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小诗在新诗坛已获得特殊地位,她的小品散文和短篇小说也著盛誉。但以她的小 说与小品散文并论,则我觉得后者更胜,无怪周作人要列之为三派文字的代表之一了。冰心 的散文有《往事》、《寄小读者》、《南归》。还有收在《超人》中的《遗书》、《笑》, 和发表在小说月报的《到青龙桥去》、《梦》,如其说是小说,还不如说是散文。《往事》 共有两篇,其一收在小说集《超人》里,另一则收在单行本《往事》里,后来都收到《冰心 散文集》里去了。《往事》的第一篇所记都是北京学校和家庭生活的断片:有母亲膝下的娇 痴,姊弟窗前灯下的温馨笑语,同学读书游嬉的琐事,春郊的俊游,夏晚的追凉,秋宵的清 谈,冬夜的好梦……文字之轻茜新清,灵幻艳异,颇难形容,借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则似 夜、似新月、似繁星、似温柔的黄昏、似醉人的春光、似瞬息百变黄金色的云霞,似开满在 时间空间专供慧心人采撷的空灵清艳的花朵。 《往事》的第二篇则记留学美国在医院养病的生活。我们的女作家离开她那最崇拜最亲 爱的母亲已经孤寂不胜,更加之卧病万里的海外,倚枕百般回肠凝想,于是如水的客愁,如 丝的乡梦,都化成一行行悲凉凄怨的文字了,这篇文字正像她描写林中月下的青山,充满了 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满空间幽哀的神思。而思想则较前篇更为透彻,你看她: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 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又说:“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 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这又岂是寻常人能说的话! 两篇《往事》风格略有不同:前者是缥缈幽深,后者是缠绵悲壮。前者是回忆的甜蜜, 后者是回忆的凄清。前者是天真少女的谈心,后者是病中诗人的灵感。前者之色浓,后者之 色淡。前者之味甘,后者之味苦。前者略病矜持,后者纯任自然。我觉得第二篇写得比较有 趣味些。 《寄小读者》共收通讯二十九则。冰心赴美时,特在晨报副刊上,辟儿童世界一栏,逐 日向小读者们报告行程与感想,其中有几篇则为寄其父母与弟妹的家书。另有山中杂记十 篇,也是遥寄小朋友的。这本书的文字固力求显浅,但哲理还自湛深,那些只知猫哥哥狗弟 弟的儿童们未必能领略。孟代的《纺轮故事》虽作童话体裁,但说者谓这本书不是为儿童而 作,却是为青年男女而作。我于冰心《寄小读者》亦云。《寄小读者》四版自序云:“假如 文学的创作是由于不可遏抑的灵感,则我的作品之中,只有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假思索 了。”这本书的笔路挥洒自然,有行云流水之致。在别的文字里,我们看见一个明玸翠羽, 严装橡饰的冰心,在《寄小读者》里,我们却看见一个铅华尽卸,蛾盾淡扫,现出自然丰韵 的冰心了。 冰心那些鼓吹母亲的爱的,描写自然情景的,发挥哲理的文章,早已有许多人欣赏批评 了,我也不必更费纸笔来抄录。但她过日本时参观游龙馆中日战胜纪念品和壁上战争的图 画,有一段很可引介: 周视之下,我心中军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个弱者, 从不会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动。我是没有主义的人,更显然的不是国家主义者,但我那时竟 血沸头昏,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在同伴纷纷叹恨之中,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十分歉仄,因为我对你们述说这一件事。我心中虽丰富的带着军人之血,而我常是喜 爱日本人,我从来不存着什么屈辱与仇视。只是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 事,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爱我的弟弟,我们原是同气连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块糖饼,他和我索要 时,我一定含笑的递给他。但他若逞强,不由分说的和我争夺;为着“正义”,为着要引导 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奋然的,怀着满腔的热爱来抵御,并碎此饼而不惜! 冰心不主张有国界的,像她的短篇小说《国旗》,以及为晨报周年纪念作的《好梦》, 都透露此种意思,但为了“正义”和“公理”,眼中也就放射凛然“神圣之光”了。她的长 诗《我爱,归来罢,我爱!》为济南惨案而作。其中以母亲象征中国,儿女象征国民,措词 悲惨而壮烈,读之使人深切的感动。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偏自说血管中蕴有军人的 血。她在《寄小读者》中曾引李素伯语:“羡慕大刀阔斧的胸襟,想望带镖背剑的夜行者, 含茹胜利的悲哀,致慨于红人的沦亡”。从这些话里,我们应当认识她的真精神,谁说她是 专以“母爱”来解释人间的一切问题呢? 《南归》是她记述母亲的死一篇长文。从得病重电报返沪,至下葬后,兄弟陆续得着噩 音时止,洋洋数万言,侍疾送终的情事,纤息无遗,读之历历有如目睹。其深哀极恸,出之 以平静的笔调,愈觉缠绵悱恻,引人无穷眼泪。冰心一生歌颂母爱,非有这篇有力的大文 字,不足以结束她以前一切文章。 冯沅君曾与陆侃如合著《中国诗史》,此外发表许多关于国学的研究,我认为她是一个 在故纸堆中讨生活的人物,与文艺创作是无缘的了。但她有小说集《卷劝》、《劫灰》,又 有书翰集《春痕》。 《春痕》后记里说:“春痕作者告诉我:春痕是五十封假定为一女子寄给她的情人的 信,从爱苗初长到摄影定情,历时约五阅月。作者又说:这五十封信并无长篇小说的结构, 虽然女主人的性格是一致的,事实也许是衔接的。”这样看来这本书当是书翰体的小说了。 但细读内容,其中故事没有小说的结构,倒有事实之自然的进展,与其将它归入“假定”的 小说里,不如归入表现自己的抒情小品里。 冯沅君寝馈于旧文学甚深,所以书中富有旧文学辞藻,而且常有掉书袋的味道,有些短 篇竟完全似明清名人小札,如: 冒雪视故人病归,意壁君必有信来;乃遍寻阿兄案头, 仅得不识者之贺年片一张,失望殊甚!今日病几全愈,然精神仍散漫,不能静心读书。 又降雪矣!西园景色何如?冥想今日骑小驴行西山道中,真神仙不啻也。 说起花来就有话说了。我以为花中之最香者当数兰与玫瑰。兰之香清远,玫瑰则甜美。 兰如高士,玫瑰如好女……春日玫瑰如美人之妙年、严妆;秋日的玫瑰则如美人之迟暮、病 起。树中,瑗爱松、柏、梧桐、杨柳。花中,瑗爱菊、兰、玫瑰、荷花。树与花之间者爱芭 蕉。像这样的文字在《冰雪小品》、《春痕》中颇为不乏。她的书简与曾仲鸣正可相提并 论。因为两者都是从古文中出来,虽然融化干净,而趣味却极其清隽。至于全部的故事,则 吞吞吐吐,隐约其词,令人摸不着头脑,大类“清涩派”的作风,与她用“淦女士”为笔名 发表的《卷劝》大异其趣。也许作者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如此,但私人尺牍既用散文名义, 公之于世,又不愿读者明了内容,叫人猜闷葫芦,则殊使人不满。 陈学昭有《倦旅》、《烟霞伴侣》、《寸草心》、《南风的梦》,又有用“野蕖”笔名 发表的《忆巴黎》。唐嗣群评其《忆巴黎》云:“她的散文有时是秋天——如像她以前的 《倦旅》和《烟霞伴侣》等集,无处不带着一种肃杀的气氛,可是这本却像冬天,我们听得 那里怒号的北风,好像是等待春光的来临,而又不耐的觉得它姗姗来迟的哀怨。”李素伯以 陈学昭和冰心等比较之后,却说:“比如说‘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阳春烟景固然可爱,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空灵妙境,也能使人意远;而‘哀猿叫月,独雁啼霜’的凄凉的 乐曲,更是人事之常,易为人情所理会,激起深切的感兴来。”由此可见学昭的文字是怎样 一种情调了。 庐隐创作短篇小说是在五四之后,和冰心同期,后来始尝试写小品散文。已成单行本的 有《归雁》、《云鸥情书集》;又散在《华严月刊》者有许多散文诗,载在《妇女杂志》者 有《东京小品》。庐隐文字以情感热烈著名,像《云鸥情书集》对于恋爱之逞行直遂,不顾 一切,也可以看出她的个性。总而言之,庐隐对恋爱的态度,颇类昔人批评苏东坡诗,如丈 夫见客,大踏步便出,从不扭捏作态,其豪爽至为可爱。绿漪的散文集有《绿天》,在冰 心、庐隐两位女作家之外特具一格。她以永久的童心观察世界,花鸟虫鱼,无不蕴有性灵与 作者的潜通、对话;其中《小小银翅蝶的故事》特加昆虫以人格化,象征她自己恋爱故事, 风光旖旎情操高洁,唯其书只能算是童话文学。 石评梅有《评梅日记》等,她作品多披露于《华严月刊》及《晨报副刊》。其文字明丽 哀怨颇为动人。陆晶清有《素笺》,系信十封,分致十个对她有恩有情而始终不能结合的男 子。故事真实而富趣味,可当记事散文读,也可当小说读,在许多书翰体著作中,这本书体 裁最为奇特。 谢冰莹,湖南新化人,原名鸣冈,生于民国前五年。民国十五年秋,投考中央军事政治 学校时,改今名。民国十六年随军北伐,撰《从军日记》,初刊于武汉政府所办之中央日 报,林语堂译之为英文,刊于该报之英文版,国际作家如美之高尔德、法之罗曼罗兰,读之 皆为欣赏,求与谢氏通信。日本藤枝丈夫更取之为教材,以后法译、俄译、日译相继出版, 谢冰莹遂一跃而登文坛,成为知名作家。 除《从军日记》,她又写有《前路》、《青年王国材》、《麓山集》等长短篇小说。而 长篇《一个女兵的自传》,则流传更为普遍。因为她原是中国新时代第一个女兵(同队女兵 虽有二百多,均未写此类题材)。谢氏虽未上过那炮火连天,枪弹横飞的火线,军中生活究 竟紧张刺激,与普通人经验不同。况她写旧家庭之压力、婚姻之不自由,在社会上奋斗求生 存的艰苦,文笔简洁流利,热情感人。每使读者感觉津津有味,非读个终篇,不忍释手。这 就是她文笔的魔力。 她著作甚多,而以《一个女兵的自传》最得一般读者的赞赏。 陆小曼,就是徐志摩的第二任夫人,她和志摩的恋史喧传于民国十四、五年之间,志摩 遇难后,直到民国二十四年,小曼为纪念志摩四十岁的诞辰,始将她与志摩合写的日记付上 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书名《爱眉小札》。大家才知小曼会写文章,因她露脸文坛较迟,所 以只好屈于本章之末。 陆小曼,名眉,江苏人,毕业于北平法国人所办之圣心学堂,英法文均佳,又画得一手 不错的国画,曾演平剧,绮年玉貌,多才多艺,在北平交际场中风头甚健。初嫁王赓,以王 为现实人物,性情不合,遇徐志摩乃一见倾心。卒与王赓仳离,而嫁志摩。这事在五四运动 后七、八年间被视为大不道德。梁任公为志摩、小曼证婚时,当众加以二人严厉的教训。两 人婚后相偕返志摩硖石故乡,其舅翁又避不见面,且从此断绝了家庭经济的支援,致志摩不 得不南北奔波,在各校兼课,因而有飞机失事之不幸结局,一时论者均归罪小曼,视为“祸 水”。其实传统的礼教观念和顽固社会风习应该负大部责任,小曼仅是个牺牲者而已。但小 曼之挥霍无度,带累丈夫,也应负点责。 论小曼的文章,是没有什么旧文学的根柢,不过也因此不为传统格律所拘束,陈腔滥调 所腐化,独抒胸臆,自成一格,可称之为“清才”。她之得徐诗人之赏识,并非偶然,今引 其日记数段,以觇一斑: 一个月之前我就动了写日记的心,因为听得“先生”们讲各国 大文豪写日记的趣事,我心里就决定来写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记气候,不写每日身体的动 作,我只把我每天的内心感想,不敢向人说的,不能对人讲的,借着一支笔和几张纸来留一 点痕迹,不过想了许久老没有实行,一直到昨天摩叫我当信一样的写,将我心里所想的,不 要遗漏一字的都写上去,我才决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来时再给他当信看。这一下我倒有了 生路了,本来我心里的“痛苦”同愁闷,一向逼闷在心里的,有时候真逼得难受,说又没有 地方去说;以后可好了。我真感谢你,借你的力量我可以一泄我的冤恨,松一松我的胸襟 了。以后我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反正写出来也不碍事,不给别人看就是了。本来人的思 想往往会一忽儿就跑去的,想过就完,现在,我可要留住了它,不论甚么事想着就写,只要 认定一个“真”字。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觉到假,为什么一个人先要以假对人呢?大约为的是 有许多真的话说出来反要受人的讥笑,招人的批评,所以吓得一般人都迎着假的往前走,结 果,真纯的思想,反让假的给赶走了。我若再不遇着摩,我自问也要变成那样的。自从我认 识了你的真,摩,我自己羞愧死了,从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帮助我,志 摩。 小曼自从写日记后,竟将这本日记当作徐志摩的亲身,呼日记为“你”,她要写时就说 “今天又可以亲近你了,我的摩。”不能写,就说:“现在我要暂时与你告别,我的爱。” “现在我拿你暂时锁起来,爱!让你独自闷在一方小屋子受些孤单,好不?要是不将你锁 起,一定有贼来偷你!一定要有人来偷看你,我怕你给人看了去,只好让你受点闷气了,不 要怨我、恨我!”说的话何等有趣!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