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歌唱
王彪
十年前的序幕
那年头, 对小薇这样的女孩子来说, 穿新衣裳是件大事, 通常得等到逢年过节; 而且, 应付逢年过节的新衣裳其实也就那么一件。可这一天, 既不是逢年又不是过节, 小薇却穿上新衣裳了。
那是件花格子的棉布罩衫, 藏在箱底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拿出来的时候有点皱, 小薇用热毛巾蘸上水, 弄湿, 压平, 然后小心翼翼地穿上去。新衣裳弥漫出一股樟脑丸的气味, 有些刺鼻, 小薇竟然觉得非常好闻。
小薇说: “我要去看戏了, 妈。”小薇说: “我要去看戏了, 爸。”小薇对她的弟弟说: “可惜你没得看, 你还没上学呢, 你今天也没新衣裳穿。”走过街口的时候, 小薇还在说: “大伯, 大婶, 我现在就要去看戏了, 我也有新衣裳穿啦。”小薇的开心是有道理的。在小薇居住的小镇上, 看戏是件大事, 特别是样板戏, 何况这一回来的是省城的京剧团, 平常连盼都盼不到。盼不到的事情让小薇给盼到了, 小薇当然欢天喜地, 她这样一路笑着说着, 像个叽叽喳喳鸣叫的小麻雀。到了学校一看, 原来同学们也都穿上新衣裳了。
看戏的地点是在镇人民大会堂, 小薇她们排着队, 像去看露天电影似地扛着长条凳, 进入到有人看守的大门后, 就在戏台下的空地上放好了座位。大会堂只有两排靠背椅, 是供领导坐的, 这两排椅子的位置经常变动, 看戏时在前排, 看电影的话就挪到放映机前边了, 因为看戏是越近越好, 看电影则要不远不近。小薇和同学们的长条凳顺着靠背椅往后排列, 小薇人矮, 坐得比较靠前, 可这个后果后来在看戏时却暴露了出来。
坐在靠背椅中间的是公社王书记, 王书记也是个样板戏迷, 小薇和同学们都在广播里听过他的讲话, 他在讲话的过程当中, 经常要粗声粗气哼几句“出身雇农……找到了共产党, 走上了革命的路一条”之类的唱词, 说明他与样板戏里的光辉形象是有着同等的阶级感情的。王书记在演出之前讲了话, 大意是欢迎省城的京剧团来为我们进行毛泽东思想教育, 我们要学好样板戏唱好样板戏。但这次王书记没唱, 也许当着京剧团的面不好意思, 他只是带头鼓了鼓掌, 咽了口唾沫说: “其余的话我就不说了, 大家现在就开始接受教育吧! ”戏确实精彩, 比如那个演李玉和的演员, 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做工和唱腔都好极了。小薇看得入迷, 可由于王书记他们坐的靠背椅高, 小薇只能看见台上的上半个人影, 其他同学也一样, 把脖子都看酸了。后来不知是谁带的头, 有一两个同学站了起来, 这样一来, 后面的同学也全都站起来了, 最后排的几个同学, 甚至还站到了凳子上。
直到王书记喝了一声: “坐下! ”大家才陆陆续续坐下, 但过了一会儿, 又有人悄悄站起来了, 这样此起彼伏, 情形很是热闹。
也就在这时, 台上出了件事。戏正演到李玉和带着密电码, 在小摊边准备与磨剪刀的接头, 一群日本宪兵突然上来搜查, 李玉和急中生智, 将密电码藏进了饭盒。也许是那个扮李玉和的演员出了点岔, 他掏出来的竟是一本《毛主席语录》, 王书记看得认真, 他突然跳了起来, 指着台上, 大吼一声, 说: “不对! 这是《毛主席语录》, 怎么能把《毛主席语录》当成密电码了? ”让王书记这一嚷, 扮李玉和的演员呆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台下, 一时忘了台词, 手里还高举着那本大红色的《毛主席语录》。王书记干脆爬到了靠背椅上, 他越发愤怒了, “这是政治错误, ”王书记说, “把《毛主席语录》放到饭盒里面, 而且还淋上稀饭, 这不是诬蔑是什么? ”“你们篡改革命样板戏, 居心何在? ”王书记晃着手臂说。
“我们贫下中农绝不答应! ”王书记又举着拳头说。
台下一片哗然, 同学们跟着起哄, 小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个演员, 她看见那个演员的脸霎时白了,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来, 像下雨的日子窗玻璃上流下的水痕, 把他化了浓妆的面颊弄得支离破碎。
幕布飞快拉拢了, 等它再次拉开来的时候, 演出变成了批斗会。那个演员又被推出来, 倒剪着双手, 低头认罪。王书记和京剧团的工宣队队长分别站在两旁, 他们都说了话, 工宣队队长说, 他代表京剧团感谢这儿的贫下中农, 阶级觉悟高, 帮他们挖出了隐藏的阶级敌人。这个演员的历史是有问题的, 他有海外关系, 现已查明, 他是妄图利用演出反攻倒算。我们要全民共讨之, 全党共诛之。
工宣队队长讲完话, 轮到王书记讲了, 王书记只高喊了几句口号, 随后按着那个刚才还是李玉和现在成了反革命的演员的脖梗, 让他跪下。王书记说: “对付这种反革命分子, 说话是没有用的, 要用行动。”但是, 那个演员却无论如何不肯跪下, 他使上了劲, 与王书记僵持着, 像个死硬分子。王书记恼羞成怒, 抽了演员一记耳光。那记耳光十分响亮, 小薇和同学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且那记耳光把他脸上的妆也给刮掉了, 露出了一个醒目的青白色的掌印。小薇给吓了一跳, 王书记真是厉害, 他敢把省城来的人都打了, 小薇想。
那个一直没吭声的演员歪着脸, 终于开始说话了, 他说: “我不是有意的。”这让王书记更加冒火, 他又抽了一下: “你还敢吭声? ”那演员继续说: “我不是有意的。”王书记又来了一下: “你再吭声! ”那演员又说: “我不是有意的。”两人在台上重复着对话和动作, 那些抽耳光声好像是对话中间的节拍, 一下, 又一下。演员的脸越来越白, 王书记的手掌越来越红, 因为他把原本属于李玉和脸上的油彩, 全都弄到自己手上来了。
事情到王书记打酸了胳膊还没完, 总是在一声闷响过后, 那个演员仍在源源不断地说道: “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但最后, 王书记和工宣队队长还是一致找到了让他住嘴的办法, 他们决定让全校的学生排成长队, 一个个上台轮流抽那个演员的耳光, 直到他闭上可恶的嘴巴为止。
因为大多数学生的身高不够, 台上还放了凳子, 以便让他们可以居高临下地揍。轮到小薇的时候已经接近尾声了, 那个演员的脸肿得不成样子, 他变成了个面目丑陋的人。小薇胆战心惊, 爬上凳子后糊里糊涂来了一下, 她碰到了演员的下巴, 可即使这样, 那个演员仍然十分认真地说道: “我不是有意的! ”王书记没让小薇下来, 他把那本《毛主席语录》递给小薇, 要她重来。可能是小薇的力气太小了, 这一回王书记自抓住了小薇的胳膊, 跟她一道用力。小薇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随着一声呼啸, 小薇紧握着的《毛主席语录》就击中了演员, 这是成功的一击, 演员砰地摔倒了, 待小薇再睁开眼, 她看见演员躺在地上, 左手捂着耳朵, 一些鲜血从他受伤的耳孔里流了出来。
演员用古怪又绝望的眼神看着小薇, 像一条搁在岸上的垂死的鱼似的, 嘴巴动了一动, 却再也没说出那句他至少重复了两百遍的话。接着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更多的鲜血从他的耳孔冒出来, 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 把白衬衫的领子都染红了, 并且他的嘴巴里也全是血, 牙齿一片通红。后来他张大嘴, 冲着小薇哈哈大笑。
他笑着笑着, 突然又砰地摔倒了。小薇抱住脑袋, 尖叫了一声, 她的新衣裳上沾满了演员的血迹, 有点触目惊心。那个演员躺在地下还是一动不动, 气息全无, 小薇吓坏了, 只得孤立无助地一声接一声大叫。
王书记想把她拉下来, 可小薇自己摔下来了, 她的尖叫一直持续到她落地的那一刻。在这种不可遏止的叫声里, 小薇感觉到一个人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死去, 与此同时, 她也感觉到, 她的嗓子在难以承受的颤动里, 像一只点燃的爆竹一样炸裂了开来。
十年后的序幕
1984 年, 小薇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的小薇来到了省城, 在一家名叫莉莉·玛莲的酒吧打工。
现在, 小薇是个大龄未婚女子, 一个失语症患者。她的嗓子在那阵爆竹似的破裂声中, 神奇地藏匿起了声音, 后来, 当它又有了声音的时候, 小薇却已经忘掉怎样用它来说话了。
常到酒吧来的客人都知道, 这个眼睛又大又黑的姑娘是个哑巴, 或者说是个准哑巴, 因为偶尔小薇也会说上一两个单词, 如果连起来说, 小薇就又变成了结巴, 所以小薇多半情况下不说。她闭着嘴, 只有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小薇的耳朵很灵, 事实上, 谁都能明白小薇用她的眼睛说了什么。
小薇还很勤快听话, 由于这一点, 酒吧老板原谅了小薇的缺陷。老板是个文化人, 他知道小薇这样的姑娘不讨人嫌。果然, 小薇就干得挺欢, 灵巧的身影整夜在酒吧跑来跑去, 点酒水, 拿小点, 结账, 送客, 如此之类, 很快做得得心应手了, 让客人满意, 老板也满意。
终于有一天, 酒吧里来了一个人, 因为这个人的到来, 小薇又重新记起了以往一些淡忘掉的事。小薇后来想, 没有人会相信, 她, 还有那个人, 他们的过去和现在, 与一出名叫《红灯记》的样板戏有关。
那个男人是和一个女人一块来的, 他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 要了啤酒和饮料。小薇开头并没留意他们, 是那个男人叫了一声: “喂。”小薇就过去了。她走到男人跟前, 点了点头, 可男人对她的出现十分茫然, 小薇便指了指男人, 然后指了指自己, 意思是男人有何吩咐。男人马上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他挥手把小薇赶开了。
“我没叫你。”男人说。当男人第二次又叫了声“喂”的时候, 小薇又赶了过去。男人的声音太响了, 压过了酒吧的音乐声, 而且男人对面的女人一直别着脸, 看着窗外。男人只能是叫小薇, 叫小薇这样的侍者。这一回, 小薇把酒水和小点的单子递给了男人, 她认为他应该加点什么, 可男人还是跟上次一样, 朝她摇了摇手, 他有些生气地团起单子, 说: “我说过了, 我没叫你,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 ”男人说: “你难道叫‘喂’吗? 真见鬼! ”小薇退了回来, 她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古怪。当男人第三次叫“喂”的时候, 小薇站着不动了, 没有人去理会这个男人, 包括他对面的女人。后来男人停止了这样的叫喊, 他喝了口啤酒, 终于安静下来了。
小薇在忙碌的间隙再去注意男人时, 男人已开始跟对面的女人说话了, 当然, 基本上是女人在说。女人的声音很小, 态度也很冷淡, 男人伸着脖子, 侧着脸, 听起来好像很专心又很费劲。接着, 男人和女人争吵了几句, 显然是男人误解了女人的意思, 男人又很急, 他再次叫喊了几声, 女人突然不说了, 默默地瞪着他, 然后她站了起来。
“坐下! ”男人说。
女人没坐下, 相反, 她准备走了。男人冲动地想把她拉回来, 他的嗓门比刚才更高了。
“你坐下! ”男人指着凳子说。
“你给我坐下! ”男人指着女人说。女人把男人的手指轻轻移开, 随后她抓过男人跟前的酒杯, 劈头盖脑把啤酒淋在男人头上。女人做完这一切, 顺手又把酒杯递还给男人, 让他接住。
男人直挺挺地立着, 女人已经走了。男人的头发和胡子上全是啤酒泡沫, 像个不合时宜的圣诞老人。过了一会, 男人抹了把脸, 独自坐了下来, 他嘟嘟囔囔地最后叫了声: “喂……”小薇没搞错, 这一次, 男人叫的是她, 因为男人需要毛巾, 还需要再来一瓶或者两瓶啤酒什么的了。
眼下……还是序幕
谷乐清领着妻子来莉莉·玛莲, 是为了好合好散。严格地说, 称作妻子已经不太合适, 在他们面对面地坐到酒吧桌子旁的四个小时前, 他们办完了手续, 她是他的前妻了。
但是, 谷乐清仍然希望好合好散。十二年了, 不是个简单的数字, 为这十二年, 举行一个哪怕长度十二分钟的仪式, 也是必要的。
可他们还是吵了起来, 跟过去的日子一样, 他们习惯了这种争吵, 没完没了。也许他的耳疾是个原因, 他总是不明白她的话, 她也不明白他的话, 还有他的叫喊。他老害怕她听不见, 本来, 他生活的世界是微声甚至无声的, 他应该悄声低语, 但他做不到, 对他来说, 他喊出的声音仍然十分微弱, 微弱到了可以被风偷偷地带走, 就像他什么也没说一样。
由于听觉的关系, 他的记忆力也坏掉了。他记不住她说的意思, 他记住的是她的表情, 以及别的张着嘴巴晃来晃去的人影, 这让他麻木, 反过来又加深了对相互交谈的茫然与绝望。就像刚才, 他冲她喊了那么多声“喂”, 可她却别着脸, 听而未闻。他的喊声倒招来了侍者, 一个沉默的姑娘, 她接连来了三次, 第四次是为了擦掉他脸上和衣服上的酒渍, 那一刻, 他真有点同情这个姑娘了。
他拿着妻子交还给他的酒杯, 酒杯上的啤酒没有进入他的胃, 而在他的脸上流淌, 就像他过量地使用了一种名叫“啤酒香波”的洗发液。他的想法落空了, 他和妻子都没说再见。
妻子肯定说得比他多, 他现在记住的仅仅是她最后的几句话, 因为只有在这时, 妻子是把他当作有耳疾的人大声说的。一个晚上, 妻子就让他听见了这些。
妻子说: “谷乐清, 你听着, 我受够了, 我一分钟也不想跟你呆。告诉你, 你不光是废物, 你还是个废人! ”现在他又记起来了, 在妻子说完之后, 他仍然喊了一声: “喂……”直到那个姑娘出现。眼下, 小薇知道这个倒霉的男人叫作谷乐清了。她决定陪他坐一会, 男人的狼狈是显而易见的, 他不过三十六七吧, 已经开始谢顶了, 这会儿弄湿了头发, 他的脑袋看上去像冬天一样荒凉。
男人却什么也没说, 他变得异常沉默, 生硬的目光注视着窗外, 窗外在下着小雪———也确实是冬天了。小薇有好几次把视线落到男人身上, 又慢慢移开, 这样重复了无数次, 她希望男人能跟她说点什么, 或者是她跟男人说点什么, 即使是刚才的那个单词: “喂。”后来, 小薇悄悄把嘴张开来, 舌尖滑动着抵住了下颚, 她在心底里发出了这个声音, 虽然仍然属于无声, 可小薇还是听见了。小薇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 她又试了几次, 终于, 她小心翼翼又结结巴巴地喊了出来: “喂。”男人听到了, 或者是感觉到了, 他转回了脸, 哦了一声, 说: “你是跟我说话吗? ”小薇笑起来了, 她说: “喂。”男人侧着耳朵, 听了半天, 说: “你说什么? ”小薇还是说: “喂……喂。”其实她是想说“小薇”, 但这两个字的音太接近了, 小薇一慌, 反而什么也说不出了。这下轮到男人笑了, 他笨拙地点了点头, 依然侧着脖子, 说: “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的。”男人说: “我不是有意的! ”男人的神态与记忆里的迥然不同, 可他确实是那个男人, 十年前的男人。
小薇猛地抱住脑袋, 张大了嘴巴, 她想再次尖叫出来。她把眼睛也闭上了, 眼前是黑暗和无边的寂静, 这个过程可能持续了一两分钟, 当她再睁开眼, 她又听到了酒吧里的音乐声。
这时, 对面的座位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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