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田耀武又只好宿在他爹娘的屋里。早早就吹熄了灯,爹娘和他小声儿说着话。
“这院里住上他们,连说话也不方便了,”田耀武的娘说,“那些穷八路还和我宣传
哩,我有心听他们那个?”“佩钟家来过吗?”田耀武在黑夜里睁着两只大眼想媳妇,心里
一股闷气,翻了一个身。
“你刚刚家来,”他娘长叹一口气说,“我不愿意叫你生气,提她干什么?”
“她不是当了县长吗?”田耀武说。
“现眼吧!”他娘说,“她做的事情,叫人们嚷嚷的对不上牙儿!耀武,我看和她散了
吧,我们再寻好的。叫她呀,把我们田家几辈子的人都丢净了!”
“老絮叨!”田大瞎子说,“提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干什么?耀武,你和高庆山、高翔他
们谈个什么,这都是我们的仇人!”“张总指挥叫我拉过一点队伍去,”田耀武说,“谁知
道这两个小子根底儿很硬,搬不动他们!”
“这些事情,你得看人呀!”田大瞎子教导着,“明儿,你可以找找高疤,这个家伙,
在八路军里并不顺当,我看一拍就合!”
“招惹他干什么呀?”田耀武的娘说,“高疤霸占了俗儿,你可不许再往她家去!”
“那是私事,这是公事,有什么关系?”田大瞎子说,“耀武,日本人来势很凶,你们
能跟人家打仗吗?”
“跟日本打不着仗。”田耀武说,“要有心跟日本打仗,当时还往南跑干什么?我们的
队伍过来,是牵制共产党,叫它不能成事!”
“这我就明白了,”田大瞎子说,“有个白先生在保定府日本人手里做事,前些日子到
我们家里,还打听你来着。对机会,你可以和他联络,打共产党,非得两下里夹攻不可,委
员长真是个人物!”
说完,一家人就带着田大瞎子的希望和祝词走进梦境里去了。
第二天,是子午镇大集。田耀武带着护兵在街上来回转游了两趟。他逃走的时候曾经提
高人们的恐日情绪,现在凭空回来,又引起街面上不少的惊慌和猜疑。在一辆相熟的肉车子
旁边,田耀武遇见了俗儿。
“你回来了呀?”俗儿手里攥着一把黄叶韭,倒退一步,打量着田耀武说。
田耀武点了点头。
“做了官儿啦,”俗儿笑着说,“派头儿也大啦!”
“你不是早就当了官娘子吗?”田耀武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说。
“受罪的官娘子,”俗儿说,“整天价连个零花钱儿也没有。你看正是吃黄叶韭饺子的
时候,我干站在这里看着,连点儿肉也割不起!”
“这不是打发钱的回来了吗,”卖肉的掌柜刘福指着田耀武说,“我赊给你,要肥要瘦
吧!”
“人家还肯给打发钱?”俗儿瞟着田耀武说,“隔年的衣裳隔夜的饭,我们的交情早就
凉了,你看他爱答不理的!”
“多年的交情,火炭儿热,有个凉呀?”刘福笑着在肉架子上割下一块臀尖来,递给俗
儿。
“那你就记在他的账上吧,”俗儿笑着接过来说,“我说田先生,今儿晚上,你一准到
我家里吃饺子啊,我等着你,不见不散!”
犹豫半天,趁着天黑没人儿的时候,田耀武到了俗儿家里。原来住在俗儿家的一班八路
军,因为俗儿有事没事,也不管黑间白日的到屋里招搭,班长生了气,前几天搬到别人家去
了。老蒋正站在门口等着,一见他过来,就迎上去笑着说:
“酒早就烫好了,锅里也开着,单等你来了下饺子!”
田耀武没有说话,三步两步迈到屋里,俗儿打扮好了站在灶火前面,笑着说:
“真难请啊,你比大闺女上轿还为难哩!快上炕去吧!”“高团长回来不回来?”田耀
武担心的问,“你去关上点门好不好?”
“司令部就住在这村里,八路军的规矩又紧。他不回来。”俗儿说,“他回来了,有我
哩!你放心大胆的坐一会儿吧!”
老蒋安排着碗筷,田耀武和俗儿对面坐在炕上,喝了两盅酒,俗儿说:
“自从你走了,我常常惦记你。没依没靠,我才嫁了高疤。
我这个人呀,反正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儿!”
“那没有关系,”田耀武说,“我们又不是爪角儿夫妻,还能叫你给我守节呀!”
“你还是老脑筋呀,”俗儿笑着用筷子一指田耀武的鼻子,“就是爪角儿夫妻,你也管
不住她跟了别人呀!比方你那李佩钟!”
“她怎么样?”田耀武放下筷子。
“怎么样呀?”俗儿说,“反正人家很自由就是了。要不然,你出去半年六个月回来
了,还用着到我这儿来呀!”“她妈的!”田耀武说,“回头犯到我的手里,我把她宰
了!”“你有那么大权势?”俗儿说,“人家是县长呀!闹了半天你到底是个什么干部呀?”
“什么干部?”田耀武说,“我是个官儿!回头,我一个命令把她们这些共产党的县长
完全撤换了!”
“你是个什么官儿,一月能挣多少钱?”俗儿问。
田耀武说:
“往小里说吧,也是个专员!”
“是专员大,还是团长大?”老蒋问,他打横坐在炕沿下面,听得很出神。
田耀武正要答话,有人一撩门帘进来,正是高疤!“呀!”俗儿叫了一声,“你什么时
候学的这么偷偷摸摸的,进门连点儿响动也没有!”
高疤一见田耀武,就抓起枪来,大喊着说:
“我说这么晚了,还开着大门子,屋里明灯火仗,原来有你这个窝囊废,滚下来!”
田耀武把头一低,钻到炕桌底下去,桌子上下震动着,酒盅儿,菜盘子乱响,饺子汤流
了一炕,俗儿一手按着炕桌,一手抓手巾擦炕单子上的汤水,一只脚使劲蹬着田耀武的脑袋
说:
“你还是个专员哩,一见阵势儿,就松成这个样子。快给我出来!”一边笑着对高疤
说:“你白在八路军里学习了,还是这么风火性儿,人家是鹿主席的代表,这一带的专员,
来和咱们联络的,交兵打仗,还不斩来使呢,你就这么不懂个礼法儿!”
“哪里联络不了,到他妈的炕上联络!”高疤把手里的盒子在炕桌上一拍,把碟子碗震
了二尺多高,饺子像受惊的蝴蝶一样满世界乱飞。
“是你不在家呀!”俗儿说,“人家是专来找你的,人家是张总指挥的代表!”
“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个张总指挥来!”高疤说着坐在炕沿上,把炕桌一掀,抓起田耀
武来。
有半天的工夫,田耀武才安定下魂儿来。高疤说:
“你们过来了有多少人?”
“人倒不多,”田耀武说,“钱带的不少!”
“像我这样的,到你们那里,能弄个什么职位?”高疤问。“兄弟能保举上校,”田耀
武说,“可得把人马枪枝全带过去。”
“你做梦吧!”高疤说,“八路军的组织,容你携带着人马枪枝逃跑投敌!”
“这要看机会,”田耀武说,“在情况紧张的时候,在日本人进攻的时候!”
“和日本勾手打自己的人,你们是中央军,还是汉奸队?”
高疤说。
“这叫曲线救国!”田耀武说,“委员长的指示。”“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单来找
我?”高疤笑着说,“是特别瞧得起我高疤吗?”
“是呀!”田耀武也敢笑了,“就听说高团长是个人材!”
他接着进行起游说工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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