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同部队,芒种和老温行进在荒凉和高险的山区。当部队继续向西北进发的时候,简直
是一步一登高,好像上天梯一样。部队每一回顾,他们原来驻扎的地方,就好像栽到盆底去
了。按照序列,芒种行军的时候,总是走在他那一连人的后面。老温现在是第三班的副班
长,正好走在芒种的前面。老温是顶爱说话的,更好在别人感到疲乏的时候,说个笑话。对
于芒种,虽然他时刻注意到: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在田大瞎子家牲口棚里的关系,而是正规军
里的直属上下级,应该处处表现出个纪律来。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和芒种那一段伙计生活,不
应该忘记,那也是一种兄弟血肉之情,和今天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一有机会,他还是和芒
种说长道短。在芒种这一方面,老温看出来,变化是很大的。根据他们那些年相处时的情
形,老温觉得芒种没有按照他的预计发展,而是向另外一条他当时绝不能想到的道路上发展
了。这小人儿好像成熟得过早了一些,思想过多了一些。当然老温明白,这是因为他负责任
过早了一些也过重了一些的缘故。芒种现在的脸上是很难找到那些顽皮嬉笑,在他的行动上
也很难看见那兴兴撞撞的样儿了。
老温想起:他们有一次在田大瞎子家地里割谷子的情景。那时天气还很热,地块离家很
远,他们提来一破锡壶凉水,主要是为了磨镰,也为了实在干渴的时候喝上一口。芒种割谷
的时候,很卖力气,他紧紧跟在老温的后面,老温前进一步,他就前进一步。当时弄得老温
很不高兴,他想:如果我不是“二把”,这孩子就把我漫过去了。老常领青,照例走在最前
面,也回过头来说:
“芒种,慢着点,干什么那样急,没大没小的!”“他想挑了我的饭碗哩!”老温苦笑
着说,“你这孩子,就不想想,你就是忠心保国,累死在谷地里,田大瞎子也不会给你买口
柳木棺材的。”
老温觉得说话重了些,他看见芒种立时就像撒了气的皮球,半天没精打采。这孩子显然
是还有些不明白这长工生活里的种种底细和艰难,他直起身来,低着头到地头上磨镰去了。
他磨镰磨得时间特别长,老温割到地头,看到这孩子正提着那把破锡壶,用里面的清
水,冲灌一个田鼠的洞穴。他爬在地上,仄着耳朵倾听那水灌进洞口的嘟嘟的响声,就好像
看见了那些小动物因为突然的水灾,家庭之间发生的慌乱一样。
老常的镰也需要磨,老温口渴,很想喝水。芒种却把水全灌了老鼠洞。老温非常生气的
说:
“你这孩子实在是废!那老鼠洞是个填不满的坑,你一壶水,十壶水也灌不出它来!没
有水磨镰,我们今儿个的活别做了!”
芒种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还是注意着那洞口,手里紧握着镰柄,等候田鼠跑出
来。可是等到水渗完了,田鼠还是没有动静,只是从洞里慌慌张张的跑出一只大肚子的蝼蛄
来。芒种一镰柄把它拍死了,笑着说:
“看样儿这蝼蛄就像田大瞎子一样。我们为什么还给他出力做活呢!”
闹的老常和老温全笑了。
现在队伍还是向高山上爬。前边的人们不断的停下,用手挥着汗水,有的飞到后面人的
脸上,有的滴落在石头道路上。山谷里没有一丝风,小块的天,蓝得像新染出来的布。“我
们要爬到哪里去呀?”老温说,“我看就要走进南天门了。”
芒种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老是放到最前面,放到他那一连人的领头那里。他注意大家是
不是很累了,是不是快到休息的地方。
“指导员,”老温看见芒种不回答,就改了一个题目,“你说是六月天锄高粱热呀,还
是六月天行军热?”
“热是一样的,”芒种说,“可是意义不同。”“怎么意义不同呢,指导员?”老温
说,“不是一样的出汗吗?”
“是一样的出汗,”芒种说,“那时出汗是为了田大瞎子一家人的享乐,现在流汗是为
了全中华民族的解放。”“是。”老温说,“一切问题都应该从抗日观点上看。可是,指导
员,这民族解放是不是包括田大瞎子那些人在内?”“谁真心抗日,就包括谁在里面。”芒
种说,“田大瞎子反对抗日,自然就没有他。”
“我看没有他。”老温说,“我们抗半天日,要是叫他沾光,那还有什么意义?你说不
是吗?”
“是的,”芒种说,“抗日战争解放了我们,我们要努力学习,努力进步才好。”
老温不再问了。前面还没有传令休息的征候,他们继续往前爬,老温走路,如果不说话
了,就得闹些动作,他不断的用脚踢起路上的石子,叫它滚下那万丈深沟,仄着耳朵听那隆
隆的声音。
“不要闹声响。”芒种制止他,“下面有人有羊怎么办?”“我保险这阴山背后,除了
我们,没有别的人。”老温说,“我们这真叫走进深山老峪里来了。”
“什么地方也有人住。”芒种说,“老百姓很苦,是没法挑拣地方的。”
“有人住也许有人住,”老温说,“可是我敢保险,除去我们,外处的人从没有到这里
来过。这是什么地方,谁的肉痒痒得受不了,跑来喂狼?”
“你怎么能保险?”芒种有些烦躁,“人们为了生活,哪里也会去的。日本挡不住人,
狼还能挡住人?”
“日本挡不住我们。”老温镇静的辩驳着,“多么高的山我们也过得去,多么宽的河我
们也过得去。我是说,这个地方是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那不是烟?”芒种指一指山顶上面笑着说。
部队在原地休息了。在这一直爬上来的笔峭的山路上,战士们有的脸朝山下,坐在石子
路上;有的脸朝左右的山谷,倚靠在路旁的岩石上;有的背靠着背,有的四五个人围在一
起。人们打火抽烟,烟是宝贵的,火石却不缺少,道路上每一块碎石,拾起来都可以打出火
星。战士们说笑唱歌,这一条条人迹稀罕的山谷,突然被新鲜的激发的南腔北调的人声充满
了。
太阳直射到山谷深处,山像排起来的一样,一个方向,一种姿态。这些深得难以测量的
山谷,现在正腾腾的冒出白色的、浓得像云雾一样的热气。就好像在大地之下,有看不见的
大火在燃烧,有神秘的水泉在蒸发。
“这不是烟,”老温抽着烟,对芒种说,“这是云彩。我们种地的时候,常说西山里长
云彩,就是这个。”
随后他们就继续行军了,他们在这无边的烟云里穿上穿下,云雾越来越浓,山谷里响起
了雷声。
“又可以不动脚手的洗洗澡和洗洗衣服了。”老温兴奋的说。
在这些年代,风雨并不会引起部队行军的什么困难,相反的大家因为苦于汗热,对风雨
的到来,常常表示了不亚于水鸟的欢迎,他们会任那倾盆的大雨在身上痛痛快快的流下去。
这里的山路石头多,就是在雨中,也不会滑跌的。
往上看,云雾很重,什么也看不见,距离山顶究竟有多远,是没法想像的。可是雨并没
有下起来,只有时滴落几个大雨点。他们绕着山的右侧行进,不久的工夫,脚下的石子路宽
了,平整了,两旁并且出现了葱翠的树木,他们转进了一处风景非常的境地。这境地在高山
的凹里,山峰环抱着它。四面的山坡上都是高大浓密的树木,这些树木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叶子都非常宽大厚重,风吹动它或是有几点雨落在上面,它就发出小鼓一样的声音。粗大的
铜色的树干上,布满青苔,道路两旁的岩石,也几乎叫青苔包裹。道路两旁出现了很多人
家,人家的门口和道路之间都有一条小溪哗哗的流着。又有很多细小的瀑布从山上面、房顶
上面流下来,一齐流到山底那个大水潭里去。人们在这里行走,四面叫水、叫树木包围,真
不知道水和绿色是从天上来的、四边来的,还是从下面那深得像井底似的、水面上不断窜着
水花和布满浮萍的池子里涌上来的。
“看见人家了吧?”芒种逗老温说。
“这是仙界。”老温赞叹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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