”
    常常,为了那个固执的突破,你情绪低落到不能见人。为了那个对我来说,过份复杂的
电影圈,你在里面撑了又撑,苦了又苦,这一切,回报你的又值得多少?
    个性那么强又同时非常脆弱的女人——陈姐姐,恕我叫了你——孩子。
    写,在你是不可能停的,拍,谁劝得了你?
    看你拿命去拚,等你终有累透了的一天,等你有一天早晨醒来,心里再没有上片、剧
本、合同、演员、票房、出书……等了你七年,好孩子,你自己说,终于看见了《昨夜之
灯》。那一切,都在一个决心里,割舍了。
    今夜的那盏灯火,不再是昨夜那一盏了,你的承诺,也是不能赖的。这一场仗,打得漂
亮,打得好,打得成功。那个年轻时写《窗外》、《烟雨蒙蒙》的女孩,你的人生,已经红
遍了半边天,要给自己一个肯定,今天的你,是你不断的努力和坚持打出来的成功,这里
面,没有侥幸。放个长假好不好?你该得的奖品。
    休息去吧!你的伴侣,一生的伴侣,到底是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
    你一生选择的伴侣,你永恒的爱情,在前半生里,交给了一盏又一盏长夜下的孤灯,交
给了那一次又一次缠纱布的手指。
    孩子,你嫁给了一盏无人的灯,想过了没有?
    你的笑和泪,付给了笔下的人,那盏灯照亮了他们,而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日子呢?
    不要不肯走出可园,那个锁住了自己的地方,改变生活的方式,呼吸一些清晨的空气,
再看看这个世界,接触一些以前不会接触的人群——不要掉进自己的陷阱里去。
    在一个男人永生对你付出的爱情里,你仍是有自由可言的。跟他一起自由,而不是让他
保护你而迷路。
    不拍电影了,真好,戏终于落幕了,那是指电影。
    现在你自己的戏,再没有了太多的枷,你来演一次自己的主角好不好?不要别的人占去
你大半的生命,不要他们演,你来,你演,做你自己,好孩子,这个决心,可是你说的,我
只不过是在替你鼓掌而已。
    你是自由的,你有权利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路,他人喜不喜欢你走出来的路,不是
你的事情,因为毕竟你没有强迫任何人。别说强迫了,你根本连人都不肯见。
    最喜欢你的一点,是你从不在朋友欢喜的时候,锦上添花,那个,你不太看得见。
    这一生,我们也不常见面,也不通信,更不打电话,可是,在我掉到深渊里的那一刹
那,你没有忘记我,你不拉我,你逼我,不讲理的逼我,逼出了我再次的生命。是你,陈姐
姐,那个不甘心的承诺,给了我再来的生命。
    我不谢你,你知道,这种事情,用这个字,就不够了。昨夜之灯,任凭它如何的闪亮,
都不要回头了,你,我,都不回头了。
    我们不嫁给灯,我们嫁给生命,而这个生命,不是只有一个面相,这条路,不是只有一
个选择。
    戏,这么演,叫做戏,那么演,也叫做戏,这一场下了,那一场上来,看戏的,是自
己,上台的,也是自己。陈姐姐,你鼓励过我,我现在可不可以握住你的手,告诉你,我们
仍然不常见面,不常来往,可是当我们又见的时候我也要送你一匹马——我画的,画一个琼
瑶骑在一匹奔驰的马上,它跑得又快又有耐性,跑得你的什么巨星影业公司都远成了一个个
斑点,跑到你的头发在风里面飞起来,这匹马上的女人,没有带什么行李,马上的女人穿着
一件白色的棉布恤衫,上面有一颗红色的心,里面没有你书里一切人物的名字,那儿只写着
两个字——费礼,就是你的丈夫的笔名。
    跑进费礼和你的穹苍下去吧!
    其实,已经送了你一匹马。现在。
    祝你旅途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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