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 患            
  
    人类生命之所以维持,无非靠空气和食物。五分钟不呼吸,就要闭气而死,十几天不吃
饭,就要饥饿而死。食物又要经过种种消化机关,如牙齿、胃、肠,才能变成我们身体里的
营养料。食物不经牙齿磨碎,胃肠的工作加倍繁重,结果便要因疲乏而怠工,或因过劳而生
病,于是营养不能充分摄入身体,而人的健康和寿命,也要受其影响了。
    中国人说长寿之徵,在耳轮之大而且厚。假如一个人生来两耳垂肩,则将来定有成为寿
星的希望。但《三国演义》上刘备即曾具此异表,而这位有名的“大耳儿”似乎也只活了六
十几岁。《镜花缘》又告诉我们,聂耳国的人民耳朵之长,睡时可当被褥,生了儿女,又可
携带耳中,像袋鼠的袋似的,然而也没有听见聂耳国人如何长寿。则大耳之不足为寿徵也明
矣。据我的观察,凡长寿的人都生有一副好牙齿,或者他的牙齿比普通人迟坏十数年。中国
著名相经如《麻衣相法》,也没有齿牙一项,实为缺点,我以为应该增入。
    我不幸生来体气比人弱,而一口牙齿又比别人坏。活不长是一定的了,而一年到头,为
了牙齿麻烦不完,尤足令人恨恨。况且我牙齿之坏,并非完全天生,而大半是由人为,是无
知和卤莽所致。现在且将廿余年来齿患的经过,写在下面。
    若同患者能引为鉴戒,则这篇文章就不算全无意义吧。
    孩童时代若吃多了糖果,牙齿少有健康的。我幼小时因家境关系并没有多少糖果轮到我
吃。但八九岁时一口新牙齿才换齐全,与大姊同时感染麻疹,有人从山东来带了两大袋山楂
果给我祖母。这东西顶酸,平常时还不宜多吃,何况是出疹子的时候,可怜从前老辈对于小
儿的卫生是毫不讲究的,小儿患病时的照料更漫不经心,这两袋放在我们病榻后的山楂,竟
被我和大姊陆续摸空了半袋。这样就埋伏下我和姊姊终身的牙患的根源。咳,山楂果,你真
该诅咒!孩子们除了少数人外,谁没有一副美观而坚固的牙齿。我自八岁到十五岁一口牙齿
还不是既整齐而又洁白,紧紧镶在红润的龈肉里,玉似的发亮。甘蔗根、干牛脯、炒蚕豆,
甚至小胡桃,现在这些望而生畏的东西,从前还不是一咬就断,一磨就碎。十五岁以后,右
下颚一颗因酸素受损而现黑纹的臼齿开始发难,一年总要痛几次,一痛就痛得腮高颊肿,眠
食难安。“牙痛不是病,痛死无人问”,大人们除了教你含口烧酒,或摊平一个鸦片烟泡贴
在患处外边,也更无他法。有一回我和姊姊同时发了牙痛,女工介绍了一个挑牙虫的女人来
替我们捉牙虫。她教我们先预备一碗冷水,用一根银簪在我病牙上挖上几挖,再向水里一
搅,居然有许多蛆虫似的小生物在水中蠕蠕游动。看了之后,不禁毛骨悚然。我从此对于那
颗病牙发生了莫大的憎恶,对于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莫大的怀疑。我那时已能略窥佛经,于
佛所说人身宅有八万四千虫户,深信不疑。其实人的牙齿里哪容得肉眼所能窥见的虫类,无
非是江湖妇女玩的手法而已。这秘密直到十年后读了一部黑幕大全之类的书才揭破。
    后入安庆某教会学校读书,这颗病牙又作痛。学校将我送到同为教会所办之某医院诊
治。主诊的是一位女医生。因内地西医缺乏,她在社会上薄负虚名,便心高气傲,不可一
世。她又本不是牙医专科出身,遇有牙痛来请教的,不问青红皂白,一拔了事。替我略为诊
断,便宣布要拔。我自从牙婆挑虫之后,对于那颗病齿的印象本已不佳,也以去之为快。但
从来不曾拔过牙,不知拔时如何痛楚,就一口拒绝她,说自己宁可回家再用土法医治。世上
竟有那样蛮不讲理的医生,她大约虐待贫苦病人太多了,残酷成性,专以病人痛苦为娱乐。
我不让拔,她硬要替我拔,叫几个助手将我紧紧捉住,在我大哭大嚷之下,将我那颗臼齿拔
去了。既没有注射麻药针,女人腕力又弱,钳子在我口中挣挫了三四次,才能把那颗牙连根
拔起。当我迎着大北风,吐着一口口鲜血,泪痕满面回学校时,确把那女医生恨入骨髓。不
过病牙除去之后,立刻其痛若失,又感谢她起来了。
    三年后,左下腭又病了一颗臼齿。病情比前轻得多,但我有了一拔痛止的经验,又那时
开始迷信科学,以为科学是万能的,将来到京沪一带找个西法镶牙的镶上一个,还不是同真
的一样。于是决心以严厉手段对付这颗存心叛乱的牙齿。这回请教的是个男医生,教他注射
了一管麻药,只一下就拔去了。可是腕力过猛,钳子碰着我的上腭,竟将我上边好好一颗臼
齿,敲去了半边。
    从此我下腭左右各留一空隙。少年人牙根想必比较松,其余牙齿就向空隙挤。四五年
后,两头几乎合了缝。下边所有之牙全生出空罅来,吃东西容易嵌,弄得像老人似的,牙签
常不离手。升学北京后,左下腭靠空隙处,又有一颗臼齿作痛。找了个姓张的牙医说明连医
带镶,因无钱只镶右边的,一共不过廿元代价。这医生用银粉补了我的痛牙,又磨小了我右
边两只康健的臼齿,做了个金罩,算将一边缺陷补满了。但那颗病牙还是痛,从前还可用烧
酒、冰麝片,或别的药水来麻醉它,现在表面上罩了一层金罩,痛在里面,药品也无济于
事。而且张姓牙医替我做的金罩也不坚固,不久就破损脱落了。父亲那时恰因谋事在京,见
我痛得可怜,带我去见那大名鼎鼎的徐××牙科博士。他先把那姓张的医生骂了一顿,说这
些人都不过是当牙医助手出身的,毫无学术,不该盲目地去找他。又叫助手钻通我那痛牙的
银粉以便用药。谁知姓张的给我镶的牙齿不牢,补的却非常之牢,接连钻了两三个钟头,还
没钻通,而人已痛得受不住。徐博士等得不耐烦了,拔去罢,拔去罢,提起钳子只一下,又
去了我一颗根株尚很坚固的臼齿,连在安庆所拔的已去了三枚了。他替我左右各做了一列金
牙,连虚带实替我做了七个金牙,要了我父亲七十银圆。七十银圆,在那时代可以敷衍两个
八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也算很贵的了。
    民国十年,赴法读书,平安地过了两年。左边蒙在金罩下一颗智齿又有点不安分。没
法,只好请医生将罩子取下,用药治疗。痛止后再上罩。但不久之后,又痛了。金罩必须锯
破才能取下,锯破后则医生就要当新做的算钱。法国俗话道:“牙医就是强盗”,我这个穷
留学生哪里胜得过强盗们的勒索。第二回卸下金罩治疗时,我要求医生将齿中神经杀死,免
得它再作怪。医生不肯,说死了的牙齿没有抵抗力易于腐朽;根据他医生的道德是不能这样
干的。但我要求甚坚,医生扭不过,只好用一种小电棒似的东西在我病齿里一点,一种很锐
利的痛楚像炸药着火般从牙里爆发开来。很快的波及全口牙齿,很快的波及头颅,又很快的
波及全身。结果浑身发出急剧的痉挛;痛得额角冷汗直淋,痛得心肝肠胃的位置都像翻覆,
痛得人一阵阵发昏,但意识却分外清楚,叫你体认着这无可言喻的痛楚。好像传说地狱的刀
锯和油鼎,把你锯成了两半,把你煎成了油炸桧,还不教你死。挨过了几小时,才慢慢缓和
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经验痛楚的感觉。它在我脑海里留下一个永远鲜明的记忆。
    口中镶的金牙既多,我竟患了一种梦中磨牙病,睡到半夜,全口牙齿就捉对厮打起来。
一上一下,一往一复,拉锯般拉得真起劲。据同室共寝的人说那磨戛的声音真可怕,真所谓
“咬牙切齿”。清醒时无论如何也没有这般力量。所以我的义齿用不上三年,就给睡魔磨通
了,又得花一笔钱从新做过。回国十余年间,重做了四五次。遇见的医生,一蟹不如一蟹,
材料劣,手术差,我梦中磨牙也愈来愈厉害。听说金屑可以杀人,十余年来,我睡中吞下的
金屑当亦不在少数,而我竟未死,可见古人的话也有靠不住的。你们总该听见有所谓卧游病
者罢,人睡在半夜里会爬起来闭着眼干他白昼的工作。有起来编织几双草鞋的,有到井边挑
两担水倾在缸里的,有爬上很高的屋子在危檐边行走一通再摸回榻上的。这仅仅是病症并非
妖人在行什么邪法,但我听见这些故事,身上总不免毛碜碜的,假如真遇见那类病人也不免
要将他当妖物看待。所以我知道自己有梦中磨牙病时就深为讨厌,想借医药的力将它治愈。
请教中医说是心火,请教西医又说是神经拘挛现象,用了许多药,始终没医好。现在下腭的
牙齿所存已无几了。上腭的牙齿,经过十余年梦中的磨戛,也全部动摇了,这怪病竟同我不
辞而别了。直到于今,同一位牙科医生谈起,才知道这病是由义齿关合面不合而来。旧法镶
牙必用金罩,不但为了一颗病牙牺牲两颗好牙,上下关合面也不容易和从前一样吻合而无
间。人体构造真奇妙,它各部分的衔接和各部分的组织都有一定,分毫不能差错。若有什么
不合式的地方,神经末梢,就通信给你的大脑中枢,唤醒你的意识,叫你赴紧想法子调整。
若你还置之不理,你的下意识就要越俎代谋了。我的梦中磨牙正是下意识指挥筋肉修正牙齿
关合面的作用。但磨坏全口的牙齿,下意识却不能负责,因为它本是机械的。于今新法镶
牙,不用金罩而用金桥,不改动关合面,就不致发生这种不幸现象。或者每年请牙医诊察一
次,改正龃龉处(这种龃龉,隐约得连自己也不觉察,所以需要牙医诊察)。我因为不知
道,就白白牺牲了一口牙齿。咳,可惜啊可惜!
    臼齿虽都动摇,门牙总算还好。上下四枚犬齿尤其大而坚,洁而白,我曾戏封之为“四
健将”。我本来只打算再活十五年,想这四枚犬齿总该可以与我生命同其悠久罢。不意民国
廿五年冬,下腭靠右边犬牙的一颗小臼齿忽因发炎而作痛,后又生了一个牙痈,时常出脓,
到武昌请教一位牙科医生,他说非拔不可。这位医生是新从四川成都某教会办的牙科大学毕
业的。据说这大学牙科方法之新,在世界都数一数二。卒业出来的学生,布散全国,就和传
道的教徒一般,负有传播新法的使命。医士年龄颇轻,见了我这个知识份子的主顾,一心想
宣扬他们的医道,在注射麻药后等待药力发作的一个半钟头里,他的舌头就没有停过半分
钟,就在运用手术时还在滔滔不断地的说着话。拔牙之后,顺便上街买点东西,就布店镜子
偶尔一照,哟,坏了,坏了,他拔去的不是病齿,而是那颗四健将之一的犬牙。我那时一气
真非同小可,赶回牙医处同他理论,那当然是白费口舌。落花不能重返枝头,拔除了的牙齿
难道还可以装进口里吗?无非把他的糊涂谴责了一顿,要他补拔那颗病齿,就此和平了结。
因右下腭除门牙外都是假的,要做固定金桥无处安根,只好做了一个活动橡皮托子。活动的
比固定的的确麻烦多了。第一不干净:每吃东西,残屑总要积集托子下面去,非取下洗刷一
番不可。第二容易遗忘;漱口刷牙取下每忘记安上,或者已走出大门一大段路了,又为它折
回。第三咀嚼不便:硬的嚼不动,软的如糯米糕饼之类,就将它粘起,打得其他牙齿咯落咯
落地响。抗战发生后,随学校迁移四川某县。又有几颗臼齿作痛。我因为拔得太寒心了,百
计千方用药疗治,只想将它们保留在口里。谁知中年牙齿不比少年,不痛则已,痛了之后,
就不能再止。这时候的痛也不如少年时剧烈,只是阴丝丝地。但这痛可也厉害,叫你每天身
上隐隐发寒发热,叫你饮食减少,逐渐消瘦下去。归根还是一个个拔去了。拔下来的牙齿都
无病,病在牙根,这又是十余年梦中磨戛的结果。这里还得补叙一笔,我在法国留学时,不
是强要医生杀死一颗智齿的神经吗?这颗牙齿经过四五年以后,果然烂成一团黑灰,于是我
左下腭接连三颗臼齿都空了。那一列金牙失了撑支点也跌了下来。在上海有人介绍一位牙
医,他说有办法再镶。他磨小了我一颗犬牙,一颗小臼齿,连同原来磨小的一颗,套在三个
相连金罩下,金罩靠里一头又做了三颗假的,看去也颇美观,咀嚼却无甚力量。而且上腭牙
齿的力,压在那三颗无根假齿上,照物理学上杠杆原理,重点力点同支点距离相等,重点的
重量超过力点,杠杆就要倾斜。我那三颗无病的真齿,天天受假齿压力的牵掣,也就日趋倾
斜起来,并且常常作痛,幸而我发觉尚早,赶紧请别的医生将这支杠杆拿掉,总算还保全了
一颗犬牙,半颗小臼齿——因为它虽不再痛,可是根株动摇,不能算是一颗完全的了。到嘉
定后,武汉做的活动橡皮托子已坏,我就请本地某牙医(他同那位错拔我犬牙的医生是同
学)做了个大些的活动托子,连同左边空缺都补全,勉强可以应用。上腭也做了一个活动胎
子,因易于下坠,就懒于带它,只好当珍玩,搁在箱里收着。
    去年八月十九日,本城迭遭轰炸,城中居民住所被烧,栖身无所,未被烧的也心胆皆
裂,纷纷下乡疏散。我到乡间拜访一位新迁去的朋友,打算托他找房子也搬家。人力车在麦
田里翻了一个跟头,将我像一支箭似的从车中射到田里,笔直扑在地面上。鼻上眼镜并没有
碎,衣服也没扯破一缕,所有打击的力量,偏偏都集中于我上腭四颗门牙上。当时只出了一
点血,并发生一阵痛楚,以后也就没事了。但不久之后,发炎出脓,于是又来一套拔除和镶
金托子的老调。开头金脚做得太小,架不住四颗磁牙和金托的重量,半年中坠落数次。今夏
发愤要医生重新做过。而份量又太重了。那两颗作为支柱的犬牙,又提出不克负荷的控诉。
初则痛,继则龈肉上缩,露出很长的牙根。我从前那些臼牙,都是害这同样的病同我分手
的,所以看了很感胆寒,只好再请医生设法。所以我这一排门牙镶了一年还没舒齐。医生见
了我都头痛,认为不是主顾而是晦气星。门牙又不比臼齿,狗窦大开,不惟无脸见人,说话
也因漏风而说不清楚,我们教书匠失了口舌的运用,关系当然相当严重。我不敢学许钦文先
生,把抗战以来一切生活上的不舒适,都归罪于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但我这一次口中之开狗
洞,却真是拜受了他们大赐的。
    闹了廿多年的齿患,同牙医又交涉了廿多年,所有经验也值得一述:
    医治时的可怕的手续是“拔”和“磨锉”。“拔”是大辟之刑。事前想着医生要在我肉
里析一块骨头去,就好像刽子手要砍了我头颅去一样害怕。留着呢,剧烈的痛楚又日夜煎熬
着你。想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把心一横去拔了罢。可是到了医院又几度萌生悔心,恨不得缩
了回去。硬着头皮进去见了医生,巴不得他说一声:这牙不必拔,我另有妙方将它医好。但
医生都是严冷无情的法官,定了你的死罪之后,就从不会有笔底超生的事。无可奈何,只好
壮着胆往手术椅上一坐,心勃勃乱跳,身上不住一阵阵寒颤,问的都是傻话:如痛不痛?能
不能一下拔去等等。医生只带着惯常的微笑,说几句照例的安慰话,仍然很安详很熟练地进
行他的工作。等麻药针打过,他拿起那把大钳子来,浑如绑在刑场的死囚瞥见了刽子手举起
明晃晃的鬼王刀,更觉得心惊胆战。这时候不觉会将口闭得紧紧的,比牡蛎遇见外界刺激时
闭得还紧;两只手也不觉做出抵抗医生近前的姿势,一定要医生又说一大篇保证的话,才肯
将口略张一张。不过几秒钟,病牙便脱离了我的口腔,等于刽子手的刀一挥,头颅砉然落
地,惊恐也完了,痛楚也完了。其实注射麻药之后,拔时一毫也不痛,所受的是精神上的痛
苦,而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这才知道虚构忧怖之难堪,在实际痛楚之上。莫泊桑写一个贵
族,宁可在决斗的前数小时,开手枪将自己打死,而不愿去忍受决斗的恐怖,是很合心理的
描写。
    现在我因为年龄和经验的关系,拔牙时很镇定,拔一颗牙等于剪除一片指甲,完全无动
于中了。
    “磨锉”是迟缓的酷刑。医生脚踏着转轮,将一些扁圆形的,大的小的锉子轮流在你牙
齿上磨来磨去。有时用薄而圆的小钢片,有时用砂纸片,有时用尖头钻,有时用凿子,这么
一钻那么一凿,一种波形的振动由口腔传到两太阳筋;有时那振动就像一枝无形细钢丝,作
一种螺旋的姿态,由牙齿一路旋上去,旋上去,直旋到天灵盖,然后再由天灵盖散布到四肢
百骸。所以经过一次磨锉之后,我一定要晕眩几天,脑力也像迟钝了若干度。开始磨锉时,
磨的不过外面珐琅质,并不叫你感觉什么,磨到石灰质,就酸溜溜地不好受了,再磨到神经
末梢,痛楚的感觉就分明了。我因为从前在法国受了那回苦,遇见磨锉时候,总提心吊胆特
别警戒,一到感觉牙齿酸溜溜,便叫医生将工作停止,但牙齿不磨到一定限度的大小是不能
装进金罩的,医生不管你痛不痛,还是要替你磨。有时教助手喷点冷水,顶多替你注射一管
麻药针,让暂时麻醉麻醉。可怜我的神经又偏比别人来得灵敏,十余年来,为磨锉牙齿,零
零碎碎,又不知受了多少罪。
    “访医”又是最讨厌的事,是命定必须忍受的麻烦,所以也算得一种刑罚。当我住在武
昌珞珈山时,每为齿患求医,必搭公共汽车进城,换人力车到轮渡,由轮渡到汉口,再换人
力车到牙医寓所。那些比较有名望的医生,来找他的病人特别多,常常高朋满座,要你很耐
烦地坐在待诊室里,等先到的一一诊毕才能轮到你。近午之际,医生宣布停诊了,你没医着
牙也得先医医肚子。从饭馆吃了饭再来,等医诊手续完毕,这一天也完毕了。一颗病牙从拔
除到镶好,总要教你跑上十几趟,所费光阴和金钱,你算算该是多少?
    从前我以为西法镶牙,可与天工争巧,镶一回可以管得一世,所以勇于拔,乐于镶。后
来才知道无论金罩,无论活动胎子,做得顶好的,也只能用十年或七八年,若做得不好,或
有尴尬情形,如我的磨牙病,则寿命更短。每次诊务完毕之后,我把一腔感谢,和一笔谢
仪,卸在医生处,很轻松地走了出来,心想这一回是末次了。啊,末次,它原来永远是开头
的一次,我现在也不再做那末次梦了。我已同牙医们结了不解之缘,想必要同他们缠纠到生
命的末日。这是自然叫我担负的额外“人生苦”,我只有勇敢而忍耐地支持下去罢了。
    廿年中,所遇见的牙医,有留美的,有留日的,有本国牙科大学毕业的,有当助手出身
的。最后一类人,大都是江湖骗子。像在我口中安杠杆的那位先生,就骗了我不少的钱,并
给我很大的损害。还有出身虽不高而虚名颇大的,也寻他不得。他们利心太重,做的金罩,
往往其薄如纸:又不肯在齿面做出凸凹槽口,咀嚼不便,又不久就磨通。镶的高低不合,他
们决不肯替你另做,只把你上腭健康的牙齿,乱磨一阵,所以关合面愈不吻合而越酿成他
患。留日的价钱便宜,但做的东西不能经久。留美的比较好,不过上海从前某某名牙医,胃
口可真大,轻易请教不起。并且还用不正当手段,诈人钱财——如用药水涂改签定价目单之
类。我认为还是本国某牙科大学出身以新法相标榜的人,有点道理。他们用的材料来得道
地,又富于研究精神。虽然我被他们中一个错拔一枚犬牙;一个替我镶门牙镶了一年,还没
完工,我可不大埋怨。认为那不过是无心的过失或门牙本不容易镶的缘故。新法究是进步
的。譬如他们金桥的办法,就比旧法金罩强,我若早遇着他们,也许不致于葬送一口牙齿
吧。
    为同牙医交涉频繁,我对于牙医院的情况也比较熟悉。我欢喜研究病人们就诊时各种姿
态。因为从他们可以约略认出过去自己的影子。小儿拔牙时,嚎啕挣扎,两三人极力捉住
他,还往往被他踢倒嗽口架,或抓破看护妇的围裙。小姐们连注射麻药,都要同医生扭上半
天。拔时明明不痛,也要连声嚷痛。老太太们一口黄黑稀疏的牙齿,古怪得怕人,但她们遇
有疼痛,总要求医生用药疗治,不愿意拔,好容易才能说服她。我常托熟到医生工作室里去
观光。石膏粉、模型夹、橡皮杯、硫酸瓶、刀子、刮子、风箱、锅、灶,还有许多应当用专
门名词才能指出的工具,古里古怪,摆满一屋子。医生做模子的情形很可观,容易教你联想
到古代的炼金术士。助手踏着风箱,橡皮管里喷出红绿蓝白的火焰,金屑受了强烈的火力的
燃烧,变成通明的金液,的确美丽极了。欢喜说话的医生,工作时就会同你娓娓清谈,宣扬
自己的技术,当然是不可少的一笔。他会告诉你,牙齿对于人身影响之大,原来我们有许多
足以致命的疾病,都是由牙齿来的。可见中国“牙痛不是病”的观念是应该矫正了。他又会
告诉你北美爱斯基摩人牙齿最好,白种人牙齿最坏,齿患同失眠,神经衰弱,同是一种文明
病。将来文明进步,也许人类都要变成无齿类的鸟儿一般的东西。哈哈,那才有趣呢。
    镶牙之法,中国古亦有之。宋陆放翁诗“染须种齿笑人痴”,楼钥《攻愧集》亦有《赠
牙医陈安上》曰“陈生术巧天下,凡齿之有疾者,易之以新,才一举手,使人终身保编贝之
美”云云。按今日西法镶牙,还没有达到尽善尽美地步。则中国古代种齿法之欺人可知。袁
子才有《齿痛》、《拔齿》、《补齿》五古三首,叙经过甚详。其补齿云:“有客献奇计,
道齿去最惨……我能补后天,截玉为君嵌,缚以冰蚕丝,粘以彦和糁……”,原来义齿材料
是用玉,而且缚以丝,粘以糁,你想那能够求其牢固,无怪子才安上这义齿后,还没吃完一
顿饭就摘下来抛掷了,总之科学无论如何进步,人生器官总不如真的好。我现在只想能再生
出一副新牙齿,但这当然是做梦。读仙人张果老传,唐明皇同他开玩笑,故意赏给他一杯毒
酒,他喝过只醺然醉了一会儿。醒来时,一口牙齿却都焦黑了,他袖中取出一柄铁如意,逐
一敲下,敷上一些仙药,须臾张开口来,依旧满口灿然如玉。微笑着很幽默地说:“上之为
戏何虐也!”这记载何等叫我们这类苦于齿患的人悠然神往呀。神仙的法术已无从传授,我
们亦惟有遗憾百年而已。
    因之我想:一个人处理咀嚼器官失当,不过影响一己寿命的短长,若处理国家民族的利
益也无知而卤莽,则贻害之大,真吓人了。
    民国廿九年九月某一日,从牙医处回家写  原载上海《宇宙风》乙刊三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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