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第三章

  
12程先生 程先生学的是铁路,真心爱的是照相。他白天在一家洋行里做职员,晚上就在自家 照相间里拍照或者冲洗。照相里他最爱照的是女性,他认为女性是世界上最好的图画。 他对女性是有研究的,他以为女性的好时光只有十六岁至二十三岁这一段,是娇嫩和成 熟两全其美的时候。做职员的工资都用在这上面了,好在,他并没有别的嗜好,也没有 女朋友。他从来没有过意中人,他的意中人是在水银灯下的镜头里,都是倒置的。他的 意中人还在暗房的显影液中,罩着红光,出水芙蓉样地浮上来,是纸做的。兴许是见的 美人多了。这美人又都隔着他喜爱的照相镜头,不由就退居其次了。程先生几乎都没想 过婚娶的事情。杭州的父母有时来信提及此事,他也看过就忘,从没往心里去过。他的 性情,全都对着照相去了。他一个人在这照相间里,摸摸这,摸摸那,禁不住会喜上心 来。每一件东西,与他都有话说,知疼知暖的。 在四十年代,照相还算得上是个摩登玩意,程先生自然也就是个摩登青年,不过, 已是二十六岁的老青年了。在他更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喜欢摩登玩意,沪上流行什么, 他必定要去试一下。他迷过留声机,迷过打网球,也迷过好莱坞,和一切摩登青年一样, 他也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可当他迷上照相机之后,他便把一切抛光,矢志不渝了。 他确是因摩登而为照相吸引,而一旦吸引,却不再是追求时尚的心情了。他迷上照相, 可真有点像迷上意中人,忽然发现以往都是错误的贪欢,还是无谓的访模,多少宝贵的 金钱和时光都浪费了,幸而一切发现得还早。自从迷上照相,他便不再是个追求摩登的 青年,他也逐渐过了追求摩登的年龄,表面的新奇不再打动他的心,他要的是一点真爱 了。他的心也不再像更年轻的时候那样游动飘移,而是觉出了一点空洞和轻浮,需要有 一点东西去填满和坠住,那点东西就是真爱。现在,表面上看来,程先生还是很摩登的, 流分头,戴金丝眼镜,三件头的西装,皮鞋豁亮,英文很地道,好莱坞的明星如数家珍, 可他那一颗心已不是摩登的心了。这是那些追逐他的也是很摩登的小姐们所不知道的, 这也是她们所以落空的原因。 程先生其实是很有几个追逐者的,他是那种正当婚龄且罗曼蒂克的小姐以及她们父 母的注目的对象,他有正当的职业和可观的薪水,还有一个很有意趣的爱好。可怜她们 坐在照相机前,眉目传情,全是对了一架机器,冰冷的,毫无人情味。程先生也不是不 懂得,只是没兴趣。光顾他照相间的小姐,在他眼里,都是假人,不当真的,一喷一笑 都是冲着照相机,和他无关的。他也并不是不欣赏她们的美,可这美也是与他无关。二 十六岁的人,是有些刀枪不入了,不像十七八岁的少男,什么都是照单全收,哪怕日后 再活生生地剥开,也无悔无怨的。二十六岁的心是已开始结壳的,是有缝的壳,到三十 六岁,就连维也没有了。谁能钻进程先生心上的缝里去呢?终于有了一个人,那就是王 琦瑶。那个星期天的早晨,王琦瑶走进他的照相间,她起先是不起眼的,因为光线的缘 故,还有些暗淡,但那暗淡是柔和的暗淡,兴许就是这不起眼才使程先生不设防的,有 点悄然而入的意思。他先还是有点不起劲,觉得王琦瑶是马路上成群结队的女性中的一 个,唤不起创作的灵感。可每当他拍完一张,却都觉得有一点新发现,是留给下一张去 完成的,于是一张接一张的便没了头。直到最终,他依然还觉得有一个没完成。其实, 这就是余味的意思了。程先生忽然感到了照相这东西的大遗憾,它只能留下现时现地的 情景,对“余味”却无能为力。他还认识到,自己对美的经验的有限,他想,原来有一 种美是以散播空气的方式传达的,照相术真是有限啊!当王琦瑶离去,他忍不住会开门 再望她一眼,正见她进了电梯,看见她在电梯栅栏后面的身影,真是月源脱鸟源脱。这 天下午,程先生在暗房里洗印拍好的照片,忘记了时间,海关大钟也敲不醒他了。他怀 了一种初学照相时的急切,等待显影液里浮现出王琦瑶的面容,但那时的急切是冲着照 相术来的,这时的急切却是对着人了。相纸上的影像由无到有,由浅至深,就好像王琦 瑶在向他走来,他竟感到了心痛。 王琦瑶有点来分程先生的心了。她不仅是程先生的照相机统治下的女性,她是有一 些照相镜头之外的意义的,那就也要以之外的手法去攫取了。程先生并不想要去攫取什 么,他只觉得心上少了些什么,要去找回来。于是,他就总是想着要做些什么,这是带 有点盲目的争取,因和果都不怎么明了的。他将王琦瑶的照片推荐给《上海生活》,不 曾想真的刊登出来,他等不及地给王琦瑶打电话。报功似的。可当他看见报摊和书局里 摆着这一期的《上海生活》,被人拿在手里翻阅,却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要找的没找回, 反又失去了一点。这张照片本是他最喜欢的,这时变成最不喜欢的。陈列王琦瑶照片的 照相馆前,他只去过一回,而且是在夜间。人车稀少,灯光阑珊,第四场电影也散了。 他在照相馆橱窗前站着,里面那人又近又远,也是有说不出的滋味。橱窗玻璃上映出他 的面影,礼帽下的脸,竟是有点哀伤的。他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站在无人的明亮的马 路上,感到了寂寞。在这不夜城里,要就是热闹,否则便是寂寞里的寂寞。过后,他曾 有两次再给王琦瑶照相,他分明觉得这不是他想做的,可问题是,除了照相,程先生他 又能做什么?这两次照相,还是没追回什么却少去什么的。其时的王琦瑶,面对的似乎 并不是程先生的镜头,而是大众的眼睛:一颦一笑,都是准备再上封面或封里,是对观 众打招呼的。因此,程先生觉着他的眼睛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代表大众的了。之后,程 先生就再不提照相的事了。 程先生想到了约会,可却开不了口。有一次,电影票买了,电话也打通了,可等王 琦瑶来接,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完全无关的。程先生虽是二十六,也见识了许多美女, 可都是隔岸观火,其实是比十六岁少年还不如的。十六岁时至少有勇敢,如今勇敢没了, 经验也没积攒,可说两手空空。这约会的念头,一直等到王琦瑶和蒋丽莉做了朋友,才 最终实现。虽然一约两个,可唯有这样,程先生才开得口的。程先生有约,王琦瑶表面 不露,心里是满意的。倒并不是也对程先生有好感,为的是好和蒋丽莉平衡。她和蒋丽 莉交朋友,成日是在蒋丽莉的社交圈子里出入,她这方面,是一个也没有,程先生正好 填了这个空白。那天,是程先生请她们看原版的美国电影。程先生先到了一步,站在国 泰电影院门前等候,两个女学生远远地走来,在梧桐树叶的阳光下显得特别有情致。天 空是那样明净,有几丝云彩也是无碍的,路边墙上的影,是画上的那种,若静若动的。 一个先生和两个小姐约会是多么奇妙的人生场景,它有一种羞怯的庄严,郑重其事,还 是满腹的心事。有一种下午是专门安排给这样的约会,它有一种佯装的暧昧,还有一种 佯装的木知木觉。这样的下午是一个假天真,也是一个真有情。 蒋丽莉知道程先生,却是头一次看见,王琦瑶为他们作了介绍,然后三人一起进了 电影院。他们三人的坐法是:王琦瑶和程先生坐两头,蒋丽莉坐中间。其实坐两头的往 往有着干系,坐中间的那一个,虽是两头都靠,实际两边都无涉,是作隔离,还作桥梁 的。王琦瑶请程先生吃橄榄,由蒋丽莉传递;有费解的台词,也由程先生翻译给蒋丽莉, 再传给王琦瑶。看电影时,王琦瑶的手始终拉着蒋丽莉的手,就像联合起来孤立程先生; 程先生的殷勤却一半时一半,表示一视同仁,蒋丽莉还是个障眼法。电影院里黑漆漆的, 放映孔的光柱在头顶旋转移动,是个神奇世界。下午场的电影总是不满座,三三两两, 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各怀各的心事。影幕上的声音也在头顶上回荡,格外洪亮,震人耳 膜。他们三人似乎感到某种威慑,有些偎在一起的样子。蒋丽莉能听见两边的呼息声, 心跳也是近在咫尺,影幕上的故事她没有看清,只作了身边这两人的传声筒。程先生伏 在她腮边低语,虽是说给王琦瑶的话,却句句先入她的耳。走出电影院,来到阳光明媚 的马路,再看那程先生就是变了样的。然后他们去喝咖啡,三人坐一个火车座,她俩坐 一排,程先生坐对面。程先生的话还是对王琦瑶的,眼睛却是看着蒋丽莉,王琦瑶也不 作答,都由蒋丽莉代言了。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全是闲篇,谁答都一样。蒋丽莉渐 渐有些话多,也有了些私心。程先生明明问的是她俩的事,她只回答自己的一份,王琦 瑶又是个不开口,程先生被牵着走也是无奈。最终是他俩在谈心,多年的朋友似的,王 琦瑶则作壁上观。程先生的心全在王琦瑶身上,可惜分不出嘴去,又不敢送出目光去。 蒋丽莉的话像流水,流出来的全是小说的字句,也叫程先生不便流连目光,只得垂下眼, 盯着杯中的咖啡底,底里有王琦瑶的影,也是不回答。蒋丽莉这才止了说话,眼也看着 咖啡底,底里是程先生的影,垂目不语的。 从此,程先生就成了她们的晚会中人,护花神似的,紧随其后,每次都是降到底, 送回家。程先生是有些把照相荒废掉的,照相机上蒙了薄灰,暗房也生出潮气,他走进 去,无端地就会生出感慨。他心里的那个真爱似乎换了血,冷的换成热的,虚的换成实 的。王琦瑶就是那个热和实。程先生原先也是晚会的积极分子,晚会填补了独身一人的 很多夜晚。晚会那一套东西他还没熟到腻的程度,本是可以再消受一段日子,可是陪伴 王琦瑶参加晚会使腻烦的一天提前到来。去晚会是为接近王琦瑶,可王琦瑶反倒远去了。 其实在晚会上,王琦瑶与他的话反是多了些,举止也亲密些的,为的是避免纠缠,可程 先生倒无言以对了,说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话,大家的话似的。晚会上的一切都是公有 制,笑是大家一起笑,闹是大家一起闹,聚散是大家的聚散。最没有个人自由就是晚会, 最没有私心就是晚会,怀着私心来的程先生,自然是要失望了。可他还是不得不去,王 琦瑶即便是个影子,他也要追随的;这影子就是被风吹散,他也要到那个散处去寻觅。 晚会上,他站在一个墙角,手里一杯酒,自始至终。空气里都是王琦瑶,待他去看,却 什么也看不着。这是苦闷的晚上,身边的热闹都是在嘲讽他,刺激他,他却不退缩。 晚会的程先生,在蒋丽莉的眼睛里,也成了个影子,是失魂落魄的那个影子。她想 把他唤回来,就总是说东说西。程先生耳根子不得清净,苦闷是加一成的。可他生性柔 和,从来不善驳人面子,只得敷衍。因敷衍的疲累,苦闷再加一成。程先生愁容满面, 蒋丽莉越发地要散他的心。她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愿看程先生的推粹为什么,她只想: 程先生就算是一块坚冰,她用满肚肠的热,也能溶化它。蒋丽莉读过的小说这会儿都来 帮她的忙,教她温柔有情,教她言语生风,还教她分析形势,只可惜她扮错了角色,起 首一句错了,全篇都错。信心是错,希望也是错的。晚会上的程先生,是由着她摆布, 怎么都行的,虽是魂不守舍,但有个壳蒋丽莉也满意,壳碎了,碎的片蒋丽莉也要拾起 的。蒋丽莉参加晚会,说的是为王琦瑶,其实是为程先生,她就是局外人似地,站在墙 角。不是她要做局外人,是因为程先生做了,她就不得不做。程先生苦闷,她也不得不 苦闷,是全心相随。可惜程先生一点看不见,满心的王琦瑶。每夜的晚会上,只有这两 个人是真人,其余的,都是戴假面的。真心也只有这两颗,其余的心都是认不得真的。 可惜这两颗真心走的不是一条道,越是真越是木碰头。 提议竞选“上海小姐”,是程先生向王琦瑶献的一点殷勤,蒋丽莉的热烈附议,一 半对王琦瑶,一半对程先生。这段日子,王琦瑶虽然难熬,倒是程先生和蒋丽莉的好时 光。他们三个几乎隔日一见,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等到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程先生 开始上门来,连蒋丽莉的母亲都有几分欢喜。她家的客人是成群结伙的,热闹是连成片 的,冷清也是连成片,而程先生这样的常客,是将热闹冷清打匀了来的,是温馨的色彩, 虽然是客,却是家庭的气息。蒋家的男人又长期在外,一个儿子未成年且百事不晓,程 先生是还能帮着拿主意的,就是不拿主意,往客厅里一坐,本身就是个掂量。竞选的日 子里,程先生和蒋丽莉的痴心得到了暂时的宣泄和转移,都是愉快的心情。他们因有着 共同的目标,便也有了共同的语言,王琦瑶却出于地位不同,要与他们唱些反调,是别 扭曲折的心曲,不得不唱。那两个则是团结一致的,越是要讨她喜欢,越是要同她把反 调唱到底。他们三人站成了两派,王琦瑶一个对付他们两个,心里晓得两个都是帮她, 也是含了些娇痴和任性,还有点讨他们保证来坚定信心。所以这三人两派其实是一条心。 这一条心里有着些阴差阳错的情爱,还有些将错就错的用意。 一个先生两个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恋爱团体,悲剧喜剧就都从中诞生,真理 和谬误也从中诞生。马路上树阴斑斓处,一辆三轮车坐了一对小姐,后一辆坐了一个先 生,就是这样的故事的起源,它将会走到哪一步,谁也猜不到。 临近决赛的日子里,王琦瑶对程先生的上门是真欢迎的。万事未决之中,程先生是 一个已知数,虽是微不足道的,总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无着无落里的一个倚靠。倚 靠的是哪一部分命运,王琦瑶也不去细想,想也想不过来。但她可能这么以为,退上一 万步,最后还有个程先生;万事无成,最后也还有个程先生。总之,程先生是个垫底的。 住在蒋丽莉的家,有百般的好处,也没一件是自己的。虽也是仔细地过日子,过的却是 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边上过岁月。拿自己整段的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 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虽是整段的岁月,却又是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衬里都够不上 的,还抵不上人家的边角料的。但总还是不甘心。而程先生是这边角料里的一个整匹整 段,是一点不甘。动也甘心。在。已里最委屈的时候,王琦瑶单个儿和程先生出去了一 两回,是程先生陪她回家拿东西。程先生不进弄堂,找个咖啡馆候着。隔着窗玻璃看那 马路上的行人,程先生对自己说:这一个小姐后面该是王琦瑶了,或者,这个先生过去, 王琦瑶就过来了。咖啡在杯里凉了,他也不知道。电车当当地过去,是安宁白昼的音乐, 梧桐树叶间的阳光,也会奏乐似的,是银铃般的乐声。王琦瑶走过来时,是最美的图画 了,光穿透了她,她像要在空气里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程先生不由激动 起来,有点具酸了。他的照相间的灰越积越厚,暗房水池残留的定影液也变了颜色,他 已有多少日没有进去了啊!程先生也感到了委屈,他几乎是连后路都截断的,一味地向 前,他感到了咖啡杯的凉意。这时,王琦瑶已在了眼前。看见王琦瑶,那委屈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愿意。王琦瑶坐都不坐,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诺了什么似的。 虽知道这是个万事万物的底,可毕竟远不是退的地步,只不过前途茫茫,稳住心即可的。 再有一层,则是为了蒋丽莉。 她当然是知道蒋丽莉的心。像王琦瑶这般聪敏仔细,又没叫感情遮住眼,什么看不 见呢?她甚至还能看出蒋丽莉的母亲的心。这一个无能的女人,以往大事小事都是问王 琦瑶,如今则是问程先生了。上回亲戚中有人结婚请喜酒,她竟借口王琦瑶有些不舒服, 要程先生陪她们母女会赴宴,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琦瑶好气好笑也可怜的。逢到 这种情形,王琦瑶总是自行退让,给她们方便。可她不去,程先生也不去。为了蒋丽莉 母亲的面于,最后是四个人都去。一晚上,王琦瑶总是候在蒋丽莉母亲身边,左右不离 的,空出程先生边上的位子让蒋丽莉去填。王琦瑶这么撮合蒋丽莉和程先生,有一点为 日后脱身考虑,有一点为照顾蒋家母女的心情,也有一点看笑话的。她再明白不过,程 先生的一颗心全在她的身上,这也是一点垫底的骄傲。看着蒋丽莉心甘情愿地碰壁,虽 也是不忍,却还是解了一些心头委屈似的。程先生怎么也摸不透她的心,这颗心太过复 杂,是境遇的复杂所造成,也将他推进复杂的境遇中。他总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瑶 去,结果却落在了蒋丽莉手中,走入迷魂阵似的。程先生是个直心的人,没有左顾右盼 的,对蒋丽莉只觉得她热心,蒋丽莉母亲也热心,虽是有些过头,也不生疑的,总以热 心回报,不料误入了歧途。 蒋丽莉为程先生,已不知哭过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对她在意一点和忽略一点,都是 回到房里流泪的理由。那房间重新收拾过了,书本是清洁整齐棵好的。茶杯天天洗;唱 片呢,去旧换新,很罗曼的小夜曲;床头挂了些手绣的香包,是王琦瑶的女工;衣柜里 也新添了颜色鲜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这房间里有了一股欣欣向荣的气象,是温 顺和婉的好脾气,还是翘首以望的心情。她写了许多不给人看的字句,日记本外面包了 红绸子。她看不清形势,一半是因为爱的糊涂,另一半也是有权利心的。她对王琦瑶有 权利,对王琦瑶的朋友也有了权利似的。对这权利她也是有些糊涂,不明白哪部分是名, 哪部分是实,哪部分当然归她,哪部分则是有前提的公平交易。这也是从小养成的任性 使然,到头总是吃亏。蒋丽莉被这感情折磨得不行的时候,便向王琦瑶倾诉衷心。是小 说式的倾诉。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辞不达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这真是叫王琦瑶 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泼她的冷水不对,鼓励更不对,形势是无法分析,真相也不便 告诉。她也只能随她去,什么态也不表的。可经不住蒋丽莉一个劲地追问她的意见,只 能说程先生人不错,再要问,便不得已地说:人可是有点呆。蒋丽莉却说,这不叫呆, 而叫不俗。王琦瑶见她执迷不信,有时就用话来暗示,说凡事都要凭缘分,倘若没有再 用心也是白用。蒋丽莉听了这话,不由喜形于色,说:这就对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 偏这样巧,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带来一个程先生,这巧其实就是缘分啊!王琦瑶一边暗 中叹气,一边觉得自己已尽到责任,余下的事再与她没有干系。 决赛的日子是万事的目的地一样,到了那一日,什么都可见分晓的。所以都是一心 往那里奔。奔到眼前,抬起头来,才发现事事皆非。不过这一抬头,是将几年当一瞬间 说,甚至几十年当一瞬间说的。蒙在鼓里还要有一段。那天晚上,他们三人一个台上, 两个台下,多日的努力和激动,都归成一个听天由命,有点悲戚,也有点感动。满台的 小姐,台下两个只盯着一个看,他们由于立场和代价的关系,已难以进行比较,也难作 判断。他们三个全是束手待毙的,等待命运降临。到第三轮出场,看着穿了婚服的王琦 瑶,程先生的眼泪都要涌上来的。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幕,是唯愿不醒的梦。蒋丽莉的 眼里也是含泪的,婚纱下面的不是王琦瑶,而是她自己,她却是不把它当梦,而是当未 来。这一时刻,他们三人,台下台上,是泪眼相向,各是各的情怀。最后的关头,蒋丽 莉情不自禁地抓住程先生的手,程先生没有拒绝也没有响应,注意力全在台上,身子都 是木的,别说是手。待到宣布第三名王琦瑶时,程先生也情不自禁起来,回握一下蒋丽 莉的手,然后抽回来,全身心地鼓掌。蒋丽莉也是鼓掌,心更是像擂鼓一般,脸也红了。 这一个晚上,初看起来,真是如意夜晚。虽不是头等的荣耀,可位居第三似更可靠,两 个有情的则都看见些曙光般的希望。这晚,王琦瑶她们在台上照相留影,接受来访,程 先生和蒋丽莉在前厅等候。厅里的康乃馨到底有些枯萎了,红和白都不那么鲜明,枝叶 也开始凋零,东一片,西一片的,是收场的样子。厅前的灯火,是最后的辉煌了,人意 阑珊的气氛。车马稀了些,馄饨挑子却在路边悄然出现,是静夜的景致了。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脸,穿了整洁的衣服,来到蒋丽莉家。那两人晨妆已毕, 早就坐在了客厅。三个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丝,还有些浮肿。太阳有些潮到, 照在打错地板上,蜡也像要化似的。蒋丽莉的母亲亲手布置条点,连她也换了新衣服。 这有点像大年初一的那种早晨,轰轰烈烈的除夕夜过去了,满地的炮仗纸扫尽了,年节 虽才开始,也带了点倦意。那喜庆之气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勉为其难的意思。他们 回顾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和纠正,要使情景重现似的。昨晚的灯光和康 乃馨在这样的潮天的太阳里显得不很真切,恍恍憾馆。他们就加把劲地回顾,好把它唤 回来。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们的讨论还保持到餐桌上。桌上也是过年一样的菜,新换的 桌布,年节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热闹却含了一些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半,可事情没新 发展。午后总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劲,都是歪着的。阳光里的灰尘也是就滞的,光线 是显得有些灰。坐着无话,蒋丽莉便起身到角落弹钢琴,东一句,西一句,琴声淙淙, 毕竟是一点鼓舞,也是一点推动。是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钢琴边,倚着琴站着,问 蒋丽莉会弹这还是会弹那。蒋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因此有 求必应,两人都有了些兴致。钢琴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男女,是这类客厅里最贴切的 情景。王琦瑶在另一角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她做主角的日于过去了。昨夜的 那光荣啊!真是有些沧海巫山的味道。那钢琴是刺她耳的,还制她的心,是专挑她过木 去的来。坐在钢琴前的蒋丽莉虽然姿色平平,可却很优雅,无形中与她拉开了距离,程 先生也是有距离的。王琦瑶忽有些悲伤,这是大喜过后常有的心情。那大喜总是难免虚 张声势,有过头的指望。王琦瑶望着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园,丁香花枝纠成一团,解也解 不开的。太阳却开始蓬勃起来,空气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经按下不想了,是轻松, 也是空落落。上海滩的事情就是这样,再大的热闹也是一瞬间。王琦瑶甚至想到,是该 回家的日子了。这时,程先生回头说:王琦瑶,来唱一曲吧!王琦瑶不由心头火起,脸 红着,却笑道:我又不是蒋丽莉那样的艺术人才,会唱什么?蒋丽莉还自顾自弹着琴, 程先生则有些不放心,走过来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好吗?王琦瑶负气似地说;不去、程 先生又说。我请二位小姐吃西念王琦瑶还是税不去,这回是将头扭过去,眼里含了泪的。 程先生真是知心的体贴,。可正是这体贴,碰到了王琦瑶的痛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 着,蒋丽莉的琴声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心。 这天以后,王琦瑶开始和程先生约会了。她对蒋丽莉说四名一己家。出了弄堂就掉 了个头的。有两次,看完电影回来,夜已深了,没进门就听见蒋丽莉的琴声,在空旷的 夜空广有点自吉省、语的意思。这些天,蒋丽莉重新拾起钢琴课,终于找到程先生一个 喜欢似的,也为了倾诉心声。王琦瑶走上楼梯时,总蹑着手脚,可还是会被蒋丽莉叫住, 要告诉她心中的感受。落地窗外有着大大的满月,也在抒发着感受。蒋丽莉找定了王琦 瑶做她的知心,王琦瑶是逃不脱的。她曾经提出搬回家住,蒋丽莉听都不要听,说王琦 瑶回去,她也跟回去,反正是不分离。蒋丽莉的感情总是夸张,可到底不掺假,王琦瑶 不能不当真的。她想她虽然没有承诺程先生什么,可毕竟是侵占了蒋丽莉的机会,她要 不知道蒋丽莉的心意还好,而蒋丽莉偏是第一个要让她知道。王琦瑶的感情不是从小说 里读来的,没那么多美丽的道理,可讲的是平等互利的原则,有来有往,遵义守信。她 心里对蒋丽莉抱愧,行动上便对她好过从前,把她当亲姐妹一般。有一回,蒋丽莉说: 程先生最近怎么不来了,那若有所失的样子,使王琦瑶只得拒绝程先生的邀请,程先生 只得再上门来。蒋丽莉大喜过望,王琦瑶自知是作孽,除此又无他法,只有一个念头在 安慰她的良心,就是那个不承诺。这时候的王琦瑶就靠着这个不承诺保持着平衡。不承 诺是一根细钢丝,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也是第一。 这一天,程先生带着羞怯和紧张,向王琦瑶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间去照一次相。这 请求里是有些含义的,倘若装不懂也可蒙混过去,要拒绝反倒是个挑明,水落石出了。 王琦瑶要的就是个含糊,什么样的结论都为时过早。心里的企盼又开始抬头,有些好高 骛远,要说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痴心给宠出来的。程先生的痴心是集天下为一体,无底 的样子,把王琦瑶的心抬高了。再去程先生的照相间,也是个礼拜日。前一天已经收抢 过了,擦去了灰尘,梳妆桌上插了一束花,两朵玫瑰合一蓬满天星,另一角则立了一帧 王琦瑶的小照。是那头一次来时照的,看上去,像比现在年轻好几岁,没有成熟的样子, 其实不过就是前年。再看窗外,依然是前年的景色。这两年的时间,似乎只记在了王琦 瑶的身上,其它均是雁过无痕。花和小照,都是欢迎的意思。尤其是那照片,竟是不由 分说,不来也要来的味道,是老实人的用心,一不做,二不休的。王琦瑶总是装不看见。 她略施脂粉就走出了化妆间,走到照相机前坐好,灯亮了。两个人共同地想起前年的那 个礼拜日,也是这样的灯光,人却是陌路的人,是楼下那如蚁的人群中漠不相关的两个。 如今,虽是前途莫测,却总有了一分两分的同心,也是世上难得。他们已有很久没有一 起照相。可并不生疏,稍一练习便上了手,左一张右一张的。上午总是短促,时间在厚 窗慢后面流逝,窗里总灯光恒常。两人也不觉得肚饥,没个完的。他们一边照相还一边 扯着闲篇,许多趣事都是当时不觉得,过后才想起。他们先是说着两人都知道的事情, 然后就各说各的,一个说一个听,渐渐就都出神,忘了照相。两人坐在布景的台阶上, 一个高一个低,熄了灯,天光就从厚慢子外面透过来一些。程先生说他在长沙读铁路学 校,听到日本人轰炸闸北便赶回上海,要与家人汇合。一路艰辛,不料全家已经回到了 杭州,再要去杭州,上海却已宁静,开始了孤岛时期,于是就留下,一留就是八年,直 到遇见了王琦瑶。王琦瑶说的是她外婆,住在苏州,门前有白兰花树,会裹又紧又糯的 长脚粽,还去东山烧香,庙会上有卖木头雕的茶壶茶碗,手指甲大小的,能盛一滴水, 她最后一次去苏州是在认识程先生的前一年。 两个人由着气氛的驱策,说到哪算哪,天马行空似的。这真是令人忘掉时间,也忘 掉责任,只顾一时痛快的。程先生接下去叙述了第一次看见王琦瑶的印象,这话就带有 表白的意思,可两人都没这么看,一个坦然地说,一个坦然地听,还有些调侃的。程先 生说:倘若他有个妹妹,由他挑的话,就该是王琦瑶的样。王琦瑶则说倘若他父亲有兄 弟的话,也就是程先生的样,这话是有推托的意思,两个人同样都没往心里去,一个随 便说,一个随便听。然后,两人站起身来,眼睛都是亮亮的,离得很近地,四目相对了 一时,然后分开。程先生拉开窗慢,阳光进来了,携裹了尘埃,星星点点,纷纷扬扬在 光柱里舞蹈,都有些睁不开眼的。望了窗下的江边,有靠岸的外国轮船,飘扬着五色旗。 下边的人是如虹的,活动和聚散,却也是有因有果,有始有终。那条黄浦江,茫茫地来, 又茫茫地去,两头都彬在天涯,仅是一个路过而已。两个倚在窗前,海关大钟传来的钟 声是两下,已到了午后,这是个两心相印的时刻,这种时刻,没有功利的目的,往往一 事无成。在繁忙的人世里,这似是有些奢侈,是一生辛劳奔波中的一点闲情,会贻误我 们的事业,可它却终身难忘也难得。 过了一天,照片就洗印出来了。这是完全打破格局的,因是边聊天边照相,虽木是 张张好,却留下一些极为难得的神采,那表情是说到一半的话和听到一半的话,那话又 是肺腑之言,不与外人说的。这照片是体己的照片,不是供陈列展览的。两人看照片是 在咖啡馆里,他们看一张,笑一张,当时的情景和说话都历历在目,程先生就说:看你 这样子!王琦瑶则笑:怎么会这样子!然后认真地回忆,终于想起了说:原来是这样啊! 每一张都是有一点情节的。是散乱不成逻辑的情节,最终成了成不了故事,也难说。王 传璃总算一张一张看完,程先生又让她翻过来看背面,原来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题了词 的。有的是旧诗词,有的是新诗词,更多的是程先生自己凭空想的。是描绘王琦瑶的形 神,也是寄托自己的心声。王琦瑶心里触动,脸上又不好流露,只能有意岔开,开了一 句玩笑道:看上去倒像是蒋丽莉的作派。两人想起蒋丽莉,忽都有些不自在,沉默下来。 停了一会儿,程先生问道:王琦瑶,你不会一直住在蒋丽莉家吧?这话其实是为自己的 目的作试探,却触到了王琦瑶的痛处,她有些变脸,冷笑一声道:我家里也天天打电话 要我回去,可蒋丽莉就是不放,说她家就是我家,她不明白,我还能不明白,我住在蒋 家算什么,娘姨?还是陆小姐的丫头,一辈子不出阁的?我只不过是等一个机会,可以 搬出来,又不叫蒋丽莉难堪的。程先生见王琦瑶生气,只怪自己说话不小心,也不够体 谅王琦瑶,很是懊恼,又覆水难收。王琦瑶见程先生不安,也觉自己的脾气忒大了,便 温和下来,两人再说些闲话,就分手了。 然而,才过几天,王琦瑶搬出蒋家的机会就来临了,只是到底事与愿违,是个大家 都难堪。有一天晚上,王琦瑶又不在家,蒋丽莉为了找一本借给王琦瑶的小说,进了她 的房间。小说没找到,却在她枕边看到了那一些照片,还有照片后面的题词。程先生对 王琦瑶许多明显的用心都为她视而不见地忽略了,这些照片却终于拨开迷雾,使她看清 了真相。这其实也是长期以来存在心底的疑虑,有了一个突破口,便水落石出。这一真 相摧毁了蒋丽莉的爱情,也摧毁了她的友谊。这两种东西都是蒋丽莉掏心掏肺对待的。 因是一厢情愿,那付出便是加了倍的,不料却是这样的结果。  
13.李主任
请王琦瑶出场剪彩的请柬,正是王琦瑶离开蒋家那天送到的。王琦瑶已坐了上三轮 车,那老妈子将请柬送了过来。王琦瑶看见这广东女人脸上掩不住的喜色,知道自己走 称了她的心。她想她何苦要去做那不相干人的眼中钉?无故地结了怨仇。蒋家母女都没 有出来送她,一个借故去大学注册,一个借故头痛,这使王琦瑶的走带了点落荒而逃的 意思。王闻瑶穿了一件短袖月牙白绸旗袍,一把折扇挡着初秋还有些暑意的阳光,蝉一 声迭一声地叫,路上的树阴倒是秋色了。她心里茫茫然的,手里请柬也没兴致去拆。她 没有告诉程先生发生的事情,这事很不好开口。她还是有点负气,故意要使自己处境凄 惨,这才解恨似的。她一路出了宽阔的弄堂,院墙的丁香就像是起烟的,香雾缭绕,弄 前的马路人车俱无,静得也是起烟的。王琦瑶拆开手里的信封,见是一家百货楼开张, 请她去剪彩。这消息没怎么叫她兴奋,反有点稀奇,她想,她这个陆村用的三小姐,能 为开业庆典增添什么彩头?想来也是一家不怎样的百货楼,请不到第一第二位,便让她 到场敷衍罢了。这一日是灰心的一日,是告一段落的,事情是收场了,却还有许多善后 工作。在末梢上的心情。 王琦瑶到家正是午饭的时候,她推说已经吃过,便到亭子间里看书。亭子间是灰拓 拓的,那种碱水洗过后泛白的颜色,墙和地都是吃灰的。王琦瑶的心倒格外的静,一动 不动,看了一下午的书。傍晚时,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程先生,问她怎么突然回家了, 他是去了蒋丽莉家才知道的;她说是家里有事,便回来了;程先生问是什么样的事,需 不需要他帮忙;她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正是个借口罢了;程先生松口气似地, 停了会儿却又问,是不是因为他那日说的话不合适,才突然决定;王琦瑶就反问,那天 他说哪句话不合适,她怎么不知道;程先生倒不好说了,再停了会儿,就要上门来看她; 她说刚到家,有些杂事,过两天再说罢,便放了电话。第二个电话是那家百货楼来的, 请三小姐那天务必到场,届时会有汽车来接,庆典过后还有一个便宴,也请三小姐赏光, 过后,也会有车送回府上。那人说话口气非常恭敬,也很急切,很怕她不去的样子。听 过这两个电话,王琦瑶的心熨贴了不少,有点沉到底又浮起来的意思。本打算连晚饭也 推托的,这时却一并吃了,还陪母亲捅了一阵子莲心,才上楼睡觉,一觉就到天明。 剪彩那日,王琦瑶穿的是竞选决赛的第一套出场服,粉红缎旗袍,头发因为长了, 也没剪烫,临时去理发店做了个略显老气的发誓。她心里也是敷衍,是对那长久的冷落 的一个抗议。她想,他们怎么会记起了三小姐,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而她这不经意的装 束却自有成功之处,粉红是对她号的颜色,娇嫩新鲜,发署是最合适她目前心情的发型, 是新鲜里一点沧桑,而毕竟那十八岁的年轻是挡也挡不住的。一双皮鞋是新买的,白色 的细高跟,将王琦瑶的身材拔高,玉树迎风的样子。王琦瑶从前门上的汽车,前后的窗 户里,有一些眼睛在看,是一些很有洞察力的眼睛,什么都瞒不过它们。王琦瑶心里有 一些悲戚,她坐进汽车,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电车总是当当,永恒的声音。她的眼睛是 漠然的表情,什么都无所谓,但这漠然是带着挑战性的,有一点豁出去的精神,要将命 运奉陪到底的决心。到了地方,她眼睛里才掠过一丝惊讶,她发现这百货楼竟是这几日 报纸和无线电大作广告的那家,庆典的声势也很大,几十个花篮排在了门前,她这时有 点后悔来得草率了,可她很快镇定下来,还有些好等自己的激动,再大的辉煌也还不是 兜个圈子再回到原地?这时的王府瑶是很透彻的,不过,这透彻不是说她放弃努力,刚 好相反,是认清形势,知己知彼,是做努力的准备。她从粉盒里检查了一下仪容,然后 下了汽车。 参加庆典的有许多要人,有一些是面熟的,显然在报上见过照片,只是时事与政治 同王琦瑶隔得太远,都是纸上文章,还是天外文章,所以也是木然。剪彩仪式总是一大 串的讲话,王琦瑶只静立着,等待轮到她的那一剪刀。虽然头一回经历,可电影里报刊 上也见多了,到了实地反更减些意思,例行公事似的。心里又遗憾自己的装束,便盼着 早散早回家。只在那动剪子的一刹那,悸动了一回。毕竟是众人瞩目,由她唱主角的一 瞬,可也是傻忽之间。接下来的便宴,一大半要人走了去赴公事,留下少数,其中有一 位李主任,落座时就在她身边。是军人的气派,腰背很挺,不苟言笑。周围人也都有趋 奉之色,有些赔小心的,气氛总有几分紧张。倒是王琦瑶没什么顾忌,出言天真,稍稍 活跃了空气。她以为李主任是此间百货楼的经理之类,便问他化妆品牌子的问题,见他 脸上浮出微笑,才知道自己弄错了,收又收不回,只得低下头去吃菜。望了她羞红脸的 样子,李主任又一次浮起了微笑。后来王琦瑶才知道,李主任是军政界的一位大人物; 也是这间百货楼的股东,请她前来剪彩,就是李主任的建议。 李主任是在“上海小姐”的决赛上认识王琦瑶的。他本是为二小姐来捧场,结果手 里的花却投在了王琦瑶的篮子里。王琦瑶唤起他的不是爱美的心情,而是怜措之意。四 十岁的男人是有传惜心的,这怜惜心其实是对着自己来,再折射出去的。四十岁的人, 哪个是心上无痕?单单是时间,就是左一道右一道的刻划。更何况是这个动荡的时日, 李主任这样的风云生涯,外人只知李主任身居高位,却不知高处不胜寒。各种矛盾的焦 点都在他身上,层层叠叠。最外一层有国与国间;里一层是党与党间;再一层派系与派 系;芯子里,还有个人与个人的。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牵一发动千钧。外人只知道 李主任重要,却不知道就是这重要,把他变成了个活靶子,人人瞄准。李主任是在舞台 上做人,是政治的舞台,反复无常,明的暗的,台上的台下的都要防。李主任是个政治 的机器,上紧了发条,每时每刻都木能松的。只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 也是皮肉做的人。 女人是一点政治都没有,即便是勾心斗角,也是游戏式的,带着孩童气,是人生的 娱乐。女人的诡计全是从爱出发,越是挚爱,越是诡计多端。那爱又都是恒爱,永远不 变。女人还是那么不重要,给人轻松的心情,与生死沉浮无关,是人生的风景。女人也 是李主任的真爱,但爱木是李主任的人生大业,连附丽都谈不上的,有点奢侈的意味。 但因李主任有实力,便也谈得上奢侈了。李主任的正房妻子在老家,是父母之命,媒的 之言。另有两房妻室,一房在北平,一房在上海。而与其厮混过的女人就木计其数了。 李主任是懂得女人的美的,竞选“上海小姐”,他还是评委之一。在他这样的年龄,不 再是用眼睛去审视女人,而是以心情去体察的。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迷过明眸皓齿的 美人,有一句话叫作“秀色可餐”,他要的就是这个“可餐”,是感官的满足。可随着 年纪的增长,也随了感官需求的日益满足,他的要求开始变了。他要一种贴心的感受。 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地的女人,北平女人的美是实打实的,可却太满,没有回味的 余地;上海女人的美有余味,却又虚了,有点云里雾里,也是贴不住。由于时尚的风气, 两地的女人都走向潮流化,有点千人一面,即使有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终是落入案 自。入目的没有,入心的更没有。这些年,看上去他对女人的心似乎是淡了,其实却是 更严格,是有点真心难求的苦衷。 王琦瑶却打动了李主任的心了。他本是最不喜欢粉红这颜色,觉得女人气太重,把 娇媚全做在脸上,是露骨的风情。可王琦瑶穿上的粉红却化腐朽为神奇,是焕然一新的 面目。那粉红依然是娇媚做在脸上,却是坦白,率真,老实的风情。旗袍上的绣花给人 一针一线的感觉,仔细认真的表情。他发现他是错怪了这颜色,这颜色是天然的女人气, 风要吹,水要流的,怪就怪街上那些女人们穿坏了它,裁缝也是帮凶,做坏了它。这原 来是何等赏心悦目啊!但李主任是女人看多了,眼睛难免钦乱,判断反倒谨慎和犹疑。 虽然把花技在了王琦瑶的篮里,却也并非忘不了,加上百事缠身,女人也缠身,更腾不 出空去奉记王琦瑶。是在百货楼开业,请他参加庆典,他随意问了声,谁来剪彩,回说 还没定,也许请某女士。某女士是位电影明星,也是投其所好,因是与李主任有一段的。 李主任听了则说,不如请那三小姐呢!于是王琦瑶便被请了来,坐在了他的身边。那粉 红缎旗袍在近处看是温柔如水,解人心意,新做的发型是年轻装老成,懂事和乖觉的。 等到她问他化妆品牌子,他是由衷地微笑起来,非但不见怪,还正中他下怀,他要的就 是这个,世外人间。再见她知错不语的样子,不由地怜从中来,暗暗做了决定。 在女人的事情上,李主任总是当机立断,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的。是 权力使然,也是人生苦短。晚宴之后,他说用他的车送王小姐回家。王传播不知该怎么 回答,却见众人像开道似地闪开,簇拥着他们往门外走。王琦瑶看见人们恭敬奉承的目 光,虽知是孤假虎威,心里也是有点得意的,还对那李主任有了些认识。上车时,是李 主任亲自为她开门和关门,便有一种懵懂的惊喜生起。李主任上了车坐在她身边,身材 虽不高大,可那威严的姿态,却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气势。李主任是权力的象征,是不由 分说,说一不二的意志,唯有服从和听命。李主任一路都没说话,车窗是证了窗帘,有 灯光映在帝上,一闪一闪的。王琦瑶不由猜想:李主任在想什么呢?这半天,直到此时, 王琦瑶才生出些类似希望的好奇,她想:这一天将怎样结束呢?车在马路上滑行,白纱 帘上的灯光是成串的。这个不夜城真是谜一样的,不到时候不揭晓。什么才是时候呢? 谁也不知道。王琦瑶心里是惴湍的,还是听天由命的。她似乎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为她 决定好了,想也是白想。这便是李主任,而不是程先生了。李主任是决定一切的,而程 先生则是要由别人替他决定的。汽车到王琦瑶家,李主任才侧过头说,明晚我请王小姐 便饭,不知王小姐肯不肯赏光。虽是客套的谦词,因是李主任说的,便是有权力的谦词, 是由你决定,又是不由你决定。王琦瑶慌慌地点了头,李主任又说明晚七点来接,伸手 替她开了车门。 王琦瑶站在自家大门前,望一厂那汽车一溜烟地驶出弄堂,做梦一般。那李主任是 头一回看见,他对自己却像有千年万载的把握似的,他究竟是谁呢了王琦瑶的世界非常 小,是个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荣也是农锦脂粉的光荣,是大世界上 空的浮云一般的东西。程先生虽然是个男人,可由于温存的天性,也由于要投合王琦瑶, 结果也成了个女人,是王琦瑶这小世界的一个俘虏。李主任却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 是王琦瑶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础一样, 是立足之本。她慢慢地推门进屋,楼下客堂暗着,有饭菜的油腻气,灶间倒亮了灯,是 几个串门的娘姨在切切嗟嗟,说些东家的坏话。她上楼到了自己屋里,一时睡不着,就 坐着看窗外。窗外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一臂之遥的,虽然遮了窗帘,里头的生计也是一 目了然的,没有什么意外之笔。王琦瑶想着明天的晚上,有着些莫名的憧憬。昨天的事 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想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她计划着明天穿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发型。 她敏感到李主任对她有意,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有意,便也不知该往何处用。乙。但她 心里总有一条顺其自然的信念,是可以不变应万变。她知凡事不叮强求,自有定数的天 理,她也知做人要努力的道理。因此,做什么都需留三分余地,供自己回转身心。而那 要做的七分,且是悉心悉意,毫不马虎的。 第二天,王琦瑶还是原先的发型,换一件白色滚自边的旗袍,一半家常,一半出客 的样子。妆却是化重了一些,正红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扫兴的意思,臂上挽一 件米黄的开司米羊毛衫,不是为穿是为配色。汽车还是停在前弄,那司机下车叩的门, 不轻不重的两下,一受过规矩的模样。王琦瑶走过天井去时有些慌张,那李主任虽是昨 晚才见,这时却不知何人何故,事情总有些突如其来。她坐进汽车,迎面看见李主任的 微笑,老朋友似的了。虽还是不多话,但毕竟一次熟似一次,是略为亲切的气氛。车走 在中途,李主任低头看看她膝上的手提包,指一指上面的珠子说:这是什么?王琦瑶老 实回答说,是珠子。李主任便恍悟道:哦,是这样!王琦瑶才知是逗她玩,便也一报还 一报地点了李主任手上的戒指说:这是什么?李主任不说话,拿过她的手,把那戒指套 在了她的指头上。王琦瑶又慌了,想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头,话收不回,手也抽不回。幸 好,那戒指空落落的套不住,李主任只得拿回去,说,明天去买一个。说话时车已到了 地方,是公园饭店。门口的人都像是认识他的,说道:李主任来了!便往里请。进了电 梯,一直上到十一层,早有人迎候着,领进单间的雅座,靠了窗的,窗下是一片灯海。 李主任并不问王琦瑶爱吃什么,可点的菜全是王琦瑶的喜爱,是精通女人口味的。 等待上菜时,他则随便问王琦瑶芳龄多少,读过什么几父亲在哪里谋事。王琦瑶—一回 答,心想这倒像查户口,就也反问他同样的问题。本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和他淘气, 不料他却也认真回答了一二,还问王琦瑶有什么感想。王琦瑶倒不知所措了,低下头去 喝茶。李主任注意她片刻,然后问:愿不愿继续读书?王琦瑶抬头说:无所谓,我不想 做女博士,蒋丽莉那样的。李主任就问蒋丽莉是谁?王琦瑶说是个同学,你不认识的。 李主任说:不认识才要问呢。王琦瑶不得已说了一些,全是琐琐碎碎,东一句西一句的, 自己也说不下去,就说:和你说你也不懂的。李主任却握住了她的手,说:如要天天说, 我不就懂了?王琦瑶的心跳到了喉咙口,脸红极了,眼睛里都有了泪,是窘出来的。李 主任松开手,轻轻说了句:真是个孩子。王琦瑶不由抬起了眼睛,李主任正看窗外,窗 外是有雾的夜空,这是这城市的至高点了。后来,菜来了,王琦瑶渐渐平静下来,回想 方才的一幕,有些笑自己大惊小怪,想她毕竟是有过阅历,还有程先生事情的锻炼,怎 么也不至于是这样。便重整旗鼓似的,找些话与李主任说。她那故作的老练,其实也是 孩子气的。李主任也不揭穿,一句句地回答。她问他每天看多少公文,还写多少公文, 后又想起,那公文都该是秘书写的,他只签个字便可,便问他一天签署多少公文。李主 任拿过她的手提包,打开来取出口红,在她手背上打个印,说,这就是他签署的一份重 要公文。 第三天,李主任又约王琦瑶吃饭,不过约的是午饭。饭后带她去老凤祥银楼买了一 枚戒指,是实践前日的承诺。买完戒指就送她回了家。望了一溜烟而去的汽车,王琦瑶 是有点怅悯的。李主任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来去都不由己,只由他的。明知这样,还 要去期待什么,且又是没有信心的期待,彻底的被动。以后的几天里,李主任都没有消 息,此人就像没有过似的。可那枚嵌宝石戒指却是千真万确,天天在手上的。王琦瑶不 是想他,他也不是由人想的,王琦瑶却是被他攫住了,他说怎么就怎么,他说不怎么就 不怎么。这些日子里,王琦瑶成天的不出门,程先生也拒绝见的。倒不是有心回避,只 是想一个人清净。清净的时候,是有李主任的面影浮起,是模糊的面影,低着头用眼里 的余光看过去的。王琦瑶也不是爱他,李主任本不是接受人的爱,他接受人的命运。他 将人的命运拿过去,—一给予不同的负责。王琦瑶要的就是这个负责。这几日,家里人 待王琦瑶都是有几分小心的,想问又不好问。李主任的汽车牌号在上海滩都是有名的, 几次进出弄堂,早已引起议论纷纷。王琦瑶的闭门不出也是为了这个。上海弄堂里的父 母都是开明的父母,尤其是像王琦瑶这样的女儿,是由不得也由她,虽没出阁,也是半 个客了。每天总是好菜好饭地招待,还得受些气的。做母亲的从早就站到窗口,望那汽 车,又是盼又是怕,电话铃也是又盼又怕。全家人都是数着天数度日的,只是谁也不对 谁说。王琦瑶有几日赌气想给程先生打电话,可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觉得这气没法赌。 赌气这种小孩子家家的事,怎么能拿来去对李主任呢?和李主任赌气,输的一定是自己。 王琦瑶晓得自己除了听命,没有任何可做的。于是也就平静下来,是无奈,也是迎接挑 战。她除了相信顺其自然,还相信船到桥头自会直,却是要有耐心。这是茫然加茫然的 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个茫然,等到的是什么又是一个茫然。可除了等,还能做什么? 李主任又一次出现,是一个月之后。王琦瑶已经心灰意懒,不存此念。李主任让司 机来接王琦瑶,司机在楼下客堂等着,王琦瑶在亭子间里匆匆理妆,换了件旗袍就下来 了。旗袍是新做的一件,略大了一些,也来不及讲究了。前一日刚剪了头发,也没烫, 只用火剪卷了一下梢。人是瘦了一轮,眼睛显大了,陷进去,有些怨恨的。就这么来到 四川路上的酒楼,也是雅座,里面坐了李主任。李主任握了王琦瑶的手,王行瑶的泪便 下来了,有说不出的委屈。李主任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拥着她,两人都不说话,彼此却 有一些了解的。李主任此一番去了又来,似也受了些折磨,鬓边的白发也有了些。不过, 这折磨不是那折磨,那只是一颗心里磨来擦去,这却是千斤顶似的重压在上,每一周转 都会导致粉身碎骨的险和凶。两人都是要求安慰的,王琦瑶求的是一古脑儿,终身受益 的安慰;李主任则只求一点。各人的要求不一样,能量也不一样,李主任要的那一点, 正好是王琦瑶的全部;王琦瑶的一古脑儿,也恰巧是李主任的一点。因此,也是天契地 合。 王琦瑶惯在李主任的怀里,心是落了他的,很塌实的感觉。李主任钢铁的意志这时 也化作了水。他想的是,女人这东西,是纷乱喧嚣的尘世里唯有的清音。王琦瑶却什么 都不想,有了李主任就有了一切似的。两人相拥了一会儿,李主任推开她一些,托起她 下巴注视她的脸,那脸越发像个孩子,神态也是托付和依赖,孩子似的不争气。李主任 虽见过许多女人,各路的都有,各种情形的也有,但在他这样的人事坎坷的中年,遇到 如此不明就里全心信托的女人,所唤起的似苦似甜的心情,都有着异常的征服力。李主 任再次把王琦瑶拥进怀里,问她这些日子在家里做什么。王琦瑶说在家数手指头。问她 数手指头做什么。王琦瑶就说:看你去几日才回来呀!李主任把她又搂得紧一些,心里 感叹:看她是个孩子,可女人会的她都会。停了一会儿,王琦瑶也问他这些日子做什么, 李主任说:签分文呀!两人都笑了。王琦瑶想他居然还记得那一日的玩笑,可见心里也 是存个她的。 四川路上的夜晚是要平凡和实惠得多,灯光是有一处照一处,过日于的灯光。那酒 楼的饭也是家常的,虽是油烟气重了些,却很入口。玻璃窗L蒙了人的哈气,有点模糊。 窗里倒显得暖暖融融的,滋生着一些同情。李主任松开王琦瑶,让她坐回位子上,说他 已派人去租下一套公寓,就给王琦瑶住。他会经常去看她,假如她觉得寂寞,可以有时 让母亲陪她,当然,他也会替她请个小大姐。她要愿意,可以去读大学,不读也不要紧, 反正不做女博士。说到此处,两人又微笑,想起上一回的情景。王琦瑶听他说完,本已 是严丝密缝,挑不出错的,可总也不好一口就答应。想了想说,要回去问问父母。这文 学生气的话,又叫李主任笑了,伸过手抚摸下她的头,说:我就是你的父母。这话却把 王琦瑶的泪说下来,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辛酸,一下子溢满了胸口。李主任沉默着,却 是比王琦瑶还懂得她这辛酸是从哪里来。这一类的眼泪,他不知见过有多少,虽都是一 挥而去,可光是沉淀下来的,也有一层底了,略有波澜也会泛起。当年他年轻气盛,什 么都可在手里握成燕粉。经历变了,他明白再怎么的不可一世,人都是握在一个巨手中, 随时可成燕粉,这只巨手就叫命运。因此,王琦瑶的眼泪就像也是为他流的,触动他的 心。王琦瑶哭了一阵不哭了,擦干了眼泪,眼圈红红的,瞳仁却是清澈见底,能映出人 影来。神情反是轻松些,也坚决些,好像完成了一个告别的仪式,从此就开始新的阶段, 轻装上阵了。她问,什么时候能住过去呢?李主任倒有些意外,本以为她还须再够线一 番,不料竟是干脆的。他迟疑说,任何时候。王琦瑶就说,明天呢?这一来李主任就被 动了,因那房子只是说说的,并未真的租好,只能说还得等几天,这才缓住了王琦瑶。 以后的几天,李主任几乎天天同她一起,吃饭或者看京剧。李主任虽是南方人,却 因在北平呆过,就迷上了京剧,家乡的越剧却是不能听,一听就起腻,电影也是要起腻。 京剧里最迷的是旦角戏,而且只迷男旦,不迷坤旦。他以为男旦是比女人还女人。因是 男的才懂得女人的好,而女人自己却是看不懂女人,坤旦演的是女人的形,男旦演的却 是女人的神。这也是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也是局外人清的道理。他讨厌电影,尤其 是好莱坞电影,也是讨厌其中的女人,这是自以为女人的女人,张扬的全是女人的浅薄, 哪有京剧里的男旦领会得深啊!有时他想,他倘若是个男旦,会塑造出世上最美的女人。 女人的美决不是女人自己觉得的那一点,恰恰是她不觉得,甚至会以为是丑的那一点。 男旦所表现的女人,其实又不是女人,而是对女人的理想,他的动与静,梁与笑,都是 对女人的解释,是像教科书一样,可供学习的。李主任的喜欢京剧,也是由喜欢女人出 发的;而他的喜欢女人,则又是像京剧一样,是一桩审美活动。王琦瑶是好莱坞培养大 的一代人,听到京剧的锣鼓点子就头痛的。可如今也学会约束自己的喜恶,陪着李主任 看京剧,渐渐也看出一些乐趣,有几句评语还很是地方,似能和李主任对上话来的样子。 一周之后,李主任便带王琦瑶去看了房子。 房子是在静安寺,百乐门斜对面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的短弄里,有并排几幢公寓式楼 房,名叫爱丽丝公寓。李主任租的是底楼,很大的客厅,两个朝南的房间,可做卧室和 书房,另有朝北的一间给娘姨住。细细的抽水地板打着棕色蜡,发出幽光。家具是花梨 木的,欧洲的式样。窗帘挂好了,还有些桌布,沙发巾,花瓶什么的小物件空着,等着 王琦瑶闲来无事地去侍弄。给她留一份持家的快乐似的。衣柜也是空的,让她一件一件 去填满,同时也填满时间。首饰盒空着,是要填李主任的钱的。王琦瑶走过去时,只觉 得这个公寓的大和空。在里面走动,便感到自己的小和飘,无着无落似的。她有些不相 信是真的,可不是真的又能是假的?因是底楼,又拉着纱帘,再加上阴天,公寓里暗沉 沉的,有些看不清,待到开了灯,却是夜晚的光复了。王琦瑶走到卧室,见里面放了一 张双人床,卜方悬了一盏灯,这情景就好像似曾相识,心里忽就有了一股陈年老事的感 觉,是往下掉的。她转过身就去别的房间看,却去不了。李主任就在她身后,将她抱住, 拥着她往床边走。她略略挣了几下,便倒在了床上。屋里是黑的,只有窗外传进的鸟叫, 才告诉她这是个白昼的下午。李主任将她的头发揉乱,脸上的脂粉也乱了,然后开始解 她的衣扣。她静静地由着他解,还配合地脱出衣袖。她想,这一刻迟早会来临。她已经 十九岁了,这一刻可说是正当其时。她觉得这一刻谁都不如李主任有权利,交给谁也不 如交给李主任理所当然。这是不加思索,毋庸置疑的归宿。她很清醒地嗅到了新刷屋顶 的石灰气味,有些刺鼻的凉意。在那最后的时刻真正来临之前,她还来得及有一点点惋 惜,她想她婚服倒是穿了两次,一次在片场,二次在决赛的舞台,可真正该穿婚服了, 却没有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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