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北边的敌情,发生了变化。高疤带领的一团人,奉命驻扎在石佛镇附近一带的小
村庄,任务是监视敌人,牵制敌人,在不利的情况下,迅速转移。高疤近来觉得自己在这个
支队里,比起别的团长来,有些闷气。支队长一谈就是政治、政策,他对这些全都不感兴
趣。他觉得,既是一个军人,就应该在打仗上见高低。很久以来,他就想露一手给大家看
看:我高疤的长处,就在这打仗上面。
为了热闹和吃喝方便,他私自带着一营人驻在石佛镇大街上。中午的时候,他听说在子
午镇打起来了,并且是直属营打胜了,他越发跃跃欲试起来。敌人从安国县顺着通石佛镇的
公路走,道路完全破坏了,敌人就沿着道沟沿走,并不防备附近村庄驻着我们的队伍。这也
是敌人兵力较大的表现,高疤却单单把它看成了敌人的弱点。并且生了气,咒骂敌人不把高
团长放在眼里,他很想跳到高房上去呐喊一声。他鼓动手下两个连长,带着一部分弟兄们上
了房,当敌人的先头部队刚刚爬进他的火力圈的时候,他开了枪,暴露了目标。
高疤的队伍,从成立以来,打过几回高房防守仗,在束鹿县,曾死守一个城镇,到一个
月的工夫。那都是在混乱时期,他同别的杂牌队伍互相吞并的时候。敌人发觉前面有我们的
队伍,就好像找到了目标,散开包围过来。敌人火力很强,飞机很快也来了,炮弹炸弹毁了
很多房屋,村子着起火来。高疤的队伍,还没有经过这样严重的阵势,支持不住,下面的人
对高疤的冒失行为有很多抱怨,意见不一致,有的跟着老百姓逃散到漫天野地里去了。老百
姓见他们不能保护自己,反跟着乱跑,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排斥他们,他们就乱冲乱撞那
些妇女孩子,只顾自己逃到前边去。敌人打进了石佛镇北街口,眼看就包围了整个村庄,队
伍和老百姓再也撤不出来了。
高庆山接到报告,研究了全部情况。他带领部队,采取极为隐蔽的形式,迅速的转移到
了敌人的侧面。派一营兵力,去切断敌人。
芒种和他那一个班,又参加了战斗。他刚刚经历了一次指挥得好的战斗,取得了胜利,
光荣和功绩还在鼓舞着他。在路上,他见到那些满脸泥汗,饱受惊慌的妇女孩子们,一种战
士的责任感,强烈的冲激着他的心。
他带领一班人,在大洼里准备好,顺道沟翻过大堤。他们的任务是:经过一带菜园,冲
进一个坟丛,沿着潴龙河岸,占领石佛镇南街口那座大石桥。现在,园地里的春大麦长得很
好,但是也还不能完全隐蔽跃身前进的战士。包围村庄的敌人,正要在桥头会合,遇到芒种
他们的袭击,慌乱了一阵。利用这个时机,芒种弯着身子跑到一架水车后面,然后冲到了那
个坟丛里面。
不久以前,曾经有一辆敌人的坦克,绕过道沟,冲到这坟地里,几棵碗口粗细、枝叶茂
密的榆树,连根折断了。一个坟堆,像被犁过的一样,铲去了一半,这不知是谁家祖先的坟
墓。现在,芒种伏在它前边的白石碑座子后面射击,等候弟兄们上来。
前面,还有一段地,就是潴龙河,河两岸,长满芦苇和青草,看不到里面的流水。敌人
火力很强,现在芒种他们只能匍匐前进。他们一边射击,一边注意着眼前的每一棵小树,每
一丛野草,每一个坑壕。他们觉得,所有祖国大地上生长着的一切,就连那西沉的太阳,河
里的泥水,也都和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作战的任务,结合在一起了。
他们紧紧趴在地上,心跳得很厉害,感觉身子下面的大地也在震动。家乡的土地!是你
在万分危急,生死存亡的时候,默默的鼓动着你的儿女!当你受到侵辱的时候,你有权利召
唤你那最勇敢的儿子前进!
他们跃身抢到河边。然后,一齐把手榴弹投向敌人,占据了石桥,切断了敌人。但是芒
种受了伤。
黄昏,炮火笼罩着平原。所有的村庄,都为战争激动着。青年和壮年,都在忙着向导、
担架和运输。沿大路的村庄,建立了交通站,夜晚,有一盏隐蔽起来的小红灯挂在街里。受
伤的战士们,一躺在担架上,就像回到了家。在路上,抬担架的人宁可碰破自己的脚,也不
肯震动伤员,又随时掩盖好被头,不让深夜的露水洒落在伤员的身上。
妇女们分班站在街口上,把担架接过来,抬到站上去。那里有人把烧开的水,和煮熟的
鸡蛋,送到战士的嘴边。
一路上,不知经过多少村庄,战士们听到的是一种声音。当他们被轻轻的声音唤醒,抬
起身子,接受一个打开的生鸡蛋,或是一箸头缠搅着的挂面的时候,他们看见的是姐妹和母
亲的容颜。
芒种的腿上受了伤,高庆山把他交给高四海带领的担架队,抬到子午镇春儿家里来休养。
春儿背着两枝大枪,跟在担架后面,太阳下山了,地里有一阵阵的风声。她为亲人的受
伤担忧,心里又十分兴奋。
她跑到前面去,把屋子打扫了一下,铺好厚厚的被褥。把芒种安排着睡下,把人们送
走,她就去请医生了。
子午镇有个西医姓沈,是个外路人,因为和这里的一个女孩子结了婚,就在大街上甜井
台旁边丈人家开了一座小药铺。他原来在保定一家医院里拉药抽屉,手艺儿自然不高,为人
可是十分热情。住在丈人头上,更要亲密乡里,不管早起夜晚,谁家有了病人,去个小孩子
请他,也从来没有支吾不动的时候,人缘儿很好,过年过节,常有人请他去陪客吃饭。
春儿到他家里,他刚从外村看病回来,在院里解车子上的药匣子,他的女人正坐在灶火
坑旁拉风箱做饭哩。一见春儿进来,那女孩子就拍拍身上的土,迎出来说:
“快屋里坐吧,大姐!听说你打了胜仗,我正要做点儿好吃的给你庆功哩!”
“谢谢你吧,可是顾不上,”春儿笑着说,“我是来请你们的先生来了!”
“什么蠢先生!”那女孩子笑着说,“不要看他胡子拉塌的了,论乡亲辈儿,他是你妹
夫子,就叫他的小名儿好了!你就单身一个人,是谁病了呀?”
“是军队上一个通讯班长,”春儿说,“我姐夫让抬到我家里来养着,为了离着你家
近,看病方便。”
“那就是芒种哥吧,你快去!”女孩子笑着命令她的丈夫,“不要往下解你那行头了!
看病要紧,回来再喂你!”
医生忙着又把药匣子捆好,推着车子跟春儿出来。“大姐!”那女孩子站在台阶上喊,
“这不是外人,你可别给他烧水做饭呀!”
“就是吧!”春儿答应着。
来到家里,春儿放轻了脚步,医生把车子轻轻靠在窗台下,跟着走进屋里。
“他准是睡着了,”春儿说着点上小油灯,走过去照了照,芒种睁着两只大眼醒着哩。
“怎么又醒了,痛吧?”春儿问,“我给你请了先生来了!”
“来,我看看!”医生轻轻掀开了芒种身上的被褥,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大姐,你
把灯端近点!”
春儿一只手护着灯,弯下身子去。她看见芒种腿上那些血,赶紧转回脸来,强忍住自己
的眼泪。
医生给洗了洗污血,涂了些药,春儿把坚壁的新布取出来,扯下一条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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