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有一个不在我班上听课的学生跑到我房间里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之后,
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来在我书桌上一摊,说是做了几首诗,要我替他看看。
这个学生就是现在将印行他的第一个诗集的勒公丁君。
从那一次起,公丁渐渐成为我寓所里的老客人。每一次来,他口袋里总有几首新做
的诗或改的诗。这个诗集的作品,就是他三年来的业绩。他第一次给我看的诗是那几首,
有没有编在这个诗集里,我都忘记了。但总之,它们给我的印象很不坏。我从他的诗稿
里看出他的诗可以改得好,因为它们多少有一点内容,问题全在如何表现其内容而已。
几乎可以说:在我的苛刻的挑剔之下,公丁一次又一次地改他的诗,有时一首诗的
定本只保留了初稿中的二行或三行。在这个集子里的诗作,可以说每篇都经过了这样的
修改,公丁在这个集子里所用的功力之勤,是我可以保证的。
当我替他看稿的时候,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个危险,即是由于公丁对我的过份信任,
他的改本将有离他自己愈远,而离我愈近的倾向。因此,在后来替他看诗的时候,我几
乎不敢暗示他应如何改作,我最多告诉了他原作的缺点在什么地方;而这所谓缺点,大
都是修辞方面而很少是内容方面的。所以被收容在这个集子里的诗,当然还应该说全部
是公丁自己的诗。
严格地说起来,公丁这一集诗当然不是最理想的,也不是每一篇都好的,甚至,我
想也可以说,没有一篇好的,——要写一个整篇完美的诗是多么不容易啊!但我所喜欢
的一章一句却不少。这正是一个新兴的青年诗人的第一本诗集,一些零星闪烁的光芒正
在灼耀起来,纵然有较多的煤灰炭屑也掩盖它们不住。
公丁没有旧文学的传统,也没有多大的机会看到一些已成功了的新诗人的作品——
这不能不说是抗战的赐与,所以他的诗感(FoeticFeeling)差不多都是创作的,而这就
是他这个集子的唯一的长处,也就是我以为他可以写更好的诗的理由。他描写一个囚犯:
看日子在铁栏杆上,
蜗牛似的爬行。
他写一个乞丐:
人们却以吝啬的眼,
看你缩回乞求的枯手。
…………
他又写一个汽车夫:
背负了自己的屋子,
如一个蜗牛。
你走着无尽的长路。
……
人们开给你广阔的路,
而你得学会拐弯。
这些人物的刻划,可以说是作者所最擅长的,这是从此集中以各种人物为题材的诗
之比较的多这一个现象上看得出来的。
但是我所喜欢的,却是一些诗意的断片:
爆竹的残骸,
纵横地,
躺在阶前;
疲倦啊,
旧年的担负!
——除夕
老号兵走下古城头去,
剩一道黄色的号音浮在空中;
乌鸦沿途抛下瞑色,
直到远山的塔边………
——晚景
这些都是精美的小诗,可惜作者把它们嵌在一个并不很合式的框子里。
“墓地的夜”与“遐想”这两首恐怕可以算是作者的诗笔开始接触到哲学意味的作
品了。
一个年轻人,
为了明日的洞房,
正粉刷新死的兄弟的卧室。
——墓地的夜
这是人生的小讽刺,使我想起汤麦司·哈代的十五首讽刺诗来。这不是中国旧诗里
的题材,而在我们的新诗里,也还很少有人敢表现这个思想。
翻开尘沾的上古史
何时留下蜘蛛的遗蜕
我不禁有万年的遐想
——遐想
这就更深刻一些了。从前读散原老人诗,有句曰“一灯红接混茫前”,每当夜窗灯
下,总仿佛有神会千古之感,公丁这一节诗,实与散原老人句有共鸣之处。由此可见诗
体不拘新旧,如果是一个诗人,他的感觉总是一样的。
这个集子动手编起来的时候,我曾答应作者做一个序。当初原想借此机会谈近来的
新诗发展的情形。但现在他的集子编好了已几个月,而我的序文还缴不出卷。现在已不
好意思再耽搁下去,所以就给写了这么一点,一则稍稍叙明此集之所由来,并以说明作
者确是在一方面用过一点功夫;二则也总算说出了我的“读后感”。
不久的将来,我们希望作者会给我们第二本诗集,在那里,也许闪烁的光芒已成为
火焰。而煤灰炭屑也一并通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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