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好
小刘是县长的右手,但不是左臂右膀的右手。只有几位副县长才有资格被叫做
县长的左臂右膀,小刘只是一般干部。这地方老百姓在一旁叫领导为舞左手的,那
么当兵的自然就是动右手的了。小刘是政府办写材料的,县长大会小会上的同志们
加冒号多出自他的手,小刘就是名副其实的右手了。尽管小刘起草的稿子还需政府
办向主任把关才算数,但谁都知道这几年李县长真正的右手是小刘。替县长捉刀本
是件值得荣耀的事,可右手毕竟只是当兵儿的,所以听别人说他是李县长的右手,
他心里的味道也说不清楚。
李县长对小刘好像也还满意,但李县长马上要调到别的县任县委书记去了。今
天,政府办向主任同几位副主任设宴为李县长送行。小刘给李县长写了几年报告,
劳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请了,这是一种殊荣。气氛自然热烈,大家轮番给李县长敬
酒。李县长海量,有敬必喝。况且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大家共事几年,不容易啊。
李县长不论接受谁的敬酒,都要说几句热乎话,算是对下级的临别寄语。敬酒也有
个次序,向主任打头,接着是几位副主任,小刘当然到最后才有资格敬酒。李县长
客气了几句,说,小刘工作态度认真,文字仍须提高。这话听起来像中山先生遗嘱: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领导同志肯定一个下级,不能讲过头话,那样不利
于同志进步,对下级文字功夫的评价更要留有余地。文章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有一个
标准,天下没有一个天才的语文教师敢斗胆给学生的作文打满分。领导同志更应注
意,若是讲下级的文章很不错,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领导哪有不行的呢?不行还要
管你?小刘想想这些道理,便觉得李县长对自己的评价是不错的,心里也就高兴。
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见他红光满面,问他有什么好事这
么高兴,小刘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开,自得地敲着沙发靠背,半晌才慢悠
悠地说,李县长说话很贴心,对我的评价不错哩。便把李县长在酒席上说的原话告
诉了小文。小文听了却风凉起来,说,你就受宠若惊了?他讲你不错,这几年给你
提过一级半级没有?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爬格子,最后就得这么一句话,就这句话都
还是一分为二,功过各半。他一拍屁股走了,你再激动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这些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太伤小刘面子了。夫妻间有时是无道理可
言的,小刘明知不该发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嚷了一通。小刘一嚷,小文就笑,说,
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
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员啊,现在我就来为你服务吧。小刘轻轻拧了小文的
脸蛋儿,说,就奈何不了你这张嘴!说着,便满怀了爱意,伸手揽过小文就要亲热。
小文嘴巴努向里屋,就挣脱了。保姆红妹子正在里屋哄儿子刚儿睡觉。
小文清了衣服出来,附在男人耳边说,我也洗个澡算了,我俩一起洗。小刘听
了就咬着嘴唇儿笑。
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一关,小文就扑向男人,轻轻一跳,双腿夹在男人腰
间。小刘就这么搂着女人,进了卫生间,将衣服放好,再关了门,打火开水。试试
水温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莲蓬头下。小文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会儿,双脚
才滑到地上来。
小文身子依着男人,替男人搓背。搓着搓着,小刘就来事了,非就地解决不可。
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搂了起来。
水龙头仍开着。两人疯过之后,发现壁上挂的衣服全弄湿了。小文怪小刘,你
呀,一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小刘说,管什么?别人是阅尽人间春色,我跟自己女
人怎么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床之后,小文柔柔地偎着男人,说,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官。我们文家祖祖
辈辈是皮鞋匠,不照样过日子?轮到我当了教师,家里人认为我为他们争了大光。
小刘说,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我家世代务农,爷爷活到九十五岁,爸爸今年七十
岁了,力气比我还足。小文说,是嘛,人要随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当官的,把你
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好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说着就抱着男
人温存起来。小刘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间浮华。
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小刘便回报女人深长的亲
吻,恨刚才疯劲儿不用在浴室就好了。这会儿不疯一回真对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
人。小文却双腿夹住了男人,说,不准来,不准来,你不要命了?今后不准你随行
就市了,仍旧搞计划经济。小刘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会儿,也不再油了。
过了几天,新任县长到了,姓张,外县调来的。张县长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与政
府办的同志一一见面。向主任介绍一位,张县长就同一位握手,说声哦哦,好!同
小刘握手时,哦哦好之后多说了句笔杆子,好,并拍了小刘的肩膀。似乎张县长这
一拍有舒经活络之效,小刘顿时浑身爽快异常。直到整个会见结束,小刘才有暇细
细琢磨刚才同张县长握手时的情景。张县长特别地叫他笔杆子,还很亲切地拍了他
的肩膀,看来自己给张县长的第一印象不错。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两口子一起忙做晚饭,红妹子带着刚儿玩。小文问,听说新来的张
县长上班了?小刘说,是的,今天到办公室同大家见了面,人还不错。小文笑了笑,
说,你真有味道,说什么人还不错。这算什么评价?评价领导吗,调子太低了。把
他当普通人评价吧,结论又下早了。小刘叹服小文的精明,说,唉,在外面别人都
说我聪明,写文章来得快。怎么一到你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比你少长了三张嘴。小刘
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张县长握手之后的感受,只想表现得平淡一些。
可这个女人呀!小刘觉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刘并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鲁钝,
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的。
小刘越来越感激小文的开朗和淡泊,这让他回到家里心情更加轻松。如今哪,
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许是男子汉最幸福的事了。小刘在家解了领带,趿着拖鞋,松
松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点儿想撒娇的味道。这也满足了小文的爱心,她是一位
母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怀里,丈夫和刚儿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刘一旦跨出家门,立即绷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紧的,
右手摆得很风度,见人打那种很官味儿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见到张县长,笑着喊声
张县长好。张县长也亲和,回声好,或应声哦。
今天召开县长办公会,重点研究财政问题。这样的会议,小刘都被叫去听听,
掌握掌握情况。这是张县长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县长办公会,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很严
肃认真。财政、税务等部门负责人发了言,几位副县长也发表了意见。张县长最后
讲,原则同意大家的意见,将同志们的意见归纳成几条,算是拍板。张县长着重讲
到个体税收和其他零散税收的征收问题,说这是过去一段多有忽视的一大财源,一
定要抓紧。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谁知小刘一听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忍不住想笑。这场面是万万
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刘紧抿着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记得心理
学老师说过,这样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觉出自己的脸在慢慢作莲花状,
急中生智,忙低头端起茶杯喝茶,一来借来掩饰,二来想用茶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
笑冲落肚子去。这该死的笑呀,宁可让它通过肛门化作臭屁放出来,也切切不可从
嘴巴里吐出来!
真是背时,茶刚进口,却被一阵爆发性的笑喷了出来。这下不好了,小刘不敢
抬头,只觉得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挨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张县长继续讲下
去。这时,小刘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湿了,样子极狼狈,身子却在冒汗。
散会后,小刘隐约听见张县长轻声问向主任,穿蓝西服那个小伙子是谁?向主
任告诉他,是小刘,办公室搞综合的,这几年县长报告都是他执笔。
小刘身子更加冒汗了。自从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为张县长对自己第一印象不
错,每天碰见都热情地打招呼。哪知道县长大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一直在自作
多情。今天可好,却叫张县长这样认识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刘准备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为什么了,就坐在了向主任办公
桌对面。向主任脸色不好,问,你在会上笑什么?小刘说,不笑什么。向主任更加
不高兴了,不笑什么你笑什么?嗯?嗯?向主任嗯了好几声,好像硬是要嗯出个水
落石出。小刘只好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忍不住就笑了。向主任批
评道,开会不用心,思想开小差。什么事这么好笑?你讲讲,你讲讲!小刘哪敢讲
什么笑话?却讲了更不该讲的话。他说成年人的注意力集中最多三十分钟要跳跃一
次,小孩子注意力集中时间更短一些,这是心理学原理。向主任发火了,嚷道,我
说你是读书读多了!
小刘回到家里强打精神,却瞒不过小文。小文问怎么不舒服了?小刘硬说没什
么,只是累了。小文看他一会儿,说,不像是累了,你一定有什么事。
小刘死活不肯讲,小文也不多问了。小刘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小文就认真起
来了,说,这你就没用了。哪怕天大的事,饭要吃饱。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坐牢,
我天天送饭,你杀了头,我为你守寡。小文说罢,去厨房弄了一碟酸蒜苔来。这菜
很开胃,小刘最喜欢吃的。小文硬盛了一碗饭端给小刘,说,你当药吃也要吃了。
小刘鼻子发酸,这女人太贤德了。他只得勉强吃了这碗饭。
小文哄孩子似的搂着小刘睡。小刘情绪好些了,小文问,到底有什么事?让我
也为你分担一下。小文真的这么当作一回事问起来,小刘又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
的事,说出来,反让小文好笑。是的,什么事?不就是笑了一声吗?犯了哪一条?
这么一想,也真的没有事似的,说,是没什么事,是没什么事。小文不相信,知夫
莫如妻。没事你回家时脸都是白的?小刘不肯承认脸白,硬说外面风大,冷。小文
温柔地开导了好一阵,小刘才说,今天下午开县长办公会时,张县长正在讲话,我
却突然大声笑了,茶水喷了一地,自己的衣服也湿了。我头都不敢抬,知道大家都
望着我。张县长起码十秒钟没有讲话,那十秒钟比十年还长。下班后向主任又找我
谈了话,问我笑什么。向主任很生气。
小文也觉得他笑得荒唐。人家张县长会怎么想?这有犯领导尊严,是你们官场
的大忌哩。是啊,你笑什么?小文又问。小刘说,不笑什么。不笑什么你发神经了?
小文也有些不快了。小刘只得说,我当时想起了一个笑话,就忍不住了。小文责怪
他,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孩子样的,什么笑话那么好笑?就让你忘乎所以了?
说出来我听听。小刘不肯说。小文问为什么不肯说?小刘说,有个笑话,说是新婚
夫妻白天听见腌菜坛子冒气泡的响声,就想起夜里的事,忍不住好笑,新娘子还会
脸红。小文拧了小刘一把,说,你当时吓得要死,这会儿正经问你你又在开玩笑。
小刘说,不是开玩笑,我当时想起的那个笑话也是这一类的。比这个还粗俗,真讲
不出口。小文偏要他讲出来,说,夫妻之间粗的细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更粗的讲不
出口?小刘无奈,只得讲了。原来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无聊,炮制了许多稀奇
古怪的笑话,被大家戏称为寝室文化。最经典的笑话,是全寝室集体创作的。假设
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汇聚起来到底有多少?中文系的数学都不怎么好,七八个脑
袋凑在一起,在一张大纸上加减乘除,最后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竟同长江的流量
差不多,那才真叫做白浪滔天哩!今天张县长讲到滴水成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
这个笑话了,怎么也忍不住笑了。小文哭笑不得,说真无聊,你们男人真无聊。小
刘说,是无聊,这么个笑话,我怎么敢同向主任讲?
小文骂了一阵无聊,说,你笑过了就笑过了,再去哭一回也白搭。不要再作任
何解释,让时间来冲淡它。小刘也觉得只有这样。不过这一笑,虽然摆到桌面上不
算个事,放在人家心里只怕又是个大事了。现在还有谁愿意把事情放到桌面上来?
所以小刘心里终究不踏实。
这以后,小刘很注意张县长的脸色。远远地见了张县长,他就脸作灿烂,双目
注视,期待着同张县长的目光相遇,再道声张县长好。可张县长的目光不再同他相
遇了,他那句张县长好就始终出不了口。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县长好在小刘肚子里
快沤臭了。他想自己在张县长心目中的印象怎么也好不起来了。
马上要开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小刘下决心抓住这次机遇,把张县长的报告写出
水平来,改变一下印象。他一边很认真地搜集资料,一边等待张县长召他去面授机
宜。这样忙了好些天,总不见张县长找他。最后向主任找了他,转达了张县长的指
示。向主任要他按张县长指示精神,先弄个详细提纲出来。小刘忙了一天一夜,弄
了个自己很满意的提纲。向主任接过提纲,说,放在这里吧。又过了几天,向主任
把提纲给了小刘,说,先按张县长的意见动笔吧。小刘一看,见张县长只对提纲作
了小改动,批道:原则同意此提纲,请向克友同志组织起草。提纲顺利通过,小刘
心里欢喜。可张县长批示不提小刘半字,他又不太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革命工作还得干。小刘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艰苦劳动。
奋战了四昼夜,终于拖出了初稿。交稿那天,他头发也不梳就出门上班。小文
说你头发都不梳一下?他一边用手胡乱地理了一下头发,一边匆匆走了,说来不及
了,来不及了。小刘其实是最讲究发型的。
径直到向主任办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过稿子,说辛苦了。
见小刘满头乱发,又关切地问,昨夜又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刘笑笑,说,
没什么。这几个晚上都不怎么睡,还挺得住。今天小刘是有意不梳头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着张县长的意见,这比当年等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紧
张。偏偏张县长这几天很忙,上面来了领导,要汇报工作,要陪同视察。不知张县
长有时间看吗?眼看着会期近了,到时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来,时间又紧,
那不要整死人?这样的事不是没碰到过。
向主任终于将稿子给了小刘,说,按张县长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只见张县
长批示说,总体上可以,有几处要做修改,最后一部分要大动。请克友同志组织认
真修改一次。
这算是万幸了,小刘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最后定了稿。张县长批示:同意付印。
报告是否让张县长十分满意,小刘心里没有底。但这次起草报告,对改变他的
印象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张县长的批示批来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刘的存在。他
小刘的一切辛劳对张县长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见了张县长,他照样还得笑哈
哈,尽管张县长并不曾注意他笑得怎么好看。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
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拨,又能怎么样?小刘也
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
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
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
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
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揉醒小文,说,让我玩一下吧。小文说,你昨天才来的,这样不好,叫你
骨髓都要空的。小刘叹道,实在睡不着,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小文爱怜地摸一
模小刘的脸,顺从地脱了内裤,说衣就不脱了,冷。小刘心想将就点算了,就说好
吧。小文伸手到下面一摸,说,你这么软软的怎么来?小刘无奈地说,就看你有没
有本事让它坚挺了。小文便闷在被窝里,一边遍体亲吻小刘,一边抚弄着那东西。
看着看着小刘就来事了,小文就趴在小刘身上,说,让我先在上面玩一会儿吧。小
刘闭着眼睛,一腔悲壮的心思,说道,你玩吧。
小文半眯着眼睛,在上面如风摆柳,舌头儿情不自禁地吐了出来,来回舔着自
己的嘴角。
这时,小刘突然浑身一颤,一把搂紧了小文,粗声粗气地说,我要你脱脱脱了
衣,脱了衣,我要你一丝不挂,一丝不挂,我要个精光的宝贝儿,不要一丝异物,
不要一丝异物……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嚷着,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小文的睡衣。
完了之后,小文搂着小刘,呵护小孩一般,说,好了,现在闭着眼睛,好好睡
吧。
小刘将脸紧紧偎着小文的乳房,一会儿,竟暗自流起泪来。说不清是感激小文
的温柔体贴,还是为自己伤心。他多想就这么偎依着,衔着甜甜的乳头睡去啊。可
仍然睡不着,也许是神经衰弱了。但怕吵了小文,就强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小文醒来,见小刘夜里一直贴着自己的胸口酣睡,内心一阵甜蜜。她动情地抚
摸一会儿男人,再轻轻起床。
小刘弯在被子里又一次鼻子发酸。女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准备早餐去了。
多好的女人呀!小刘真想叫回女人,仍旧搂着睡,不吃不喝,永远不起来,管他什
么县长省长!皇帝老子都不管!
可是今天还得去上班。
政府办值班室二十四小时得有人值班。白天是返聘的两位退休老同志轮流,晚
上由办公室全体同志轮流。今晚轮到了小刘。值班室晚上很热闹,在那里玩扑克、
下棋的都有。张县长有时也来下几盘棋。张县长棋艺不错,小刘好几次听向主任这
么说过。向主任曾拿过县直机关象棋大赛冠军,他的评价应是权威。张县长一般也
只同向主任对奕,多半是向主任输。其实小刘棋很精,只是在机关里从未露过锋芒。
今晚值班室亦然集者如云,打牌的开两桌,看牌的围了两圈。小刘当班,原则
上不可以打牌,只在一旁看。这时,张县长来了,喊声有人下棋吗?目光却在屋内
环视。小刘明白他在找向主任,向主任晚上一般都会来看一下。在场的好像没有谁
敢应战张县长,都陪笑着等待有人出面应付。小刘是当班的,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
主动招呼一声,便说,我来领教一下张县长棋艺如何?张县长这才望了一眼小刘,
说,你的棋怎么样?小刘一边摆棋,一边谦虚道,学习学习。刚摆好,向主任剔着
牙进来了。小刘便谦让,向主任来?向主任摆摆手,说,你来吧,你来吧。于是小
刘便同张县长对弈起来。张县长说,跟我下棋要认真啊,不准马虎了事。小刘点头,
牢记牢记。向主任自然站到了张县长一边,成了张县长的啦啦队。张县长每走一着,
向主任都要叫一声好棋,并做出简短评点。好棋!张县长,你这马同那车形成犄角
之势,让他的炮和象动弹不得。对,好棋!你这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棋好
棋!你这车进可攻,退可守。慢慢地围过好些人来观阵,没有一个人叫小刘好棋。
小刘发现张县长的棋真还可以,但没有向主任吹的那么神。既然张县长指示他要认
真,他就使出浑身解数。战了若干回合,向主任最后喊了一声好棋,哎呀呀!张县
长败北。张县长宽厚地笑笑,年轻人不错,后生可畏呀!小刘不好意思说,张县长
棋锋犀利,咄咄逼人,我是侥幸获胜,侥幸侥幸。张县长说声哪里哪里,就走了。
向主任送到门口,不再玩一会儿?张县长说,不了不了,还有事。
向主任回来,说,小刘不错嘛,让我来领教领教。小刘一听这话中有话,心里
就发怵。向主任一言不发,只把棋子摔得砰砰响。走了几着,小刘就发现向主任棋
术果然老道,并在张县长之上。下棋的气氛好像不对劲,观阵的人便阴一个阳一个
地散了。只剩老肖一人坐在一旁看报,并不关心这边的棋局。二人一共下了三局,
小刘只险胜一局。最后向主任将棋盘一推,说,年轻人,谦虚点。说罢就走了,好
像谁得罪了他样的。
时候不早了,打牌的人也都散去,只有老肖还在。老肖诡谲一笑,说,小刘你
看,原先你同张县长下棋时,向主任一口一个好棋。我容他不得,我在一旁打正字
作记录,看他到底能喊多少声好棋。你数数,他一共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最后张
县长还是输了。小刘见老肖原来还这么幽默,忍不住笑了。到了老肖这个年纪,对
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得罪了谁。换了别人是不敢同小刘说这些的。
不过你的确不该赢张县长的棋。老肖说。
老肖走后,小刘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悔不该同张县长下棋,更不该赢。向主任
都不敢赢张县长的棋,你小刘算老几?吃了豹子胆了?
一个人睡在值班室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唉,若是小文在这里,他真会伏在她
怀里哭一场。
春节将至,机关开始办年货。今天拉来了一车鱼。自然先挑一些大个的给县领
导,这个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有条大鲤鱼,一称竟有三十五斤,像头小猪。大家
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啧啧称奇。这条鱼当然非张县长莫属,可是管后勤的
李副主任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合适。因为这鱼肚子鼓鼓的,估计光鱼子就有好几
斤,张县长买了划不来。最后李主任说还是给张县长选几条没有鱼子的。这样一来,
那条大鱼竟被大家冷落了。你也来提一下,他也来提一下,都觉得买了吃亏。小刘
心想,鱼子虽然味道不好,营养却很丰富。最近母亲说头晕,小两口正准备接老人
家到城里来调理。不如买了这条鱼,给母亲熬些鱼子汤吃。小刘说,大家都不要,
我买了算了。
小刘驮回这么大条鱼来,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放在浴盆里开膛破肚,浴盆都
放不下。鱼子果然很多,取出两大海碗,足有六七斤。这鱼现在还舍不得吃,只用
盐腌着,过几天再取出来,熏成腊鱼,过年时分送两边老人家。老人家只怕这辈子
都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两口子一商量,明天就去乡下接两位老人来。
小文学校已放了假,第二天就搭班车去乡下。小刘走不开,还得上班。一到办
公室,老肖就将小刘叫到一边说,你昨天不该拿那条鱼。小刘莫明其妙。怎么了?
大家不是都不要吗?老肖说,这些人患得患失,那条鱼你一拿走,有人就后悔了。
你也不兴想事,就是张县长不拿,也轮不到你呀!老肖见小刘不知所措的样子,又
安慰道,拿了就拿了,这些人的名堂,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刘鱼还未吃,却如鲠在
喉。
老人家见儿媳接他们了,喜滋滋的,将自家养的大白鹅宰了一只,随儿媳进城
来了。”
小文找了一位熟识的中医,看了母亲的病,开了些中药。中医说,鱼子同这中
药一起熬,治老人家头晕最好不过的。小文将鱼子分成好几份,放在冰箱里,一回
熬一点,叫老人家每餐吃一小碗。父亲不肯吃,说自己硬朗得很,留着母亲吃。小
刘不想败了大家的兴,便不把老肖讲的话告诉小文。
母亲吃了一个星期鱼子药汤,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鱼子果有这等奇效,
小刘小文很高兴。小文说,当然啦,鱼子酱西方人可是常吃哩,看外国电影不常听
说?小刘问,这鱼子到底是鱼精还是鱼孵?小文说,是鱼孵,鱼精俗称鱼白。说到
这里,小文猛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你在外面也讲了那个笑话?小刘一时反应不过
来,反问,哪个笑话?还有哪个笑话?不就是全世界男人同时什么那个笑话。小刘
好生奇怪,我没有讲呀,又怎么了?原来小文在外面听人说,政府大院里的干部闲
得无聊,用计算机计算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到底有多少。小刘摸不着头脑,怎么
也想不起自己同别人说过这笑话。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就有些可怕了。
母亲熏腊味很里手,将鱼和鹅放在阳台上,文烟熏烤,小心照管。腊鱼腊鹅熏
好了,鱼子汤也吃完了。两位老人硬要回乡下去,留也留不住。临走时,母亲抱着
孙子刚儿问,宝宝说腊鱼给谁吃?刚儿说,给爸爸妈妈吃。还给谁吃?给爷爷奶奶
吃。还给谁吃?给外公外婆吃。老人家乐陶陶的,亲着小孙子。小文告诉刚儿,宝
宝说刚儿过年给爷爷奶奶送大腊鱼回来。刚儿便把妈妈的话学一遍。
如今像小文这样孝顺的儿媳的确不多,小刘为自己家庭的天伦之乐而备感欣慰。
家和万事兴,真正幸福的家庭往往是清贫之家,管他什么功名利禄!近来小刘两口
子常常议论这样一些话题,心情就特别好。
可人的好运一来,你躲都躲不脱。小刘把什么都想淡了,向主任却找他谈了话,
组织上考虑,小刘工作不错,能力不断提高,准备给他加点担子,拟任政府办副主
任。向主任说,办公室党组研究时,专门征求了张县长意见,张县长也认为小刘不
错。不过现在不是正式谈话,先打个招呼,今后工作要更主动些。不久县委常委会
就要研究。
这大大出乎小刘的意外。他同小文讲,小文却不怎么奇怪,凭你们办公室年轻
人现在的力量格局,也只有你上合适些。不过从这件事上你也要明白一些道理,不
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容易,何不放松
些?小刘说夫人言之有理。
小刘再见到张县长时,心情完全变了,但张县长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
示。小刘注意到,张县长不像刚来时见人就打招呼了,总是很严肃的样子。设身处
地一想,小刘也理解了张县长。张县长刚来时,认得的人不多,见面就打个招呼。
现在,他认得的人多了,大家也都认得他。碰到所有认识的人都要点头致意,那么
张县长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一样?再说,一县之长,太随和了,总不见得好。
小刘对向主任更是感恩戴德。向主任只是要求严格些,有时批评人有些过头,
人却是个好人。小文却不以为然,她说人嘛,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做人要恩
怨分明,人家对你有思,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好歹不分。小刘说那当然。既然说
到了这个意思,两口子都觉得应该去感谢一下向主任才是。想来想去,只有把那条
鱼送去合适些。可人家明知这鱼是在单位买的,自己舍不得吃,却拿去送礼,又显
得太巴结了。不如再搭上腊鹅,说是家里老娘自己做的。决定之后,心里又有些不
舍,腊鹅倒不稀罕,那么大的鱼,只怕今后再也难得碰上。但欠着人家情,也只有
这样了。
当天晚上,小刘夫妇带着腊鱼腊鹅拜访了向主任。向主任好像有意见似的,说,
同事之间,不要这么客气嘛。小刘说,不客气,不客气,家里老娘自己做的,不是
什么值钱的,也让向主任尝尝,自己还留得有。客套了几句,向主任就说些贴心话,
要小刘好好干,年轻人辛苦点没关系的。今后位置不同了,各方面都要注意,特别
要注意尊重领导。小刘点头称是,很谦恭的样子。
回家路上,小文问,你不像不尊重领导的人呀?小刘说,我听出来了,向主任
讲的领导,名义上是县长们,事实上暗示我今后要听他的。这个好说。
睡在床上,小刘突然难过起来,唉声叹气。小文问他高高兴兴的,又怎么了?
小刘叹道,自己没有本事,父母天生穷命。老母亲天天守在阳台上,把那条大鱼熏
得漂亮不过了,却没有口福消受。刚儿还说过年给爷爷奶奶送腊鱼回去。这么一说,
小文也有些伤感,一时无语。过会儿却来劝小刘,说,莫想那么多了。老人家见你
有出息了,有个一官半职,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高兴的。好在我平时还修了个孝
顺名儿,不然,老人家还会以为我把腊鹅腊鱼送给娘家了。小刘这时像突然醒悟似
的,说,其实刚才只送腊鹅给他也行了,为什么偏要腊鱼腊鹅全送了呢?是啊是啊,
小文也觉得刚才两个人都懵懂了。
次日清早,刚儿起床,见阳台上的腊鹅腊鱼不见了,大喊妈妈,要哭的样子。
小刘跑过来,佯做惊慌,说一定是该死的猫叼走了,这猫真坏。刚儿不相信,妈妈
不是讲猫是好动物吗?猫抓老鼠的。小文说,猫也有坏的,不抓老鼠,专偷吃人家
东西。好不容易才哄过了儿子。
过了一天,小刘有事从常委楼下走过,无意间一抬头,见二楼张县长阳台上挂
着一条大腊鱼。小刘认得,正是他家那条。这条鱼从鲜鱼变成腊鱼,他每天都看好
几回,太眼熟了。回来同小文一说,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这回你想通了吧,那
条鱼向主任也无福消受。
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
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
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
便完了出来,就见栋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
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
突然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
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几天,打喷
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
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
只好走了,心想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
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
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政府
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政府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
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
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这让向主任在小刘面前很难堪。他找小刘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叫小刘不要有
情绪,要正确对待。骄傲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然人骄傲不骄傲,自己往
往不觉得,别人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加倍谦虚为好。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我同你
反复讲过的。小刘听得出,这回向主任讲的尊重领导,可能是暗示他在什么地方让
张县长不满意了。
小刘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张县长,要说只有那天打喷嚏的事了。
小文一听,笑出了眼泪水。小文说,肯定就为这事。你打喷嚏的样子我还不晓得?
皱起眉头,像跟别人血海深仇似的。这就怪不得张县长了。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
般。换了你,你也不会提拔一个见了你就皱起眉头,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刘摇
头晃脑,徒叹奈何。他妈的这才叫做黑色幽默!我不在那个时候送材料过去也没有
事,送了材料不上厕所也没有事。到底还是怪那天天气不好,若是出太阳,我一抬
头,喷嚏立即喷涌而出,张县长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致于误会了。唉,
只怪天气不好,只怪天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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