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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时分滕凤被床下的某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是一种咝咝的略显粘滞的声音,在滕凤听
来很像是一条或者几条蛇从地上游过,它让耍蛇人的女儿惊悸不安,滕凤下床开灯,俯下身
子察看,床底下仍然是堆放了多年的纸箱和破脚盆之类,她抬脚对着纸箱踢了一下,几只蟑
螂爬出来、没有蛇的踪影。杂物一件件地搬挪了,还是没有看见蛇,滕凤觉得奇怪,她想她
永远记得蛇的声音,别的声音也许会听错,但蛇的声音她永远不会听错的。
会不会是父亲的亡灵在作祟?滕凤想到这里浑身打了个冷颤,父亲的亡灵不变成一条蛇
又变成什么?它来干什么?假如不是来索债它来干什么?滕凤抓着一根擀面棍在房间里四处
搜寻,心里充满了恐惧。茫然四顾间她瞥了眼墙上丈夫的遗像,李修业在黑边镜框里冷冷地
观察着遗孀的一举一动,滕风忽然记起一种驱鬼的传说,以鬼魂吓唬鬼魂是有效的办法。为
什么不试一试?滕凤就在桌上点了一烛香,她别出心裁地把那根擀面棍挂在镜框旁边。修
业,你拿好了这根棍子,滕风双手合十地祈求道,看在我守寡二十年的份上、你一定要把家
里的蛇打死,见一条打一条,一条也别剩。
滕凤相信丈夫的亡灵会应允她的求助,为了稳妥她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只陶瓮,从陶瓮里
倒出了一些石灰粉,沿着门窗和墙根均匀撒上一圈,滕凤从小就听说石灰粉可以阻止鬼魂的
出入。做完了这一切后滕凤回到床上。一列夜行火车正从百米以外的铁路桥上驶过,汽笛拉
响的瞬间整个房屋剧烈地颤动起来,不止是颤动,应该说是摇晃。火车从铁路桥驶来驶去几
十年了,她的房子从来没有这么剧烈地摇晃过,滕凤想会不会是丈夫和父亲的两个亡灵在打
架,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企望能辨别两个亡灵谁输谁赢,但是除了满地月光和化工厂油
塔投射在墙上的黑影,滕凤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她的搭在床沿上的那只右手,突然像被什么
东西啄了一下,冰凉锋利的一次啄击,不知缘自何处,到了后半夜滕凤的右手便痛痒难忍
了。
联合诊所刚开门,滕凤便满脸凄惶地走了进去,她亮出手腕上那块紫红色斑块给医生
看,嘴里一迭声地问,有没有蛇药,有没有好一点的蛇药?医生很纳闷,说,你要蛇药干什
么?你这是皮炎,街上流行的皮炎,蛇药治不好皮炎。滕凤神色黯然,语气很坚决地说:不
是皮炎,我知道不是皮炎,我要蛇药,好一点的蛇药。医生有点不耐烦起来,说,我说是皮
炎,你非要蛇药,谁是医生?你这病自己看吧。滕凤又气又急,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医生
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滕凤将右手抬高了追着医生走,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地淌下来,她
说,你们看看我的手,像皮炎吗?这是毒块,弄不好就要死人的,真出了人命你们负责吗?
医生似乎被滕凤这番话吓住了,拉过她的右手又仔细察看了一遍,最后舒了口气,还是那句
话,谁是医生?我说是皮炎就是皮炎,去挂号吧,皮肤科。
滕凤心急如焚,她伏在药房的小窗前朝里面的药柜张望,说:蛇药,快给我一点蛇药,
药房里的女人说,没药方不能配药的。那女人认识滕凤,好像也听说过滕凤的身世,滕凤你
来要什么蛇药?她笑着说,你家里没蛇药吗?你爹没给你留下点蛇药?滕凤的脸蓦然泛白
了,她充满怒意地斜睨着药房里的女人,不配就不配,你乱嚼什么舌头?滕凤用左手拍了拍
窗台,她说,胡说八道,我自己都不记得有爹,你倒记得清楚,我爹要是卖蛇药的,你家就
是卖毒药的。
滕凤一无所获地走出了联合诊所,在那扇漆成白色的大门前,她再次举起右手手腕,迎
着早晨的阳光端详着那块紫红色斑块,它仍然像一块干漆泼在手腕上,颜色和形状没有任何
变化,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已经过去。滕凤记得有些蛇毒要在一天之后才发作。况且她现在
还不敢确定是被什么咬了,假如真的是蛇咬总能想出解毒的办法,可万一不是呢?假如是父
亲的亡灵咬了她,该怎么去解毒呢?站在联合诊所的白色大门前,滕风突然悟出一个道理,
不管是李修业还是父亲,他们死了比活着更可怕,更难对付,他们死了也不肯放过她,滕凤
想她不能等死,她必须想个办法让父亲的阴魂放过自己。
那天早晨滕凤托着右手到双凤桥的画匠家里,她让画匠画一张父亲的像,说是要挂在家
里祭供。画家问她要照片。滕凤说,我爹死得早,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你就按照我说的模样
画吧。那个画匠手艺高超,他几乎准确无误地画出了已故的耍蛇人的肖像,滕凤最后拿过肖
像时又惊又喜,更多的是一种言语不清的疑惧。无论如何她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竟然会
把自己唾弃了二十年的父亲请到家中,请到神灵的位置。
耍蛇人滕文章的遗像就这样和李修业并列于一墙了。
他是谁?达生第一次看见墙上的新镜框时凑近了端详一番,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
怎么这样面熟?我肯定在哪儿见过这老东西,达生突然拍了拍手说,我想起来了,是那个耍
蛇的老东西,就是它,他不是死在桥洞里让人拖起了吗?你挂他像干什么?那老东西真的是
你爹?
胡说八道。滕凤一边点燃香烛一边说,是你爷爷的像,不是我爹。是你爹的爹,他
1953年就死了,那时候还没有你,你怎么会见过他?
你到底有没有爹?达生这么问了一句,自己觉得这种问题索然无味,又说,你有没有爹
关我屁事?我走了,晚上别锁门。
快走,你满嘴胡话得罪了祖宗神明,谁也救不了你。
距离那次深夜神秘的啄击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滕凤仍旧是安然无恙,她怀着感激的心
情在两个镜框下点香焚烛,她想是三天三夜的香火感化了父亲的阴魂,现在他会放过她了,
不管她是否欠下了父亲一笔债,现在他应该放过她了。
香椿树街居委会规定辖下居民不准养鸡,原先散布于街头檐下的各种鸡笼便都被主人改
造了一番,有的存放煤球杂物,有的在鸡笼上架了一块水泥板,鸡笼就成了简易实用的洗衣
台了。而沈庭方家的那只硕大的鸡笼现在是一只花坛,花坛里除了人们常见的鸡冠花、凤仙
花和夜饭花还有一种宽叶的顶端开花的植物,人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指着那些红花和黄
花问沈庭方,老沈,你养的什么花?沈庭方便骄矜地一笑,说,没见过吧?这叫虞美人,我
请人从福建捎来的,沈庭方记得当初在花坛里埋下虞美人的花种,心里担心它长不起来,现
在虞美人长得花红叶肥,他自己却成了个瘫坐在藤椅的废人,花开了,人却凋谢了,沈庭方
不无感伤地叹了一口气,晴朗的阳光温煦的日子里,沈庭方总是被素梅搀扶到花坛旁,坐在
一张宽大的铺有棉垫子的藤椅上,素梅让他看看街景消遣时日,但沈庭方总是朝右侧转着
脸,他害怕看见那些喜欢嘘寒问暖的熟人,尤其害怕孕妇金兰突然从他视线走过,素梅让他
携带着看营晾晒在外面的衣物、床单或腌菜,但街上小偷小摸的人并没有素梅预期的那么
多,而沈庭方从来不朝那些晾晒物看一眼,他只是盯着三丛虞美人看,一丛开着黄花,另两
丛开着红花,有时候眼睛里一片模糊,虞美人花会变成金兰风情万种的模样,窃窃地迎风痴
笑,这时候沈庭方便像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仓皇地转移,望着他家的门阶和厨房打开的窗
户,门阶上刚被素梅擦洗过,湿漉漉的留下两只鞋印,素梅总是在那里出出进进的。
我去杂货店买盐。素梅挽着竹篮走出来,她腾出一只手伸到沈庭方身后捋了捋那只棉垫
子,她说,我去买盐,你不能闭上眼睛眯一会儿吗?这么好的太阳,你闭上眼睛眯一会儿
吧。
好,听你的,我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沈庭方说。
沈庭方已经习惯于听从素梅的一切安排,但那天他没有听她的,一些貌似正常的迹象引
起了他的注意。首先是素梅的头发,素梅出门前将头发梳得异常整齐而光亮,而且她走路的
姿态也与平时不同,走得很急很快,沈庭方正在纳闷的时候看见王德基从他身边走过,王德
基走得悠闲,但沈庭方发现他的脚步追逐着素梅,王德基与素梅始终保持着大约五米远的距
离,两个背影都已经是很小很模糊了,沈庭方依稀看见素梅的背影停滞在铁路桥下不动了,
她好像回过头对王德基说了什么,说了什么?然后那两具背影便一齐缩小,最后从沈庭方视
线里消失了。
沈庭方无法在午后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假寐,他瞪大眼睛看着街上陆续走过的行人,他想
要是自己像那些人一样腿脚方便,他可以悄悄地跟上去证实或打消这份疑虑,但他只能这么
坐着,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他什么也干不了,他只能坐在藤椅上想象,怀疑和否定,否定
以后再次怀疑,想像,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是不是约好了去某一地方?假如他们真的有什么
关系,是谁先勾搭了谁?
对门的滕凤端了一盆肥皂水出来,哗地泼在街上。沈庭方被泼水声惊了一下,他突然想
起什么,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问滕凤,李师母,现在几点钟了?
滕凤说,广播刚响,两点钟吧,滕凤的眼睛斜睨着横越两家屋檐的晾衣竿,对素梅占据
了所有晾衣空间明显带着怨气,她说,我洗了一大盆东西往哪儿晾?邻里之间,凡事不好太
过份的,怎么能这样?
沈庭方已经转过脸去望着远处铁路桥的方向,他说,两点钟,这么好的太阳,我闭上眼
睛眯一会儿,眯到三点钟正好。
沈庭方那天始终没有闭上眼睛假寐,他目光如炬地等待着,等待素梅买盐归来。那件事
情也许发生了,也许只是一种猜疑,沈庭方想只要等她回来,答案自然就有了。他想他是过
来人,假如那件事情发生了,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冼铁匠的那条黄狗从垃圾
箱边跑过来,钻到沈庭方的藤椅下嗅着什么,滚开,沈庭方用拐杖朝下面捅了捅,黄狗一溜
小跑着奔到水泥电线杆前,回头对着沈庭方吠了一声,然后它抬起一条腿,撒一泡尿。沈庭
方厌恶地皱起眉头,他不知怎么觉得王基德就像那条公狗,王德基想女人想疯了,王德基打
量女人的目光比剪刀更锋利,像要剪开她们的衣裳。他沉迷于去城墙捉奸的行为其实就是一
种公狗的标志。或许他估计到素梅现在是独守空床?或许他就是要钻我的空子?沈庭方想,
对于这个鳏夫他应该明察秋毫。
素梅大概是三点半钟回来的,她的蓝子里装满了盐包和绿色的莴苣。沈庭方看见她把篮
子放在他的膝盖上,这种随意寻常的动作并不能减轻沈庭方的猜疑,他注意到素梅面色绯
红,梳得光滑黑亮的短发上沾了一片细小的纸屑,你看看篮子里那副猪大肠,素梅一边拍打
着晒干了的被单一边说,猪大肠摸着还热乎乎的呢,晚上给你红烧了吃。沈庭方没有翻动篮
子里的东西,他的眼睛惊愕而愤怒地睁大了——王德基手里提着一副猪大肠,正从街上走
过,王德基的目光在沈庭方脸上匆匆滑过,鬼鬼祟祟地落在素梅的头发上,落在那片嵌入发
丝的纸屑上,最后他仰起脸对着天空眨了眨眼睛,沈庭方捕捉到了王德基的一丝微笑,是诡
秘的淫荡的一丝微笑,王德基从来不露笑脸,但那天他从沈家夫妇身边走过时确实笑了。
买两斤盐买点菜,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沈庭方说。
买盐排队,买莴苣排队,买猪大肠更要排队。素梅从男人膝盖上拎起篮子说,现在买什
么不要徘队?我让你眯一会儿的,你把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
幸亏我睁着眼睛。沈庭方的话说了一半,他冷静地在女人全身上下打量着,发现素梅的
绿色罩衫掉了一粒钮扣,你掉了一粒钮扣,沈庭方闭着眼睛说,你头发上有一片纸屑。
这颗钮扣掉了好几天了,没顾上钉,素梅摸了摸头发,摘下那片纸屑,突然意识到什
么,她说,咦,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什么钮扣纸屑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现在真想睡一会儿了,你扶我进屋。
素梅就把沈庭方扶了进去,她觉得男人的手冰凉如水,男人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像一个刚
遭重创的病人。庭方你到底怎么了?素梅用手试了沈庭方的前额,她说,不烫,是腰背上的
刀口不舒服吧?忍着点,我马上给你做红烧大肠吃,让你今天吃三碗饭。
没什么,我就是等你等得心烦。沈庭方说,我猜你是在跟谁闲聊,跟谁?王德基吧?我
没说错,我看见他跟着你,他跟着你说些什么?
说上供的事,他家锦红死了二十多天了,这个糊涂虫,他竟然一次也没供过女儿,锦红
的阴魂不来作祟才怪呢。素梅说,男人心都硬得像石头,那王德基就是,死了女儿也没见他
掉眼泪,排队买猪大肠,嘁,他还吃得进猪大肠!
鬼知道他排队干什么?沈庭方冷笑了一声,审视着素梅的表情说,他就排在你后面?他
先跟你搭话问怎么做忌日的?你说他什么都不懂,我猜是你先凑上去跟他说话的吧?鬼知道
你们之间搞的什么名堂。
素梅直到此时才洞悉沈庭方的动机,她的脸刷地白了,搞的什么名堂?你说搞什么名
堂?素梅突然冲到床边对着沈庭方大吼了一声,你猜对了,我跟他搞了,就在大街上搞,比
你光明正大,气死你,气死你活该。
我早就猜到了,你这么鬼喊鬼叫的并不能说明你清白,沈庭方捂住被震荡得嗡嗡直响的
耳朵,他说,我知道你迟早熬不住空床的,这下好了,一报还一报,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
了。
放屁,放——屁,素梅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地砸在地上,砸到那副猪大肠时愤怒变成
了委屈,素梅便啼哭起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自己床上不行了,心虚,我也没怪过你,我
告诉你了,没那事也一样过,你不信,你偏要心虚,你以为我是你?你以为我是那骚货金
兰?素梅因悲愤过度脑袋左右摇晃着,嘴里吐出一些类似气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似乎镇
静了许多,沈庭方看见她从地上拾起了猪肠子,抓在手中剥弄着上面的黑尘。后来素梅就用
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了最后那番话,那番话使沈庭方为之动容。
素梅说,庭方你听着,我外婆的外婆是受过皇帝写的金匾的,什么金匾你知道吗?贞节
匾,贞节匾你听清楚了吗?我们陈家的女人世世代代就没偷过一个汉子,你可以满城里去打
听,所以我让你宽心,别说你还是个大活人,就是我哪天做了寡妇,也不会让人碰我一根汗
毛。
沈庭方呆坐在床上,猜忌、疑窦和愤恨都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自惭形秽。他看见素
梅蹲在地上,正抓着盐粒搓洗猪大肠的油污。那是为他准备的一道拿手好菜。沈庭方开始寻
找一种表示歉意的办法,他该说些什么,但说什么都不及素梅那样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在
许多话语上已经失去了资格。或许他该像以前一样在素梅的耳朵上轻挠几下,那是他们夫妻
多年形成默契的示爱方式,但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现在已经无法完成了,即使挠了她的
耳朵又怎样?那件事情对于他是可望不可及了。
沈庭方从那时开始便闷闷不乐,素梅一直认为那是他无端吃醋的缘故,她多次重复了有
关贞节的话题,沈庭方总是打断她,别说了,我不怀疑你,他的脸上浮出一种近似谄媚的笑
容,很快地笑容又融化成一片愁云,我现在这种样子,连自己都嫌弃,说来说去都怪我自
己,沈庭方的一只手在裤档处狠狠地拧了一把,他说,说来说去都怪这块臭肉,没有这块臭
肉,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我现在恨透了它,素梅当时破涕为笑,她觉得男人这句话表
明他有了悔改的决心,她捂着嘴边笑边说,你既然那么恨它,干脆割了它扔掉它,反正我不
要它了,素梅难得有好心情开了这个玩笑,她没有注意到沈庭方的脸霎时扭歪了,眼睛里射
出一种悲壮而决绝的光,素梅更没有料到沈庭方真的把一切归咎于那一小块地方,做下了后
来轰动全城的荒唐事。
素梅准备把那盆红烧大肠端进房间去,她抓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说,偏咸了一点,咸一
点更好吃,也正是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沈庭方的一声惨叫,素梅冲进去时看见沈庭方手里抓着
那把裁衣剪子,他的棉毛裤褪到了膝盖处,腹部以下已经注在血泊中。我恨透了它,剪、剪
掉。沈庭方嘀咕了一句,怕羞似地拉过了被子盖上身体,然后他就昏死过去了。素梅看见的
只是一片斑驳的猩红的血,但她知道男人已经剪掉了什么,她原地跳起来,只跳了一下,理
智很块战胜了捶胸顿足的欲望,素梅拉开棉被,看见男人并没有把他痛恨的东西斩尽杀绝,
它半断半连地泡在血泊中,还有救,还可以救的,素梅奔到窗边对着街上喊救命,只喊了一
声就刹住了,现在不能喊救命的,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事情的底细,素梅想这种关键时刻一
定要保持镇静,她记得云南白药止血很灵验,于是就从抽屉里找出来,把半瓶云南白药都撒
在了沈庭方的伤处,然后她用三只防护口罩替沈庭方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在确信别人猜不出
伤口之后,素梅推开了临街的窗户,向着暮色里的香椿树街,不紧不慢地喊了三声,救命,
救命,救——命。
化工厂的一辆吉普车正巧驶出厂门。后来就是那辆吉普车送沈庭方去了医院,好多邻居
想挤迸吉普车,素梅说,上来两个小伙就行了,帮我托住他的头和脚就行了。素梅坚持自己
保护沈庭方胯部,一条毯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这个部位,车里车外的人都想掀开毯子,但素
梅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毯子的边角,没什么可看的,是脱肛,痔疮,素梅声色俱厉地喊着,别
堵着车,耽搁了人命谁负责?
化工厂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去,剩下几个人仍然对沈庭方的患处议论纷纷,有人说,脱
肛?脱肛也用不着喊救命呀?我也脱过的,塞进去就好了,旁边的人便开怀地笑起来,这种
隐疾在香椿树街居民看来滑稽多于痛楚,他们忍不住地就会笑起来。
那天叙德很晚才回家,他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看见门锁着,先是嘭嘭地敲,敲不开
就用脚踢。对门的达生闻声走过来,看着叙德,想说什么,未开口先噗哧笑了。
你笑什么?叙德说。
你爹在医院里抢救。赶快去,听说他的——达生说到这里又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
掉下来了,达生笑得弯下腰,他说,不骗你,真的掉下来了。
叙德好不容易才听懂达生的意思,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愕而尴尬的表情,但它只是一
掠而过,叙德很快也被这件怪事惹出一串笑声,叙德的笑声听上去比达生更响亮更疯狂。
不知是谁趁着沈家铁锁把门的黑夜,悄悄地把花坛里的三棵美人蕉挖走了,整个五月那
只花坛无人照料,几朵鸡冠花挤在疯长的杂草间,更显出一片凄凉,五月里人们热衷于为沈
庭方的自伤事件添油加醋,关于自伤的原因已经有了五种至八种不同的版本,人们走过沈庭
方去年垒砌的花坛,发现花坛比人更可怜,竟然有三只猫卧在乱草棵里睡觉,如此看来花工
厂的花匠说得对了,花匠说花比猫狗更知人心,花事枯荣都是随着它的主人的。
偷花的人也不知道把三棵美人蕉栽到哪里去了,香椿树街街头窗下的花草仍然是那么几
种,栽在瓦钵、砂锅或破脸盆里,忸忸怩怩的,一齐开着很小很碎的花。在最具号召力的花
卉爱好者沈庭方住院养病期间,一种极易繁殖而且讨人喜欢的草花在香椿树街迅速蔓延。
那就是太阳花,红色、黄色、紫色的小花,遇见阳光便竟相怒放,也许像盛夏季节的夜
饭花一样,太阳花会有一个别的什么名字,但种花的香椿树街人从来不去考证花的名字,他
们随心所欲地让太阳花长着,太阳花一直开到夏天,后来便取代了夜饭花的地位,成为香椿
树街新的标志了。
20
街上的垃圾在五月里明显地增多,主要是满地的废纸加强了这种肮脏的印象,五月是爱
国卫生月,市里经常派人下来检查卫生,香椿树街居民委员会的女干部发动群众,在检查小
组到来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扫,就是那一天,许多人看着满街飞扬的废纸片,不约而同地想起
了拾废纸的老康,很久不见老康了,老康跑到哪里去了?
要是老康在,街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纸片,也用不着我们来打扫,有人发着牢骚,一边就
好奇地问,老康跑到哪里去了。
老康被捕了,消息灵通人士压低了喉咙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在外面乱说,老康被捕
了,他是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军统特务你知道吗?
第一次听说此事的人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都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说,真是知
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披着人皮的狼,危险,危险,真危险呀。让他潜伏了三十年,太危险
了。
你知道吗,护城河里那些枪就是老康扔的,老康家的地板下面是个大地窖,老康不光在
地板下藏枪,还藏了几百个账本,都是变天账。消息灵通人士最后当然要提到一个功臣的名
字,那是谁也猜不到的,这时他们往往卖一个关子说,你猜是谁发现老康的狐狸尾巴的?打
死你也不相信,是王德基家的小拐,不骗你,是小拐第一个发现那大地窖的。
坐落在香椿树街北端的那间小屋早已被查封了,昔日堆放在屋前窗下的所有篓筐都被慕
名前来的观望者踩成碎片,那些人爬在窗台上透过新钉的木板条的一丝空隙朝里面张望,屋
里黑黝黝的,比老康在此居住时更黑更暗了,但人们还是能看见那些地板被撬开,下面依稀
暴露了那个神秘凶险的大地窖。
孩子们总是多嘴多舌,他们说,老康病歪歪的,他藏了那么多武器干什么?大人对这种
愚笨的孩子往往赏一记头皮,神情严厉地说,这也不懂?他等着复辟,什么叫复辟你懂吗?
又有更加愚笨的孩子说,老康蛮可怜的。大人就说,可怜个屁,那是装出来的,越是狡猾的
敌人伪装得越深,你看电影里的那些特务间谍,谁不是可怜已巴的?
拾废纸的老康一去杳无脊讯。据说老康被羁押时的口供一日三变,一会儿咬定那地窖在
他搬进小屋之前就有了,那些枪支弹药早就堆放在那里了,一会儿又承认地窖是他挖的,但
他说挖地窖只是为了存放寿康堂遗留的帐本和一些珍贵的药品,老康大概是神经错乱了,最
令人发笑的一条口供谈到了神话中的天兵天将,他说那些武器不是他藏的,也不是他扔进护
城河的,老康竟然说武器的主人是一群金盗银甲的天兵天将,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只是
把武器存放在地窖里,对于它们的用途他无权过问。
没有人相信老康荒谬的口供,人们开始对这桩奇案的发现经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
追踪着少年小拐特殊的背影,希望知道他是如何发现那个地窖而一鸣惊人的,但小拐那时已
经不是往日那个小拐了,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中山装,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和两支圆珠
笔,小拐的神情虽然仍嫌轻浮和油滑,但他已经学会了一套深奥的外交辞令,怎么发现的?
提高革命警惕喽。小拐不停地眨着眼睛,他说,这属于一级机密,现在不能让你们知道,为
什么,什么为什么?不能打草惊蛇!
王德基一家在这年春天悲喜交加,锦红之死给王德基带来了无尽的悔恨和悲伤,那段时
间王德基每饮必醉,醉了便左右开弓掴自己的耳光,掴过耳光后他的心情好受了一些,他拉
过秋红来问,是谁害死了你姐姐?秋红怯怯地说,是蝴蝶帮。王德基便呜呜哭起来,一哭总
是重复着同一句话,我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我要亲手毙了那三个杂种。秋红在旁边
提醒父亲道,他们已经被枪毙了,在石灰场,我去看了。王德基的酒意突然消遁,他在盘子
里抓了几粒花生塞在秋红手中,吃吧,王德基用一种负疚的目光看着秋红说,等你长大了,
你想嫁人就嫁,我再也不拦了。阿猫阿狗,流氓小偷,你想嫁就嫁,我再也不拦了。
在悲愤的四月里王德基绝对没有预料到五月的荣耀,而且那份荣耀竞是小拐给他带来
的,他怎么能想到一向被邻里嗤之以鼻的儿子突然成一个标兵,一个模范,一个先进个人,
街上的人都说是小拐抓到了潜伏三十年的特务老康,王德基起初不信,他问小拐,你怎么知
道老康是特务?小拐说,我发现了地窖,他要不是坏人挖那么大的地窖干什么?王德基说,
你怎么知道老康家里有地窖?小拐吞吞吐吐起来,他说,我看见老康总是锁着那小屋的门,
他是个捡废纸的,又没有什么东西怕人偷,为什么要锁门?他越是怕人进去我偏要进去,我
从气窗里翻进去的,我觉得床底下的地板很奇怪,掀开来一看就看见了地窖。
王德基始终怀疑儿子的发现是瞎猎逮到了死老鼠,他猜儿子事先可能是看上了老康屋里
的某件东西,但王德基不忍心刨根问底了,当香椿树街的人们对小拐刮目相看的时候,王德
基望子成龙的心愿突然从虚幻回归现实,他的心情由悲转喜,这种逆转导致了王德基内分泌
的紊乱,因此他的枯黄的脸上一夜间长满了少男少女特有的痤疮。
五月的一天,小拐坐上了市府礼堂的主席台。那是一次隆重的表彰大会,一个穿红裙的
女孩子向小拐献了花,一位市委副书记向小拐颁发了一只装着奖状的镜框,还有人在小拐的
新中山装上佩戴了一朵大红花,会场上掌声雷动,王德基在台下看着儿子腼腆的手足无措的
样子,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儿子那件新中山装太大了,要是他母亲和姐姐活着,绝不会让
他这样上台领奖,王德基在台下拼命地拍着掌,不知不觉地流了泪。有的喜悦是人们无法抑
制的,譬如王德基那天在市府礼堂的喜悦,他用肘部捅了捅旁边的一个陌生人,高声说,那
是我儿子。
那是王家父子俩终生难忘的一天,多年来王德基第一次用自行车驮着小拐穿越香椿树
街。也就在那辆咯咯作响的旧自行车上,父子俩完成了多年来最融洽最美好的谈话。
小拐,你以后该好好做人了,你要对得起那份光荣,别再小偷小摸的不学好了,小拐你
听见了吗?土德基说。
我听见了,小拐说。
小拐,你也长大了,知道好坏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你要给我争气,你要是年
年都像今天这么光荣,我给你当儿子都行,你听见了吗?王德基说。
我听见了。小拐说。
小拐,街道就要给你安排工作了,以后不准到处闲荡,不准跟达生一起玩,不准去叙德
家,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小拐说。自行车经过达生家门日,达生正巧叼着一支香烟出来,他对小拐手
里的镜框很好奇,追着自行车问,你手里捧的什么东西?小拐朝他的朋友做了个鬼脸,刚想
说什么,王德基猛地回过头来,小拐立刻噤声,表情也端正严肃起来,他说,我没跟他说
话。自行车疾速驶出几米远,小拐听见达生在后面骂他,嗨,搞不懂了,连你个小瘸X也混
出一份人样来了,胸口戴朵大红花?什么意思?你他妈的也配当英雄?
别听他的,当他放屁,王德基说,他是眼红你了,这种小流氓就见不得别人学好,别人
学好了他浑身难受,当他放屁,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当他放屁,小拐笑道。
香椿树街两侧时时有人朝王家父子点头致意,那些人的微笑友好而带有几分艳羡,王德
基觉得几十年来他在街上第一次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和荣耀,这一切竟然归功于儿子小拐,王
德基不由想到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古训,他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到身后,摸了摸儿子的脑
袋。
街道里以后会重点培养你的。王德基说,进了厂还要争取上进,争取入团,再争取入
党,听见了吗?
听见了。小拐信口应允着,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地盯着前面金生家门口的晾衣桩,金生的
那件时髦的红色运动衫随风拂动,它使小拐生出一些莫名的敌意。小拐知道今天不是做坏事
的日子,但自行车经过那里时,他的健硕的一条腿忍不住就伸了出去,巧妙地一勾,勾倒了
一只晾衣桩,紧接着另一只晾衣桩和那件红色运动衫一齐倾倒下来,小拐咽下了喉咙口的笑
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搞的?今天的风这么大。
风其实并不大,那天的气候却有点反常,强烈的阳光晒在石子路面上,微微泛红,东南
凤吹在人们的脸上已经是又粘又热的,随着暮色惭浓,许多人的脸部、脖颈和手背感到刺
痒,抓挠拍打之间发现了那种黑红色的状如针尖的小虫,唯有幸福的王家父子对此无所察
觉。
虫群是从东南方向飞来的,最初它们从化工厂的油塔上方集结而来,很像一堆乱絮状的
火烧云,香椿树街的人们误以为是一种云阵,但是云阵越压越低,虫翼在空气中鼓动的声音
也越来越清晰,虫,那么多的虫!人们仰望着迅速覆盖街道上空的虫群,终于惊慌地大叫起
来。
妇女们手忙脚乱,忙着把晒在外面的衣物和萝卜干、腌菜抢回屋里,但是为时晚了,虫
子已经像黑芝麻似地撒在所有物品上,撒在所有暴露的手背和脖颈上,虫群的袭击给人带来
的不是疼痛,是冷颤、齿寒、刺痒、头皮麻痹,街上很快响起一片杂乱的叫声,把门关上,
把窗关上,快把敌敌畏找出来。
虫群滞留在香椿树街上空,黑压压的像一匹绵长的纱布随风起伏,而嗡嗡的翅声听来胜
过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香椿树街的人们守在窗后观望着罕见的虫群,有饱经风霜的老人
说,那些虫子来自阴间,阴间的虫子飞到香椿树街来,香椿树街肯定要遭灾了,不是火灾就
是水淹,儿孙们对于老人的迷信向来是不屑一听的,他们瞪大眼睛隔窗观望,每个人都努力
想弄清虫群盘踞此地的目的,更想辨别虫群与化工厂油塔是否存在着联系,但是这种欲念导
致他们身上的刺痒加剧,只要你看着虫群想着虫群身上就会发痒,后来好多人发现了这种奇
怪的现象,他们只好惘然地拉上红色或蓝色的塑料窗帘,重新坐到晚餐桌旁。
有人说虫群到凌晨两点才慢慢散去,因为被虫子包裹的路灯是在凌晨两点再次发挥照明
作用的,那时候香椿树街的绝大多数居民已经酣然入梦,还有些人没睡,他们双手扇动着空
气跑到街上,看见路灯的暗黄色光晕罩住了一堆又一堆死虫,不知道黄昏飞来的虫群是否全
部死于凌晨,但他们相信那些死虫堆在一起会高于街头的任何一堆垃圾山。
凌晨两点后来被一些香椿树街人视为奇景迭现的时刻,也就是在这个月色狰狞的时刻,
那些逗留在街头的人们被一个女孩疾走的背影摄住心魄,女孩乌黑潮湿的长发上环戴着一只
夜饭花缀成的花环,女孩的绿裙沿着裙摆滴下无数水珠,还有那双纤细如玉的手臂左右抛撒
着什么。一些红色的纸片纷纷飞起来。他们只是看见了那背影,即使是背影也足以证明传说
中的幽灵美琪确实存在,那些人甚至听见了幽灵美琪的赤脚踩住死虫的声音,噼,啪,他们
第二天形容那声音很像火苗在木柴上跳舞。
第二天人们都看见了满地虫尸,也有人拾到了几枚红色的心形蜡纸。一切都显示着刚刚
逝去的是奇怪而生动的一个昼夜,虫群和幽灵美琪携手造访了城北的香椿树街,但这又说明
什么呢?香椿树街是一条破除了迷信的街道,没有人相信几个古稀老人关于凶兆和灾祸的推
测,除了一些不幸的人,香椿树街基本上是乐观者的天下,他们匆匆地把死虫堆扫进阴沟和
垃圾箱,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去工厂和商店上班了。牛鬼蛇神和魑魅魍魉只会吓倒那些意志薄
弱者,香椿树街的革命群众天不怕地不怕,难道他们会被一群飞虫一个幽灵吓倒吗?
早晨梦醒的时候达生心神恍惚,他的头脑迎接着乳白色的晨光,身体的各部分却仍然沉
溺在那个梦境中,倦怠松软而激情未消,醒来以后他总是对梦中的一切惊悸不安,但他依稀
记得在梦中却是企望梦无限延长的。达生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梦见打渔弄的女孩美琪的,他
已经记不清美琪降临梦中的次数了,十次?二十次?或许不止三十次了,每次梦醒他必须尽
快洗掉那条短裤,这件无谓的劳动使达生烦恼不堪。
达生记得在梦中他的意识仍然清醒,他知道那是美琪的幽灵,他冲着幽灵说,别过来,
我不是红旗,我是李达生。可是幽灵美琪湿漉漉的身体总是轻盈地贴近他,她的美丽哀伤的
眼睛总是默默地睬视他,然后便是那些该死的小水珠一滴滴地从她的黑发、绿裙以及指尖滴
落,滴在达生所有敏感的青春荡漾的肌肤上,就是这些该死的小水珠使达生梦遗、使他蒙
羞,也使他在整个早晨疲乏无力。
达生畏惧的不是美琪的幽灵,他担心的是这个梦会损害他的肌肉和力量,损害他做城北
第一号人物的理想。达生想他一定要消灭美琪的幽灵,但他不知道如何去杀死一个幽灵,或
许应该在梦中动手,可是在梦中他甚至握不紧自己的拳头,达生为此烦恼不堪,五月末的那
天中午,他怀着某种焦灼的心情在打渔弄里徘徊,他的眼睛充满怒意地望着美琪家尘封多时
的门,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扭拧了门上的铜锁,铜锁琅琅地撞击着木门,但是要拧掉它决非
易事,达生对自己的膂力也并没有自信到愚蠢的地步,他只是被一个强烈的欲念控制着,假
如美琪讨厌的幽灵现在出来,他就这样扭拧她纤细的脖颈,直至消灭那些黑色的长发和魅惑
的眼睛,还有那些该死的神秘莫测的小水珠。
狭窄的打渔弄上空是五月的晴天丽日,幽灵美琪在她的故居附近不露痕迹,达生想这么
捕捉一个鬼魂是徒劳的,他不该这么笨。达生朝那扇门挥了一拳准备离去,他听见一只猫在
里面受惊似地叫一声,紧接着门槛下的洞孔里窜出了那只来历不明的花猫,猫的皮毛是一种
古怪的黑白黄三色波纹,它的眼睛酷似动物园里云豹的眼睛,熠熠发亮,达生从来没见过如
此美丽如此剽悍的猫。
你叫什么?你敢朝我乱叫?达生俯下身子研究着那只猫,他说,你跟美琪是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美淇的化身?你要是她的鬼魂就再叫一声,看我不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花猫蹲伏在石阶上凝视达生,猛地又叫了一声,它的叫声听起来也比普通的猫更响亮更
凄厉。
他妈的,看来你真是她的鬼魂。达生骂骂咧咧地伸出手去,他想去扭猫的颈部,但手指
刚触及皮毛就被猫的前爪抓住了,一种尖锐的疼痛弥漫了达生的整个右手,也激怒了达生,
达生杀心顿起,他甚至没有察看手上的血痕,一只脚敏捷地踩住了猫的尾巴,他听见了猫的
最后的惨叫声,你想逃?看你往哪儿逃?达生随手从墙边抓过一块生了锈的角铁,不管你是
猫还是鬼魂,敲死你再说。达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起角铁砸向猫的头部。
达生把死描扔进了河里,然后就蹲在河边石阶上洗干净手上的血污,死猫沉入水中的一
刹那他似乎看见了幽灵美琪的背影,但她只是在水光涟漪上一闪而过。他记得那个被强暴了
的女孩就是从这块石阶上入水自溺的,假如幽灵美琪确实存在,这块石阶便是她的出入之
地,假如世上真的有鬼魂,那只猫便难脱干系。达生想他与美琪无怨无仇,他曾对美琪之死
抱有怜悯的同情之心,可她却莫名其妙地在梦中骚扰他羞辱他,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达生想谁惹了我我便要还击,不管她是活人还是鬼魂。
达生一边抛着手上的水珠一边朝打渔弄外走,走过红旗家门口时他站住了,因为他看见
红海正在对他笑,红海的笑容很古怪很丑陋,他先是咯咯地笑,用手指着达生想说什么,结
果什么也没说,他的笑声却益加疯狂了。
你他妈的笑什么?达生恼怒地说。
红海的手指住达生的鼻子,仍然笑得说不出话,达生于是在鼻子上摸到一块粘涩的红
斑,他知道那是猫的血,刚才不小心溅到的。达生想鼻子上有块红斑也不至于让红海笑成这
样,他猜红海可能看见了杀猫的举动,但是我杀猫关你屁事,达生想杀一只猫也不至于让你
笑成这样。
你他妈的到底笑什么?达生几乎是怒吼着问。
你杀了一只猫,红海一边笑着一边又拼命忍住笑,他喘着粗气说,我看见你杀气腾腾地
走来走去,我以为你在这里跟谁摆场子,结果你杀了,杀了,一只猫,笑死我了,我肚子疼
了,哈,杀了一只猫!
达生想他果然是在讥笑我杀猫,但他哪里知道那猫是非杀不可的。他哪里知道我遇到了
什么怪事。达生瞪了红海一眼,他说,我喜欢杀猫,关你什么屁事?
香椿树街的男孩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红海捂着腹部突然感伤起来,他说,一条好汉也不
会有了,全是草包和狗熊,都说李达生会是个人物,李达生只会杀猫,杀一只猫真要把我笑
死了。
你好汉,你怎么不去杀人?达生下意识地抢白了一句扭头便走,但红海对他的嘲弄就像
一颗石子嵌在他的自尊心上,他觉得头顶上有火愤怒地窜起来,操你妈的,狗眼看人低,达
生对着打渔弄口的电线杆劈了一掌,猛地回头对红海喊了一声,谁是好汉我们半年见分晓。
达生的誓言给红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不知道达生所说的半年是什么意思,为什
么要到半年以后,才见分晓?直到后来达生的名字终于被整个城市的少年广泛传颂,打渔弄
的红海扳指一算,距离达生的半年时限还绰绰有余,因此红海认为达生提前实现了他的誓
言,而香椿树街的少年们在他的呼唤声中,终于冒出了一条真正的汉子。
21
骚货金兰在石桥上生下了她的孩子,金兰分娩那天她还没有做好应有的准备,混在早晨
的人流里去玻璃瓶工厂上班,走过石桥的时候突然想上厕所,厕所在石桥的那一端,金兰刚
刚爬到桥顶就失声大叫起来,出来了,出来了,谁帮帮我,快来帮帮我!
那天早晨石桥那里一片混乱,好心的人们在桥上窜来窜去地寻找剪刀、纱布和平板车。
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叙德正巧骑着装满玻璃瓶的三轮车路过石桥,一个妇女心急火燎地冲上
来拦住他的车子说,快送金兰去医院,真该死,那糊涂女人把孩子生在石桥上了!叙德说,
哪儿不能生孩子?我要去药厂送玻璃瓶,送了她这些玻璃瓶怎么办?那妇女指着叙德的鼻子
说,你的人心不是肉做的?人命要紧还是玻璃瓶要紧?叙德朝桥上眺望着,他看见一群人乱
糟糟地抬着金兰往桥下走,当然人命要紧,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叙德这么嘀咕着已经给三轮
车调了头,救人要紧,他又夸张地喊了一句,然后便把一捆捆玻璃瓶从车上卸下来。
金兰被几个妇女七手八脚地抱上车,叙德回头朝她瞥了一眼,看见一张苍白失血的脸。
金兰紧紧闭着眼睛,双颊上凝着几滴泪珠,不知是疼痛还是害怕的缘故,叙德想这个女人确
实糊涂透顶,别人在医院里生孩子,她却跑到石桥上生孩子。嘈杂声中有两个妇女也爬上了
车子,其中一个抱着新生的婴孩,婴孩被谁用一件卫生衫包着,外面又裹了件塑料雨披,叙
德看见了婴孩紫青色的沾有血污的小脸,还有潮湿的黑得出奇的头发,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自
己与婴儿之间存在的联系,他的心跳突然加剧,脱口问道,男孩还是女孩?怀抱婴孩的妇女
用一种莫名的快乐的声音说,是个男孩!
一群孩子追着叙德的三轮车跑,叙德不得不常常回头威胁他们,滚回家去,偷看女人生
孩子,警察会来抓你们。叙德叫喊着已经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心中的惶惑多于欣喜,但他忍
不住地嘿嘿笑了。叙德听见车上的两个妇女的议论,一个说,孩子怎么不哭了?会不会给痰
噎着?另一个说,拍拍他屁股,让他哭,叙德对于生孩子的事情一窍不通,但他忍不住也喊
了一句,拍他的屁股,让他哭。
塑料雨披里的婴孩哇哇啼哭起来。怎么哭得像猫叫?叙德回头一瞥,看见金兰的眼睛又
像往常一样脉脉含情了,只是这次她睬视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她的新生婴孩。心肝,我的小
心肝,他听金兰的喃喃低语,为什么要用这种甜腻而滑稽的称呼?女人都喜欢这一套,叙德
想即使是非同凡响的骚货金兰,生了孩子也就与所有的良家妇女一样无滋无味了,譬如现
在,她的目光多么痴迷愚蠢,她甚至无心朝他看上一眼,叙德断定金兰不知道是谁在蹬这辆
三轮,她只要把头朝后偏转一下就看见他了,可她始终顾不上看他一眼。
老朱从理发店那里冲过来,他想爬到叙德的三轮车上,被叙德拒绝了。你别上来,我蹬
不动。叙德很不客气地推了推老朱,他说,你把我当车夫啦?你走着去,不愿走路就借辆自
行车去。
老朱慌慌张张跟着三轮车奔跑了几步,车上的两个妇女对他嚷嚷道,快回家拿点红糖,
快回家把她的短裤拿来,多拿几条,哎,还有小孩的衣服准备了没有?一齐拿来。老朱嘴里
连连答应着,跑出去几米远突然想到什么,又返回来拉住三轮车的挡板,他对抱婴孩的妇女
说,给我看看孩子。那妇女就把婴孩的脸转过去让他看。老朱的脸上倏地掠过一丝迷惘,他
问两个妇女,你们看孩子像谁?两个妇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像金兰呀,眼睛大,鼻梁高,
长大了肯定是个美男子,老朱如释重负地咽了口唾沫,说,像她好,像她漂亮,像她就好
了。
叙德很快明白了老朱那个问题的实质,他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暴露什么,但他忍不住
喉咙里轻蔑的怀有恶意的笑声,于是车上车下的人都听见了叙德的几声刺耳的冷笑。
泡桐树的紫色花朵无力地掉落在香椿树街街头,春天渐渐地深;风也渐渐地热了,开始
有人在特别闷热的日子里预测今年夏天的气温,肯定又是热死人。每年都有些怕热的人对夏
季表示恐惧,但这并不意味着香椿树街人都喜欢怨天尤人,有人喜欢温和的春天,也有许多
女孩缝好了去年上海流行的白裙等待着夏季来临,就像一些老人对这年凶祸不断概括为流年
不利的恶兆,而街头更多的孩子则东跑西颠地寻觅那些发生过死亡事件的场所,他们喜欢看
死人,铁路道门、护城河的木排、钢轨厂的建筑工地,即使需要横越整个城市他们也在所不
惜。
许多人身上的皮炎症状不知不觉消失了,当最后一片疮痴被剥除,他门发现这种流行病
归罪于化工厂和食用水不免牵强,或许人跟树木一样也需要蜕皮换叶的,再说老皮蜕除新皮
成长又有什么不好?于是人们对这个街区环境的怨恨再次消释,他们的心情也像暮色的天空
一样明朗而美好了。
东风中学的高音喇叭在放学以后反复插送着一支歌,是一个嘹亮而浑厚的女高音,反复
颂唱着香椿树街人从来没见过的马。
马儿哟——
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
放学的孩子列队走过香椿树街时齐声合唱这首歌:马儿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啊,孩子
们回家告诉父母,他们将在六一儿童节登台合唱这首歌。一支优美动听的歌在香椿树街是很
容易被普及的,后来大人们便也在上班途中哼唱起这首歌来。
鸡鸣弄里的几户人家对于他们的邻居老朱夫妇一直是特别关注的。因此他们对老朱金兰
反目成仇的过程也一清二楚,据说金兰初为人母时还是像以前一样过着受宠的日子,金兰白
白胖胖的,终日抱着儿子在鸡鸣弄里徜徉,她家门口放着一只脚盆,婴儿的尿布潮了就被金
兰扔进那只盆里,邻居说,那么一大盆尿布等老朱回来洗?金兰嫣然一笑,一边逗孩子一一
边说,当然是他洗,他不洗谁洗?
邻居们说老朱是受了他母亲挑唆后拒绝洗尿布的,老朱把他母亲从乡下接来,原来是让
她伺候产妇和婴孩的,但那个乡下老妇不划从哪儿听说了婴孩的来历,从此天天唉声叹气
的,金兰起初对老朱的母亲视若无睹,她不跟她说话,要说也是这么说,喂,水开了,喂,
饭烧焦了1那一锅饭给谁吃?我最不要看那种寡妇脸,金兰对邻居们讲,人忻,开凡小心的
好,何苦天天阴沉着脸?脸上舶皮都要绷坏的。邻居们对这种婆媳纠纷向来待育公正的态
度,她们说,你婆婆对你还不错,她人很老实的。但金兰冷笑着说,老实个屁,你门不知道
她整天跟在老朱身后喊喊嚏嚏的,金兰说着脸上义露出一·种骄矜之色,哼,乡下女人就是
蠢,她说,她以为老朱会听她嚼舌头?我跟老朱做了多少今夭要,我要是拿不住他还做什么
夫妻?
盆兰无疑是对家里的现状过于乐观了。老朱的母亲开始对男婴表露出各种厌恶和仇视,
有一一次金兰亲耳听到她在老朱面前响咕,做牛做马的图个什么?你辛辛苦苦的养一只猫,
养的却是只野猫,这算哪一出呢?老朱佯装没有入耳,但金兰在旁边恨得直咬牙。到了夜里
金兰就在床枕上发威,她说,我再也不要看她的冬瓜脸,玻璃瓶厂那些冬瓜脸够我受的了,
在家里还要看那种脸,不要看,让她回乡下去,老朱为他母亲辩护道,她是看不惯你,喜欢
说些闲话,不过你也别太逞凶了,夹着点尾巴做人吧,这句话立刻把金兰激怒了,金兰几乎
把老朱推到了床下,让我在她面前夹着尾巴,金兰尖叫起来,是我养她还是她养我?凭什么
让我夹着尾巴?老朱那时明显地生气了,但他还是朝金兰做了个放低音量的手势,谁也别夹
尾巴了,你们和平共处,老朱最后悻悻地说,苏修和美帝都在搞和谈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
和平共处?
老朱的母亲也许偷听了儿子媳妇的私房话,那个矮小而健康的乡下妇人第二天就拂袖而
去,临走给老朱丢下一番话,这样的女人不如不要,这样的儿子不如不要,老朱的母亲告别
儿子时热泪纵横,她把儿子的钥匙从老式荷包里一把把地掏出来,交到老朱手上,看住你的
钱,看住你这个家,她说,你家里有黄鼠狼。
鸡鸣弄的邻居们看见老朱和他母亲拉拉扯扯地走,母亲要走,儿子欲留,那种场面使旁
观者看得几近落泪,他们听见金兰正在窗后为男婴唱着即兴编排的摇篮曲,金兰对窗外的一
幕似乎无动于衷。那些素来歧视金兰的邻居便想到一个冷酷的现实,坏女人就是坏女人,一
个坏女人是会让你膛目结舌,一个坏女人的典范就是骚货金兰,她总是在勾引诱惑一些人,
也总是在嘲弄伤害另一些人,于是有一个仗义直言的男人在鸡鸣弄口拦住老朱说,老朱,你
那手除了理发还会干什么?你他妈的不会握拳头吗?
老朱送走了母亲,邻居们注意到他的脚步有点飘忽,他的枯瘦的面容阴郁如铁,谁都知
道老朱是个讨厌暴力的男人,他会对金兰干点什么?邻居们心中无数,但是当天中午他们就
听见从老朱家里传来惊雷似的一声怒吼,不洗,让你的姘头来洗!紧接着一只木盆沉闷地从
他家门内飞出来,各种颜色质地的尿布纷纷扑倒在地上。
多少年来终于看见老朱向骚货金兰发怒了,鸡鸣弄的邻居们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
觉。
礼拜天叙德独自在家。金兰来敲门的时候他正在翻看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书中有一
页婴儿钻出母亲子宫的图画,叙德盯着这一页胡思乱想,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就这么出来
了,叙德想这件事情其实是很容易的,其实他早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是书上的图画比他
的想象更加精确,更加具有说服力。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来,他以为是父母从医院回来
了,他记得母亲说过要在礼拜天把父亲接回家。叙德匆匆把书塞到枕头下面去开门,他没想
到是怀抱男婴的金兰站在门外。
你来干什么?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你不好好在家带孩子,窜东窜西地干什么?
我要出门了,到青岛去,我外婆和姨妈在那儿,他们都很疼我。
你到青岛去关我什么事?去吧,你这种人在这里也只会制造混乱。
狠心狗肺的东西。你就不能让我进去说话?你现在是跟我划清界线了?
界线是划清了,不过你还是进来吧,我又不怕你强奸我,说,你慌慌张张的到底想干什
么?
我有两个箱子寄放在蚂头装卸队,你帮我拎一下,拎到火车站就行了。
怎么不让老朱拎箱子?他是你的长工,我不是。
让他知道我就走不成了,告诉你吧,我这次去了就不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老朱把你打出家门了?老朱敢打你了?要不是派出所准备抓你了?
别跟我媳皮笑脸的,我讨厌你这副嘴脸,我讨厌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我要离开这条该
死的街,离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不回来能吓住谁?谁也没想留你呀。
好了,跟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说什么都是白说。其实我金兰要找拎箱子的人还是能找
一大把的,我让你送我是让你多看几眼这个孩子,你沈叙德不是傻瓜,你该知道我的用心。
这么说你让我做了搬运夫还要我感谢你?不就是拎两只箱子吗?说那么多废话,别说两
只箱子,就是八只箱子我照样拎着走,走,走,送你去青岛。
午后艳丽的阳光照耀着礼拜天的街道,叙德跟在金兰身后,始终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
离,街上人多眼杂,金兰怀里的孩子又不合时宜地啼哭起来,叙德前后左右观察着行人的眼
色和表情,觉得浑身别扭,他疾走几步超过了金兰,说,我在前面走,你别让孩子哭,再哭
堵住他的嘴。他不知道金兰在出逃途中何以悠然至此,金兰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想把他
呛死呀?
他们从护城河边抄了小路朝火车站走,金兰去装卸队取箱子的时候叙德抱了一会儿男
婴,叙德的脑袋几乎俯在男婴粉红色的小脸蛋上,他像是研究一件瓷器那样研究着男婴的外
貌。没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但叙德觉得男婴憨态可掬的样子与他幼年时的照片非常相似。金
兰在旁边看着他,嫣然一笑道,大狗嗅小狗,嗅出什么名堂啦?叙德就把孩子塞给她,提起
了两只皮箱,他说,孩子的身上有一股香昧。
远远地看见了火车站笨重的建于旧时代的青灰色建筑,那团杂乱的嗡嗡之声现在也听得
清楚了,是一个女播音员预报车讯和另一只喇叭播送歌曲混淆后的声音。火车站的特殊气息
使叙德莫名地感伤起来,他记得小时候常常与达生红旗他们溜到火车站来玩,其实也不是
玩,是靠在月台的铁栅栏外看人上火车,看火车启动。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叙德没想到火车
站至今仍然给他以这种言语不清的悲哀和失落。当他把两只皮箱放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一句
脏话脱口而出,火车站,操你妈的,金兰白了他一眼,火车站怎么惹你了?叙德笑着叹了口
气,他说,怎么没惹我?老子从小到大没坐过一次火车。
叙德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成为后来事情变化的契机,或者那是金兰蓄意策划安排的结果。
他记得他在身上到处搜寻半盒香烟时金兰在一旁窃笑,金兰的笑容诡秘而意味深长,你没有
烟了,我有烟,她一边摇着孩子,一边伸手拉开提包的拉链,亮出里面的三盒前门牌香烟,
别动,她拍掉了叙德伸过来的那只手,她说,现在不给你抽,给你在火车上抽,够你抽到青
岛了。
你让我送你到青岛?叙德大吃一惊,他说,你让我一起上火车?
眼睛别瞪那么大,你不是说从来没坐过火车吗?这回就坐上一天一夜,一起去青岛,我
保证你不会后悔的。金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叙德的脸,她说,你别担心车票,火车站我很
熟,检票员和车上的列车员都是老熟人,跟他们打个招呼就上车了。
你疯了。你去青岛走亲戚,我去干什么?
干什么?傻瓜,你跟我一起住我外婆家,带着孩子一直住下去,他门没见过老朱,我就
说你是我男人。
你疯了。冒名顶替?我要冒名也不冒他的名。
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你不知道青岛有多美,就在海边上,夏天可以在海里游泳,你不是
喜欢游泳吗?金兰说着把孩子塞给叙德,再次拉开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拽出一件没有袖子的
毛衣,她说,这毛衣快织好了,不准备给老朱那杂种穿了,给你穿,你不用担心没衣服穿,
到了青岛什么都会有的,我在那里有很多亲戚很多朋友。
你让我这么说走就走。叙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冽开嘴笑了,他说,我们三个人坐火
车,弄得真像是一家子了,别人会说,沈叙德跟金兰私奔了。
就是私奔,胆小鬼,你到底敢不敢?给我一句话,你要是做缩头乌龟,我也不勉强你,
我什么时候勉强过男人?别说是你,就是美男子王心刚我也不会勉强他。
你别吵,现在是革命的紧急关头,让我考虑一下,不,让我掷分币来决定,叙德从裤袋
里挖出一个分币,放在手心里旋转着,国徽朝天我就上火车,叙德说,要是看见稻穗我就回
家。
镍币落在候车室肮脏的水泥地上,蹦弹了几下,两个人的脑袋都急切地俯下去,是金兰
先失声叫起来,国徽,国徽,我就猜到是国徽。
候车室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掷分币的一男一女和他们的婴儿。受惊的婴儿哇哇地哭了,怀
抱婴儿的女人却满面喜色,她一下一下地推揉着那个衣冠不整的青年,最令人迷惑的是那个
青年,他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台,嘴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人们猜测他是在模仿火车汽
笛,可是那么大的人为什么还要学火车叫?因此那些人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们发现那
个青年动作莽撞,而他的神色一半是欣喜另一半却是迷茫。
叙德上火车的时候仍然跟着一双人字拖鞋。
去北方的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铁路桥,铁路桥横跨在香椿树街上空,多少年来香椿树街的
人已经习惯于让火车在他们头顶上通过,穿越铁路桥桥洞时他们小心地躲避着火车头喷溅的
水雾,他们能看见货车运载的坦克、汽车、煤炭以及那些被油布包裹的货物,但他们难以看
清客车车窗边的人脸,那些人的脸总是像飞一样地稍纵即逝,有一天人们熟识的叙德和金兰
也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了,但谁也没看见那对私奔的男女。
寄居在铁路桥桥洞里的异乡夫妇在桥下捡到了一把铜质钥匙,他们估计钥匙是被火车上
的人扔下来的,火车上的人会扔下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水果核、糖纸、烟盒、酒瓶和
塑料片,但扔钥匙似乎是第一次。异乡人夫妇看见钥匙上粘着一小块胶布,胶布上写了个
字:沈。男的认识字,他说,丢钥匙的人姓沈,他猜那是一把房门钥匙,也有可能是工具箱
的钥匙。异乡人夫妇随手把钥匙扔在煤渣堆里,他们对姓沈的人从火车上扔下钥匙的原因不
感兴趣。
22
朋友们不知不觉地分道扬镳了,男孩与女孩不同,女孩之间好得形影不离,如果突然不
好了,那肯定是拌嘴赌气的缘故。男孩却不是这样,就像达生那天在城东皮匠巷一带闲荡
时,突然想起了叙德和小拐,还有身陷牢狱的红旗,他们的脸那么熟悉而主动,却又是那么
遥远,达生模着前额追索他与朋友们分手的原因,脑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
整条香椿树街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大人物,没有一处热闹有趣的地方,没有任何
一种令人心动的事物,达生每次走到北门大桥上回首一望,心中便泛出一些酸楚和失意,他
想打渔弄红海那番话是对的,而城东斧头帮那些人对香椿树街的轻侮也是合情合理的,他们
说,你们那条街是烂屎街。
达生吹着回哨沿城墙往城外走,也不总是去城东,有时他也搭公共汽车去城南,春天的
时候达生常常漫无目的地游逛,期望在路途上遇到某件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在汽车上他看
见一个瘦小的穿解放鞋的男人被人们揪住,他的手伸到一个妇女的提包里去了,那个男人像
一件木器似地被车上的人推来推去,到处嗑嗑碰碰的,撞到达生面前时达生飞起一脚踢在小
偷的胸部,这叫追心脚,达主咧嘴一笑,他看见那小偷捂住胸痛苦地滚在车厢地板上,旁边
有人说,送他去派出所,教训几下就行了,你不能这么踢他,踢死了他怎么办?达生说,踢
死了也是白死,偷东西?什么坏事都比偷东西好,这种人才是烂屎。公共汽车停在城北派出
所的门前,有人把木器般的小偷架下汽车,达生看见小偷脚上的解放鞋脱落在车门口,他弯
腰捡起了那只鞋子,猛地一扔,那只解放鞋落在派出所的屋顶上,达生搓了搓手说,派出所
有什么了不起?派出所里的人也是烂屎。
但是汽车上的插曲改变不了达生孤独而焦躁的心情,在皮匠巷里他差点和一对年轻的情
侣动手,他们擦肩而过时达生发现那个男孩在瞪他,达生就站住了说,喂,我脸上有字吗?
那男孩一边走一边说,谁这么欠揍,跑到皮匠巷来吹口哨?达生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在十步街
屈辱的遭遇,血往头顶冲溅,达生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男孩的衣领,他说,烂屎,你这样
烂屎也敢跟我叫场?那个男孩显然无所防范,他的头艰难地转了一个小角度,看不见达生的
脸,便看着身边的女孩问,谁呀,谁这么欠揍?那个女孩慌乱的目光朝达生匆匆一瞥,突然
尖声大叫起来,快跑,他是城西黑阎王,他从草篮街越狱逃出来了!
达生没有料到女孩会把他当成黑阎王,他看着那对情侣像惊兔一样跑过街口,过了很久
才嘻地笑出声来,他想他只是摆了一个架式,他们居然就把他当成了城西黑阎王,可见皮匠
巷的人也是烂屎。城西黑阎王在一次群架中手刃八条人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达生听说过
那人的威名却无缘一睹其风采,他不知道皮匠巷的女孩为什么把他错认成黑阎王,或许他的
相貌酷似黑阎王?或许黑阎玉的架式也是像他一样首先抓住别人的衣领?
我是越狱的黑阎王,黑阎王光临皮匠巷了,达生后来怀着这种有趣的臆想朝猪头家走
去。猪头家在皮匠巷的桃花弄的丰收里,这就意味着达生需要走过一些羊肠般弯弯曲曲的小
道,达生虽然只去过一次猪头家,但他记住了猪头那次对他的激赏,猪头说,我们不跟香椿
树街的人玩,但对你李达生例外,你还是有一点级别的,跟我们玩的人都有点级别。达生因
此也记住了猪头家扑朔迷离的方位,达生没想到在丰收里门口被一根绳子堵住了去路。
绳子的一头拴在石库门门框上,另一头捏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手中,小男孩很黑很
脏,他的腭骨则很明显地向前突出,达生一眼就认出那是猪头的弟弟小猪头。
小猪头,放下绳子,达生说,让我进去,我要去找你哥哥。
通行证。小猪头向达主伸出手说。
什么通行证?小猪头,你他妈的不认识我了?
我不认识你。通行证,小猪头仍然向达生伸着手。
嘿,到这里来要通行证?嘿嘿,你们家成了什么司令部啦?
我们家就是司令部,他们正在开会,我哥哥说陌生人没有通行证不准进来,小猪头说,
你到底有没有通行证?没有就给我退后三公尺。
小猪头,你也不问问我是谁,我想进就进,别说是小小丰收里,就是市委大院我也照闯
不误,把绳子拿走,放下,你不放别怪我不客气喽。
胆敢闯入司令部?你到底是谁?
你连我都不认识,还在这里站什么岗?达生拧了一把小猪头的耳朵,他迟疑了一下,突
然响亮地说,城西黑阎王,黑阎王,你听清了吗?快去通报你哥哥,就说黑阎王越狱出来
了。
小猪头怀疑地扫视着达生,一只手把绳子熟练地扣在门框上,我去报告,他说,你现在
别进来,否则你要吃拳头的。
达生看见小猪头飞快地奔向夹弄深处,他用脚踢着丰收里的石库门,嘴里哺咕道,通行
证?从电影里学的,小孩才喜欢搞这一套。很快地达生看见一群人出现在光线阴暗的夹弄
里,他们慢慢地鱼贯而来,步态显出几分犹豫,为首的就是猪头,达生看清楚猪头裸着上
身,肚腹和双臂各刺了一条青龙,猪头的脸上是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的表情,达生不由得笑
了一声,他大声说,开个玩笑,是我,是城北李达生。
猪头现在就站在达生面前,还有五六个人站在猪头身后,他们之间仍然隔着那根绳子,
猪头用一种古怪的富于变化的目光审视着不速之客,先是释然,而后是惊愕和愠怒,最后便
是轻蔑了,猪头的手按在绳子上,让达生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拉绳放人的意思。
你来干什么?我们有事。猪头的手指沿着腹部青龙的图形滑动了一圈,他说,什么狗屁
黑阎王,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黑阎王越狱出来,我这里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开个玩笑,你怎么认真了,达生说,哈哈,把你们吓了一跳吧?
黑阎王,那是三年前的人物了,我这里没人怕他。猪头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腹部,开始在
那根绳子上滑动,你们香椿树街的人怕他,你们谁都怕,猪头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达生说,
你们谁都怕。我们谁都不怕。
你们现在都有刺青啦?达生一直扫视着那群人身上的青龙图案,他难以抑制内心的嫉
妒,刺得不好,龙头刺得太小了,达生这么挑剔着,转念一想现在不宜提及这个话题,于是
他瞪了一下拦在面前的绳子说,猪头,你就这么让我站在门外?
对,你就站在门外,猪头的回答非常生硬和冷淡,他环视了一圈身边的朋友,我说过
了,我们今天有事,猪头说,我们今天不和别人玩。
你们搞得真像那么回事了,达生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他有点窘迫地咳嗽了一声,怀疑
猪头会不会忘记他了,会不会把他当成别人了,于是达生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香椿树街李达
生,我是李达生呀。
我知道你是李达生,猪头鼻孔里哼了一声,香椿树街?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烂屎。
达生起初呆呆地站在绳子外面,他没有预料到猪头对自己会突然抱有如此深厚的敌意和
藐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看见猪头的人马哄一声朝丰收里深处散去,一个沙哑的声音模
仿着猪头的腔调说,什么狗屁黑阎王,原来是香椿树街的烂屎。达生的头顶再次噗噗地响起
来,是血再次冲溅上来了,回来,把话说清楚了,达生猫腰钻过那条绳子,冲着那些背影喊
道,你们骂我是烂屎?
那些人在幽暗的夹弄里站住了,他们明显地觉得达生此时此刻的挑衅是滑稽而可笑的,
有人哂笑着说,驰,他不服气?不服气就收拾他,走,把他摆平。但猪头拦住了他的蠢蠢欲
动的朋友,他独自走过来与达生进行了一番颇具风度的谈话。
别这么叫场,猪头说,你一个人,你再怎么叫场我们也不会碰你。
一个人就一个人,我怕个X,你骂谁是狗屎?我也是狗屎?
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狗屎,不是我一个人说,全城的人都这么说。猪头用一种冷峻的目光
打量着达生,他说,你现在一个人,我们不会碰你,你要是不服气就到你们街上拉些桩子出
来,十根二十根随便,时间地点也随你挑,我们奉陪。
我也奉陪,我怕个X。达生说,时间地点你挑吧,反正我奉陪。
那就今天晚上吧,晚上八点怎么样?
八点就八点,我奉陪。
去煤场上,就是护城河边那个煤场,那儿没有人看见,去煤场怎么样?
煤场就煤场,我奉陪。
达生看见猪头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又往腹肌上一擦,猪头丑陋的脸上浮出一丝豪迈的
微笑,似乎他们已经得胜回朝。别失约,你们千万别失约。猪头丢下最后这句话扭脸就走,
达生看着他的背影离去,木然地站了一会儿,忽尔想起什么,拉大嗓门朝丰收里那群人吼
道,谁失约谁是烂屎!
滕凤记得儿子出事前夕的表现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她准备淘米煮晚饭的时候达生一头撞
迸家门,滕凤说,又死哪儿去了?让你煮饭你不煮,这么大的人了,天天要吃现成的。达生
把母亲从水池边挤走,嘴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咕咚咚地喝了好多冷水,滕风叫起来,茶壶里有
冷开水。但达生抹了抹嘴说,来不及了。滕凤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你要泻肚子的。达生
没再搭理母亲,他冲进小房间乒乒乓乓地翻找着什么,很快像一阵风似地奔出家门。你又要
死哪儿去?滕凤在后面嚷着,她知道怎么嚷嚷儿子也不会告诉她他的行踪,儿子果然就没有
告诉她。
滕凤记得儿子离家时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什么东西。她没有问,她知道怎
么问儿子都是懒于回答她的问题的。
那天许多香椿树街人看见达生在街上东奔西走,人们都注意到了他的鼓凸的裤袋,谁也
想不到那是一只双猫牌闹钟,即使他们知道是闹钟也不会知道达生为什么在裤袋里揣一只闹
钟。
与达生熟识的那些青年知道闹钟的用途,他们知道达生那天特别需要一只手表,达生没
有手表,以闹钟替代手表虽然有点可笑,却不失为一种简单的救急的办法。
八点钟。达生指着双猫牌闹钟对那些充满朝气的青年说,八点钟。香椿树街的人不是烂
屎,八点钟在煤场见分晓,
跟皮匠巷那帮小孩去赌气?工农浴室里的那群青年耐心地听了达生的煽动。但他们不为
所动,甚至有人爱惜刚刚洗干净的身体,去煤场?他们说,怎么想起来的?那这把澡不是白
洗了吗?
猪头他们说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烂屎。达生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他的眼睛焦灼地巡视
着浴室里每一个精壮魁梧的身体,你们就愿意这样被人糟蹋下去?达生说,你们是不是狗屎
在煤场上见分晓,八点钟,你们到底去不去?
我们不跟他门赌这口气,跟皮匠巷的小孩?嘁,见了分晓也没有名气。有人说。你们到
底去不去?达生说。
不去,又有人说,你不是烂屎,你一个人去吧,
达生走出工农浴室时瞥了眼手里的闹钟,已经五点多了,街上的阳光已经无情地向红黄
的夕照演变。达生受挫的心隐隐作痛,他有点心灰意懒的.假如浴室里那帮人可以对今晚八
点钟的约会无动于衷,那么香椿树街便没有几个人会赴约捍卫自己的名誉了。他们害怕.他
们真的是烂屎。五点多钟香椿例街上人来人住,达生留心观察了视线里的每一个人。一个人
是不是烂屎你朝他多瞪几眼就知道了,达生一边走一边凶狠地瞪看那些过路的青年,他注意
到那些人的目光最后都下滑到他的裤袋上.那里揣着一只闹钟。他们不敢正视自己,他们以
为裤袋里揣着什么东西?达生一边走着,几乎克制不住心里的叱骂,这条街怎么搞的?一个
个怎么全是烂屎,真的全是烂屎。
达生那天没去找小拐,固为他觉得小拐跟自己已经疏远了,即使小拐跟着自己也是累
赘,小拐是瘸了腿的烂屎。达生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去了从前的风云人物癞子家,癞子正在煤
炉上炒青菜,在油烟、煤烟和孩子的啼叫声中,达生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让癞子明白了他的意
思,但是癞子爆发的笑声使达生受到又一次打击。烂屎就烂屎吧,癞子嘿嘿地笑着说.我是
快奔四十岁的人了,一身力气让老婆孩子掏光了,我早就是烂屎了,达生说,你要是不去街
上就不会有人去了。癞子仍然快乐地笑着,他说会有几人的,谁的人气大你找谁,谁没脑子
你找谁,我看三霸和金龙银龙他们没脑子,你去找他们试试吧。
癞子提及的几个人达生也去找了,三霸不在家,金龙和银龙在杂货店门口和女营业员聊
天,银龙很容易地被煽动起来,他说皮匠巷的人才是狗屎,身上刺了几条龙就不知天高地厚
了,去,怎么不去?出一口恶气去。银龙说着在金龙屁股上踢了一脚,金龙你去不去。金龙
正在为女营业员修理一只塑料发卡,他回头膘了瞟达生,说,你找到了几个人达生说,没找
到人,他们情愿做烂屎,金龙立即做出一种无能为力的姿态,他一边对女营业员挤眉弄眼一
边说,那你找我们去干什么?给人做标靶呀?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不去,谁去谁是傻X。
达生眼睛里的人花倏地又黯淡下去,他望着银龙,想说什么却已经懒得再说,银龙的表情有
点负疚,他说。你看我是不怕的,但是没人去我也只好不去,然后他只又鹦鹉学舌地为自己
申辩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谁去谁是傻X。
香椿树街长廊似的天空一点一点地黑下来,达生的心也一点一点地黑下来,裤兜的双猫
牌闹钟越来越粗重地磕碰着他的右腿,那是一条绑过石膏的伤腿。现在那儿的每根骨头都在
吮吸他的血和肉,酸胀和疼痛,达生想明天肯定要下雨了,可是明天下不下雨又有何妨,重
要的是今晚八点,达生现在清晰地听见双猫牌闹钟在裤兜里的嘀嗒之声,两只猫的眼睛左右
闪动着,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今晚八点就要来临。
路过打渔弄口时达生收住了匆忙的脚步,他起初想去红海家试试,他想对香椿树街的现
状痛心疾首的人就剩下红海了,红海如果不去他就无脸再发牢骚了。可是红海去了又能怎么
样?达生想无论如何他也找不到十个人了,与其两个人去不如一个人去。一个人,一个人去
煤场让猪头他们见识一下,我李达生是不是烂屎?我李达生不是烂屎,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烂
屎,可我李达主不是烂屎。一种绝望而悲壮的心情使达生的眼睛湿润起来,他想,今晚八
点,今晚八点,本市最具爆炸性的新闻就要产生了。
据皮匠巷那群少年后来在拘留所交代,他们绝对没想到李达生会孤身一人去护城河边的
煤场赴约,他们赶到那里时大约是八点整,看见达生独自站在高高的煤山上,达生把手里的
什么东西放在煤堆上,与此同时猪头他们听见了一只闹钟尖锐而冗长的鸣叫声。
煤场的灯光剪出了香椿树街的孤胆英雄达生的身影,达生骄傲坦然的神色使猪头大惑不
解,他怀疑香椿树街的人在煤堆后面埋有伏兵,猪头派了人去察看,但煤场四周静若坟墓,
没有一个伏兵的影子。
你们的人都躲在哪儿?猪头大叫道,又不是古代打仗,搞什么埋伏?把你的人都叫出
来。
就我一个人。达生说。
你开什么玩笑?快把他们叫出来,有几根桩子全部钉出来,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谁跟你开玩笑?达生说,就我一个人,他们是烂屎,他们不肯来,那也没关系,我一个
人就够了。
这玩笑太大了,猪头环顾着他的人马说,烂屎街就是烂屎街,他们不敢来,他们不来我
们就走吧。
猪头后来告诉审讯者们说,他已经准备带人走了,他们绝对不会做十对一的事,那样十
对一是被任何人所耻笑的孩子式游戏,但是达生像一个疯子一样从煤山上冲下来,达生不让
我们离开煤场。
别走,达生冲过来抓住了猪头的衣领,他说,是你把我约到这里的,你怎么能先溜?
你说我溜,你是说我们十个人怕你一个人?猪头哂笑着伸手摸摸达生的前额,你在发高
烧吧?猪头说,李达生,我看你的大脑烧坏了。
少说废话,你们一个一个上,看我把你们一个一个地摆平。达生说,谁是烂屎今天会见
分晓的。
猪头说他本来真的想撤人的,但达生像吃了豹胆一样凶猛,达生出口伤人,而且死死地
抓住他的衣领,猪头说他实在压不下怒气才跟达生动手的。
皮匠巷的另外九个人起初袖手旁观,他们看见达生和猪头在煤堆上扭着打着滚着,达生
的嘴里念念有词,谁是烂屎,谁是烂屎?另外九个人承认达生和猪头旗鼓相当难分伯仲,他
们看着两个沾满煤粉的身体渐渐地松软了,皮匠巷的猪头最后坐在城北李达生的身上,猪头
抽拳击打达生的脸部,旁边的观战者鼓起掌来,因为他们羞于在第二轮应战。谁也没想到达
生会捞起那块煤矸石,猪头,小心脑袋,他们话音未落,达生手里的煤肝石已经敲击在猪头
的后脑勺上。
另外九个人后来在拘留所里无一例外地强调了这个细节,他们说本来是一对一,谁也不
会插手,但香椿树街的李达生似乎疯了,他的疯狗般的举动激怒了皮匠巷的另外九个人,他
们听见达生气喘吁吁地说,烂屎,你他妈才是烂屎,皮匠巷的烂屎,你们再来呀。九个皮匠
巷的少年就这样一拥而上,他们毫无秩序地拳打脚踢,在短短的两分钟内把达生真正地摆平
了,达生终于安静地躺在煤堆上,一动不动,达生就像一个坦桑尼亚或赞比亚的黑人躺在他
们的脚下,他好像再也跳不起来了。
会不会死了?有个少年摸了摸达生的鼻息说。
把他埋在煤山里,死了别人也不会发现。另一个少年往达生身上盖了一层煤石,他对伙
伴们说,埋呀,一齐动手,把他埋起来。
达生正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他似乎想伸手扒去胸前的煤块,但两只手都已经无力动
弹,别埋我,达生说,烂屎才埋人,你们是烂屎,我要跟猪头说话。
猪头捂着后脑的创口来到达生面前,猪头当时觉得天旋地转的,但他还是不失幽默地与
达生开了玩笑,你要跟我说什么?猪头向他的伙伴挤了挤眼睛,他说,你不会让我替你交党
费吧。
一只闹钟。达生说,闹钟在煤山上,请你帮我带回去,我母亲每天上班要听闹钟的。
闹钟?好吧,我帮你带回去。
我运气太差,一直没有拜到好师傅,达生说,如果我拜到了好师傅,你们十个人一齐上
也不在话下。
别嘴硬了,你都快要死了,还要嘴硬。猪头笑了笑说。
他们都是烂屎,我不是,你也不是,达生说,我们可以交个朋友,我还想做两件事,看
来做不了啦,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你说吧,你快死了,这忙不帮也要帮了。
你帮我去踏平十步街,十步街那帮人太嚣张了,你别怕严三郎,严三郎已经死了,十步
街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知道十步街没什么可怕的,本市三百条大街小巷我都要踏平它。你放心吧,你还要帮
什么忙?
香椿树街的户籍警小马你认识吗?找个机会收拾他,让他记住我李达生的裤子不是随便
扒的。
猪头答应了对手的所有嘱托,他说因为他是侠义之士,他说达生那时候还没咽气,他准
备把达生往护城河对岸的医院送的,但几辆卡车突然向煤场这边驶来,车灯强烈的灯光照亮
了煤场,也使皮匠巷的十个少年感到了某种危险,他们沿着护城河河岸向东逃逸,猪头忘了
去煤山上找回达生家的那只闹钟。
大约在夜里十点钟,加夜班的装卸工人发现翻斗车的铲斗铲到了异样的物体,爬下去一
看便惊呼起来,一个人,是一个人!
确实是一个人,是城北香椿树街的少年达生。乌黑的煤粉遮盖了死者衣服和球鞋的颜
色,也遮盖了他满脸的血污和临终表情。装卸工人不认识死者,他只是凭着阅历和经验猜
想,一个死在煤场的人,其原因大概也是不伦不类乌黑难辨的。
23
香椿树街的户籍警小马一年来在街上疲于奔命,他的职责范围不算宽乏,但要管的事情
却层出不穷。小马骑着一辆破旧的公车在街上来来往往,自行车只要在路边停放时间长一
些,车胎免不了要遭到一次袭击,铁钉、碎玻璃和刀片,甚至有人用一根火柴棍便轻易地戳
破了轮胎。小马不知道香椿树街人有什么理由仇视他,他决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有一天他躲
在化工厂的传达室里埋下诱饵,他看见水泥厂老陆的女儿在他的自行车前东张西望,那是个
梳羊角辫的美丽可爱的小女孩;小马看见她摘下头上的细发夹时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他的身体愤怒地跳起来向现场冲了过去。
撞到鬼了,怎么会是你?小马抓住小女孩的手抢下那根细发夹,撞到鬼了,小马说,挺
漂亮的小女孩也做这种坏事,你跟我有什么仇?快说,你跟我有什么仇?
没有,没有仇。受惊小女孩瞪大眼睛望着小马。
没有仇为什么要戳我的车胎?快说,你不说我送你到派出所去。
我不知道。小女孩摇着头突然大哭起来,她说,警察叔叔求求你。放了我,我以后再也
不干坏事了。
小女孩哭得厉害,小马只好松开了手。
小马想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跟他不存在任何积怨,她肯定没有理由。真是撞到鬼了,小马
想罪恶的细菌已经在整条香椿树街传染扩散,连一个美丽的小女孩也不能幸免。
小马那天推着自行车一路。思索着回到城北派出所,同事们发现小马神色严峻而忧郁,
他们问小马有什么心事,小马心里默念的顺口溜这时便脱口而出,城东蛮,城西恶,城南杀
人又放火,城北是个烂屎坑。
小马创造的顺口溜后来是被广泛流传的,它与许多人对本城各个区域的印象不谋而合。
一年一度的雨季无声地在南方制造着云和水,香椿树街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湿润粘滞起
来。当一堆灰色的云絮从化工厂的三只大烟囱间轻柔地挤过来,街道两旁所有房屋的地面开
始洇出水渍,竹榻上的老人手中已经握着蒲扇,老人说,天怎么这样闷呀,要来梅雨了。这
么说着雨点已经纷纷打在屋顶青瓦和窗户玻璃上,雨点和阳光一齐落在香椿树街上,梅雨真
的开始落下来啦。
梅雨在城市上空紊乱地倾斜,它像一个愚笨的人拨弄一种失灵的乐器,突然响了,突然
又沉寂了。太阳朗朗地挂在空中,石子路上的水洼却在悄悄增长,护城河里的水位也在一寸
一寸地涨高。没有人喜欢这种讨厌的雨,你在太阳地里走,却不得不带上雨伞和而衣,还要
穿上既笨重又摺脚胶鞋或雨靴,因此雨季里的人们往往显得行色匆匆,每个人看上去都心烦
意乱。
而香椿树街头的所有植物花卉在雨季里遍尝甘霖,那些凤仙,鸡冠、太阳花以及刚刚爆
出花芽的夜饭花,它们在雨水和阳光的混合作用下生机勃勃,假如养花的人在那些花草旁侧
耳倾听,他们甚至可以听见枝叶生长和花朵开怀大笑的声音。
雨点在香椿树街的石子路上激溅着,今年的梅雨与往年没有太大的差别,雨点这样忽疾
忽轻地打在人们的头上,把人们丰饶多变的日常生活也打湿了。
据说在七月的雨夜里又有鬼魂在街上出没。香椿树街人所熟悉的一个鬼魂是打渔弄的美
琪,有人描述了幽灵美琪在雨季里崭新的形象,说她的头发越来越长,已经披垂过膝,说她
手里的蜡纸红心大概已经扔完,她的双手在环抱着一只黑白黄三色相杂的花猫,更今人难以
置信的是关于幽灵美琪在北门大桥上唱歌的传说,有人说他在凌晨两点看见美琪抱着那只花
猫站在桥头唱歌,唱的竟然是人间流行的那支歌——马儿哟,你慢些走慢些走啊。目击者说
因为当时下着雨,幽灵美琪的歌声时断时续,听来似乎十分遥远,音色也显得凄婉低回,与
原唱者的风格大相径庭,但他指天发誓说美琪唱的是那支歌,马儿哟,你慢些走慢些走啊。
有关鬼魂的传说总是会发展到今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迷信的人常常看见鬼魂,而更多的
破除了迷信的人却从来没看见过任何鬼魂,他们习惯于把街坊邻居中那些行踪不定的目光阴
郁的人比喻成鬼魂,譬如从前拾废纸的老康,老康或许真的是一个妄图复辟的鬼魂,老康的
鬼魂被逮捕了,现在街上又冒出一个鬼魂式的人物,那就是名噪一时的孤胆英雄李达生的母
亲,住在化工厂隔壁的寡妇滕凤。
滕凤在雨季里徘徊街头的身影确实酷似一个鬼魂,她撑着一顶黄油布雨伞突然出现在你
的面前,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你,喂,你看见我家的闹钟了吗?一只双猫牌闹钟,你看见了
吗?
雨点打在滕凤的黄油布雨伞上,打在我们的香椿树街上,城北一带的气候暂时是凉爽
的,但谁都知道雨季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下那么多雨有什么用?雨季一过炎热的夏天又
将来临,年复一年,炎热的令人烦躁的夏天总是会来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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