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批评我们中华民族时,总爱说我们的文化是农业文化。农民和土地天然有拆不开 的关系,所以我们民族欢喜株守故土,缺乏进取的精神和冒险的勇气,所谓“安土重迁”竟 成了我们民族性的铁板注脚。因此,我们民族性也天然爱保守,喜因袭,陷在“传统”的窠 臼里,不以摆脱;永远落在时代潮流的背后,不能适应环境,以求生存。 不过,我们中华民文化诚然是农业的,我们的民族性却未必完全是农业的。据我个人的 观察,我们民族其实是极喜向外开拓,关于移殖,善于适应新的环境,尤其善于吸收外来文 化,加以消化熔铸,造成自己的文化体系。我们其实是一种最富于进取精神和冒险勇气的人 种之一,而且也是聪明睿智的人种之一。远在洪荒时代,亚洲的黄种人便曾举行大规模的移 民,向蛮荒僻远之地,寻求新世界,建设他们的新家园了。瑞典学者安特生曾发现我国河南 渑池仰韶村出土陶器的形式花纹,与意大利西西岛及希腊北部启罗尼亚,波兰的格雷西亚, 俄国西南几富城附近脱里波留,俄属土耳其斯坦等地所发现极为类似,断定同出一源。又我 国河北北边石像与里海西岸旱地所掘出者亦同一作风,这均在新石器末期。可见极早的时 代,我国与欧洲西亚均有交通。立国西域的大夏,据已故历史家吴其昌氏考证说便是我国历 史上的夏朝,商民族崛兴,夏战败,只有率族西迁,另建王国。盖《史记·大宛列传》, 《汉书·张骞传》均言“天子闻大夏、大宛、安息之属,土著颇与中国同俗。”所谓“土 著”,便是他们建立城郭。不像匈奴民族逐水草而迁徙。“颇与中国同俗”,是说他们的风 俗民情大概有一点像中国。故吴先生谓大夏之先当是中国人。北美洲的爱斯基摩人自称“殷 人”。今日人种学者谓其人面貌与中国酷肖,有许多言语与中国同源,疑是一部分殷商民族 于白令海峡尚未断时迁徙而往的。不过这一部分商民族或系文化本低的边疆人,到了美洲极 北又因天候过于酷烈,原来带去的那点文化,亦澌灭无余,变成完全的野蛮人了。一般人均 认哥伦布为发现美洲第一人。但今日竟发现哥氏之前中国人到达美洲的痕迹。近亦有人在美 洲掘出地下木质神像有类我国南极寿星,计其年代实在千数百年前。根据谁最先发现一新土 地,则该土地即属此人,则美洲应该说是我们中国人的。近代俄人考古发掘古代西提亚国王 陵墓,见其陵墓外观,广阔高峻,极像中国帝王之陵;内部衣服、弓矢、刀剑之形式装饰, 多与中国蒙古相仿佛。西提亚古时与我国本有文化上交通,文化彼此沾染,不足为异。而有 些史地学者则说,这个黑海边的伟大帝国也许是我们北部中国人移民过去建立的。波斯亦曾 渍染中国文化,文物制度、语言、艺术,极富中华色彩,此又众所共知之事。 至于我中华民族以武力征服四夷之事迹,见于正式史书者,如黄帝时代,“天下有不顺 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 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 (《史记·五帝本纪》)。唐尧时代威力东至阳谷,南至南交,西至昧谷,北至幽都, (《尚书·尧典》)。虞舜时万国慕义,重译而来朝贡:“幽都来服,南抚交趾,出入日 月,莫不率服”(《大戴礼记·少喾篇》)这些史料当然不能凭信,但秦始皇、汉武帝派遣 方士寻觅神山和不死药,规模都很弘大。始皇曾派韩终、侯生、石生、徐市等入海,仅徐市 便带了童男女数千人,各种量糈,衣服器用,称是。有人说徐市既徐福,今日本有徐福墓, 有人说徐福作了日本第一个天皇,这些话不但日本人不肯承认,我国人亦未必以为然。武帝 曾大发楼船,令方士数千人求蓬莱神人。他为通西域,发使抵安息、奄蔡、犁轩、条支、身 毒诸国。一年中,使者多则十余,少则五六辈,每个使者手下都带了许多人。这些使者并不 见得像秦始皇所遣方士,一去不返,反带回许多域外风光,在沟通中外文化上都尽了很大的 气力。一直到三国时代,吴孙权尚曾命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觅所谓禀州、夷 州,虽没有什么结果,但史家都说鞍州便是今日的台湾。其后孙权又遣宣化从事朱应,中郎 将康泰通海外诸国,事皆见《三国志·吴志》。孙权之求鞍州、夷州,目的在于扩充版图, 增益人口;也有点求神山及不死药的副作用存于其间,因为孙权晚年是颇讲究神仙丹药之事 的。至于明成祖命郑和七次放洋,直至非洲好望角,中国声威遍于海外。“三保太监下西 洋”至今尚艳称于我民众之口。这算秦汉吴孙以来最后一次了。至不藉政府武力为后盾,中 国人自己到海外寻觅根据地者如郑昭之称王暹罗,罗芳伯之建国坤甸,张杰诸之开拓鸡笼, 都是近代史上脍炙人口的史实。 我国以武力举行移民殖民交通异国之外,还有一种方式,便是通商。这无非出于民间私 人的行动,规模既小,经历时间也甚绵长,但以构通中外文化的效果而论,反比政治力量为 巨伟。因为移民仅能将我们文化带往别处,而通商则能将别处的带回本国。我们都知道商人 贩贱卖贵,追求赢利,万水千山,无远不届;走私的时候,漏税偷关,又是无孔不钻,他们 的足迹决不是政治力量所能阻止得住的。他们是货物的贩运者,同时也就成了文化的交互运 输者,好像蜜蜂采取花中甜汁作为自己食粮,足上所沾花粉,传播于别的花上,却于无意之 间替植物尽了雌雄花蕊交配的义务。古代立国地中海边的腓基尼民族专以航海经商为事,商 船往来各国,成为古代民族相互间的介绍人。他自己虽未曾创造何等文化,然能取此族文化 传之他族,成为文化的媒介者,地中海一带国家文明进步,实受腓人之惠;即欧洲古代蛮族 之开化,腓人亦与有功。至其采取埃及象形与草书文字创造字母,一变为希腊文,再变为罗 马拉丁文,成为今日秦西文字之祖,对文化贡献尤大。我中华民族虽居广衍丰饶的大陆,与 腓人立国海边,舍经商无以自存者大异,而在商业上的成就却也不下于他们。《史记·大宛 传》及《汉书·张骞传》言骞在大夏见蜀中的邛竹杖及蜀布,问他们怎样得来?他们回答说 市自身毒。王恢遣唐蒙为使宣抚南越时,蒙于南越王酒席上发现了蜀郡的枸酱,问起才知道 是蜀商由柯江贩到夜郎国,又由夜朗国贩到南粤的番禺的。武帝遂使唐蒙发巴蜀民工数万人 凿山修道,以通西南夷,数年而工不成,乃罢。后又遣了许多使臣,从冉、驮、邛、樊与荏 道,分向西南,探求身毒。使者们西出一二千里,皆为高山急湍所阻,不能前进。南则经夜 郎、靡末、滇国及昆明迤西,困居滇国四年,亦复折返,竟不能达到身毒。身毒便是今日印 度,在汉之西南,相去极远,中间又阻隔着许多崇山峻岭,所以使者们走不过去。但政府费 了偌大气力所不能通者,商人居然能通之,并且通得神不知,鬼不觉。若不是张骞、唐蒙说 破,我国史家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呢? 但我国商人所造成最大的功绩则为贩运蚕丝。丝为我国特产,极早时代便知育蚕抽丝, 作为衣服,并且输出外国,今日欧洲考古学者如斯文赫定、斯坦因、贝尔格曼、科兹洛夫在 克里米半岛的古希腊殖民地遗迹中及楼兰、波斯、北蒙古、额济纳河等地均发现丝的残迹, 断定公元前五世纪时,中国之缯或已越帕尔米高原而至印度、波斯。及亚历山大大王东征以 后,又经叙利亚人手输入欧洲、罗马人秉性浮华,尤爱中国之丝。中国之丝遂亦源源运往, 大量倾销,其后竟引起罗马之通货膨胀,酿成大乱。西洋史家谓此赫赫有名一代大帝国之覆 亡,由中国丝所引起之经济破产,实为其原因之一(皆见方豪《中西交通史》)。以商业而 灭亡西方一大帝国,我国商人所造成的不但是伟绩,而且是奇迹了! 笔者个人颇喜究心于中国文化来源问题,近代有些史家每言中国民族来自葱岭,最近逝 世的吴稚晖先生亦曾言西北为文明摇篮,东西祖宗,皆在里海以东,走廊以西,各向东西散 布,致有今日东西文明之世界(见最近《畅流》杂志稚老谈西北问题遗札)。在稚老遗札发 表以前,法国人拉克伯里于公元一八九四发表《支那太古文明西元论》。谓中国民族来自巴 比伦。其说初出,世界靡然景从,我国学术界亦起了甚大波动。蒋观云有《中国人种考》, 刘师培有《华夏篇》、《思故国篇》,黄节有《立国篇》,章太炎有《种姓篇》,丁谦有 《中国人种从来考》,皆为拉氏之说张目,而刘师培主之尤力,其所著中国历史教科书屡言 不一,见刘氏遗著。但拉氏之说颇为牵强矫诬,难于成立,所以欧西学者如斯坦因、罗斯、 贾儿斯皆著文痛斥,其后为拉氏之说者亦皆卷舌吞声,不敢再有所言。笔者以为中国民族是 否来自两河流域,这是人种学、言语学上的各种问题,兹事体大,未便轻率讨论,但中国文 化源于两河,或直接间接受其莫大影响,则确甚明显。譬如天文学上的黄道十二宫,日月五 星的七政,世界各国皆受之两河;我们在很早的时候也有了一份了。昆仑与四河源于西亚世 界大山的神话,传衍欧亚,我国在极早时代即有关于这个神山的传说。又“世界由混沌开 辟”、“天地上下皆水”、“地上水与天上银河相通”、“大瀛海环绕大地”、“地分九 州”、“大地之中心称为脐”、“国家首都或重要圣地居脐上”、“天地各有九重”、“人 死则魂归死神所居之山”、“地府出入口如陷阱”、“神鬼之形皆如鸟类”、“亡魂须享血 食”、“阴阳河”、“死者含钱买渡”、“指河为誓”,凡此种种,不可胜述。更有“洪水 故事”、“十日故事”、“神魔大战故事”、“开辟以来分为十纪”之说;及“阴阳”“五 行”所推衍出来的高深哲理。希腊印度各文明古国,或接受,或否,或接受以后,将其形式 大加改变,难以认出原来面目,而我国则吸收得甚为完全,至今尚可和盘托出与两河流域文 化互相印证。两河流域以时代久远,变乱频仍,所有文献尽湮地底,或归于澌灭,仅希腊古 籍中保存少许,今日欧美考古家殷勤发掘,所得究竟不多。且以古籍文字每多残缺,意义又 复渺茫,难于探索,所以他们对于两河文化的研究,成功实不能谓为彪炳。倘他们知道两河 古文化全盘储藏我中华宝库中,将今日所得地下资料更证以我国文献,定有意外惊人之收 获,而两河古文明的全貌定可早日复现于世间。再者“中国”一词,本源西亚,印度、波 斯、天方、希腊,于极盛时也会至夸其国居大地中心,俨有“中国”之义,惜昙花一现,即 归寂灭,而我们数千年来对外即用此二字为国号,辛亥革命成功以后,更正式定为国名,实 为古今万国稀有之例,也是我们中华民族无上的光荣。 我国与西亚距离如此辽远,而文化上竟能如此相通。想必都由于移民及商业上往来之 力,否则这个哑谜怎样解释呢? 英国诗人吉柏龄作了一首诗,大意说:东方自东方,西方自西方,二者永不见面,以后 则将并为一家云云。吉氏此诗原涵有世界主义,但他认东西文明原来各成系统,却是大错特 错,一般浅薄读者则偏偏牢记此诗前三句,对东方文明每生误解,由误解而生轻视,后患遂 不胜言。有些学养甚佳的人,虽然钦佩中国文化,认为东方代表。但他们潜意识中总觉得他 们文化源于希腊,比较高尚优越,亚洲文化则总不免简陋野蛮,他们中有一学者倡“我人皆 希腊人”之说,极以作希腊文化子孙自傲。他们也承认希腊文化曾受两河影响;但他们却不 知道,我们中国与两河文化之接触,更比希腊为早。我们同出一个大家庭,而我们中国实为 文化的老大哥,希腊只能算小弟弟。我们是长房的子孙,欧美人只能算二房三房的苗裔,他 们凭什么敢瞧我们不起? 窃尝谓国际间彼此的歧视,由于血统之异者尚少,而由于文化之不同者实多。但若知道 世界文化本来同出一源(此处所谓世界暂以具有代表性的几个古国如中国、印度、埃及、希 腊为限),则世界人种虽有肤色之异,其实都是兄弟手足。以前不知道,是以不免彼此轻 视、仇恨、而至于互相斫杀;现在知道了,则应当互相拥抱,喜极而泣。大家真像一家人 般,守望相助,有无相通,和和气气过日子,共为增进人类幸福与世界文明之进步而努力。 如此,则笔者“世界文化同出一源”的主张,对于增进各民族相互了解,或者有其涓埃之助 吧。 我国文化来源久远,已如本文所述,这些文化分子虽因时过境迁,大部分不适用于今 日,但源远流长,为今日世界各国所罕有。仅凭这一点也值得吾人自傲,何况它又是我们文 化的基础,则我们更当加以珍视了。况笔者前文因曾说:中华民族乃是聪明睿智的人种,吸 收外来文化以后,每能陶熔之,变化之,造成自己文明体系。自商周以来,我国文物已灿然 大备,历代圣贤豪杰,智士哲人,又以其劳力和心血,一点一滴,抟造出一种笃实光辉,庄 严伟大的中国文化,这是我们中华立国的基石,也是我们民族的灵魂。所以“抢救中国文 化”实为我们当前最迫切的课题。 现代我国侨胞散布地球每一角落,盛况远胜于过去移民经商时代。目前沟通中外文化之 责固无待于侨胞,但保护文化的大任,却又落在侨胞肩上。我们体念先民奋斗之艰难,中华 文化创造之不易,必须群策群力,一德一心,使我们宝贵的文化永久延续于世界。当此民国 四十三年新年来临,仅揭兹旨,以与台湾八百万军民及海外二千万侨胞共勉。民国四十三年 为南洋某报作自 跋 此稿系谢幼伟教授主印尼某报笔政时来函索写,嘱对侨胞宣扬祖国文化事多作表彰,以 励侨志而收侨心。此文对沟通中外文化事与笔者向来持论稍有不同,然中国移民通商,虽未 能沟通文化主流,琐屑之功亦不可没,所谓沧海不遗点滴,始能成其大,泰岱不弃拳石,始 能成其高也。收之本编,作为我屈赋研究补遗之一章。 民国六十五年于古都 选自《屈赋论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