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歌唱

  王彪


  
  第二场

  现在, 小薇做梦都想学唱歌了。她又来找谷乐清, 她要跟他学, 让他教教她。她要跟他说: “谷老师, 你收下我这个学生, 收下吧。”她知道这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谁听了都会觉得荒唐, 可她已经下了决心。所以, 在敲开谷乐清的房门时, 她显得异常镇静。
  谷乐清对她的出现有些吃惊, 后来, 当他开始明白她的意图时, 他差点跳了起来。他当然糊里糊涂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但那天晚上他是喝醉了, 他在醉意中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 他让她唱。他当时没有开玩笑。
  现在他却要说服她, 虽然这种说服基本上属于不可能, 差不多像是由他自己来说服自己, 但这又是唯一的方式。这样,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 他们之间就进行了一场十分奇特的对话。
  谷乐清说: “这不可能, 小薇。”小薇说: “还好, 你没说我疯了。”谷乐清说: “你明白为什么不可能, 是不是? 你连说话都很困难, 你应该先学说话, 然后……”小薇说: “可是我会唱, 我知道自己会唱。”谷乐清说: “你要找的是医生, 而我只是一个演员, 哪有叫演员干这种事的? 我说你找错地方了。”小薇说: “你收下我, 我要唱。”谷乐清说: “你是找错了地方, 我可以陪你上医院, 你要找的是五官科, 不是京剧团。京剧团是唱京戏的, 五官科才治你的喉咙。知道什么是京戏吗? 它用一种假嗓唱……”小薇说: “我不想再听酒吧里的扩音机了, 你为什么不说扩音机是假嗓? ”谷乐清说: “对了, 京戏是用假嗓唱, 虽然是假嗓, 但首先真嗓子的质量要好。”小薇说: “谷老师, 你收下我吧, 我都叫你谷老师了。”谷乐清说: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嗓子的质量要好, 对不对? 你要是还不信, 我唱给你听。”小薇说: “谷老师, 你收下吧。”谷乐清说: “好好, 我这就唱给你听。”谷乐清真的唱了, 可小薇还在说: “谷老师, 你收下吧。”小薇说: “你收下吧, 谷老师。”小薇是在心里说的, 所以谷乐清听不见, 他不知道小薇其实说了那么多, 他的耳朵不好, 他还可以听见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但他却永远无法听见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他只知道自己把要说的都说了, 他说的结果是, 小薇还在点着头说: “谷老师, 你收下吧。”谷乐清毫无办法了, 这场谈话让他疲惫不堪, 他的额头出汗, 背脊和手心也出汗, 最后, 他只得大汗淋漓地一屁股坐下来, 也跟着小薇点头了, 他说: “好吧, 不管你说什么, 我都同意, 这样行了吧? 小薇。”这回, 小薇终于说出了一个单词, 她说: “行! ”民生在一个休息天带小薇到他那儿去玩。民生是有意图的, 他想让小薇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为了这一天, 民生已等了好久了。
  民生暗恋上小薇也好久了。具体地说, 就是他们一块来省城打工的时候, 小薇的漂亮使他怦然心动, 那时, 民生就想, 要是娶小薇这样的姑娘当老婆, 他离家辛苦几年也是划算的。
  民生住的窝就在工地旁边的工棚里, 十几个人睡在一块, 看上去黑鸦鸦的一片。小薇进门后, 根本就找不着民生睡的床, 莫名其妙撞了一下, 还是民生拉着她的手, 摸黑让她坐下。
  工棚里没有窗户, 整个房子是用竹片做的, 由于是冬天, 竹片之间的缝隙都糊上了报纸。小薇像走进了一只漆黑的大箱子。
  民生安慰她说: “过一会就好了。”过了一会, 小薇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可她的鼻子却又开始难受了。工棚里弥漫着一股臭味, 有汗臭和袜子臭, 还有一些臭味小薇一辈子也叫不出名。小薇皱了皱眉, 民生马上感觉到了, 他笑嘻嘻地从床头拿出一瓶花露水, 在床的周围喷了几下。民生说: “我就知道你受不了这儿的气味, 小薇, 这是我今天特意替你准备的。”民生的床边贴着张电影明星的画片, 那明星的模样有点像小薇。果然, 民生又说了, 他说: “小薇, 你看看, 你长得还真像她呢。”明星的大腿露在外面, 在黑暗中看, 也十分刺眼。如果民生躺在床头的话, 他的脸正靠在明星的大腿上。民生每天就是这样睡的, 在这个又黑又臭的大箱子里挨着大腿睡, 小薇想。这一想, 小薇倒咯咯笑了。
  小薇的笑感染了民生, 民生就比小薇更开心了。民生是始终认为小薇需要他的, 民生有力气, 也能挣钱, 他住在这样的大箱子里只是暂时的。因此, 后来民生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摸出了一包东西, 打开来给小薇看。那是一叠钱, 民生到省城以后挣的, 民生一分也没化。民生知道小薇见了肯定大吃一惊, 民生期待的就是小薇的这种表情。
  “你都看到了, ”民生说, “我有钱。”民生这样开始了跟小薇的谈话。“我已经干了快一年了, 再干一年, 我就能攒上四万块了。”民生说。
  “再干一年, 我不干了, 我要回家, 在家里造一栋房子, 一栋三层楼。四万块不多, 可造一栋三层楼也就够了。”民生说。
  “我还要在门前造一个院子, 门后也造一个院子。这样我就有了两个院子, 一个院子种种菜, 还有一个院子嘛, 过年了摆几张桌子, 我就请人来打麻将。”民生说。
  民生说得眉飞色舞, 民生的话小薇都听清楚了, 可小薇什么表情也没有。她的手指在板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 把报纸抠出了一个个大洞, 外面的亮光透了进来, 新鲜的空气也透了进来, 小薇使劲吸了几口气。其实小薇在想, 要是以后民生造了房子, 他的房子最好多装几面窗户。可惜民生一直没说。
  民生说的是: “到了那个时候, 我民生就可以结婚啦。”小薇的心咚咚跳起来, 因为民生说着抓住了她的手。
  民生说: “小薇, 你听着, 我要娶你! ”但小薇在轻轻摇头。小薇的这个动作民生看到了, 民生却没在意。
  民生还说: “你听着, 小薇, 你要嫁给我! ”小薇又摇了摇头。这下民生有点迟疑了, 他想了一想, 对小薇说: “你为什么还摇头, 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了? 小薇。”这回小薇既没摇头也没点头。民生被弄糊涂了, 他放开了小薇的手, 又想了一想, 说: “这样吧, 小薇,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 而且你也不会说, 现在我们来最简单的, 你要是同意, 就点一点头, 要是不同意, 你就摇一摇头。”还没等民生说完, 小薇又提前开始摇头了, 她摇得很干脆, 并且不管以后民生说什么, 她都一律摇头。民生被小薇的脑袋晃得眼花缭乱, 脸憋得通红, 他灰溜溜地收好那包钱, 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最后, 民生有点不甘心地说: “好吧, 你现在摇头了, 可终有一天, 我民生要叫你点头。”出了门口, 小薇还在那儿摇头, 也许小薇的意思是叫民生不要作这样的努力了。到了这时候, 民生已经不是替自己, 而是替小薇惋惜了。
  民生说: “一栋三层楼啊, 小薇, 你不点头太可惜了。”小薇准备正式学习唱歌。这一天, 她拿着一本笔记本给谷乐清看, 本子里抄满了邓丽君的歌词。小薇把这些歌词摊在了谷乐清的跟前, 她要谷乐清教她唱邓丽君了。
  她先挑了一首《夜来香》, 拉直衣襟, 在谷乐清对面站好了姿势。可她等了好久, 谷乐清张了张嘴巴, 却没唱出来。很快, 谷乐清把那页《夜来香》翻过去了。
  “这首我不会。”谷乐清说。小薇又挑了一首, 这回是《甜蜜蜜》, 《甜蜜蜜》他总会吧? 
  “对不起, 这首我也不会。”谷乐清说。一直翻到了《何日君再来》, 谷乐清才把手拍了一下, 他说: “就来这一首吧, 这首我倒会。”谷乐清清了清嗓子, 他唱了, 可小薇马上听出来, 谷乐清其实唱得挺马虎, 而且他还显得无精打采的。谷乐清只是翻来覆去说: “来, 好花不常开……”谷乐清说: “好花不常开……来, 来。”小薇有点失望了, 但小薇学得还是十分认真, 到了这个下午结束, 小薇已经真的可以唱出那句“好花不常开了”。
  谷乐清如梦初醒, 他有些陌生地看着小薇, 叹了口气, 说: “我不喜欢流行歌, 会唱的也没几首, 现在我更加相信, 你是找错人了。”小薇却恍若未闻, 她继续唱着那句: “好花不常开……好花不常开……”“好了, 小薇。”谷乐清说, “你已经会唱了。”小薇还唱着“好花不常开”, 而且唱过了“好花不常开”之后, 她接下去又唱了“好景不常在……”谷乐清什么也不想说了。他看着小薇兴高采烈的脸, 突然感到了疲倦, 于是他又找出酒瓶, 独自喝了起来。
  在他的耳边, 若隐若现的是小薇有些生硬的歌声, 这时, 小薇已唱到“何日君再来”了。
  老黑隔了一个星期又来莉莉·玛莲了, 他来的是上午, 莉莉·玛莲还没开门。老黑这次来, 自然不是为了点歌, 甚至也不是为了喝酒, 他是来向小薇道歉的。
  老黑已经了解到小薇不会说话, 这使他对那天晚上的做法非常不满。老黑觉得, 像他这样的人, 竟去欺负一个生理有缺陷的姑娘, 这太说不过去了。因此, 老黑决定自去负荆请罪, 老黑虽然是粗人, 但老黑更是个爽快的人, 这是老黑自己的看法。
  老黑当然没有真的像古人一样负了根满是尖刺的荆条去, 让小薇来教训他, 老黑的请罪是准备带小薇到饭店好好吃一顿, 他为此还预订好了包厢。可在老黑见到小薇, 并且顺利地把她带到街上之后, 这个计划有了改变, 小薇怎么也不肯去吃饭。她拚命摇着头, 不管老黑说什么, 她都不愿再走一步了。
  老黑头一次碰上了如此无奈的事, 何况他又不能发火, 而且连用语言彼此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两人像吵了架似的站在街头, 老黑一急, 就索性抓住了小薇的手, 拉起来就跑。老黑说: “那好, 我们不吃饭了, 可我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老黑这一跑, 跑到了一家大百货商店, 他指着商店门口, 说: “行了, 到这儿总可以吧? 你们女人不是喜欢逛商店吗? 我今天就带你逛逛商店得了。”小薇没有反对, 小薇也是喜欢逛商店的, 当然她只是逛逛而已, 她完全没有要老黑替自己买点什么的打算。但事情到了后来, 已经由不得小薇说了, 在一个小家电柜台, 小薇刚对着一只袖珍收录机多看了几眼, 老黑在边上就掏出钱来了, 老黑说: “就这个, 我买了。”老黑把收录机塞给小薇, 在做这个动作之前, 老黑先说: “你不能拒绝, 我已经买了, 今天你不想收也得收下, 否则, 就是你小薇瞧不起我老黑了。”老黑说: “你愿意瞧不起我吗? 小薇。”小薇只得收了下来, 老黑的态度是认真的, 而且他已经生气了。不知为什么, 小薇觉得她有点感激老黑, 又有点怕老黑了, 老黑总是用自以为是的方式让别人接受他, 容不得任何推托。
  小薇第一次用她的声音跟老黑说了话, 小薇也是认真的, 小薇说: “谢……谢! ”“我知道你会喜欢, ”老黑说, “因为你看到收录机的时候, 眼睛都亮了, 小薇。”老黑说着得意起来了, 老黑又说: “我知道每个女人喜欢什么, 在这方面, 我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的。”也许因为有了这只收录机, 老黑的话突然多了。他们走出百货商店, 老黑还在门口转来转去, 他的眼睛注视着地面, 好像要寻找什么丢失掉的东西。他对小薇说: “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小薇摇了摇头。老黑却又不响了, 过了半天, 老黑说: “我们那儿有一支儿歌, 唱的是有一个人走到了商店门口, 他交上了好运。你猜他交上了什么好运? ”小薇还是不明白, 老黑嘿嘿一笑, 接下去说: “好, 我唱给你听。”老黑唱的是这样一支歌, 歌词大意如下: 走到商店门口头, 捡到一张五块头, 吃饱了大鱼和大肉……老黑一边唱一边笑, 他差点笑出了眼泪, 老黑说: “你听听, 这就是我那个时候的梦想, 在商店门口, 捡到一张五块头。小薇, 你能猜得到吗? ”小薇没笑, 她是能听出老黑笑声里的苦涩的, 她感到难过极了。原来老黑的过去跟她的过去一样, 因此, 小薇想, 我能, 事实上我能的, 老黑。
  这一想, 小薇就准备郑重其事地向老黑点一下头, 可老黑却忽然停住了话头, 他替小薇打开了收录机, 说: “来吧, 小薇, 我不该说这些, 我都有点背了对不对? 你还是听一支开心点的歌吧。”老黑说: “你还是个姑娘, 你应该天天笑, 天天听最快乐的故事, 你在花一样的年龄, 你有这个权利的, 小薇。”这一天, 谷乐清的耳疾又发作了。那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 事先没有任何预兆, 他被击倒在椅子上, 满头冷汗, 手和脚都麻木了。小薇吓得够呛, 还以为谷乐清出了什么事, 就忙不迭的想去叫救护车。幸好过了几分钟, 谷乐清又缓了过来。
  经过这场惊吓, 小薇决定马上陪谷乐清上医院, 但谷乐清却死活不肯去, 他蹲在地上, 埋着脑袋, 一声不吭地抽烟, 小薇打了好半天手势, 到了最后, 谷乐清才不耐烦地唔了一声。“我宁愿是个聋子。”谷乐清这样说道。
  谷乐清的回答让小薇大吃一惊, 小薇禁不住动了动嘴巴。这一次, 小薇无声的声音很快就让谷乐清听到了, 他慢慢站起来, 看着小薇, 说: “你是问为什么, 对不对? ”“不为什么, 我现在讨厌听见声音了。”谷乐清替自己回答道。
  谷乐清接着又说: “因为那不是声音, 我听到的都是这个世界的噪音, 所以我不想听, 就这么简单。”谷乐清说完再也不搭理小薇, 小薇感到有些伤心, 在许多时候, 谷乐清基本上是个不近人情的人, 而且他的想法又非常古怪, 小薇是无法说服他的。因此, 小薇在听完谷乐清的话后就走了, 她回到酒吧, 取出了平常积攒下来的一笔钱, 到街上替谷乐清买了一副助听器。小薇的想法也非常固执, 既然谷乐清的坏脾气是由耳疾引起的, 那她更应该让谷乐清听见———哪怕是像谷乐清所说的这个世界的噪音。
  小薇在第二天早上把这副助听器送到了谷乐清家里, 出乎她的意料, 谷乐清什么也没说就把助听器戴上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好奇地把弄着开关, 然后朝小薇笑了一笑。
  后来, 谷乐清戴着这副助听器去了剧团。他是去开会的, 对独处久了的谷乐清来说, 每月一次的会议还是比较重要的, 至少可以跟同事们见见面, 发几句他一个人的时候不能发的牢骚, 那样的话, 谷乐清会觉得他的心情又好起来了。当然谷乐清并不真想听到什么, 今天的助听器跟他的态度无关, 他只是对自己说, 他也不能太叫小薇失望吧。
  到了剧团, 会已经散了, 原来这个会议开了还不到十分钟。同事们都在乱哄哄地忙自己的活, 有的整理抽屉, 有的找领导谈话, 房间里人来人往, 纸屑满地, 那情形真有点像大撤退时的满目荒凉。谷乐清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也正要去找领导, 却被老李一把拖了回来, 老李说: “乐清, 别找了, 人家优化组合, 有一半的人要分流, 再怎么着, 也轮不到你的。”谷乐清到这时才明白剧团又改革了, 这回看起来比以往要彻底得多, 因为优化不到的, 很可能要作下岗处理。老李说完, 拍了拍谷乐清的肩, 意思好像叫他好自为之, 接着老李就拉着老陈、小陈还有阿宝他们走了, 老李的乐队现在搞得挺像回事儿, 他是用不着替这些麻烦担心的。
  谷乐清呆呆地在自己的桌子边坐下来, 他没去整理抽屉, 按照平常的习惯, 他只是想静一静。但他却忘了一件事, 今天与以前不一样, 今天他的耳朵上还戴着助听器, 这样他就听见了原本听不见的声音了, 而且那些声音都是在偷偷议论他的。
  一个同事说: “这下老谷完了, 以前就是聋一点, 还好跑跑龙套, 现在谁敢聘他啊? ”另一个同事说: “也不是聋不聋的问题, 他这人一点用都没有, 又犟得很, 老以为自己过去有多少红, 是个大明星, 我看哪……”他指了指脑袋, 又说: “我看是这里不行了, 没治喽! ”两个同事都连连摇头, 似乎再也无话可说了。谷乐清拍了下桌子, 猛地站起来, 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他的手指已经指住了两人的鼻子, 嘴巴也动起来了, 但很快, 他又把手指缩了回来, 嘴巴也闭上了, 他像突然失去了记忆似的茫然站立着, 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行动。两个同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尴尬极了, 直到他又突然垂头丧气地退出去。
  谷乐清出了剧团大门, 来到大街上, 他马上又听到了街上热闹的喧哗声。他的愤怒于是再次聚集起来了, 这次他终于找到了生气的对象, 该死的噪音, 他想。这一想, 他就不假思索地把助听器掏出来, 狠狠摔在了地上。
  助听器滑出好远, 塑料外壳裂开了一道缝隙, 像一个垂死的人露出了花花绿绿的内脏。谷乐清正要上前再补上一脚, 却发觉一根电线还揣在怀里, 如同一条与生俱来的脐带一样不肯断开。谷乐清怔了一怔, 心里边不由一阵发酸。
  “我本来就不该听见, 因为听不见的人是没有痛苦的。”后来, 谷乐清捧着摔碎了的助听器, 一了百了似的这样对自己说道。
  晚上, 小薇准时来上唱歌课, 她首先发现谷乐清没戴助听器, 接着, 她还发现助听器破了。这个发现让小薇吃了一惊, 但小薇没有责怪谷乐清, 她只能责怪自己, 有时候, 让一个听不见的人听见一些东西其实是不幸的, 正像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却学会了唱歌一样。
  谷乐清的脸色十分难看, 好像大病了一场, 酒也不喝了, 他闷头生气, 始终对小薇不理不睬。唱歌课已经无法进行了, 可小薇坐着没走, 她知道她应该跟谷乐清说点什么, 或者换句话说, 她应该安慰谷乐清。她是认真的, 她不愿意看着他这样, 这一切也许跟现在的她无关, 却跟十年前的她有关, 为了这个, 她也不能不说了。
  小薇最后是用唱歌来说的, 她唱了好多歌曲, 有邓丽君, 有齐豫, 还有苏小明和朱明瑛, 她把她知道的都唱了, 那神情就像是她为谷乐清举办着一个独唱音乐会。
  谷乐清埋头倾听, 也可以说根本就没听, 他的目光散乱无神, 脑子空空如也。然而, 可能小薇唱得实在太响, 他的听觉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应, 虽然小薇的歌声经过病痛的过滤, 在他听来微弱极了, 如同一件让时光搓洗过的旧衣裳, 若隐若现地飘在远远的微风里。但最微弱的飘动也是一种声音啊, 他无法拒绝, 小薇也不让他拒绝。后来, 他的目光又凝聚起来了, 变成了两个光点, 他把这两个光点投射到小薇脸上, 他于是看到了小薇脸上生动的光辉。
  小薇把该唱的都唱了, 她只剩下了最后两句歌词, 现在小薇要做的, 就是不断重复这两句歌词。
  小薇唱的是: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谷乐清又把脸别了回去, 小薇不懈的努力使他难受, 可在他的脸转移方向的时候, 小薇也跟过来了, 她又站在了他的对面, 眨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对着他继续唱道: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那架势, 小薇是打算唱到天亮的了, 不管谷乐清躲到哪儿, 她都要面对面对着他唱: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谷乐清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 把自己的眼睛对着小薇的眼睛, 他这样定定地看了她好几分钟, 他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他眼眶流了下来, 这一刹那间他产生了奇妙的感觉。他朝小薇点了点头, 随之如释重负了。
  “好了, 我没事了。”谷乐清说。小薇收住了最后一个音, 她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谷乐清, 嘴巴仍然张开着, 似乎随时准备着再唱几句。谷乐清却真的笑了一笑, 又说: “你的意思我听懂了, 谢谢你, 小薇。”小薇也想笑, 她抓住了谷乐清的手, 抓得很紧。谷乐清让她抓着, 心里充满了快乐。“你是个好姑娘, ”谷乐清说, “真的, 我说的是实话。”小薇却突然哭了出来, 她趴在谷乐清肩上, 轻轻抽泣着, 显得十分委屈又十分快乐, 一只手狠狠捶着他的后背。她用的劲是那么大, 谷乐清被她捶得摇来晃去, 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好了, 好了。”谷乐清说。这时候, 小薇突如其来地产生了说话的欲望, 她要用她自己的语言, 说出自己的想法, 而不是借助别人的歌词。这个欲望非常强大, 像山洪爆发一样冲击着她的喉咙, 使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小薇于是放开了谷乐清, 走到桌子边上, 捡起那只摔破了的助听器, 拿出胶布仔细地将它粘拼起来。
  幸好助听器并没摔坏, 小薇拼好后, 它又可以使用了。小薇便把助听器替谷乐清戴上, 然后她站到他身边, 凑着他, 像大声呼喊那样说出了她想说的。
  小薇说: “我……我不……走了。”是的, 小薇是说她不走了, 她要留下了, 在这个不再悲哀的晚上, 她, 还有谷乐清。
  谷乐清吓了一跳, 破损的助听器发出一阵蜂鸣, 尔后是一阵尖叫, 谷乐清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响亮的声音, 他的耳孔震动起来, 一下子痛得厉害, 简直痛到了骨髓里面。一切都太奇怪了, 助听器似乎放大了几十倍, 小薇的这种声音仿佛带上了重量, 像锤子似的敲击他, 使他病弱的耳朵以及脑部的神经猝不及防, 又难以承受。
  偏偏就小薇的这句话, 偏偏就注定在这一个时刻, 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谷乐清疼得脸都抽搐了, 他摘下助听器, 本能地掩住了耳朵。小薇还以为谷乐清没听清, 她又喊了一句: “我……我……不走……了! ”谷乐清这回倒真是什么也没听见, 疼痛蔓延到全身, 使他四肢发冷, 他茫然无措地缩起来, 抱紧了脑袋。
  谷乐清反常的样子让小薇愣住了, 她感觉到了谷乐清的痛苦和麻木, 这种感觉令她绝望。现在她明白了, 谷乐清不喜欢她, 他对她心里的呼喊完全无动于衷。
  谷乐清还像雕塑一样呆坐着, 木无表情。小薇转身跑走了, 她冲出门去, 一口气跑到了街上。
  一辆卡车开过来, 巨大的轰鸣在一阵急刹车中戛然而止, 小薇怔怔地收住了脚步,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定了定神后, 才发觉卡车前面半米远的地方, 站着的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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