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于二十六年秋束装来滇,历浙赣湘黔四省,途登万里,日逾兼旬。仆夫严驾,先
鸦鹊以晨兴;舍长延宾,傍牛羊而夕宿。华夏之大,亦既震愕;关河之阻,诚足贫辛。
晴窗得间,遂重理当时日记,起九月八日,迄九月二十九日,都为一卷,聊备他日展览
追念耳。二十七年三月十日,蛰存记于昆明。
九月六日 云
今日晨起探问沪杭车时刻,知由沪开杭车上下午各有一班。惟时间不定,大概上午
车到松亦须正午,由松开行至早亦须下午三时,则下午车成夜车矣。遂候至下午三时,
雇车携行李三件——一衣箱,一铺盖,一手提箱——至车站。三时二十分,买就杭州车
票,而车至五时犹未来。五时十分,警报突作,车站秩序一时大乱,候车者皆纷纷四散。
余亦只得撇弃衣箱铺盖,独携一手提箱窜伏车站旁一小茶店中。虽明知仍在危险境地,
但舍此实亦无处可自蔽自慰也。移时果有日机九架自东北来,飞行甚低,太阳徽殷然可
辨。飞经车站上空时,忽作环飞状,若有所窥伺者。茶店中众人皆慑伏不敢动,余亦自
以此次殆不免矣。久之,幸不闻炸弹声,而机亦渐西向远去,众始渐渐探伏出门,如释
重负,各庆更生。余不免有戒心,盖此队敌机西去,其目的必在石湖荡铁桥或杭州嘉兴
等要邑。而余车亦适西行,深恐其幸免于此而不能逃于彼也,遂向站长商量,退票而归。
九月七日 晴
昨晚即决定改道由洙泾到枫泾,若幸而有枫杭长途汽车,则乘汽车到杭,否则即从
枫泾搭火车赴杭,则既过石湖荡铁桥,亦可较少危险。盖石湖荡之三大铁路桥实为沪杭
线第一要隘,战争发作以来,日机无日不来投弹。我方则屡损屡修,敌人则屡修屡炸,
故行旅者咸有戒心耳。
今晨七时,仍携行李雇人力车到西门外秀南桥船埠,搭乘洙泾班船。八时启碇,十
时到达。问讯枫泾班船夫,则谓枫杭汽车确已通行,但每日只上下行各一次,今日到枫
泾,已赶不及。遂仍投宿程明希家。
下午,拟欲托人下乡招内子来一晤,而无人可遣,欲自往,则既热且疲。踌躇之间,
不觉酣睡,一觉醒来,夕日欲沉,负负而已。
九月八日 晴
晨七时三十分即由程明希君伴至枫泾班船埠,知船须八时方启碇。遂在河滨一茶馆
吃茶。晓风拂拂,颇有秋意。八时登舟,程君别去。船行凡八十分钟,即到枫泾。雇人
挑行李到汽车站。沿途见大街上已有数屋被炸残迹,镇上居民似亦移去十之六七,萧条
甚矣。枫杭汽车站即在枫泾火车站旁。到站问讯,始知枫杭汽车每日晨由杭州开来一班,
即日驶回杭州,故须下午十二时三十分方开行。余将行李存放汽车站中,即到火车站问
沪来火车时刻,知十一时许可开到一班,但火车站中候车难民已甚拥挤,余携笨重行李
三事,车到时恐亦无法挤上。遂到站外一小茶馆吃茶,并购烧饼二枚鸡蛋二枚果腹。十
一时三十分,汽车先来,余遂到汽车站买票。据站长谓汽车不载行李,拒不卖票,余多
方譬说,亦不见允。其时另有旅客多人,亦各携衣箱被包甚多,均束手无策。余见此事
不可以理争,遂径将行李搬上车中,即坐于行李上,招站长来视,许其不再另占座位。
余人亦纷纷效法。站长无辞,始允卖票。到杭只费一元五角九分,可谓甚廉。十二时,
车中座客已满,众皆要求站长即打哨开车,站长谓照章须十二时三十分始开,故不之允。
不意十分钟后,忽闻紧急警报声,不三分钟,即遥见敌机九架在天空出现,巨声砰然者
十余响,亦随之而作。大约仍在石湖荡方面。此时站长顿形慌张,急急吹哨发令开车,
余等所乘汽车始得向西疾驶,渐远始渐安心。下午一时四十分,车到嘉兴。嘉兴亦方有
警报,交通阻绝,车止于铁路旁,众皆恐敌机投弹炸铁路,因而波及,惴惴不安。历二
十分钟,始得启行。自此疾驶到杭,则四时三刻矣。
到杭州时,余已极疲惫,即投宿清泰第二旅馆六十二号房间。少憩即出,到中国旅
行社征问去滇路径。社中人亦不能详悉目下有无公路汽车能直达昆明。余遂决计取道南
昌九江而至汉口,由汉口乘飞机去滇,似较为稳妥也。
六时,雇人力车到西湖岳坟访杜衡。幸得晤见,渠山居养病,地处隐僻,战祸似尚
未能影响及之。余即在其家晚餐。谈至八时,仍乘原来人力车进城。沿湖堤上电灯均用
黑纱蒙罩,便行人而利空防,设置甚善。车到旗下,即命车夫拉到民权路访表弟喻永祚
君。叩门入,始知已全眷去临安,只留一老妪守宅矣。少坐即出,买信封一束,睡衣一
袭,便回旅馆。
九月九日 晴
昨晚窗外雨声潇潇,颇愁今日天气不佳,行旅多艰。晨六时起身,出门始知天已放
晴,到湖滨,遥望晓山,犹笼宿雾中,晨光熹微,可卜不更有雨,为之欣然。即到国华
餐馆用早点,食牛乳一瓯,煎饼一枚。返旅馆后,即雇人力车二辆,一以自乘,一以载
行李,命拉到江边。车至三元坊,即有挑夫赶来接洽代搬行李过江事。余即雇定一人,
言明将行李三件从三郎庙轮渡码头搬至对江浙赣车上,代价三角。该挑夫即随车而行。
其后又有来兜揽生意者,则谓只须二角,可见竞争之烈矣。途中买纸烟一罐,又东南日
报一份,展阅始知昨午听闻之轰炸声,竟不在石湖荡而在吾松江车站。凡客车四辆,车
站房屋全部及水塔均被炸毁,死伤乘客三四百人,可谓空前浩劫,此亦日本军人又一胜
利也。
渡钱塘江时,人极拥挤。余幸先雇有挑夫,妥为照料行李,始得从容。既到浙赣铁
路江边站,即买到南昌之二等车票,计十六元四角,问卧车票,则已售罄,售票员嘱余
俟车到金华时再向车长商量,或可得一榻也。余以手提箱自随,铺盖衣箱各一则作行李。
上车后,作家书一通,即投入车站邮箱中寄去。九时开车,此路为初次旅行,一路看风
景,颇不寂寞。同座某君任职行政院者,返金华原籍,为谈南京现状,感慨不尽。午间,
车中庖人来,始知车中有中式饭菜,遂命作二肴一汤以充饥,才五角耳。
浙赣路蜿蜒群山中,最近曾发山洪,沿途桥梁,颇多冲毁,且该路原为轻轨,现方
积极改铺重轨,以利军运,故有时车行甚缓,遇被水损之桥梁时,尤岌岌可危。下午二
时许,车止苏溪镇,有售梨者甚多,据云义乌梨甚著名,皆苏溪产也。余亦买四枚尝之,
味甚甘,汁亦多。惜肉老如木梨,皮色赭黑,甚丑恶耳。五时,车止金华站,知在此须
停三十分钟,遂下车在月台上散步。识同济大学学生赵君,因知该校已决定迁至金华,
第一批学生五十余人即乘此车来者。旋见车长。即问讯卧车事,因到南昌尚须一夜,余
自维体力衰弱,不睡恐不能支也。车长谓二等卧车已无余榻,惟三等则尚有四五榻。每
一榻位票售二元。余始知三等亦有卧车,则当初不如索性买三等票为得计矣。余踌躇不
定,即到三等卧车参观,见榻位皆木板,不如二等卧车之用藤垫,恐睡亦不舒适,不如
即在二等车座中假寐之为愈。遂决计节省此费,不再作卧车想。
五时四十分,车从金华站开行。时二等车中乘客已只七八人。余一人占二椅一几,
甚可偃卧。天色既晚,窗外亦无风景可看,乃作小诗数首自遣。
晚八时,车中庖僮又来,嘱进肉丝蛋炒饭一盘。餐后不觉入睡。久之始为车行易轨
震簸所惊醒。仿佛见有一列车对驶而过,乃出电筒,启窗照视,不意忽为随车宪兵所诃
阻,始知彼车为一长列军用车,乘夜间开赴前方,所载皆大炮及弹药也。两车背向而驶,
十余分钟始尽,不觉为之气壮。拟作兵车行以张之,数易稿未就。
午夜,车入江西境,随车宪兵来盘诘旅客姓名籍贯职业甚繁琐,余一一实告之。其
中一宪兵似颇识余,公事既毕,即来余座殷勤问讯,始知其人名杜辅之,山东人,曾在
高中毕业,平居酷嗜文学,昔年余编辑现代杂志,渠亦是一爱读者,故有同气之好耳。
杜君甚谦恭好学,承问关于文艺者数端,余皆为一一解答之。谈至二时三十分,车抵玉
山,杜君须下车换班,当承其介绍上车继续职务之宪兵刘君,托其在车抵南昌时为余照
料一切,甚可感也。
九月十日 晴
五时,车窗外渐见曙光。越半小时,东山后旭日初升,晓霞呈其异彩,烟峦云树,
景象清嘉。六时三十分,庖人来,嘱进牛乳咖啡一瓯,面包二块。有人命进蛋炒饭者,
颇怪其蛋少饭多,亲至炊车视之,则庖人因鸡蛋储积不多故,以二枚蛋炒三客饭,其人
申斥之,归座时犹呶呶不已。按例此车于晨七时十二分即可到达南昌,但自金华以后,
每站均误点,故于午后一时三十分,方抵南昌,六百二十二公里之旅程,至是始毕。南
昌车站规模殊简陋,似尚不及金华车站,且因防空袭故,全部建筑,均已髹作黑色,愈
觉丑恶,此亦逆料所不及也。车入站时,宪兵刘君来授予通过证一纸,因得免予检查盘
诘,径可出站。出站后即到行李房候领行李,既一小时,车中行李尚未搬运完了。据行
李房中执事人云,须再一小时方可提取。余不能待,即雇人力车到月宫饭店,火车中一
南昌人所介绍者也。道经旧飞机场,见被炸残迹,断栋颓垣,森然可怖。
既到月宫饭店,即宿第五号房间,甚逼仄,而每日须一元。盥洗讫,即饬茶房到车
站代提行李,余则到交通大厦发一电报至松江,告慰家人。方竣事,突闻警钟大作,电
报局中职员均挟其簿籍夺门而窜,余被众人挤至街上,则市人亦四散奔走,秩序大乱。
余忽迷失方向,不知当由何路遄返逆旅。捉路人问之,辄答以不知,掣袂而去。余无奈,
即走入一小百货铺,乞许暂坐,讵铺主人设正欲走避郊外,铺门必须下键,不能容客。
余不得已伫立路歧,强自镇定。其时街上已无行人,街心警察亦不知躲在何处,情况大
足凛栗。幸不久即辨识归途,缓步而行,居然寻到月宫饭店,已闭户矣。叩门而入,即
在楼下客厅中危坐,静候敌机。久之不闻动静。又久之,始闻解警信号,众皆翻然色喜,
笑谈顿作,出门视之,熙熙然如登春台矣。
此时始觉腹饥,即嘱茶房买面一碗尽之。复出,至中国旅行社询问到昆明办法。社
中办事人亦不能确说,但彼等均劝余且到长沙再说,因南昌到长沙固每日有公路汽车,
当日可到也。余沉思有顷,颇韪其议,遂决计不去九江。即到江西公路营业处,询知明
日开行之长沙汽车已无余座,只能预买后日之票。余以此中容或尚可犹豫,未即购票,
遂返逆旅偃卧。
九月十一日 晴
八时起床,漱洗讫即作家报,自至交通大厦内邮局寄去。邮局有女职员,为江浙区
所未见。到江西公路营业处买长沙车票,计十四元六角二分,得后车第十三座,想已在
车尾,必不免有颠簸之苦矣。途中买得华中日报及新闻日报各一份,归旅馆阅之,内容
及印刷俱甚不能满意。
下午,拟欲沐浴理发,惧有空袭,竟不敢去,遂召理发师来旅馆剪发,沐浴则拟待
之长沙矣。理发后,欲一游南昌名胜,问旅馆经理,始知百花洲滕王阁等处皆已为军政
衙署,不能阑入,遂废然作罢。少睡即开晚饭。此间习惯,每日两餐。午饭在上午十时,
晚饭则下午四时,于我甚不便。但旅馆中饭菜甚廉美。午晚两餐各有一大鲫鱼,另一蔬
菜一汤,亦可口,每餐只须三角,松沪所不能得也。
晚饭后,出门闲步,到磨正街扫叶山房看书,晤其经理罗芝仙君,略事寒暄,买冰
雪携一部,价五元。归旅馆后,灯下阅一二卷即睡,因明日须起早也。
九月十二日 晴
晨四时,茶房来叫醒,即起身。匆匆盥洗讫,由茶房伴同乘人力车到汽车站。人力
车二辆昨夜即雇定,故车夫竟未回去,即在车上打盹,彻夜待命,甚可悯也。中途看天
光昏昧,颇有微雨,甚以天气不佳为虑。过中正桥,桥横越赣江,皆以木制,亦一大工
程也。到牛行车站,不见长沙车踪迹,且亦无旅客,站中人方高卧未起。甚诧异,姑待
之。继而有司机数人驾南昌市内公共汽车出站,问讯后始知去长沙汽车系在总站开出,
为茶房所误矣。及急搭市内汽车赶到总站,始见旅客麇集,正在做行李。天亦放晴,晓
日瞳昽矣。余行李二件,争挤久之,始得签票,计缴运费三元七角,昂贵出于意外。及
登车,始知虽编定座位,亦不能凭票入座,余应得之十五座已为大力者占去,车尾皆邮
件袋,竭力挪移,始从邮件袋中腾出一空地,聊可屈身蹲坐,而手足俱被约束,不能少
动也。
八时,车始开行。未出市区,即有损处,停车修理者凡二次。车到万寿宫,乃大损,
司机者拆修半小时始毕。自此以后,几乎每上一山坡,必须旅客下车助之推送,始得更
驶上。司机者为一上海人,年老力衰,且于汽车机构似亦不甚熟悉,故为状甚狼狈。然
彼则归咎于此车不用汽油而用柴油,易于淤塞机件,亦非无理由也。车到高安站,司机
者谓站中有修理器械,宜将马达大事拆洗,方可无虑。余等只得从命,即在站旁茶肆进
茶点待之。乡人有蒸煮鸡蛋糕进者,试之甚好,遂罄五枚。
越一小时许,车始修好,遂登车启行。不十公里,而旧病复发,仍须旅客推送上坡
矣。如是者不下四五十次,日薄崦嵫,始到上栗。上栗为一小站,无歇宿处,众皆焦急。
车遂在夜色中行,愈益迟缓,始于晚十时二十分到浏阳。浏阳至长沙,尚有一百数十公
里,且至此例须换乘湘省公共汽车,今日则不特无车可换,即有亦属不能行,遂止于此。
同车旅客凡十一人,有北洋大学学生程君,上海医学院学生李君,兵工署技师陈君,国
立戏剧学院学生金女士,皆在车中谈笑以互遣寂寞者,至是,同入城内,投宿馥馨旅馆,
每人一宿二餐,所费才五角耳。
九月十三日 晴
浏阳为谭嗣同故乡,孔庙礼器,胜于阙里,惜以急于乘车,未得一游观。七时三十
分开车,十时三十分即到长沙。余行李二件载于前车,已于昨晚先到,故不即提取,先
雇人力车到丰瀛里访三妹及妹倩左景祁君,渠夫妇于月初由上海到香港,转粤汉铁路归
长沙,想必早到矣。长沙人力车夫不喜疾走,挽车徐步,大似改行秀才,余初乘之,不
觉失笑,而长沙人则高坐怡然自得也。
车到丰瀛里左宅,问讯始知景祁夫妇俱已外出,即留一名片而退。由人力车夫之介
绍,投寓离此最近之天乐居旅馆。即在旅馆中午餐,餐后小睡片刻而左君偕三妹来,相
见各道行旅艰辛。二时,同出到左宅,见左君兄嫂诸人,皆初会也,旋托左宅仆人去发
一电报,以慰家人。左君母丧,灵堂未撤,余以新亲,未致吊奠,遂出至巷口购办素烛
一对香三炷,为展拜焉。及晚,景祁大兄曼仲先生宴之于潇湘酒家,大盘大碗大匙大箸,
荐以肥腻,湘中款客,丰厚至此,未中席便腹果然矣。筵散,余陶然而醉,由景祁送至
旅舍,约明晨迁居其府上,余漫应之,颓然就枕,亦不知左君以何时去也。
午夜酒醒,闻窗外檐雨淅沥,帷幔飘动,甚有寒意。别室仿佛皆有女乐,筝琶之声,
骚怨可念。床上臭虫又多,益反侧不能成寐。既而腹痛欲绝,披衣下楼如厕,竟病泄矣。
余所僦室在三楼,厕所则在底层,半夜之间,升降五次,疲惫之至。
九月十四日 雨
清晨即向旅馆结账,雇车至左宅。即同景祁到汽车站提取行李,因天气骤冷,余秋
服皆在衣箱内也。易衣后,复腹泻数次,至午间则下痢矣。下午,遂卧床不能起,嘱人
买约脱灵(Yatren),两丸吞之;又由景祁介绍渠姻戚徐先生为诊脉处方,服国药一剂;
迄晚尚未见好处,一夕如厕二十余次,甚闷闷。
竟日未进食,但饮牛乳二杯,亦不饥也。
九月十五日 雨
今日上午即迁入附近之仁术医院,由娄瘦萍医师诊视,并为详细检查身体,甚感之。
下午,作书寄汉口欧亚航空公司二妹倩蔡君,问能否以优待价自汉飞滇,盖深恐病久,
不能再从容取道公路耳。
终日禁食,饮罐头牛乳数杯,倚枕看窗外秋雨淙淙。羁旅之情,殊不能堪。
九月十六日 雨
痢未止,但医师验粪便,谓细菌渐少,当可速愈,因得少安心。三妹及左君上下午
均来探视,阅携来之旅行杂志第十一卷第六七两期,其中有胡士铨君所作京滇公路周览
团随征记,惜自沅陵以后,尚未刊出,而余所欲知者,正是黔中情形,无可参考。晚间,
服药后颇不思睡,润饰沿途所作诗稿。
九月十七日 雨
午间,痢始止,即感饥馁。院中进膳,只稀粥一瓯,炒蛋一碟,油重颇难下咽,遂
嘱侍者去买酱菜。侍者为买来九如公司之福神溃一罐,皆蜜渍甜菜,尚可口,遂尽其粥。
余按日本罐制盐甜蔬菜,皆名之曰某某渍,福神渍,日本亦有之,九如公司殆剽袭其名
称而误渍为溃者欤。
阅报知谢冰莹女士已组织湘中爱国女子出发赴前线服务,英迈之气,直愧须眉,惜
困卧病榻,未能去晤送也。
九月十八日 晴
今晨痢已全止,天色亦放晴,甚快意。遂结束出院,仍止左家。汉口复信迄未来,
度之任必已调西安供职,吾信其付浮沉乎。下午,独行出门,略看长沙市街状况,即雇
车到黄土岭电器制造厂访老友钱应瑞,多年不见,晤谈甚快。四时半同出,仍回左宅少
憩。旋邀景祁同到八角亭散步。此为长沙最热闹之市廛。与杭州之清和坊何其酷肖耶。
既而在南国酒家晚餐,余不敢饕餐,只尽冬菇鸭片粥一器。
九月十九日 晴
晨起即雇车到汽车西站问湘黔公路行车情形。据云并无联票直抵贵阳,目下只能买
票到沅陵,价十二元五角。沅陵以西通车与否,亦不确知,但大概总有车可达贵阳,不
过多等时日而已。至于贵阳到昆明有无客车,则绝对不知矣。余闻言大为踌躇,诚恐到
贵阳后仍不能去昆明,则势必复返长沙,方有飞机可通,如此则时间与金钱,两受损失,
颇非谨慎之道。遂退出,缘湘江岸闲步,一则神会湘灵,一则心怀首鼠耳。既而雇车至
公路管理局,索取湘黔路行车时刻及里程表。司阍者索刺,却投刺,刺入,久之始出,
答以未印好,问之亦不得要领,废然而返,然余已决心从公路行矣。
下午,应瑞来邀,遂嘱左宅仆人到汽车站买明日沅陵票,并先将行李送去。即偕钱
君出游,经八角亭,在国货公司买呢帽一顶,即至民众俱乐部,国货陈列所等处。即又
雇人力车到容园,何主席之别业也。略有花木台榭之胜,裙屐甚盛。
即在园内碧茵社茗饮,佐以芽姜,风味绝俊。
六时入城,歧路口辄有挡箭石碑,为民间厌胜之物,而备镌四向各通何处,里程若
干,盖民俗物而有俾实用者,其制甚好,吾江浙一带所未见也。既入城,钱君导至远东
咖啡店晚餐,兼湖南女招待之发祥地,固声名藉藉者也。
晚归左宅,始得汉口蔡君航快,知飞机交涉已为办妥,可以亲属票价自汉飞滇。其
时左宅仆人已为买好汽车票,遂急雇车再到汽车站,拟商请退票,取回行李,讵站中已
无负责人在,未能如愿,遂留一简而返。中心踌躇,犹未决定何所适从也。
今日为中秋节,国难方殷,家艰愈甚,夜阑对月,不觉感喟。忆去年中秋夕,客居
杭州,独酌西子湖滨,曾拈一诗寄内,遂仍用前韵,作五言八句,诗思萧瑟,不知所云
矣。
九月二十日 晴
黎明即起,景祁伴余到汽车站。盖昨晚退票未成,返寓后又翻然变计,仍走公路入
滇矣。七时,渡湘江,八时即开车。在渡轮上即识驻黔别动队第三大队长吴伴云君,浙
江人,方从庐山受训回贵阳,车中遂有谈侣,聊不枯寂。吴君询知余目的地为昆明,遂
大谈黔滇段公路之险峻,及其间土匪之猖獗,余不觉惴惴,颇悔不由汉乘飞机矣。十二
时,抵常德,即在站旁小肆中进米粉一碗,以当午餐,庖人为多用辛椒,辣极几欲堕泪。
下午一时,继续行程。自长沙至常德,一路均在平阳中行,常德以西,渐入山国。经桃
南站,谓桃源县之南也。桃源产五色石,在长沙时曾见之,价甚昂,至是颇欲买一二方,
惜非入城不可,车不能待,甚负负。经马底驿后,地势益高,车直在山顶上迂回而行,
七时始到沅陵,计程凡三百八十一公里。
在车上时,有沅陵客谓竹园饭店在车站旁,颇修洁可投止。即下车,问竹园饭店,
始知已无余榻,乃随吴君投宿全国大旅社。站中检查甚严,余以有吴君为伴,幸免纠缠。
时有黔中军队两团开到,故沅陵站旁旅馆均有人满之患。所谓全国大旅社者,楼屋三楹
而已。余与吴君在楼上共占一室,二榻一几外,无回旋地。虽然,若无吴君,则此一榻
恐亦未易得也。
晚餐后,吴君晤其同袍某君,亦从长沙到贵阳,谓在此候车已一星期,顷到车站问
讯,恐明日亦未必能有车可西驶。余闻言,颇为惶悚,若须在此久候,计不如折返长沙
之为愈矣。君旋邀吴君及余同入城一游,沅陵车站在沅江之南,城则在其北,故入城须
渡沅水,吴君以为时已晏,且明日既无车,则入城之举,不妨期诸明日,余亦同意,遂
宛却之。
九时,解被褥就睡。初,肢体得苏憩。睡极酣适。既而臭虫群集,竞来侵啮,殆警
觉时,左股及左胁间,已累累数十饼,略一抚摩,肌肤起栗矣。且左室有将佐数人,方
事樗蒲,围而观者似亦不下六七人。后室有女伎三五,更番作乐,讴歌宛转,筝笛低迷。
俱大扰人,不能安枕。遂披衣排闼而出,山月初升,西风忽紧,哀猿绝叫,孤鹊惊飞,
夐独幽凉,悲来无方,真屈子行歌之地,贾生痛哭之时也。
九月二十一日 晴
晨六时即先到汽车站,询知今日幸有车可到晃县,乃急返寓邀同吴君及其友人各携
行李到站。费九牛二虎之力,始买到车票,计八元一角。八时开车,十一时许,至辰溪,
渡辰水。辰溪县滨辰水,屋瓦鳞鳞,踞小山上,形势甚雄。辰水亦壮阔浩渺,时方有桂
军辎重队就渡,牛车伊轧声,舟子呼应声,战马嘶踶声,兵士吆喝声,军械击撞声,与
浣女谣歌声,杂然并作,即景闻声,颇觉豪迈中有忧郁味。
下午三时许,车抵芷江,即在站中就食。时天气忽变,细雨濛濛,幸不久即止。六
时,行抵晃县,是为湘黔车衔接站,汽车站分设抚水东西岸,东岸为湘省车站,西岸为
黔省车站。
自沅陵至此,计程凡二百四十公里。
晃县城在龙溪口,离车站尚有五里,故未能入城,遂宿东站旁洪顺旅馆,仍与吴君
为伴。晚饭后,吴君入城公干,余则就灯下作日记。
九月二十二日 晴
晨六时即渡抚水到西岸车站,询知今日幸有一车可开黄平。惟此车为黔省开办公路
交通以来第一号车,恐已太旧,不宜过重,而今日行程,又为京滇全路中最险峻者,况
连日在此候车之客,已不下四五十人,而余则昨日并未挂号。故站长劝余不如且留一日,
藉可一游县城。并告长沙以后,旅客如欲搭车,必须先日在站中挂号,以次买票,至车
座卖满即止。余在长沙时固曾挂号,但在沅陵则因与吴君同到卖票房中购票,站中人不
敢支吾,故虽未挂号,亦即享先占特权,今日则吴君及其友人已先在车中占取座位,余
独自办此交涉,站长遂得以未挂号为辞,阻余行程矣。余初颇为所动,但继而又恐今日
以后,行车又无定期,势必在此久稽,大非佳事,遂坚持非搭乘此车不可。其时来买票
者已不下三四十人,余乃不遑礼让,坚请允予买票,站长无奈,即将黄平车票付与,计
八元零五分。惟行李二件,则坚不允同载,站长谓今日人多,旅客行李一律不载,但可
以签发贵阳行李票,当于明后日依次载送至贵阳,故长途旅客,可到贵阳等候行李。旅
客无以屈之,遂只得将行李签买贵阳票,任其支配,余亦只得从众,惟私谓站长,余须
到昆明,希望将余之行李尽先交运,勿使在贵阳久稽,即深感怀。站长颔之,允明日定
必将余之行李运去。
七时三十分开车,行十余公里,过鲇鱼铺,即入贵州境。又若干里,到玉屏县。县
治甚小,以产箫著名,世称玉屏箫。市中制箫铺林林总总,亦不稔何家所制最好。余不
善吹箫,但颇欲购一对,以为他日返里馈遗之资,试一问价,昂贵出意外,终不成议,
遂舍之。吴君在市上买黄木耳二斤,云亦此地特产,价亦较蜀中为廉也。
中国之山,皆在黔中,此昔人之言也。车入贵州境后,即终日行崇山峻岭中,迂回
曲折,忽然在危崖之巅,俯瞰深溪,千寻莫止,忽焉在盘谷之中,瞻顾群峰,百计难出。
崄峨之状,心目交栗。镇雄关,鹅翅膀,尤以险塞著闻,关轮疾驰以过,探首出车窗外,
回顾其处,直疑在梦寐中矣。
下午五时,行抵黄平,计自晃县至此,适二百公里。黄平亦黔东一壮县,依山为城,
有省立中学一所,学生一百五十余名,规模尚可观。是日,有黔军去前方杀敌者自省城
开到此,逆旅公舍,俱有人满之患,余等多方计图,始得在民新旅社赁得一室,遂止焉。
九月二十三日 晴
侵晨四时,即为门外人马喧杂之声所惊醒,遂即起床。启户而出,从疏星残月光下,
看将士整队待发,骏马振鬛而长嘶,角声因风以遥起,于时又有邑中学生游行欢送,旌
旗飘飐,悲歌激楚,大有燕太子白衣冠祖荆卿之概,壮烈之情,油然而生。
七时,购票登车,今日因最先到站,故得据前座,车行时大减颠簸之苦。时旭日初
升,车行不久,即逾一大岭,望东方则朝霞似锦,西方则宿雾未消,群山均在朦胧掩霭
中,风光殊甚倩丽,盖此地为湘黔全程中最高峻处也。渡重安江,越泸山,饭于马场坪。
黔桂公路自此始。
下午,车经贵定,龙里而抵图云关,省会东郭外要塞也。车止此受登记,旅客亦均
受严格之检查,余虽有吴君为关说,亦未能较受优待,凡一时许始竣事。车疾驰下坡,
行平阳中凡四五公里,即到贵阳。计自黄平至此,凡一百九十公里,车费七元六角五分。
既下车,仍受检查,余以行李未到,随身只一小提箱,警察略一检视即放行,遂谢
别吴君,雇人力车投止新世界大旅社,亦同车某客所介绍者也。新世界旅社在城中新市
场,创设未久,故甚整洁,屋字亦轩朗,遂在三楼赁得一室,每日八角,有一榻一桌,
一几四椅,被褥亦白净。余以连日所宿,均在猪栏牛舍,鸡埘马厩之侧,架板为床,编
草为席,膻秽之气,中人欲呕,今乃得此,虽实际尚不及上海之中下逆旅,然安适之感,
已不啻居新亚大酒店矣。
少苏息,即外出,问道至院前街访聂汝达君,则不在家,留刺而返,中途忽相值,
遂邀至其家,畅谈甚快。即在其家晚餐,餐后同至二妹倩蔡之任家。之任旅沪十八年,
未尝回黔,故余二妹亦未尝谒见其姑姆兄嫜,不意余乃先得展谒焉。
初,余以行旅迟滞,恐云南大学已早上课,辄甚急躁。今日在蔡家闻知云大尚在黔
中招考新生,限九月三十日以前必须到校注册,然则此时盖未曾开课,为之大慰。拟在
此少留,一恣游观。
九月二十四日 晴
晨八时,聂君来,导至德顺铺吃肠旺米粉及肠旺面,贵州特有之点心也。肠即猪肠,
旺则猪血,米粉即吾乡之粉干。每碗量甚少,余既不健啖,罄三碗亦未足充饥。肠甚佳,
旺则颇难吃,盖生凝猪血,色鲜红可怕耳。益以辣子,为之卷舌入喉,乃尽二器而止。
仍由聂君导至邮政局,寄发家信并致长沙三妹信各一通。问知电报收发办事人尚未
来,遂在附近某书铺检阅书籍,无可买者。少须,仍至邮政局,发一电报致云大熊校长。
在聂家午饭后,即到大东澡塘沐浴。自陟征途,未尝沐浴,垢汗蓄积,殊不能耐,
得此竟百体舒畅矣。
浴后即到蔡家,今日适为之任祖父二周年忌,余以未悉黔中礼俗,无以将意,一拜
而已。即在蔡家晚饭,肴馔甚丰,皆黔法烹调,甚非外省所能得尝,且又出之家庖,尤
可贵已。
饭后以水果进,余始得食地萝卜。地萝卜者,或曰地瓜,形似圆薯,皮黄而实白,
撕去其皮即可食,汁甚多,惜略有生涩味。疑即杜甫诗中所谓黄独者也。自入黔境后,
每到一站,辄有售此物者,车中人常好购以解渴,余则初未尝试也。
九月二十五日 晴
夜眠甚酣适,今晨起身,已八时后矣。独行南华路中,饮食店外,列肆多未始业,
似此间市面甚晏。到一甜食店,吃银耳一碗,八宝饭一碗,价廉物美,择一钟表铺,嘱
修表,约晚间来取。盖昨日余表忽损坏,曾一度修理,终未修好,夜间又停止,故不得
不另试一铺也。到汽车站,知行李二件果已运到。遂领出,雇车返逆旅,途中曾受检查
二次,亦烦琐哉。
余衣箱中书多衣少,故较重累,自南昌到此,计所纳运费已十八元,而书值不过二
三十元,殊不值得,余自忖自贵阳至昆明,尚有四日程,以前例计之,恐尚须运费十元
左右,则不如邮寄之为愈,遂尽出箱中书籍,携至聂家,托聂君代为包裹付邮。
在聂家午饭后,即独行返寓,晤黄震遐君。黄君供职中央航空学校,奉派入滇筹备
分校,与余适同寓,谈故甚快。四时,仍到蔡家晚饭,黔中习俗亦如江西,一日两餐,
故晚餐甚早也。
晚八时返寓,向黄君借看滇黔川游记,此书系中华书局出版,为游此三省者之最好
参考书。余日间曾赴中华书局购取,以适售罄未得,遂不得不借之黄君,许以明晨即璧
还之。
九时许,之任兄之夏,妹之玮,同来,因余已定明日赴滇,故来答访耳。
九月二十六日 晨微雨 午后晴
晨七时,雇车到汽车站,旅客已大集。余初以为此蚁聚者皆入滇旅客,颇为惊讶,
后知东西北三路车同时开行,有入湘者,有入川者,有入滇者,遂少少安心。然发售西
路车票之窗口,亦既有二三十人鹄立以俟矣。不久即开始售票,因知其中有赴安顺者多
人,另有短程车载之以去,赴滇客皆购票至永宁,则不过五六人而已。遂以七元七角五
分购得永宁票,又纳行李运费九角讫,即自登车,初以为客少车敞,必可舒适,讵知车
上已先坐军士多人,皆无需购票者,遂次末坐,侷蹐万状。既而忽潇潇雨作,贵州素有
“天无三日晴”之谚,余居此三日未雨,则此潇潇者亦固其宜,独愁雨势倘大作,则公
路或有松损,车行易致意外耳。旋瞥见聂君及蔡女士等已在站中,似正在觅余者,遂挥
手招之,二人冒雨奔来,殷勤送别,甚可感也。
车行后,雨益大,气候亦益冷,余所衣为夏季洋服,渐不能支,乃出绒布晨衣披之,
犹不禁颤栗。车窗皆以木制,无玻璃,雨作则闭之,遂无顾盼之娱,惟向车前看迎面群
峰,为云气所裹,澍万状而已。
午间,雨霁日出,开窗视之,远山鲜翠欲滴,大是娟妙。车所经行,皆润泽,不复
扬尘十丈,尤惬人意。下午一时抵安顺,就餐焉。安顺为贵州一大邑,富庶过于省会,
盖其地为黔中鸦片栽植区也。
发安顺,过镇宁,至黄果树,路转峰回,便见中国第一大瀑布。上则匹练千尺,下
则浮云万叠,势如奔马,声若春雷,遂命司机停车十分钟,凭窗凝望焉。或谓近日已非
雨季,其势大杀,若当五六月之交,则十里外便闻其汹涌,昔经工程家勘视,谓此水力
所生之电,足供川滇黔三省之用,诚足桥舌矣。
下午五时,到永宁。计自贵阳至此,凡一百九十三公里。永宁亦山中一小邑,居民
不过三四百户,无旅馆。余得同车贺君导,入一陋屋,云可以投止者。其家姓王,不标
旅社之名而营旅社之业者也。贺君,四川人,在滇经商有年,常道出此,故甚谂之。
九月二十七日 晴
晨七时,到汽车站买票至平彝,计七元七角五分。行李二事,纳运费一元零五分。
七时启行,仍驰驱于悬崖绝壑间,今日行程,似更为荒凉,辄数小时不见人家。沿途见
苗民甚多,男子裹头巾,突出于颅额间,如承盘;女子御蓝黑色斜领衣,褶裥短裙,仿
佛汉代装束。在贵阳时,尝闻中秋之夕,贵阳附廓苗民曾举行跳月,惜余病滞长沙,未
能一赏此民风也。
中午,抵安南,饭焉。米作紫红色,无汤,颇难下咽。自安南西行,经普安,遂缘
盘江行,滚滚黄流,势甚湍疾。凡数里,而至铁索桥,昔尝从徐霞客游记中知其为黔西
险要,今亲临其地,视之果然。桥以两巨铁索为经,各附着东西岸悬崖上,而以大木如
铁轨之枕木者为纬,平列以为行道,桥长约一百公尺,而下临盘江水则可四百公尺。余
等初意皆下车徒步过桥,使车身减轻重量,而司机者谓无须,缓驰而过,铁索徐徐振荡,
轧轹作声,殊足危怖。有人谓前年红军抵此,滇军曾将桥上横木除去,只留二铁索,而
于西岸驻兵以阻红军入滇。然红军敢死队竟缘铁索而渡,死于江中者虽甚多,然终得窜
入滇西,谈者至今犹为色壮也。
渡铁索桥,车常回复行,登一大山之巅,又回复而下之,如是者数,以达于盘县,
中间亦未尝见人家也。盘县在平谷中,人烟尚不少。余车到此,已夕阳在山时,例当宿
于此,顾司机人以为余勇可贾,今夕必驶抵平彝,平彝处黔滇接壤,黔省公路车以此为
终点者也。时车上旅客惟蜀商贺君及其徒,另有滇商二人并余共五人而已。余与贺君俱
愿西驰,而二滇商则以此去辄多匪患,最为不静,矧又当薄暮,期期以为不可。而站长
亦以平彝方面适无黔车驻候,若余车今日能到平彝,则今日滇来旅客之到平彝者,明晨
即可乘以车行。遂决定即晚到平彝。二滇商不能从,携箱箧下车去,谓当俟越日早行。
贺君目送之,谓余曰,此二人必挟巨款与俱,故不敢前耳。余为之恍然。
车遂西向疾驰,登青天,入幽谷,出没万山中。以下大盘山,经二十四拐,窄径回
复,每一曲折,均须先使车逆行,方得过,否则覆矣。此亦黔滇公路中一险要也。其时
车方迎夕阳行,残日熔金,光芒万丈,不可逼视。车折过一崖壁,司机者双目为阳光所
乱,竟迷前路,车忽旁出,遂陷洿泥中,前隔绝壑,幸早抑制车轮,否则若再前行一尺,
即下堕万丈,人车俱尽。此则余登征途以来,所遇最大危险也。
车轮既陷洿泥中,百计不得出,司机者与客共四人,推之亦不动。遥见对山有人家,
司机者遂趋之,约半小时许,邀得护路兵二三十人来,共相推挽,又久之,车始得出。
夕阳已逝,弦月未升,仅得缓缓行,八时二十分,始到平彝。
平彝亦一小县城,车止于东门外,未见车站。其地亦无旅馆,仍由贺君导至一家投
宿。其家只楼屋一栋,主人自住户后一小屋,与猪栏为邻矣。余先登楼,见有三榻,已
有客占其二。客一男一女,云是四川人,在上海读书,近从上海而海防而昆明,更取道
贵阳以返里者。余遂商之,能否许余占此余榻,客不能却,颔之。余遂命人搬行李上楼,
而贺君及其徒则宿楼下矣。
洗漱讫,嘱主人治炊,余则邀贺君同入城参观。城中商肆多已闭户,惟茶店餐馆数
家,尚可见荧荧一灯下,有人憧憧往来耳。一菜馆方煮鸡,遂以一元购得鸡一只猪爪一
个,与贺君分提之而返,黄粱方熟,共快朵颐。饭后少憩,上楼就睡,则二客已鼾声雷
动矣。
九月二十八日 晴
晨六时起身,洗脸后即进城,觅得滇省车售票处。叩门无应者。途人云为时尚早,
宜以八时来。遂在城中漫游一周,视时计尚未到七时,乃返寓所,就西邻一茶社饮茶。
至八时,再到售票处,仍未开门,叩之既久,内始有人呶呶拔关,视之则一老者。告以
购车票意,老者云今日开午车,十二时始卖票,言次似甚怪其急急者。然终出其票簿,
允余等先买票,自平彝至昆明,计二等座十六元,余初颇讶其过昂,后始知此乃以新滇
币计,合中央币只八元耳。遂付中央银行五元币二纸。讵找出滇币拾元者二纸,余复茫
然,疑其有误。贺君告以此是旧滇币,折合中央币适二元,非误也。至是而始知滇省金
融之复杂矣。
购票后,仍返至茶社。有老者三五人竞来问讯抗日战事情形,余为琐琐述之,听者
渐麇集,后竟不下三四十人矣。余语既罄,人复散去,与贺君枯坐至十一时许,始见彼
售票之老者携其票簿钱匣来,即在茶社旁一小屋中开始办公,审视其屋,始见门楣间有
红纸一条,题曰平彝车站办事处也。
十二时,始得登车。余初未知汽车中如何分头二等,既登车始知所谓头等者,只容
四五人,其地位适在司机人座后,头等座之后,有一铁栅栏,栏后则二等矣。二等无座
位,客皆自坐其行李上。盖其处有客则载客,无客则载货,或有客与货并载之,亦滇中
汽车所特有之现状也。贺君初邀余入头等座,既坐,觉局蹐甚不适,遂移至二等车中,
藉被包而坐,反甚柔软。车既行,一路皆平坦,不复有高山深谷。遂于下午三时一刻到
曲靖。
到曲靖后,初以为所行只八十公里,为时尚早,理当再西行。乃司机人谓今日且宿
此,须明晨去昆明矣。无奈,遂下车,投宿大东客栈。大东客栈已驻有滇中军队,无余
室,乃由逆旅主人为谋之于其邻,得二室,强邀余等止焉。余径上楼,占得一榻,而后
来者众,竟无宿处。主人为二妇人,语哓哓不可解。大约不愿旅客他去,故坚持须二人
共一榻。未几而牵一客来,嘱客将行李置余榻上,示将与余共榻也。余大诧怪,力持不
可,许以酬付三倍宿费,始欣然曳客他去。
宿处既定,遂托贺君之学徒代为照管行李,独行市廛间。曲靖为滇东一大县城,街
道整洁,列肆甚盛,时已薄暮,路上行人仍络绎不绝,想晚市亦必可观。遂信步入一餐
馆,嘱治二肴一汤,以为晚餐,调味甚佳,价亦廉,仅中央币二角耳。
返寓,与贺君及其他旅客闲谈,九时始上楼。楼屋本极逼仄,仅二榻,余既占其一,
另一榻上果已眠二客,而地板上乃亦眠二客,皆妇人。余榻上所设一草荐,已尘污作黑
色,恐有臭虫,不敢用,遂卷置一端。解被包,出一薄被,拟和衣而卧矣。
临睡,主妇来收宿费,谓恐客明晨早行也。余问一客当纳若干,答以一元,旧滇币
也。遂付与中央币三角,申谢而去。余不觉失笑,盖一人而眠三榻矣。
九月二十九日 晴
昨晚邻家楼上有女尼七人作佛事,梵呗铙钹之声不绝,且相隔只一板壁,空隙甚广,
非但不能少阻喧扰,抑且张目即见,竟夜未睡,六时即首先起身矣。
七时,到云南公路汽车联合营业处问讯何时开车,则谓昨日之车尚须先赴某处载煤,
俟载煤返,当再载客去昆明,故至早须十时也。遂拟觅一点心店或茶店,少解饥渴,竟
不可得。市上有买梨及粑粑者,乃购梨四枚,及粑粑二饼尽之。梨甚佳,每个才一分,
亦足令外省人惊讶也。
十一时,车始回,煤竟不卸,且复有火腿数十筐,云并载赴昆明者。于是二等客只
得与煤块火腿同处一厢。余不得已,躐等坐头等座,亦竟无人干涉。曲靖至昆明,只一
百六十公里,在理四小时可到,乃车竟屡损,不三四里辄一止,至晚间九时,方到昆明。
经三度检查,始得下车出站,雇人力车投宿得意春旅馆。至是而三千公里之旅程,遂以
告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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