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歌唱
王彪
第一场
早在得知耳疾难以治愈以后, 谷乐清就明白自己是个不走运的人。开头还只是一只耳朵, 后来另一只也不行了, 它们蔓延开来的速度很快, 像一根藤上相继枯萎的两只瓜, 使他有点猝不及防。
因此, 妻子的离去是必然的, 更糟的是, 京剧团也快垮了。有那么一两年时间, 谷乐清简直无所事事, 他和妻子没孩子, 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日子形同坐牢, 像一本书上说的, 一日长于百年。也就在那时, 他喝上了酒。
他还玩上了唱片, 是胶木唱片, 旧得厉害。通常的情况下, 他不去听它, 他把唱片放在手上, 用另一只手指按在唱片的纹路上, 像唱针一样轻轻转动。这样他就听到了等待中的声音, 时远时近, 忽隐忽现。他从来不去设想是不是他在唱, 他觉得没那个必要, 他喜爱的仅仅是手指底下的纹路, 和纹路跟声音之间隐藏着的某种联系, 这就够了。
这一天, 剧团里的老李来了, 老李是来找他一块去酒吧演唱的。
老李说: “走吧, 乐清, 我弄了一支乐队, 批文和合同都有了, 一块来干一把, 我们马上就会有钱啦。”老李说: “团里的小陈、老陈、文秀, 还有阿宝, 都出来了, 他们的水平你是知道的, 阿宝本来要去做生意, 现在也不去了。你的嗓子好, 我请你当主唱。”谷乐清看着老李的嘴巴, 却没作声, 老李是个大嗓门, 他的话他是听得见的。后来, 谷乐清不去看老李的嘴巴了, 他低下头喝了口酒。
老李又说: “你别皱眉, 也别光喝酒。我知道你是瞧不起这玩艺儿, 我也瞧不起, 我老李好歹演过包公, 还演过胡传魁司令, 我老李也唱过: 想当年,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老李哼哼哈哈唱起来了, 唱了几句, 老李说: “现在唱这个顶屁用! 现在要唱甜蜜蜜, 甜呀甜蜜蜜……喂, 你到底去不去? ”谷乐清把酒杯递给了老李: “喝吧。”老李说: “我不喝。”老李重重地坐了下来, 两人都不说话, 后来老李还是把酒喝了。
“酒是个好东西。”老李摇着头说。老李起身走了, 走到门口, 老李又扭回身, 他的眼睛看着地板, 说: “剧团下个月发不出工资了, 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其实老李告不告诉是一样的, 谷乐清依然毫无反应。他在等老李离开, 他又需要一个人了。他感到耳朵有点痛, 也许它对不受欢迎的消息还是过于敏感, 这不能不让他奇怪。他都已经适应了, 可他的耳朵却无法适应, 就像枯萎的瓜还没来得及彻底烂掉一样。于是, 他举起手来, 轻轻揉了揉这两只脆弱的耳朵。
老李没看见他的这个动作, 要是看见的话就更无话可说。老李走后, 谷乐清取出了一张唱片, 这次他没用手指去摸, 而是打开了台子上的破唱机。胶木唱片旋转起来, 过了半天, 咿咿呀呀飘出一段样板戏的唱腔。
他把脑袋慢慢伸过去, 侧着脸, 让耳朵和唱片保持五公分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对他来说是最佳的, 除了听见唱词和乐器伴奏外, 他还听见了岁月留下的吱吱嚓嚓的声音。
这种声音通常比吟唱和音乐本身更打动他。他守着唱机, 因此就能发觉自己老了, 他乐意一个人时偶尔有这种发现。那情形就像他发现了另一种可以秘而不宣的幸福。
小薇今晚碰上了点麻烦, 有两个男人喝醉了, 喝醉了的男人拖住了小薇。他们要求跟她聊聊。
两个男人把小薇按在凳子上, “来吧, 小姐。”他们说。
小薇点点头, 顺从地坐在他们边上。两个男人开心起来, 一个说: “小姐, 你好漂亮呵。”另一个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小薇听着, 都点了点头, 又都摇了摇头。两个男人越发乐了, 他们以为小薇是个胆小的姑娘, 因此更加希望小薇开口了。他们醉醺醺地说了好多, 可小薇除了点头就是摇头, 两个男人奇怪起来, 直到最后小薇指着自己的嘴巴, 摆了摆手。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 异口同声地叫道: “天哪, 原来你是个哑巴! ”小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了, 她站起来, 嘴唇却动了一动。两个男人看上去气坏了, 他们一齐跳起来, 说: “这么说来, 你……你还是个聋子? 你这傻×, 你让我们白费了这么多口舌! ”小薇差点哭出来, 她憋了半天, 终于结结巴巴说: “对……对……不起。”两个男人又呆住了, 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其中的一个男人找来了老板, 他们骂骂咧咧的, 和老板吵上了。
小薇悄悄退回到角落, 酒吧里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还好小薇没有流泪, 她软软地靠在墙上, 耳朵里听着扩音机放出的歌声。那歌声是甜美的, 扣人心弦, 使酒吧里的喧闹都安静下来了。
三分钟后, 小薇又回到了吧台。第二天, 民生来看小薇。民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民生说: “小薇, 这种地方你别呆了, 这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会欺负你的。”民生说着拉起了小薇的手, 民生接着说: “走吧, 小薇, 跟我去搬砖头也比这儿强。”民生是泥水工, 他是和小薇一块到城里来的, 因此民生对小薇挺好。可小薇却把手挣开了, 她自顾自坐到了酒吧转角的楼梯上。
民生说: “你要是嫌搬砖头累, 也可以干别的, 现在城里的活多得很, 样样都比当服务员好。你这个还是酒吧服务员, 不懂的人以为搞三陪呢, 叫人听了多不舒服! ”这会儿正是酒吧最空的时候, 可酒吧里仍然有音乐, 这种音乐比起别处来要响得多了, 有时简直震耳欲聋。吧台的一角, 还摆放着钢琴和一架爵士鼓, 偶尔会有乐队来演奏, 那样会很疯狂, 不过这样的机会少而又少。
小薇仰着头, 把胳膊支在下巴, 她没听民生的话, 却听着音乐。也许由于无法说话, 小薇反而比别人更喜欢音乐, 久而久之, 酒吧里放的每一首流行歌, 小薇都能在心里唱出来了。
她真的唱了。民生说: “就这么定了, 小薇。”小薇却唱着: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这是她喜欢的歌。
民生说: “你听见没有? 小薇, 我明天来接你, 明天。”小薇还在唱。她已经不知道民生的存在了, 在想象中, 她听到了自己的歌声。因此, 当民生垂头丧气地跑走时, 她也不知道民生生气了。
这是小薇后来才想起来的。原谅我, 民生。小薇想, 我只能这样了。
那时小薇已经在楼梯下面的角落里站了老半天, 那儿在大白天也非常阴暗, 可听音乐却十分合适。是老板找到了她。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儿。”老板说。“到吧台去听吧, 小薇。”老板拍着她的肩, 又说。
酒吧是个热闹的地方, 人人都在大声说话。在莉莉·玛莲, 唯一例外的当然是小薇。
谷乐清第二次到这儿来的时候, 就感觉出来了。他坐在上次那张靠窗的桌子旁, 不过他的对面已经没有了女人。
老黑是第一次来, 老黑也感觉出来了。以前老黑常去的是歌厅、夜总会, 老黑不光是第一次上莉莉·玛莲, 还第一次上酒吧这种地方, 所以, 刚进门的时候, 老黑以为酒吧跟夜总会是一样的。老黑最初的想法是换一批小姐点歌, 他今天有几个重要的客人。
老黑就这样瞄上了小薇, 他开初认为小薇是个文静温和的姑娘, 小薇的眼睛很亮, 小薇的笑容很甜, 小薇什么都好, 而且沉默的小薇还有那么一点神秘。接下来, 老黑就想听听小薇怯生生掩藏起来的歌声了。
老黑的做法非常直截了当, 他把小薇叫过来, 对她说: “听着, 我要为我的客人点一支歌, 你来唱。”小薇怔了一怔, 老黑说: “去吧, 就唱《妹妹找哥泪花流》。”但小薇摇头了, 老黑又说: “你肯定会唱, 这歌儿现在人人都会唱。你放心, 我会付小费的。”老黑说完, 就继续跟他的客人聊天去了。过了一会, 老黑没听到《妹妹找哥泪花流》, 而小薇还站在他边上, 这使老黑有点冒火, 他说: “你怎么啦? 歌都点了你还站在这儿! ”小薇冲老黑笑了一笑, 她指指吧台, 又指指空中飘荡着的音响, 然后摇了摇手。小薇的意思是这儿不能点歌。老黑马上看明白了, 他说: “为什么? ”小薇还是摇头, 老黑说: “那儿不是有琴吗? 要是没人弹, 你来卡拉OK 也行啊。”老黑的态度十分固执, 小薇无奈, 只好叫来了老板。老板听了老黑的要求, 当即予以拒绝。老板说: “我这儿是酒吧, 酒吧里不点歌。”老黑偏偏不信, 他说: “我跑的地方也算多了, 还没听说有不点歌的, 今晚我就要点。”老黑说: “我穿得不体面是不是? 你们到城西工地打听打听, 有谁没听说过我老黑的? 你们尽管找我。”“行, 我现在听说了。”老板说, “不过点歌你得去夜总会。”老黑的几个客人都把老黑拉住, 说: “算了算了, 老黑, 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可老黑却把一大叠钱掏了出来, 老黑是不承认自己走错地方的, 他说: “怎么能算了? 你们不听, 我要听。”老黑说着又把小薇拉过来, 他把一半的钱扔给老板, 另一半的钱塞到小薇手上, 他指着小薇说: “我已经说了, 我要请她来唱。”酒吧里的人都安静下来, 他们惊奇地看看老黑, 又看看小薇。小薇面红耳赤, 她拚命朝老黑摇头, 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老黑还在说: “你唱啊, 快唱啊! ”老黑说: “你怎么不唱? 你哑了? ”酒吧里的人哄堂大笑了, 小薇把钱一扔, 就想跑开, 可老黑又牢牢地揪住了她。结果老黑和小薇在众目睽睽下扯来拉去, 直到小薇真的要哭了。
是谷乐清上来分开了老黑和小薇, 谷乐清对老黑说: “这位姑娘不会唱, 你放过她吧。”老黑这时完全气糊涂了, 他反过来揪住了谷乐清, 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唱? 她不会唱, 你会唱? ”谷乐清说: “会。”老黑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 “好啊, 你会唱, 那你来唱, 我现在就听你的。”老黑较上了劲, 按老黑的想法, 他出了钱, 今晚这儿就得由他做主。到了这份上, 老黑不想再丢脸了, 因此老黑不由分说把谷乐清拎到了吧台前面。
老黑说: “你小子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你要是不唱, 别怪我不客气。”不料谷乐清却说: “我不唱。”这回老黑是真被激怒了, 他瞪圆了双眼, 捏紧了拳头, 就在老黑准备动手的时候, 谷乐清又说话了, 他指了指那架钢琴, 说: “我不唱, 不过你要听的这种歌, 我倒着身也能弹出来。”谷乐清的话使老黑大吃一惊, 连小薇也觉得难以置信, 她怕老黑真跟谷乐清打起来, 便走过去挡在两人中间。这让老黑终于看见了小薇眼睛里可怜巴巴的神情, 这个姑娘在求他了, 可老黑仍然说: “那你弹出来, 你那样弹出来, 我还会在地上爬出去呢。”谷乐清打开了琴盖, 他背靠钢琴, 仰起身来, 反着手弹了一曲。酒吧里的人开始都呆住了, 后来一齐大叫起来, 是谷乐清的样子把他们逗乐了。小薇又惊又喜, 她捂着嘴, 愣了好半天。
谷乐清已经不肯停住, 弹着弹着, 他把身子弓起来, 屁股撅到了琴键上面, 两只手仍在灵巧地跳来跳去。他是弹疯了, 而且他还在哈哈大笑。酒吧里乱成一团, 所有的人都跑出了座位, 他们合着音乐的节拍, 又是喊又是跳, 好像经历着一场意外的狂欢。
老黑最后没有爬着出去, 这个混乱又狂热的酒吧里没人再去注意他了, 老黑是带着客人悄悄溜走的。他到走的时候才发觉, 那个被他逼着唱歌的姑娘, 可能压根儿就不会说话。
这么多年来, 谷乐清头一次感到了快乐。开初, 他还弹着一些曲子, 后来纯粹是胡弹了, 他变得随心所欲, 为所欲为。人们在向他欢呼, 为了他放肆的举动, 但他只是为他自己弹, 他没想到他会弹得那么好, 他在这个晚上真是神了。
有人请他喝酒, 他一边咕噜咕噜喝着, 手指却没停下。他看到那个名叫小薇的姑娘激动得满脸通红, 她凑近他, 结结巴巴比划着, 说: “了……了不……起! ”他没听清, 侧着耳朵问道: “什么? ”姑娘又连比带划: “了……了……不起……”这回他听懂了, 了不起, 竟有个姑娘对他说了不起。他于是冲姑娘笑了一下, “你也去跳吧。”他说。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酒吧里的人全散光了, 他一个人走出来。走到门口时, 他才发觉喝醉了, 胃在翻腾, 耳朵也痛得厉害。他又走了几步, 在不能再走的情况下, 他蹲了下来, 他开始大吐特吐, 他感到了虚弱, 并且他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有一个人将他拉了起来, 是小薇。小薇将他拉起来后, 又扶住了他, 她把他抓得紧紧的, 使他无法挣脱。这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 最后, 她朝他打了个手势, 告诉他: “我送你回家。”他不能拒绝, 也拒绝不了, 因为在出租车中, 他又吐了, 他把小薇的衣服吐得一塌糊涂, 但小薇却很高兴, 她再次打了个手势, 那意思好像是叫他再吐一下。
“吐完就好啦。”这是他想象中她说的话。因而, 他点了点头, 自作主张地回答道: “谢谢, 我吐完了。”到家后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小薇替他泡上了茶, 还替他擦了把脸。他们这样坐了一会, 小薇怕他再吐出来, 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这使他觉得应该跟她谈点什么了。
他就把胶木唱片拿了出来, 用一只手指转动着, 然后他问她: “你听见了吗? ”当然小薇是摇头的。
“没关系, ”他说, “你自己来一下。”他把唱片交给小薇, 小薇拿起来按他的样子试探着, 结果她还是摇了摇头。
“我来告诉你, 这里面有声音。”他说。小薇张开了嘴巴: “会……会吗? ”“会, 你每天摸, 就会摸出了声音。”他说。“哦。”小薇说。
他以为小薇失望了, 说: “怎么, 你不相信? ”可小薇却点了点头,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忽然嘻嘻笑出来。
他没想到小薇的笑声竟那样清脆, 他有点目瞪口呆了, 过了好半天, 他呼地站起来, 他对小薇说: “等等, 你等等。”他让她站直, 捏住了她的手, 使她的指尖抵住胸口。接着他握着她的手移动起来, 就像唱片上的唱针所做的那样, 他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长音, 那是练声时发出的吟唱: “啊———啊———啊———”“唱吧, 你能唱。”他说。小薇没唱出来, 她是张大了嘴, 可就是唱不出。他又重复了几次, 直到他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她的心脏。
“啊———”她在心脏的剧烈跳动中出声了。那一刻, 她就像触了电一样。
他又一次目瞪口呆, “你……”他说, “你的声音很好听啊! 你知道吗? ”小薇回到住处已经凌晨三点了, 可她怎么也睡不着。她还在想着谷乐清说的话, 想着这个男人乱七八糟的房间和他古怪的爱好。他可能一直醉着, 因此他的脾气不像她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坏, 他甚至让她唱歌, 这太有趣了。
还有那些胶木唱片, 旧得布满了划痕; 还有手指在唱片上若即若离的摩挲, 沙沙作响, 然而这个男人告诉她, 那就是音乐。
小薇的手指也下意识地在床单上移动了, 自外而内画着圆圈。随着这种运动, 她的脑子里又出现了一种声音, 它有节奏, 有韵律, 好像一只鸟在空气中飞翔, 使她突然意识到, 没错, 它是歌唱, 放开嗓子的歌唱。
小薇随着那声音哼起来, 开始是在心里, 慢慢地, 她发觉她的嘴巴也在哼了,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 仿佛脱离开了她的控制, 就像鸟儿扇动它的翅膀。她听到了自己的嗓音, 千真万确, 是她自己的嗓音。
小薇还是将信将疑地捏了一下嘴唇, 又拉了一下耳朵, 结果她的嘴唇和耳朵都告诉她这是真的。她把它们给弄疼了, 一直到她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她才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
最后, 是这声惊叫让她彻底明白了。同房间的姑娘们都爬起来, 她们问: “小薇, 你怎么啦? ”小薇没有回答, 她抱住被头, 捂到脸上, 狠狠地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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