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
作者:谈歌
第一章
一早起来,大阳厂的党委书记周天的心里全是厂子的烂事,乱糟糟的理不清楚。去年年底厂里开订货会,供销处的李敏嫁给了南方公司霍主任的儿子,跟南方公司订了一千万的合同,后来霍主任一高兴,又追加了几千万的合同。于是厂里又忙成了一锅粥,各车间又热闹起来了,昨天南方公司刚刚打过来一千多万的预付款,弄到服务公司的帐上。还没敢打到厂里的帐上,怕银行收走。这点钱怎么使用,厂长刘志明的意思是先给工人开工资,总工陈英杰要先投入原材料。还没最后定下来呢。
周天想着,就起来做饭,女儿周小曼这几天没回来。小曼在一家外企上班,挺忙。周小曼没考上高中,自费上了职工大学,刚刚毕业,自己找了同学介绍到这家外企。周天想到小曼就发愁,刚刚十八岁的女孩子,就谈开了恋爱,男朋友已经换了好几个了,这年头真是乱了。周天就格外想念死去的妻子,如果妻子在,小曼也许不会学得这样张狂。周天一边乱想,就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包方便面,仍下碗去了厂里。
周天进了办公楼,看看表,还不到上班时间,组织部长方瑜已经在擦楼道了。周天问方瑜:“你不是说要去海南看孩子嘛,什么时候走啊?”方瑜忧郁地叹口气:“还没说准呢。再说吧,孩子今年考中学,正在复习,我一去,也怕耽误他学习。”方瑜说着眼睛就红了。方瑜的爱人赵玉刚是市委宣传部的,前几年下海了,到海南办公司,听说发了财。后来就在海南找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上个月跟方瑜离婚了,还把孩子带走了。周天心想,孩子跟着赵玉刚也不受治,你方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真是女人的心思。周天说:“你还是去一趟吧。孩子也想你了。不行你也调过去算了,让赵玉刚给你找个单位,咱们厂现在这样子半死不活的,真是也没什么呆头了。”周天说完了又后悔,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合适了。方瑜是极要强的女人,让她去求赵玉刚,等于是骂她呢。方瑜却不在意地笑笑:“你怎么老说泄气话啊?我现在天天盼着咱们的换代产品呢。WT要是成了,咱们厂也就有救了。”周天看着方瑜,苦笑笑,心里说WT还不定成不成呢。就转身进了办公室。他这些日子很怕单独跟方瑜在一起,他知道方瑜对自己有那种意思,他也喜欢方瑜,可他心里有障碍。现在方瑜离了婚,自己也不敢有这个想法,自己现在就管不了周小曼,真娶了方瑜,方瑜还得跟着操心,那就对不住方瑜了。
周天在办公室坐下,抽了支烟,一阵疲劳从心底涌上来。他已经当了两届书记,上一届厂长老许光吹了两年大话,什么正经事也没干出来,临下台跑到海南做生意了。刘志明是个干事的人,一上台就和总工陈英杰、副厂长郑一东研制WT数控机床,一来二去总算有点眉目了,可就是缺钱,差临门一脚。刘志明想去国外考察一下市场,可局里不同意。也不知道局里想什么呢?上个月郑一东跑到局里跟李局长吵了一架,郑一东脾气急,搂不住火,一通乱嚷,还把李局长的玻璃板砸了。气得李局长犯了血压高,住了好几天医院。郑一东也闹了一肚子气,就辞职去了东风县,刘志明死活也没留住。郑一东临走说,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在舞台上跳来跳去的拙劣的小丑,累得要死,观众也不买帐。他只能换换舞台了。
早晨的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周天觉得心里一阵燥热,他想了想,就起身去了刘志明的办公室,一推门,刘志明的门锁着。他这才想起刘志明今天去市里开工业会了。周天转身下了楼,他想去车间看看。走到一车间的门口,正和总工陈英杰走个对脸。陈英杰已经歇了好些日子病假了。周天忙问:“你怎么上班了?好些了吗?”陈英杰似乎正在想什么心事,木木地点点头:“没事。”就匆匆朝办公室走了。陈英杰总是闹肚子疼,卫生所现在穷得什么药也没有了,就有止疼片,卫生所长老胡就发止疼片,不管谁看病,都给止疼片。职工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胡止疼”。陈英杰也不去医院看,疼得紧了就吃胡止疼给的止疼片。周天几次劝陈英杰住院,陈英杰也不去。说没钱。
陈英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周天说:我差点忘了,我有个同学,现在北京一家外商代理处,对咱们WT机床挺感兴趣。她一会儿来,刘厂长不在,一会儿你听听。”周天笑道:“你是管技术的,你说说不就行了。你跟老同学见面。我说什么?"陈英杰也笑道“你这当书记的也得关心技术啊。行了,过半小时你来会客室吧。”陈英杰说完,就转身走了。
周天看着陈英杰瘦瘦的背影,觉得陈英杰是个谜,今年45岁了,可一直没找对象。陈英杰不古板也风趣。追他的人不少。可他硬是没结婚。有人传说他在大学搞对象失恋了,就对女人失去兴趣了。周天不相信,他觉得陈英杰不像是那种不开通的人。
周天刚刚想进车间,就被正推着一车料的一车间的韩志平截住了。韩志平放下一车料,一脸凄然地说:“周书记,我的报告研究了吗?”
韩志平今年55岁了,按照厂里改革办法,去年年底就得下岗。但是韩志平搬出《劳动法》找厂里,说我不到岁数为什么切我?厂领导们谁也答复不了,他就挨着个找。找得厂领导们都躲着他。后来党委会考虑韩志平当过劳动模范,就算一个特例,也不下文,就不让他下岗了。可韩志平还是一个劲地找,说要厂里给一个说法。为这事已经闹了好些日子了。周天看着韩志平那一头白发,心里一阵不好受,脸上笑道:“韩师傅,这事还不好说的。”韩志平红红着脸说:“周书记,我在厂里干了快一辈子了,厂里的第一台机床,就是我和我师傅干出来的啊,那是市委领导亲自给我们戴红花啊。现在我还没老呢,就不让我……”韩志平说着,就哽住了,泪就淌下来,周天看着韩志平,心里有些难受:“韩师傅,您是咱们厂的劳动模范。当年为大阳机床厂做出过突出贡献的。您一向听从组织安排的,现在厂里改革需要,您就……”韩志平擦擦眼泪,打断周天的话:“周书记,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什么道理都明白的,我就是心里有些不痛快,话说完了也就完了。”周天艰难地笑笑:“这就对了嘛。最近家里有什么困难?”厂里都知道韩志平的老伴得了癌症一年多了,医药费一点也报不了。韩志平还有一个儿子在水泥厂,现在水泥厂放了长假,他儿子出过工伤,在家里窝着呢。韩志平摇摇头:“没困难。”就倔倔地推起一车料,往车间走了。风低低地吹过来,一片云在灰灰的天空上游移着,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定。周天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心里一片空落。
魏东久心急火燎进了三车间,他刚刚接到南方公司霍主任的电话,催合同的事。他去年年底的订货会开得不错,给厂里弄了好几千万的合同,厂里刚刚提拔魏东久当了经营副厂长,他新官上任,干得挺卖力气。接到电话就忙着到车间里来催活儿了。
一进车间,就看到工程师张黑娃正在跟车间主任姜连胜吵架。张黑娃脸红脖子粗地嚷着:“姜主任,上个月的加班费还没发呢。这活儿还让人不让人干了?别把我当傻子啊。”姜连胜苦笑:“你傻?你说你都闹了几次了。为了这几块钱的加班费,你就闹起来没完没了,你就差没有在门口弄根上吊绳子吓我了。”
张黑娃这个人是全厂有名的抠门儿。黑娃是顶替父亲进的大阳厂,进厂之后挺用功的,技术学得很好,后来又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就又回到大阳厂,黑娃干了一年,就有好几项成果,去年破格评上了工程师。他是WT的主要攻关人员。这人就是太财迷了,一分钱也要计算的。传说每次开支,他都要把工资袋里的钱数上几遍才放心。好像恨不得一张钱数出两张来。姜连胜总觉得张黑娃有点病态。年纪轻轻的,怎么把钱看得这么重啊?这些日子,黑娃干得也挺苦,已经连着干了好几个晚上了,眼睛都熬得通红。魏东久走过来,瞪眼道:“张黑娃,我看你都快钻到钱眼里去了。吵什么吵?”张黑娃也感觉自己太激动了,就坐下不再说话,眼睛里含着泪花,魏东久瞪了张黑娃一眼,掏出几大张,递给黑娃:“你要是缺钱,就先用着。”张黑娃抹了把眼泪,委屈地说:“魏副厂长,我不是为钱,我是讲这个理,我干了活儿,为什么挣不到钱?”张黑娃就转身出去了。姜连胜泄气地坐下,双手一摊:“魏副厂长,你可都看到了,穷得连加班费都发不下去了,也不怪黑娃闹啊。照这样,合同根本就完不成,等着罚吧。”魏东久急道:“行了,姜大主任,你别说风凉话了,这六千万来得容易啊?”姜连胜说:“魏副厂长,厂里不能再跟局里说说,让他们投点钱嘛。”魏东久摆摆手,苦笑道:“现在是皇上不急急太监。没有人理会咱们肚子疼的。刘厂长不是没找过,热脸贴个冷屁股,那几个局长怎么说,说咱们的WT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了嘛,人家日本德国都弄得满地都是了嘛,你们还折腾什么啊?说你们现在大阳厂的首要任务是生产自救,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主要任务是安定。说你们有精力的话可以搞搞第三产业嘛。”姜连胜生气地说:“我真不明白了,咱们这是给谁干呢?周书记也没去找找人?他在市里不是有熟人嘛。”魏东久冷笑:“你说周书记?他整天为找不着媳妇没好气呢。”
魏东久怵周天,他听人讲,党委会上为提他当副厂长的事,就是周天提了一大堆意见。他为了讨好周天,也给周天介绍过一个纺织厂的,那女的长得挺好,还是坐科室的,开始也愿意见见,可后来听说大阳厂效益不好,干脆就拒绝了。
姜连胜又开始骂大街,魏东久觉得跟姜连胜谈不到一起,心想还是找刘志明来说吧。就拍拍屁股走了。
大阳厂的会客室里,一个气派不凡的女人正在跟陈英杰谈话。她叫冯影,跟陈英杰是大学的同学。现在冯影是德国一家公司驻北京的总代理。陈英杰听人说过,冯影跟丈夫离婚后,到欧洲去了几年,挣了些钱,现在给 W公司做中国代理呢。他看看冯影,觉得冯影没有多大变化,比想象的还要年轻得多。
冯影看着陈英杰皱眉道:“英杰,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听说你还没成家。怎么搞的?日子过得很糟糕?”陈英杰笑:“怎么说呢?比差的我感觉幸福透顶,比你这样财大气粗的,我就有杀人的念头。不过不是杀别人,是杀我自己。”冯影笑了:“你还是挺幽默的。”陈英杰笑道:“我可能就剩下自己跟自己开心这点本事了。”
周天推门进来了,陈英杰站起来笑道:“冯影,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周书记。这是我的老同学冯影。当年我可是死命追过一阵子的,可阴谋终于没有得逞。”周天忙跟冯影握手,笑道“想不到陈总还有过这样一个漂亮的恋人呢。”冯影笑道:“周书记,您可甭听他瞎说八道。”说着,就掏出名片递给周天。周天接过名片,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他闻不惯这种味道,忙把名片装起,笑道:“老同学见面,陈总今天要请客。”陈英杰笑道:“周书记,我是得请客,冯影已经答应帮咱们推销WT了。”周天高兴地笑道:“冯小姐,我们厂将来的WT可就靠你给帮着推销了。”冯影笑道:“我和英杰是老同学,这点忙我还是要帮的。”冯影说着,目光复杂地看了陈英杰一眼。周天捕捉到了冯影这个目光。他看出冯影过去跟陈英杰很可能有过一段故事。他突然悟道,陈英杰这些年没有成家,也许跟这个女人有关。
冯影看看表,对陈英杰和周天说:“我还要到市里办点事,咱们中午在王府饭店见吧。”周天惊讶道:“那个饭店可是起价五千元啊。冯影,你可别宰陈总啊。”冯影笑道:“我请客,你直管吃就是了。好吧,回见。”
冯影起身告辞,周天跟陈英杰送冯影出了厂门,看冯影坐着一辆卡迪拉克走了。周天苦笑道:“人比人得死啊。老陈,故人相逢,你没有一点落魄感吗?”陈英杰笑道:“货比货得留着,人比人得活着。”周天想了想,对陈英杰说:“老陈,咱们能不能拉住冯影,让她帮咱们销售呢。这事跟刘厂长汇报一下。”陈英杰突然有些忧郁:“我不知道郑一东的东风机床厂会干得怎么样?如果老郑真要是干起来,看来咱们真要刀兵相见了。”周天摇头道:“我就不相信,他一个郑一东就能把大阳厂搞到坑里去?”陈英杰苦笑一声:“老周,老郑也不想这样,这不都是局里逼得他走了这一步嘛。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啊。你读过战国乐毅的故事吗,黄金在柜不知贵。局里现在还看不到这一点呢。”陈英杰突然觉得腹部一阵疼,就从兜里掏出两片止疼片,吞了。周天看到,忙问:“你怎么了?”陈英杰摆摆手:“没事。”
周天看着陈英杰那苍白的脸,无语,好久,仰天长叹一声。
市里的工业会开得稀稀拉拉的,好多人都没来,一个副市长在台上干干巴巴地念着一份市里关于今明两年工业企业的改革意见。台下嘀嘀咕咕,开着小会。刘志明在会场上看到辞职去了东风县的郑一东。郑一东也看到了刘志明,挺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就想躲开。刘志明却凑过去笑道:“躲我干什么?”郑一东苦笑:“我躲你干什么?”郑一东看看会场,就对刘志明说:“出去呆一会儿吧。”
两个人就出来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寒风在阳光下软和下来,会场门前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走动。两个人走到一个花坛边,刘志明笑道:“坐下说吧。”两个人就坐下了。溜溜的西北风吹着,郑一东感觉到身上心里都特别冷,就点着一支烟,扔给刘志明一支。两个人对着抽烟。
郑一东笑道:“你还想在大阳厂干啊?”刘志明笑了:“我不在大阳厂干我去哪干啊?”郑一东笑笑:“志明,咱们两人在一起搞了许多年了,现在数控机床WT就差最后一关了,可是局里明摆着不支持,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WT泡汤啊。我认真想过,你就是跟我到东风县去搞WT,也没有跑到外国去嘛。”刘志明摇头说:“我想可以再跟局里讲嘛。如果我们能够把局里说服,局里是应该支持大阳厂的。”
郑一东苦笑笑:“你真是个书呆子。你真以为那些人像你我一样关心WT吗?你啊!论公,现在你走不走可以先放到一边,你也可以不走。可是眼前是你们连一台样机也装不出来啊。市场很快就会被人家占领,大阳厂最后一点优势很快就会丧失殆尽。退一步讲,论私,大阳厂的利益我们也可以不讲,你我十几年心血就会付之东流啊。可是这些话谁听呢?这一年多来,自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乱跑,图的是什么啊,就算是自己把一腔子的热血泼在大阳厂,又于事何补呢?……”郑一东激动起来,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有些凄然,怔怔地看着刘志明。
刘志明不说话,呆呆地抽烟,吐出的烟雾在阳光中迟疑地升腾着。刘志明心里非常不好受。刘志明清楚郑一东,在大阳厂干了这么些年,感情是很难割断的。就是一块石头,揣上十几年,也会焐热的啊。郑一东是个悲剧。他是不情愿走的。
郑一东闷了一会儿,叹道:“志明,我当了这两年多的副厂长,感慨很多啊,一个企业的好与坏与环境与体制的关系不像有些人讲得那样严重,我想关键在人。我这个人胸怀不大,这两年多来总是越干越难。我当副厂长,一上台就拼死拼活地干,我得到了什么?就算是厂里稍稍有点起色,谁又能看得见呢?我郑一东不图回报,总要有个评价吧,现在黑白不论。为WT的事,我这一年多来到处磕头作揖,谁又知道WT对于大阳厂的重要性呢。我想过,如果我去搞个体,也许早就发了。如果从政,也许早就升迁了,可现在……唉。”郑一东声音有些酸涩,埋下头不再说。
刘志明呆呆地,一支烟在手里燃得很短了,他抬头望望天,扔掉手里的烟,苦恼地一笑:“老郑,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挺乱,什么也决定不了的。你也别说了。我在大阳厂再干上一段时间。说实话,我本来一直想劝你回来的,可现在这话我不想说了。”郑一东点点头,伤感地笑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点?”刘志明仰天长叹:“天高任鸟飞,这就是市场经济。你去东风县施展吧。古人讲得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何必都在这里泡着呢?走吧,再去听一会儿,快散了。”
刘志明就起身进了会场,他心里也乱糟糟的,如果自己栽在大阳厂,就很难再翻过身来。前年他来大阳厂时,李正昌曾经许过愿,只要刘志明坚持两年不出问题,李正昌退下去之后,就调刘志明回局里主持工作。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半了,还有半年,刘志明知道自己将会天天数着手指头过这一百八十多天了。可谁知道这一百八十天该有多少陷阱藏在里边呢?凶吉难测啊。
郑一东也长叹一声,站起身。
第二章
冯影摆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坐在宾馆的沙发上打电话,她正在跟国外的老板汇报中国机床市场的情况。秘书王建强进来,站在一旁等候着。冯影打完电话,问王建强:“有事?”王建强把一张传真交给冯影:“经理,您的传真。”冯影接过传真,是一份从俄罗斯发来的关于机床市场的调查报告。她看了心里一阵开朗,就又拿出刚刚陈英杰送给她的资料,对王建强说:“大阳厂的数控机床现在就要批量生产,你尽快了解一下发展中国家对这种机床的态度。”王建强记下,转身走了。王建强是她从北京一家大公司用高薪挖来的,办事很机敏。冯影很满意这个王建强。
冯影想了想,抓起电话,要通了住在隔壁的公司商务协理汉顿。冯影说:“汉顿先生,请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们商量一下关于中国机床市场的情况。现在中国北方大阳机床厂设计制造的数控机床很可能会占领我们的市场。”
冯影放了电话,坐在沙发上,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笔记本,从里边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了,是几个红卫兵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冯影看着站在她身后的陈英杰,心里一阵感慨。
有人敲门。冯影收起照片,装进公文包,说道:“请进。”身材高大的汉顿进来。冯影笑道:“你好。”汉顿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很复杂的东西,笑道:“冯小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冯影回避了汉顿热辣辣的目光,淡淡地点点头:“请坐。汉顿。”
大阳厂今天开资金调度会。南方公司刚刚过来一千多万预付款。怎么使用这一千多万,班子里乱吵起来。财务处长齐业群嗓门大,他一劲嚷嚷要先给工人们开两个月的工资。周天笑道:“这下日子算是缓过点劲来了。可是狼多肉少,厂里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这点钱如果把不紧不行啊。”刘志明说:“我想还是先把厂里这两个月的工资发下去。一线的工人发全额,机关发百分之六十。”齐处长笑道:“机关怕是意见大了。”周天笑道:“厂领导发百分之五十。”
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刘志明笑道:“我看就按周书记讲的定吧。如果我们每个厂级领导都拿百分之百的工资,而让下边拿百分之几十,那我们就不好张嘴再去说别人了。”陈英杰看看刘志明:“我说两句吧。现在南方公司催得很紧,如果这些钱都用了开工资,那生产的事还怎么办呢。我觉得这钱第一位要先用在生产上。”刘志明站起身,听着陈英杰的话,走到窗前,细心地摘掉一盆花中的败叶。他转过身来笑道:“是啊,现在是四面着火,留给我们的空隙已经很窄了。我再打个比方,现在我们只有一桌饭的钱,可要打发三桌客人。大家想想,这饭还怎么吃法?让谁吃?不让谁吃?”
陈英杰呆呆地看着刘志明。刘志明闷了一下,笑道:“没有更好的答案。大家都来吃,不够。只能是让一桌人吃得半饱,一桌人吃不饱一桌人只能喝点汤水了。老实说,有汤喝总比没汤喝好些嘛。闯过这一关,我们就能好过了。”
齐业群想了想,问刘志明:“刘厂长,还有一件事,这笔钱回来,帐怎么个走法?如果让银行知道了,肯定会要截留的。”刘志明看看齐业群笑道:“我相信你有这个办法,不用我瞎出主意了吧?再有一点,这件事目前就我们几个知道就行了,否则一传开,怕是要有一些麻烦。好吧,散会。”
周天走出会议室,他心里挺乱。他看出刘志明是在对付目前的情况。刘志明到大阳厂已经快两年了。周天感觉刘志明只是摆出一副维持会长的架式,并没有真的尽心尽力。局里都传说刘志明这个人城府很深的,周天跟刘志明一直保持着距离。他常常提醒自己不要跟刘志明搞得太僵了。周天看看表,已经下班了,他想去看看韩志平。他听人说韩志平现在菜市场卖菜。
周天骑车到了菜市场。菜市场乱乱哄哄的,有很多小贩都是企业里的下岗工人。小北风刮得挺硬,贩子们的叫卖声在风中显得单薄。周天找了半天,发现了韩志平,就走到他的菜摊前。
韩志平看到周天,不好意思地说:“周书记,我这是替我儿子卖一会儿。他们厂放长假了。”周天眼睛一热:“韩师傅,别说别的了,您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韩志平埋下头。周天叹道:“今年工会的困难补助您也不要,我知道您严格要求自己,可日子总是要过的啊。我劝您不要天天上班了,现在厂里工作不多,我跟姜连胜说说,您就在家……”韩志平忙摇摇头:“别,周书记,您关心我,我知道,可我不能不上班啊。我也就是下班卖一会儿。如果您觉得我这样做不应该,我明天就不再卖了。”周天泪就落下来:“韩师傅,您别再说了。您现在就回家,给韩大嫂送饭去。剩下的这点菜,我替您卖掉了。”韩志平忙摆手:“周书记,您忙去。我没事。”周天火了:“老韩同志,难道您信不过我周天吗?”韩志平一愣,泪就落下来:“谢谢您了。”
韩志平转身走了。周天目送着韩志平。西天上,快要落山的太阳温温吞吞地没有一点热度,一抹红红的晚霞残残地烧着。周天抬头看看,晃得眼疼。
陈英杰坐在冯影对面。他感觉冯影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冯影了。生活真是改造人啊,如果冯影没有这几年的经历,她现在也许还是当年那个爱使小脾气的女人呢。他想着,就盯着冯影发呆。冯影感觉到了陈英杰走神了,就笑道:“你想什么呢?”
陈英杰忙笑了:“没什么。我走神了。说正事吧,我们的数控机床的销量你们有把握吗?”冯影看着陈英杰:“英杰,我也刚刚听说,东风县也有机床厂?也出数控机床?”陈英杰苦笑:“我们的原厂长郑一东不是跳槽了吗?就是去的这一家,他们虽 然刚刚起步,但是资金雄厚,生产条件远远胜于我们,不可小视啊。”冯影沉思地点点头:“英杰,我实话实说,你这种机床现在销路已经不大了。”陈英杰点点头,长叹一声:“是啊。”陈英杰的目光空空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是一个精致的吸顶灯,印着一些外国字母。陈英杰心里感慨了一下:这些东西也有必要进口吗?
冯影的目光突然有些呆滞了,她皱眉道:“英杰,我总在想一件事,你这样的技术人才,为什么非要在大阳厂窝着呢。我劝你到我们公司来吧。我给你一个舞台,你可以唱一出机床大戏的,怎么样?”陈英杰摇头笑道:“我刚刚说过了,我这人没大出息,还是在大阳厂干吧。”冯影看着陈英杰:“英杰,我问一句,你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成家啊?”陈英杰怔了一下,就哈哈笑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我这个人呆。当年那一场初恋,就折腾得我上吐下泻了。现在怕上层楼怕说愁啊。”冯影笑笑:“你说是当年的小谢吧。她现在在哪里?”陈英杰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再想到她了,也许当年真是幼稚可笑的。要死要活的,我差点为她自杀。现在想想也真够壮烈的。也许那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爱情。”
冯影意味深长地笑了:“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现在有意中人了吗?”陈英杰笑道:“你提出一个让我不好回答的问题啊。”冯影笑道:“英杰,如果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你呢? ”陈英杰怔了一下,笑道“我这人是很容易让人失望的。”冯影转过身去,背对着陈英杰说:“你爱我吗?”陈英杰呆住,他没想到冯影会这样直率地提出这个问题。冯影转身过来,盯着陈英杰笑了。陈英杰看着窗外:“冯影,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啊。”冯影突然放声笑了:“你也不必紧张成这种样子啊。好吧,谈正题,英杰,我还是刚才的话,你还是到 W公司来吧。”陈英杰笑道:“以后再说这个问题吧。”冯影笑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明天就回北京,咱们北京见吧。”
陈英杰起身告辞,冯影送陈英杰出来,走到电梯门口,陈英杰进了电梯,朝冯影摆摆手。电梯的门关上了。冯影怅怅地望着电梯,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发现汉顿站在她的背后。汉顿笑道:“冯影,你好像爱上这个人了。”冯影苦笑笑:“如果是,那么我会变得愚蠢的。”汉顿笑道:“这是你们中国人的格言?”冯影嘲笑道:“不是的。这是莎士比亚的妙语。”
冯影转身进了房间,汉顿跟进来,有些醋意地笑道:“冯影,我觉得你们中国语言是十分精妙的。”冯影笑道:“中国语言应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语言。”汉顿用目光撩拨着冯影:“你们中国人表现爱情总是很晦涩的。为什么不能直言相告呢。你们中国人的男欢女爱,总像一只热水瓶,里边热,外边却很冷。”冯影看看表:“汉顿先生,现在咱们没有时间谈论关于爱情这个伟大的人类主题了。我觉得你明天就应该去跟大阳市的政府官员进行接触了。”汉顿的目光顿时没有了刚刚的那种光芒,他点点头:“我想他们会把我当作贵宾的。现在中国想引资是一种时髦。大阳市的政府官员也不会例外的。”冯影想了想:“你此去关系重大,关系到我们公司的产品能不能占据中国市场的问题。我们中国人有句话,机不可失。现在人们把这句古话叫做了抓住机遇。这句话对我们来说,同样重要。”汉顿微笑道:“我明白。”冯影说:“汉顿先生,此行一定要跟大阳市谈定意向。如果我们迟了,大阳厂的产品就会在国内市场站稳。我们就没有买断市场的可能性了。”汉顿笑道:“我想我们不会失望的。”
厂里要发工资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一大早厂里就热闹起来了。各车间都让统计员到财务处去排队了。可是等到快中午了,也没见统计员把工资领回来。一车间的人们不耐烦了,先后骂骂咧咧地出了车间。才看到领工资的孙小琴灰头灰脸地来了,车工大冯急急呼呼地问:“怎么回事?今天还发不发?”
孙小琴把一只空皮包扔在桌上,就骂:“不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告了银行,银行里来人了,要把工资卡走了。”
车间里就乱套了。姜连胜带头骂起来:“哪个王八蛋这么损啊?”工人们也跟着乱骂:“举报,谁他妈的举报的,把他揪出来。”“这个举报的良心坏了,他把大家卖了。”“工贼。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大阳厂算是搞不好了……”车工大冯气呼呼地问:“姜主任,这事怎么办?”姜连胜眼睛一瞪:“怎么办?咱们已经三个月不开支了,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把钱拿走。”大冯喊起来:“对,谁拿走咱们跟谁要饭吃。”有人吼:“找银行的去,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把钱拿走,咱们还吃不吃饭了。”姜连胜对大冯说:“你去喊喊别的车间的,都到厂门口集合。拦住银行的。告诉大家,不能动手,只能动口。”
大冯答应一声,就跑出去了。大家跟着就涌出去。有人喊了一声黑娃:“张黑娃,走啊。”黑娃苦笑:“闹什么闹?我不去。”他就拿起工件上了车床。他突然觉得头晕,就用凉水冲了冲头。他抬头看了看。车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大阳厂会客室里,刘志明周天几个厂领导跟银行的张科长谈僵了,张科长一定要把钱带走。刘志明的牙疼起来了。他很生气,为什么刚刚说要发工资,厂里就有人举报。他心里清楚,这件事是班子内部捅出去了。现在班子里有好几个是准备看刘志明笑话的。这件事可能是谁干的呢。他脑子乱乱的,心想厂里的班子总这样,一人一个心眼,怎么能搞好呢。他心里一阵烦。
瘦瘦的银行张科长皱眉道:“我刚刚已经说过了。这钱我们必须带走。你们拖欠我们的利息已经很多了。如果都像大阳厂这样,那我们银行的工作也就不好干了。好,就这样吧。”张科长几个人起身告辞。刘志明周天几个就阴着脸送他们出来。张科长苦笑道:“刘厂长,就这样吧。不是我姓张的绝情,你们已经欠我们几十万的利息了。”周天叹道:“我们欠你们的钱不假,可你们也得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啊。三个月不开支了,你们……”
说着话,就到了办公楼外。众人都愣住了。办公楼前,黑黑压压的工人围在了那里。工资被银行截了的消息在厂里传开了。人们看到银行的人出来了,就嗷嗷叫起来。大冯挤到前边嚷嚷着:“凭什么把钱拿走?”有人哄嚷着:“谁拿走咱们就跟着上谁家吃饭去。”有人指着张科长嚷嚷:“你们还让不让我们吃饭了?”一个工人喊着:“你们今天别想把钱拿走。”有人哭起来:“我们已经三个月不开支了,你们这就把钱拿走,让我们拿什么吃饭啊,让我们去偷去抢啊?”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银行的都愣住了。张科长沉下脸,问刘志明和周天:“这是怎么回事?”周天看看刘志明。刘志明不说话,扭过脸去了。周天走到人群前边:“同志们,大家还是散开,欠帐还钱。不对的是我们啊……”一个工人粗猛地嚷着:“我们不管,我们要吃饭。周书记,我们如果没有干活儿,我们如果有活儿不干,我们饿死也是活该。可是我们干活儿了。为什么不让我们吃饭。三个月不开支了,请银行的同志也替我们想想。我们好多工人都上街拣菜叶子了。社会主义不能让人饿饭吧。”几个工人泪流满面。一个工人走过来,拉住张科长的手:“同志,求你们了,手下留情啊。”
周天心里一酸,转过身去。他看到张科长脸上僵硬的肌肉软下来了。刘志明一旁苦笑:“对不起,没想到弄到这个样子。”张科长皱眉想了一会儿,转身对刘志明说:“刘厂长,大阳厂的困难我们回去一定如实向领导汇报。真要是逼得工人上了街,我们也担待不起的。这钱我们今天可以不带走。”刘志明忙握住张科长的手:“谢谢,谢谢了。”
张科长看着人们仍然黑黑压压地堵在那里。就喊道:“工人同志们,我对大阳厂的情况表示理解。我们回去之后,也如实汇报大阳厂的困难,我相信,政府一定会保证我们厂八千职工的生活的。钱我们不拿走了。请大家散开。”工人们慢慢闪出一条道。银行的人上了汽车。汽车开出厂门。工人们慢慢地散去了。办公楼前空空荡荡的了。寒风呼呼地刮着,让人心冷。
刘志明和周天相对苦笑,就回了办公室。刚刚坐下,陈英杰就推门进来了,陈英杰笑道:“厂长,十台样机做出来了,我已经给冯影通电话,冯影让我立刻到北京,要我出国考察一趟。”刘志明高兴地说:“如果能够依靠冯影打开国际市场,那么大阳厂就是出笼的鸟了。冯影那里有什么条件?”陈英杰笑道:“没有条件。”刘志明摇头说:“不大可能,世界上没有这种免费午餐,这是一个讲利益的年代。还是要加些小心。”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刘志明接过电话,是姜连胜火急火燎的声音:“刘厂长,出事了,我们车间出事了。有人死了。”刘志明头一下子就大了,厉声道:“姜连胜,你怎么搞的?保护好现场,我就来。”刘志明冲出门去。周天和陈英杰也跟着冲出去了。刘志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了,他心想越怕出事是越出事。如果真要是出了大事,他再想回局里的念头,就算彻底断了。
一车间里边已经堵满了人。张黑娃死了,他被车刀打了,人撞在机床上,很寸劲。姜连胜皱眉对刘志明说:“安全科的已经看了现场,是张黑娃违章操作。”刘志明心里乱乱的,脸上没表现出什么来,硬硬地对姜连胜说:“你们写个事故调查报告来,明天交给我。”
contiu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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