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十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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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诗人L与F医生初识的那个夜晚,即L痛不欲生把一瓶烈酒灌进肚里的那个病房之夜,L就曾问过F:“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淫荡的家伙?我是不是最好把这个淫荡的家伙杀掉?”
“这话从何说起?”
“医生,我看你是个信得过的人。”
“这个嘛,只好由你自己来判断。”
“我想你送走的死人一定不算少了,但你未必清楚他们走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还在希望什么。”
“要是你想说说,我会守口如瓶。”
“那倒不必,我甚至想把自己亮开了给全世界都看看。我怕的只是他们不信。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希望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哪一个都是真的,真诚的恋人和好色之徒在我身上同样真确。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死的人更是不打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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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说:我生来就是个好色之徒。我生来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我躲在母亲怀里,周围有许多女人向我伸出手,叫着我的名字要抱抱我,那时我三岁,我躲在母亲怀里把她们一一看过,然后向其中的一个扑去,那一个——我大之后才弄懂——正就是那一群中最漂亮的。我不记得有过一岁和两岁,我认出自己的时候我已经三岁。我最早被问到几岁时,我伸出三个手指说:“三岁。”我三岁就懂得女人的美丽,圆圆的小肚皮下那个男人的标志洁白稚嫩,我已经是个好色之徒了。
诗人说:可我生来就是个真诚的恋人。我把我的糖给女孩儿们吃,把我所有的玩具都拿出来随便她们玩,随便她们把糖吃光把玩具弄坏我都会如愿,我只是盼望她们来,盼望她们别走,别离开我。我想把我的婴儿车也送给一个大女孩儿,她说“我可真的拿走了呀”,我担心地看看奶奶,不是怕她真的拿走,而是怕奶奶会反对,奶奶要是反对我将无地自容。我咿咿呀呀唧哩咕噜地跟一个大女孩儿说我的事,我想把我所有的心思都告诉她,我想跟她说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但我还太小,说不清楚。
诗人说:那时候我三岁,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表达我的心意。但那心意已经存在,在那儿焦急地等待一个恰当的词。女孩儿们离开时我急得想哭,因为我还是没找到一个恰当的词,那句至关重要的话无依无靠无从显现。女孩儿们走后,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渐渐地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那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我一声不响独自细听心里那句至关重要的话,想听出它的声音,但它发不出声音,因为我给它找不到一个词。母亲发现,三岁的男孩儿蹲在早春的草丛里,一声不响蹲在落日的前面,发现他在哭,不出声地流泪。母亲一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我无以诉说,那句话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因而发不出声音。这真急人。这真难过。我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
诗人说:所以后来我一见到那个词,我立刻大舒一口气,仿佛挖掘了几千年的隧道非常简单地崩塌下最后一块土方,豁然开通了。那个词一经出声——爱情——我就惊得回过头来。“爱情,爱情!”就像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样我立刻回过头来认出了她,知道我寻找了多年的那个词就是她。就是这两个字,就是这声音,毫无疑问。
诗人说:那时候我除了盼望女孩儿的美丽,并没有其它念头。那时我可能五岁,或者七岁,我对女孩儿的身体并没有特殊的关注,我觉得她们的身体和她们的脸、和她们的微笑、和她们的声音一样,都让我感到快乐和晴朗。和她们在一起充满希望。我跟在一群女孩儿身后跑来跑去,听凭她们调遣,心里充满希望。希望什么呢?现在我知道,是希望那亲密的时光永不消逝,希望她们高傲的目光依然高傲但不要对我不屑一顾,希望她们尊贵的声音总是尊贵但不会让我走开,希望她们跟我说话也听我说话,那时我就会把我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们,我希望任何时候她们都不避讳我都不丢弃我,不会转脸就把我忘记,亲密而欢乐的时光不会因为我只是去吃了一顿饭回来就变了样子,变得凄冷、陌生。我害怕忘记,我害怕那两个冷漠的字,“忘记”这两个字能使一切珍贵的东西消灭,仿佛不管什么原本都一钱不值。
(诗人可能还会想起我的那个足球。我想,L会不会也认识一个可怕的孩子?当然,对L来说那是一个残酷的夏天,诗人最初的欲望被那个夏天的末尾贴在了墙上。)
诗人说:而这一切希望,现在我知道,全是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让她们看见我的美好也看见我的丑恶,看见我的纯洁、我的污秽、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见我的欲望多么纷纭可我的希望多么纯洁。一切希望,我现在知道,就在于她们看清了我的真象而依然不厌弃我,一切欢乐都不改变。否则我总担心那欢乐会倏忽消逝。我怕我是一个假象,我害怕我会欺骗了她们,我怕我会辜负了她们的信任,我怕不小心我的假象会被戳穿。我害怕这害怕本身,我害怕小心谨慎乃至提心吊胆会使每时每刻的欢乐都变质。总之,我怕她们一旦看清我的真象就要让我走开,我盼望她们看清了我的真象而我们的亲密依旧……
诗人说:从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惧,莫不于此。
诗人说:所以,我对我的恋人说,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我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对她说,我不能离开她,我不能想象离开她我可怎么办……但我对她说了我对所有美好的女人也都着迷,我让她看见了我的真象,而她,就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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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和他的恋人,从镜子里面,观看自己。
一点烛光,稳稳的,不动。并不要求它固定在哪儿。
那一点光明在两面镜子之间扩大,照亮幽暗中他们的裸体。
他们独立地站着,同时看见自己和对方,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欲望。
他们不约而同把头扭向对方,激动、惊讶。
人很少能够这样观看自己。
像这样,一起观看他们。自己在他们之中。他们就是我们自己。
他们扭动一下身体,证实那就是我们。证实那就是你,和我。证实两个常常必须互相藏起来的形象和欲望,正互相敞开,坦露给对方。
在两面镜子之间,转动、曲伸、舒展,让两个形象的差别得到夸张。
让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被证明。
你,和我。你和我的,不同。真的,世界上有这么不同的你和我,有两种多么不同的花朵。
让明朗的和含蓄的都到来。让粗犷的和细腻的、昂耸的和荡漾的,都开放。让不同的方式都被承认。
诗人和他的恋人,互相牵一牵手。牵着手转换位置,确信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确信这一时刻的不同平常。
换一个位置或者再换一个位置。突然,紧贴……跪下……扑倒……
随后,料必无比疯狂。
那疯狂不能描写。不是不敢,是不能。
是语言和文字的盲点。
那疯狂很难回忆,无法诉说。因为它,没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替代。
它是它,或者不是它,别无蹊径。
它本身就是词汇,就是语言,就是思想,就是想象的尽头。
如果它足够疯狂,它就消灭了人所能够制造的、所有可以归为光荣或归为羞耻的语言。因为那时它根本的欲望是消灭差别。
两面镜子之间是无限的空阔。当然那要取决于光的照耀。我有时想,两面相对的镜子之间,一支烛光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光明,一点黑暗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幽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人间,一次忘我的交合会不会就是一切差别的消灭……
叫喊、呻吟、昏眩。之后,慢慢又感到夜风的吹拂。
慢慢的,思绪又会涌起,差别再度呈现。躺在烛光和幽暗中,他们,到底还是两个人。是具体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因之,在他们以外必有一个纷坛繁杂的世界。
必定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让人担忧。
她说:“你是不是,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当然。”
她说:“你,是不是只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是,当然是这样。”
她说:“但那是否,只是情欲?”
诗人会说:“不。”他会说:“那是爱情。”
她说:“可要是,要是没有我呢?”
诗人L侧转脸,看她的表情。
她说:“要是我还在南方,并没有到北方来呢?”
她说:“要是我到北方来,可并不是到这座城市来呢?”
她说:“要不是那天我在美术馆里迷了路,我就不会碰到你。”
她说:“我推开了右边的门,而不是左边的门,所以我顺着一条走廊向西走,那时夕阳正在你背后,我看见你迎面走来,那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谁也想不到我们马上就要互相认识了。”
她说:“我完全是因为走迷了。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而不是右边的门。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永远错过了。”
她说:“这很神秘是不是?”
她说:“两个人,可能只有一次相遇的机会,也可能一次都没有。”
她说:“我们迎面走来,在一幅画前都停下来。那幅画,画的是一根巨大的白色的羽毛,你还记得吗?”
她说:“我看着那幅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你就看看我,笑了,说:‘真对’。我说:‘你笑什么?你说什么真对?’你说:‘真的,这画让人觉得无比寒冷。’我们就一起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说了很多,称赞那位画家的天赋,猜测他高傲的心里必是有一缕像那羽毛一样的寒冷不能摆脱。”
她说:“其实,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顺着向东的走廊走……”
我想诗人会欠起身来看她,看她的光洁和朦胧,看她的实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儿起伏、流漫,风在那儿鼓动。我想,L应该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她想说的是:“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
她想说的是:“可女人,对你来说却是,必然。”
她想说;“那为什么,你不会对别的女人也有这样的欲望呢?”
我想,这样的时刻,男人必定只能扑在女人独特的气息里,迷茫地在那儿吻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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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知道,随即她想说的必然还有:“那为什么你说,你只爱我呢?”必然还会有:“如果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是女人,为什么那不直接叫作情欲,而要叫作爱情?”然后还有:“那么你是不是只对我有这样的情欲呢?如果只对我才这样,要是没有我呢?”还有:“要是我们没有那个偶然的机会相遇,你的情欲怎么办呢?是不是总归得有一个实现情欲的机会呢?”还会有:“那时,你会不会对另一个女人也说‘这是爱情’,说这是唯一的,说‘我只爱你一个’呢?”
多年来让诗人害怕追问的东西,随着夜风的吹拂,纷纷飞来。他不由得抬起身,离开她,跪在她身旁不敢再触动她。
并非是她、她的每一部分、或她的某些部分,神圣不可触动。而是她的全部,这样坦然的赤裸,这样平安、舒缓的呼吸,这样不经意甚至是放肆的姿势,平素的高雅矜持和此刻的放心自在,使谎言不能挨近,使谎言粉身碎骨。男人的谎言,在她安逸、朦胧的睡意旁,在童年般无猜无忌的夜风里,被捉拿归案。
因而我清楚地看见,诗人对很多女人都有欲望,在过去在将来,有过,而且还会有。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好色之徒。他为此厌恶自己,诅咒自己,但他本性难移。他感到他永远都会这样。让自己变成一个纯洁的人,他甚至没有什么信心。任何时候,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发现那些漂亮的女人,还没来得及诅咒自己的幻想,幻想已经到来,已经不着边际地编织开去了。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对母亲说过:“妈妈,我怎么老在想坏事?”那时天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我记得那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很慢,永不停歇。诗人的幻想也是这样,也是永不停歇。
L向他的恋人承认:“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
L对她坦白:“吸引我的女人并不止一个,并不止十个。很多。”
他说:“看见她们,我就感到快乐,感到兴奋。”
他说:“感到她们的存在,才感到一切都有了希望。我每时每刻都在幻想里。除了幻想,我百无一用。”
诗人对他的恋人说:“我幻想她们独处时的样子,幻想闯进她们独处时的自由里去,幻想她们并不因为我的闯入而惊惶,而躲避,而斥骂。为此我甚至希望我也是女人,但就怕那样反而见不出她们的美妙。我幻想她们的裸体、她们的声音、她们的温度、她们的气息,幻想与她们纷纷谈情做爱……”
他说:“我的幻想一分钟都不停止,我的欲望一秒钟都不衰竭。但请你相信,我……”
他说:“我并不曾胡作非为。”
“不是因为你不想,而是因为你不敢,”恋人平静地说。
他说:“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但是我爱你,这我知道。”
他说:“如果是不敢,也是因为怕失去你。因为怕失去你,我甚至不想。”
他说:“为了不失去你,我不想那样做,也不想那样想。”
他说:“你别离开我,永远别离开我。”
他说:“但我还是常常那样想,那幻想无法摆脱。毫无办法。”
他说:“真的是毫无办法。在梦里,我梦见所有我喜欢的女人。没有人像我这样无可救药。”
他说:“奶奶早就说过,我要毁在女人手里。”
“或者是女人毁在你手里,”恋人平静地说。
她安静地肆无忌惮地躺着。他跪在她身边。
在光明和幽暗中,诗人看自己那朵低垂的花,心想他真的是不是罪恶之源?
“你怎么不来?”她轻声地问。
“哦……什么”他胆怯地看她。
“你不是甘心毁在女人手里么?”
“嗯?”他以询问的目光看她。
“你不是要让我,毁掉他吗?”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急促。
随即的疯狂更是无可遏制,无法描绘。因为那独一无二的方式无以替代。
“哦……”在那疯狂中他说,“你原谅我吗?”
“我喜欢,我喜欢你的诚实。”
“你饶恕我了?”
“是的,哦,是的,”在那极度的欢乐中她说,“我喜欢你这么野蛮。”
甚至无从记忆。只能推想在那一刻,在宇宙全部的轰响里,应该包含他们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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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另一种时间,L的恋人会有另一种情绪。另一种情绪,会使她对诗人L的坦白有另一种想法。
无法使恋人们的狂欢之夜无限延长。激流奔涌过重山峻岭,冲进开阔地带变得舒缓平稳的时候,另一种情绪势必到来。所有的海誓山盟都仅具现在性,并不能保障未来。与其认为这是海誓山盟的悲哀,不如看清这是海誓山盟的起源。对于别人的情绪,我们无从把握,我们害怕在别人变化了的情绪里受到伤害,所以我们祈灵于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掩耳盗铃式的恐惧。海誓山盟证明孤独的绝对。这并不怪谁,这是我们的处境。就像童年那个秋天的夜晚我抱着一只破足球回家的时候。因此我们一天天学会防备,学会把握自己。要坦露还是要隐藏,自己可要慎重。还有一个词,“自重”,说的好像也是这个意思。但诗人,他宁可毁掉自己。他不仅要坦露的肉体他更要坦露的心魂,此人执迷于真象。
但另一种情绪,会是一样地真切、强烈、不可遏制。不一样的是,它要超过坦露本身去看坦露的内容,便又在那内容里看见别人的不可把握,看见因此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看见了孤独的绝对。
另一种情绪随时可能产生,甚至并不听由自己把握。具体而言,是诗人和他的恋人在一间借来的小屋里同居了很久之后,是诗人L终于得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之时。诗人说:“也许我们不妨结婚吧?”他的恋人说:“为什么?”那时女人忽然有了另一种情绪,便跨越过诗人的坦露去看那坦露的内容:那个如梦如幻的小姑娘是谁?在酷热的夏夜他一遍遍地给她写信的那个少女,她是谁?那个“不要说四十岁,八十岁也埋没不掉她脸上的童话”的女人,是谁?那些纷纷走进诗人梦里的她们,都是谁?她们曾经在哪儿?现在她们到哪儿去了?有一天她们会不会回来?
接着是阳光明媚的礼拜日早晨,他们一起去看那套两居室的住房,一路上女人一声不响。诗人像一只亢奋的雄鸟,唧卿咕咕地描绘着筑巢的蓝图,女人在自己变化了的情绪里忽然又发现出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与许许多多的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在他心上,在他的欲望里,和在他实际的生活中,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区别?
一座灰色的三层楼房,座落在一片芜杂的楼区里。这儿的楼都是三层,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形状,一样的姿态,像似一条条停泊的也许再不能起航的船。每个窗口都招展开斑驳灿烂的被单、衬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袄以及女人的花裤衩,仿佛一支难民船队。走进去,走廊昏暗狭窄,两旁等距离排开一个个家门,除去一个锁着的寂无声息,其余的门中都传出礼拜日早晨独有的欢闹。那一个锁着的,就将是他们的家了。
诗人大步走在前面。
女人忽然想起以往,他们在借来的小屋里同居,在众目睽睽下同居,她问他:“家是什么?”他的指尖在两个人赤裸的身体之间的月光里走一个往返,说:“家就是你和我,没有别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和地点。”“那么爱情呢,是什么?”他的指尖再次在两个赤裸的胸脯之间的寂静里走一个来回,说:“爱情就是从这儿到这儿互相敞开,完全畅通。”“那为什么就是你和我?”“因为恰恰是这样,恰恰是你和我。”
其余的门里不断地有人出来,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纸。或端着尿盆从他们面前走过,一路向他们行“注目礼”,甚至在拐进卫生间两手向腰中摸索裤带时还回头再把这对新邻审视一回。诗人颤抖着好久不能把钥匙插进锁孔。他的恋人轻声说:“可为什么,恰恰是这样?”“你说什么、”L没听懂她的话,一心一意开那把老锁。
两间房,中间一个门相通,还有一个阳台。除了卫生间和厨房是公用的,其他无可挑剔。门窗无损,墙也结实,屋顶没有漏雨的迹象。诗人里里外外地巡视,吹着口哨,盘算着应该怎样把这个家布置得不同凡响。她呢,她大概地看了一下,就走上阳台。
她从那儿向四周的楼群张望。
诗人在屋里说墙壁应该粉刷成什么什么颜色的,大概是说一间要冷色的,一间要桔黄色的。“喂,你说呢?”
“哦,不错,”她应道。
诗人站在屋子中央又说家具,好像是说除了写字台其余的东西都应该吊到墙上去,向空中发展。“要让地面尽量地宽阔,是不是?”
“行,可以,”她说。
诗人好像是躺在了里间屋的地上,说床也不必要,把地上都铺上草垫到处都可以睡,电视固定在屋顶上屏幕朝下。“怎么样你看,啊?你怎么了?”
诗人走上阳台,走到恋人身旁。
“你干嘛呢?”
她说;“你随便选定一个窗口看。”
“怎么?什么意思?”
“随便一个窗口,里面肯定有一个故事。你不知道那儿正在发生着什么,但肯定正在发生着什么。你不可能知道是什么事,但那件事,非常具体。”
诗人逐一地看那些窗口。
“你再看那些树。”
诗人看那些树,再扭转头询问般地看他的恋人。
“所有那些树,”她说,“树叶肯定有一个具体的数目,但是没人知道到底是多少。永远没人知道,但有一个数字非常真实。”
说罢,她转身走开。
诗人跟进屋里,见她坐在墙根下,抱拢双膝一声不响。
“怎么了,你?”
“我们也许,”她说,“并不是爱情。”
他走近她。但她走进里间,关上门。
她在里间说:“你能告诉我吗,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他还在外间:“哪些女人?”
“所有你喜欢的那些。和她们在一起,你也会感到快乐和兴奋的那些。让你幻想的那些,让你幻想和她们做爱的那些。”
他推开里间的门,看她:“你没有宽恕我。”
“不是这个意思。”
他走进来,走近她:“你说过你原谅我了,你说你理解。”
她走开,走出去:“不。我只是忽然不明白,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
诗人回答不出。
她在外间:“你需要我,你也需要她们。你否认吗?”
他在里间:“我不否认,但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爱你,这你知道。”
“我知道吗?可怎么证明?用什么来证明?”
“我想这不需要证明。”
“但这可以证明。我是性的实现,而她们只是性的幻想,对吗?”
他站在里间的门旁:“可我爱你,我们除了性更重要的是爱。”
“那,你对她们为什么不是爱?因为你对她们的幻想不能实现,是吗?”
“我不会与我不爱的人有性关系。”
“你可以与你爱的人有性关系?”
“当然。这是问题吗?”他走近她。
“这不是问题。可这正是我与她们区别,也许还是唯一的区别。爱与不爱,请问,还有什么别的区别吗?”她走开,又走进里屋。
很久,两个人都再没有说什么。在我的印象里,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太阳升到了很高的位置。
她在里间:“是不是说,爱情就是,性的实现?是实现性的一条稳妥的途径?”
她在里间走来走去:“是不是说,你的爱情仅仅由性的实现来证明?”
她在里间,在窗前停下:“还是说爱情仅仅是,受保护的性权利,或者受限制的性权利?”
她离开窗前,走到门边:“如果你的幻想能够实现,我和她们的区别还有什么呢?”
他在外间,面壁喊道:“可我并不想实现,这才是区别。我只要你一个,这就是证明。”
“幻想如果是幻想,”她说,“就不会是不想实现,而仅仅是不能实现,或者尚未实现。”
诗人糊涂了。我想,这很可能就是诗人常常对自己的追问和回答,实际上诗人的每次的追问也都是结束于这样的糊涂之中。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诗人问,“爱情是什么?”
“我曾经知道,”她摇摇头说,“但现在忘了。”
“那么曾经,对你来说,我与许许多多的那些男人的区别是什么?”
“看见他们就想起你,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
在我的迷茫里或在我的羞愧中,诗人走向阳台走得很慢,他的恋人从里间走到外间背墙而立,看着他。在我的印象中,或在写作之夜,诗人站在阳台上伏在栏杆上,他的恋人慢慢坐下坐在外间屋的墙根下抱拢双膝,直到落日西沉,直到暮霭四起,直到苍茫之中灰色的楼群如同一望无际的荒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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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的恋人离开了L。——这就是“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吗?
离开,那过程必定很复杂,但结果总是很简单。
就像一棵树,在暴风中挣扎,在岁月中挣扎,但如果折断那只是霎那间的事,“咔嚓”一下简单得让人伤心。或者它焚毁,或者名被伐倒,结束都太简单。结束总是太简单,也许全部的痛苦仅在于此。
她给他留下一封信。只记住其中一句就够了:“你从来就
不是爱我,我现在已经不再爱你。”
(我有时猜想,画家Z想起死来便不知所措,必也是因为害怕这简单。千般万般都不免结束于一秒,这太滑稽,至少不够严肃。)
L的恋人去了哪儿,我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离开了诗人。她可能回到了南方,也可能还在北方,可能在很远,也可能很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有留下地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个人想去找他离去的恋人,但是不知道她在哪儿,只知道毫无疑问她就在一个叫作地球的地方。
不用说诗人痛不欲生,饮食无味,长夜难眠。但这是诗人L的历史上最为纯洁的一段时期。他不再注意别的女人,一心只想着一个姑娘。走在街上,他甚至分辨不出男人和女人,只能分辨出人山人海之中并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所有美丽的女人都不再能引动他的幻想,他只幻想独一无二的那张面庞、那道身影,幻想着那片笑声随时会从哪儿钻出来,那缕气息于是扑面而来。
L迷茫地在人群里走,幻想也许只要一转身,她就在他身后,朝他微笑,或委屈地看着他怨他怎么就一直没有发现她。
L木然地排在车站上等车,车来了,他幻想也许车门一开她就从那趟车上下来,然后车走了,车站上只剩下他和她默然相对……
下雨了,L在路边商店的门廊下躲避,眼前五颜六色的雨伞碰碰撞撞仿佛在浪上漂流,他幻想也许哪一顶雨伞忽然一歪她便瞬息出现,他冲进雨中,她低头不语,雨把他们淋透他们毫无知觉……
L站在烈日下,靠在路边一只发烫的果皮箱上,垂目看着马路面上滚滚而过的车轮,他幻想猛然感到有一辆自行车似曾相识,定神想一下,不错那就是她,在千万辆自行车中他也能认出她的那一辆,他追上去,她如果不停他就一直追下去一直追到精疲力尽趴倒在马路上,那么她就会停住就会回来……
但是说什么呢?真要见了她说什么?怎么说?说“你别离开我”?可凭什么?说“因为我爱你”?但是怎样证明?说“因为我只爱你一个”?当然,敢这么说,诗人敢说这不是假的。但是敢说“我只对你一个人有欲望”吗?敢说“只有与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快乐,别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不可能让我心动”吗?敢吗?那是真的吗?我能不能真的是那样?诗人在我的心目中是诚实的化身,所以L,就便在他最为纯洁的那段时期里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个欲望滔滔的家伙,让他心神向往的女人绝不止一个,不止十个、百个。说“我只是好色而已,幻想纷纭而已,但我不是个胡作非为的家伙,我信仰专一的爱情”?简直连这一点诗人都不敢确定了,他越想越糊涂,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真是捉弄人呀。
诗人独自走在暮色里。河岸上漫步着对对情侣。诗人眼前倏地出现一幅可怕的幻景:某一对情侣中的一个竟是她,他认出了她同时她也看见了他,她不由地站下来,那陌生的男人并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她与他四目相对欲言又止,那陌生男人不明缘由在远处喊她,她来不及说什么或简单地说一句“你还好吗”就匆匆走了……
诗人走在河边。落日涂染着河边砖砌的护拦,上面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他在“鸟儿”和“波浪”旁坐下,心里满布恐惧。落日在河的尽头隐没,两岸的房屋变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鸽子飞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继尔消失,但汩汩不断的声响并不在黑暗中消失。诗人的恐惧愈演愈烈,与其说是害怕那幅幻景成真,莫如说是害怕那幅幻景永不磨灭。我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真正的恐惧,是对恐惧的恐惧。诗人因此明白,他恐惧的是那幅幻景从今以后总要袭来,在所有的时光里都潜伏着那可怕的景象。而且那幻景还会逐日发展、丰富,幻景中她向L投来的目光日益冷漠、遥远,她向另一个人投去的目光日益亲近、温馨。在这两种目光之间生命霎那间失去重量,世界显露其无比的不可信任,仿佛只要人们愿意转过脸去就可以使随便什么都变得分文不值。心血枯焦也是枉然,不过像一张被没收的伪币。在这幅图景里,恐惧必不可免地走向怨恨。“这个薄情的女人!”“这么轻迁易变的人心!”“这个人皆可夫的骚货!”……我能听见L心里的千声咒骂。
路灯亮了,星星亮了,月亮又使河水泛起波光。传说那夜晚河边有一个醉鬼躺在河堤上又哭又骂,我想那就是诗人。街上的人少了,路上的车没了,河边的对对情侣都离去了。夜静更深,如果河岸上有个疯子骂不绝口闹得附近的居民不能入睡,我想那就是诗人L。如果忽然,那个醉鬼或者那个疯子停止了哭骂,骤无声息,我想那必是因为L骂到“人皆可夫”之时想起了自己是不是“人皆可妻”(不是在行动中而是在他的幻想里)?诗人在我的愿望里是诚实的化身,所以他会想到这一点,因而忽然明白他的恋人为什么总是问:“那么,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区别!就像生与死的区别!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如果,她对诗人来说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没有区别,为什么她的离去会让诗人痛不欲生?如果她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她那天在美术馆里要是推开了左边的门,诗人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痛苦了呢?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什么是专一的(忠诚的,始终不渝的)爱情?如果那是普遍的、固有的、自然而然的事,人类又为什么要赞美它?如果幻想纷纭(或欲望纷纭)是真实的、不可消灭的,人类又为什么主张专一的爱情?如果爱情是一种美好的感情,又为什么只应该一对一呢?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那必是由被抛弃者的痛苦奠基起来的赞美,是由于人人都可能成为被抛弃者才广泛建立起来的主张。我想:那是害怕被他人抛弃,而对他人预先的恭维和安抚,威吓和警告。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如果“专一”只是对他人的要求,而不是也对自己的控制,这专一为假。如果“专一”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只是出于控制,这专一为恶。如果欲望纷纭为真,又为什么要控制,为什么不允许纷纭的幻想变为纷纭的现实?但如果那样,爱情又是什么?爱情与性欲与嫖妓的区别何在?人与兽的区别何在?爱情的不可替代的勉力是什么?这人间为什么,除了性之外又偏偏有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呢?偏偏有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而且被赞美,被渴望,被舍生忘死地追寻?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和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的咒骂于是转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坚信自己是个好色之徒是个淫荡的家伙,无可救药。河岸上的野花在黑夜里含苞待放,万籁俱寂,甚至能听见野草生长的坦然之声。诗
人忽然亲切地感到,他活着并不使这世界有丝毫增益,他死了也不会使这世界有丝毫减损,他原本是一个零。但这个活着的零活得多么沉重,如果这个圆圆的零滚到河里去趁黑夜漂走,那个死去的零将会多么轻松。诗人想到死,想到死竟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觉得轻爽、安泰,仿佛静夜中有一曲牵人入梦的笛萧。
早晨,人们在河岸上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高烧,说胡话,叫着一个显然属于女人的名字(就像Z的叔叔的话语中,时隐时现的那个纤柔的名字),我想:不管他是谁他必是诗人。人们把他抬到了医院,我想:不管他是谁他完全可以就是诗人L。那家医院呢,我想,不妨就是F医生供职其间的那家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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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你没想过死吗?”
“想过,想不大懂。”
“就像睡着了,连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毫无知觉。”
“但那是你醒后的回顾,是你又有了知觉时的发现。而且那时你还会发现:一切都存在,毫无改变,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等于零,那圆圆的零早已滚得无影无踪了,等于从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来。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不要再醒来,那就是死。多么简单哪F医生,那就是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说绝对的虚无,是吗?”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绝对的虚无,一切都没有了。F医生,那是多么轻松呵!”
“首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轻松……”
“随便,那无所谓,我不在乎。”
“其次,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绝对的虚无根本不可能有。”
“怎么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么会是绝对的无呢?”
病房之夜,间断地传来病人凄厉的呻吟。寂静和呻吟交替。呻吟在寂静与寂静之间显得鲜明,寂静在呻吟与呻吟之间显得悠久。
“有,才是绝对的。依我想,没有绝对的虚无,只有绝对的存在。”
“F医生,那……死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又一次开始,另一种开始。也许恰恰是醒来,从一种欲望中醒来,醒到另一种欲望里去。”
“为什么一定是欲望?”
“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
“呵……我可不想再要什么欲望,不想再有任何欲望。”
“你想有,或者你想无,那都是欲望。”
“我不如是块石头。”
“石头早就在那儿了,你劳驾低头看看这地面。”
“我是说我,我最好是一块石头。”
“‘我’总也是不了石头。石头不会说‘我’,意识到‘我’的都不是石头而是欲望。石头只能是‘它’。”
“我会变成一把灰的,这你不信吗?”
“烧成一把灰,再凝成一块石头,这我信,你早晚会这样的。但是,‘我’不会。”
“你说什么,你不会死?F医生你清醒吗?”
“我并没说F医生,我说的是‘我’,我是说欲望。欲望是不会死的,而欲望的名字永远叫作‘我’——在英语里是‘I’,在一切语言里都有一个相应的字,发音不同但表达相同的意思。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难免会失恋,这失恋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至于‘我’偶然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那不重要,是F,是L,是C,是O,是N,那都一样,都不过是以‘我’的角度感受那痛苦,都不过是在‘我’的位置上经受折磨。”
“F医生,您不必弄这套玄虚来劝我活。”
“那你就死吧,看看会怎么样。”
“你也不用这么激我。一个想死的人什么都不在乎。”
“这我信,而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么,他死就是了,不会还这么絮絮叨叨声明自己多么想死,想摆脱欲望,想成为一块石头,一把灰,说不定还想成为一块美丽的云彩,一阵自由的风……”
“你是说我并不想死,我是在这儿虚张声势?”
“不是虚张声势,是摇尾乞怜。别生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再计较别人说什么。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以我的经验看,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还在……还在渴望爱……”
119
以上对话的双方,有三种可能:
1.F医生与诗人L。
2.F医生与F医生自己。
3.F医生与残疾人C。
如果是1,接下来诗人L必哑口无言,他翻开地图册,一页页翻看,世界都在眼前,比例尺是1:40000000或1:30000000。
诗人知道那七个零意味着什么,不过是一公分等于三百或四百公里罢了,他把那地图册揣进衣袋,仿佛已经把他恋人的行踪牢握在手。
然后诗人L告别了F医生,在我的视野里消失,在我的世界上变成一个消息,诗人的消息于是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流传。时间一般连贯的诗人的欲望和痛苦,在这块广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处流传,并不随时碰撞我们的耳鼓但随时触响我们的心弦。从那并不随时碰撞耳鼓但随时触响心弦的消息里,辨认出诗人无所不在的行踪,或到处流浪的身影。
如果是Z,F医生将就此把渴望藏进夜梦,融入呓语。F医生很清楚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但他其实并不大弄得懂梦境与现实的界线。对于F医生,现实是一种时时需要小心谨慎的梦境,梦境呢,则是一种处处可以放心大胆的现实。
他曾对诗人L说过:如果一个人闭着眼睛坐在会堂里听着狗屁不通的报告,另一个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入情入理地说着梦话,你怎么区分哪一个是醒着哪一个是梦着呢?如果一个人睁着眼睛上楼,上到楼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另一个人睁着眼睛梦游,望见一个水洼轻轻一跃,跳了过去,醒和梦可还有什么令人信服的区别么?如果有,就只有等等看,因为一个安祥的梦者总会醒来成为一个警惕的醒者,而一个警惕的醒者总要睡去成为一个安祥的梦者。所以醒与梦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是紧张而警惕的,一个是自由而安详的。
诗人不同意这样的区分,说:“那么在恶梦里,阁下您还是安祥的么?相反,在做爱的时候您要是还有所警惕,您极有可能落个阳痿的毛病。”诗人指出了另一种醒与梦的区分:醒着的人才会有梦想,因而他能够创造;在梦里的人反而会丧失梦想,因而他只可屈从于梦境。诗人L还向F医生指出了梦想与梦境的区别:梦想意味着创造,是承认人的自由,而梦境意味着逃避,是承认自己的无能。诗人L对F医生说:“所以我是醒着的,因为我梦想纷纭,而你是睡着的,因为你,安于梦境。”
F医生沉默良久,忽然灵机一动明白了一件久思未解韵事:人为什么可以创造,而机器人只能模仿?因为欲望!F医生击额顿足,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生命就是欲望我一向是知道的呀!人有欲望,所以人才可以凭空地梦想、创造,而机器人没有欲望,所以它没有生命,它只能模仿人为它设计的一套梦境。医生心里一惊,感到他的多年的研究怕是要毁于一旦了:是的,欲望这东西,怕是不可人为的,人既不可以消灭它,又不可能改造它、设计它,因为它不是有限的梦境,它是无限的梦想呀!
如果是3,残疾人C肯定被一语击中要害,一时无言以对。
F医生接着会问:“你还在梦想着一个女人,不是吗?”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问:“你仍然怀有性爱的欲望,不是吗?”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说:“那么,你就没理由怀疑你爱的权利。”
C默然垂泪。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这样说。
F医生接着会对坐在轮椅上的C说:“那么你就会发现你并没有丧失性爱的能力。”
“你相信吗?”残疾人C说,“你真的这样相信?”
“如果触动不能使他勃然迸发,”F医生说,“毫无疑问,梦想可以让他重新昂扬激荡。”
120
我记不清C是怎样成功的了。记不清那伤残的男性是怎样苏醒,或者,近乎枯萎的现实是怎样又疯狂入梦的了。
但绝不是因为什么高明的技巧,而是因为一个细节。不期而来的一个细节掀动了无边的梦想。不期而来,但是如期而至。具体那个细节,难于追忆。一个细微的动作,毫不经意的举动,随心所欲无遮无拦,如同时光一样坦然,像风过林梢一样悠缓但又迅猛。
那是不能设计的,不能预想,那不是能学会和掌握的。不是技术,因而不能操作。想到技术,想要依靠技术,那就完了。他的伤残使他不能经由触摸而进发,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个明确的目的。
直接走向性,C不行。
那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也许是在镜子里,也许是在烛光中,冷漠的纺织物沿着女
人热烈的身体慢慢滑落,那是一片梦境。渴望已久,渴望干年。男人颤抖着扑进那片梦境,急切地看那现实,惊讶而焦灼地辨认:她丰盈的胸,她光洁修长的腿,肩膀,腰腹,动荡的双臀向中间隐没,埋藏进一道神秘的幽谷……哦,男人知道那是女人的召唤,是她的允诺……
可是,C不行。面对女人的召唤,他浑身发抖,但是,不能回应。触摸不能使他迸发,不能,只能更加使他焦灼、惊骇、恐惧。那花朵不能开放。
他干年的渴望竟似无从诉说。就像丢失了一种性命悠关的——语言。
深不见底的黑暗飘缭不散,埋没了那种语言。近乎枯萎的现实,依然沉寂。
现实不能拯救现实。那近乎枯萎的现实不能够指望现实的拯救,甚至,也不能指望梦境。正如诗人L所说:梦境与梦想,并不等同。
我怀疑那性命悠关的语言是否还能回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怀疑,C那天赋的花朵是否还能开放。
她搂住他,像是搂住一个受伤的孩子。“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轻轻说。她抚摸他的枯萎的双腿、消瘦的下身,看着那沉垂的花轻轻说:“这不要紧。”
他推开她,要她走开。
她便走开,从烛光中慢慢走进幽暗,远远地坐下。
时钟嘀嘀哒哒,步履依旧。夜行列车远远的长鸣,依然如旧。拉紧的窗帘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那伤残的花朵还是沉睡。那花朵要在辽远的梦想里,才能找回他的语言。直接走向性只能毁掉无边的梦想。那梦想在等待自由和平安的来临,那梦想要靠一个细节的催动。
要靠,凝望。
不,并不是目光的凝聚,并不是注目于现实或拘泥于梦境。而是相反,是目光的扩散是心神的漫展,是走进遥远和悠久,是等待目光从遥远的地带一路归来,心神从悠久的时间里回首现在……那凝望里,现实会渐渐融化。
那凝望里,是教人入梦的万语千言。
女人从幽暗中走出来,走进烛光,并不把那些纺织物披挂起来,步态悠缓但周身的肌肤坦然流荡。那是一种诉说:在这儿,不用防备。
女人在烛光中漫步,身影轻捷,绕过盆花,光光的脚丫踏过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咬牙一个发卡推进鬓边,安详如平素地梳装打扮,那是一种诉说:这儿,你看这儿,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呀这儿没有别人,这儿只有我和你,只有我的自由和你的目光,我嘛,我不怕你的目光,一点儿都不怕,你尽管那样惊讶地看我吧,痴迷地看我吧,怀着无边的欲望看我吧,你不是别人,你和我再不是别人。
女人坐下来,坐在地毯上抱拢双膝,自由自在像一个孩子,不知危险的孩子,入神地看那一点烛火,看那小小的火焰,呼吸吹动它了,四壁光影摇动,她可能在想,在问:那么这是在哪儿?这是何年何月?她可能在想,在回答:这就是我梦想的地方,这就是梦想的时间,是我梦想中的生命。
烛光里,女人的肩膀微微地耸动,洁白的光芒轻轻地喘息,把乌黑的长发从胸前撩开,铺散向脊背铺散向腰间,跪起来,吹灭烛火,跪着,看一缕细烟袅袅飘散。然后她走向窗口,拉开窗帘,让淡淡的月光从容地进来,让微拂的夜风平安地进
来,让铺向远方的万家灯火呈现眼前,我想那是在说:我们还在人间,但我们不再孤独,世界依旧,但这是不再孤独的时候。
女人光洁的背影伏在窗台上,有节奏地轻轻晃动,星空和灯火时而在她的肩头隐没时而在她的身旁闪现,她心里大概有个旋律,光光的脚丫踏着节拍,踏着一个随意的旋律。她认真地看着窗帘上的一个洞,那是男人抽烟时烧的,她看着那烧痕,像个专心阅读的孩子,专心地阅读竟至忘记了自己赤裸的肌肤处处都在荡漾,我想那是说:此时此刻世界上只有你和我,此时此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全部人间那就是你和我呀……
那时,深不见底的黑暗才有可能慢慢消散。仿佛风吹草动,近乎枯萎的现实里有了蓬勃的消息。
那时残疾人C看着他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的裸体,不,那绝不像大理石,更不像什么雕塑,那仅仅是真实,是普通,不是冷峻的高贵而是温馨的平凡,是亲近,是一个女人鲜活的肌肤,有折皱,有弹力,还有硌痕,在静谧的夏夜里,那是天宇中亘古流涌的欲望在地上人间凝聚而成的残酷和美丽……
然后一个细节不期而来。那个细节,如期而至。
那是什么呢?只能记得,是一个不假思索的细节轰然触动了万缕生机。
也许是无拘的话语越过了禁忌,也许是无忌的形态摈弃了尊严,也许是不小心轻蔑了人间的一个什么规矩,一种在外人面前不应该有的举动,一个促不及想的呈现,猝不及想如同一道按耐不往的笑声,多少带着狂荡和放肆猝然降临……多么美好的一个不小心哪!那是一个象征:一切防御都在那一刻彻底拆除,一切隔离骤然间在世界上崩塌,无需躲藏也无处躲藏,没有猜忌也无需猜忌,不必小心,从此再不需要小心,从此我们就呆在这不小心里面,不小心得像两个打翻了人间所有规矩的坏孩子,浪子,我们是死也不回头的浪子,我们就是江湖大盗我们就是牛鬼蛇神,肆无忌惮放浪不羁或者你就管那叫作淫荡吧……
那很像是一个,仪式。
一种象征。
她转回身来,也许是赧然微笑,也许是畅然流泪,也许是目光的迷离灼烫,那是一个仪式,那是说:看哪,这就是我,我们在黑暗中互相找到了,在孤独中我们互相找到了……那是个仪式那是说:看哪这就是我,我的灵魂我的肉体,我的胸,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脚丫,我的屁股,我的旺盛我的茂密我的欲望,我的被埋藏和忽略了数万年的全部秘密如今一心一意向你敞开……那是说:看哪,这就是你的放浪的不知羞的女人,她从那叫作羞耻的黑暗里回来了,从那叫作羞耻的孤独中回到你这儿来了……那是说:看看你的女人吧,她已经没有秘密已经没有保留,有的只是像你一样的饥渴和平凡,这饥渴的肉体和灵魂她跟你一样,很久以来她就跟你一样,很久以来就向往在你的眼前恢复她的平凡……
那便是爱的仪式。
C或者我,想:性,原是上帝为爱情准备的仪式。
这仪式使远去的梦想回来。使一个残疾的男人,像一个技穷的工匠忽然有了创造的灵感,使那近乎枯萎的现实猛地醒来,使伤残的花朵霎那间找回他昂然激荡的语言……孤独消散孤独消散,孤独消散我们看见爱情,看见羞耻是一种罪行,还有防备、遮掩、规矩、都是罪行,是丑陋。如醉如痴的坦露如颠如狂的交合,才是美丽。放浪跟随着欲望,“羞耻”已沉冤昭雪,自由便到来……走过寒冷的冬天、残酷的春天、焦灼的夏天,到了灿烂的秋天了,也许生命就是为了等候这一场狂欢,也许原野和天空就是为了筹备这个盛典,昂耸和流淌的花朵是爱的最终的语言、极端的语言,否则再说什么好呢?再有什么才能表达爱人的心意呢?再有什么能够诉说往日的孤寂和此刻的欢愉呢?再有什么才能在这纷纭而隔膜的世间表明一块神圣的极乐之地,再有什么才能证实此时此刻的独一无二呢?感谢上帝,感谢他吧,感谢他给爱留下了这极端的语言……现在,世界借助这语言驱逐了恐惧只承认生命的自由,承认灵与肉的奇思异想千姿百态胡作非为……一切都化作飘弥游荡的旷野洪荒的气息,成为风,成为光,成为颤栗不止的草木,寂静轰鸣的山林,优雅流淌的液体,成为荡然无存的灰烬
等C明白了的时候,他和他的恋人都明白了的时候,才知道那伤残的花朵已经得救。他们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听天地万籁之声和自己的喘息融为一体。他们静静地躺着,从镜子里看自己。
他们不仅要看见对方,他们要同时看见他们两个——看一个男人的女人和一个女人的男人。看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没有阻隔没有距离。他们要看见并且要羡慕镜子里那两个交了好运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看着镜子里的他们,直到看见身置其中的夜色不知不觉地谈褪,周围的星光和灯火渐渐寥落,晨曦从浩瀚的城市的边缘慢慢升起。那时,一群鸽子开始在灰蒙蒙的晨空中盘旋,雪白,闪亮,一圈又一圈飞得很快,但没有声音,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轻灵流畅似乎都不与空气摩擦。他们仰望那鸽群,他们的眼神好像是说:这群鸟儿是不是真的?待鸽群消失,不知又落向了哪里,他们的目光也缓缓降落,落在对方的脸上,好像是问:我们呢,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近在眼前?我们是不是,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模到?他们把手伸向对方。男人的手伸向女人,C的手伸向他的恋人……
但是。
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就在C的手伸向他的恋人之际,无边的梦想变成了一个具体的恶梦。他的手向她伸去但是那儿空空的,空空的,C什么也没有摸到。在她曾在的地方,似乎还留着她的体温她的气息,但她已经不在。她已远走他乡。相隔千山万水,他们已是天各一方。
空空的她的位置上只有寥落的星光和灯火、淡褪的夜色、浮涌的晨曦和千里万里的虚空。C徒然地向那虚空中伸手向她,于是在我的记忆中,千里万里的虚空中开始万头攒动人声踊跃,但重重叠叠的眼睛都是对C无声的谴责和无可奈何的劝慰,喧喧嚣嚣的声音对残疾人C重复着一句话: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让她爱上你。”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同她结婚。”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拖累她。”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毁掉她的青春。”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没有回答。
我为什么不能使她幸福呢?
没有回答。
我被剥夺了爱的权利了么?一个没有了爱的权利的人还会有什么权利呢?他应该怎样呢?一个丧失了爱的领空领海领土的人他应该到哪儿去呢?
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必要回答。
仿佛没有必要去想这件事。就像没有必要去想:为什么活着就一定比死好。
C慢慢地穿起衣裳。窗外下起了雨,下得细碎,又不连贯。收音机里说今年旱情严重,今年是历史上降水量最少的年头。收音机里说,人在地球上越来越多,水在地球上越来越珍贵,水,正在到处引起恐慌。C习惯在早晨一边穿衣起床一边听广播,听着地球上的种种消息,心里像诗人L一样明白:他的恋人不管在哪儿,但肯定就在这个叫作地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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