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红
(短篇小说)
王芫
下午五点,出租汽车公司的调度员坐在广播室里播送天气预报:“根据北京气
象台今天下午发布的消息, 今天夜间,晴,风力二三级,降水概率30%,最低气温
20度,”念到这里,忽觉背后吹来一阵凉风,回头一看,窗外已经下起了浠浠沥沥
的小雨,心里就骂:这叫什么预报,于是自作主张地加上了一句:“傍晚时分有小
雨,准确率100%。”说完,还冲着话筒笑了两声。
整个办公楼,连同偌大的停车场,都听到了他的笑声。
坐在经理办公室里的肖建国和经理听到这最后补充的一句,也笑了起来,气氛
有所缓和。肖建国坐在经理这里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他开着公司里的一辆夏利,这
两天正是北京最热的时候,偏偏车里的空调又坏了,于是回公司要求修理。经理说:
“修理可以,放在车队里吧,过两天来取。”肖建国问:“能不能给我换一辆车,
先开着,要不这两天我怎么办?”经理说:“能给你修就不错了,我们车队这待遇
你上哪儿找去,别的公司还不是两手一甩,按月收车份儿。知你足吧,你。”肖建
国说:“公司的好处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干嘛别的公司车份儿收得低我都不动心呢,
可是经理您得想想,这两天正是最热的时候,面的没空调,受不了热的人就都要打
夏利,这两天我要是歇了,那得损失多少啊。”
经理面无表情,显然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肖建国就僵在了那里,正巧这时喇
叭里传来了调度员的最后两句:“傍晚时分有小雨,准确率100%。嘿嘿,嘿嘿。”
经理的脸上立刻有了表情,说:“你看,下雨了,也许会降降温。”肖建国眼
瞅瞅着也不可能有结果了,经理又作出一副要下班的表情,只好站起身,向门外走
去。经理在他后面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肖,白天太热可以干夜活嘛,夜里凉快。”
肖建国没有说话,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经理忽然又补充了一句:“那空调是个什
么好东西,你听说了吗,上礼拜有个司机在机场等人,开了一夜空调,结果睡着了,
愣给憋死在车里。”
这倒是一个新闻, 肖建国本来已经走出了门外, 不禁又回过头来问了一句:
“为什么?”经理摆着手说:“原理嘛,我也不清楚,反正是废气一类的道理。总
之这件事是有的,我不会骗你就是了。”
肖建国一肚子不痛快,但也无可柰何。他只好暂时不修空调,因为他耽误不起。
可他不明白的是:耽误两天,他自己固然要受损失,但车队不也一样要受损失吗?
经理怎么就不想想:这空调是给他肖建国自己修的?他想不通:为什么专有人爱干
对别人没好处对自己也没好处的事?肖建国恨恨地走出了昏暗的楼道,迎面碰上几
个刚从食堂打饭回来的办公室人员,肖建国也爱搭不理,笔直地向前走。他一向看
他们不顺眼,因为他觉得是他们这些司机受苦受累养活了他们。那些人也不爱理他,
同样对他视而不见,因为他们觉得肖建国这人脾气怪。人嘛,谁没有个脾气,大家
也都理解,可是脾气是应该和本事成正比的,都当了出租司机了,还那么大脾气,
这就让人有些难以理解了。是以肖建国在车队办事一向不顺。
肖建国走出大楼门口,站在门廊下,正看到面前的雨丝。他没带伞,雨又不大,
于是就准备顶着雨走到车场去。刚要投身雨中,却忽然眼前一亮,原来是刚结束播
音的小调度员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运动服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这小调度员是新分来
的高中生,肖建国对全公司的人都看不顺眼,却唯独觉得他面善,于是就笑着向他
打招呼:“小李,天气预报挺准嘛,”小李就嘿嘿地又笑了两声。笑声刚落,雨又
忽然停了。
肖建国骂了一声:“邪门”,就走出了门廊,头却依然缩在脖子里,一副随时
准备承受雨滴的架势。
傍晚六点,夕阳照耀着雨后的街道。
陈小红站在大北窑桥下,招手叫出租车。她刚刚从国贸买了件新裙子,现在一
只手提着裙角,留心躲避着过往车辆甩起的水滴,另一只手伸出去打车。她要去小
天竺附近的国都宾馆。那个宾馆离机场虽然很近,但也差着二、三公里,正是由于
这似是而非的二、三公里,使得面的司机大多不爱去。也有愿意去的,张口就要五
十块钱,怎么砍也砍不下来。陈小红站在车流之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计算的结果
是从大北窑到国都最多也就二十五公里,于是咬咬牙,拦了辆夏利。
也该她走运,正当她对司机说“国都宾馆”几个字时,从她身后又冒出一位姑
娘,也要去“国都”,陈小红欣喜地看了姑娘一眼,姑娘也很高兴,双方就象在敌
占区遇到了同志一样,说好AA付款就一齐坐上了车。
陈小红坐司机副座,那个姑娘坐在后排。只有司机肖建国不太乐意,虽然这也
不损他什么,可他今天心情不好,看到这两个姑娘占了便宜就感到难受,于是把头
扭向窗外,故意出了个难题:“你们俩坐车,发票怎么开呀?”
陈小红和那姑娘都表示不要发票。
肖建国没什么话说了,面无表情地发动了车子。红色夏利车驶离了边线,加入
到车流之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此时正是傍晚的高峰时间,从大北窑到京广大厦
之间堵得水泄不通。
肖建国问:“怎么走呀?这个点儿三环路最堵了。”陈小红说:“怎么走?你
说怎么走?总不能先绕到通县去吧。”陈小红是那种对雇佣与被雇佣非常敏感的人。
当她受雇于人的时候,她绝不对别人的要求说三道四。同样,当别人受雇于他的时
候,她也反感别人多嘴多舌。她觉得这就是职业道德,可惜司机这种人中有职业道
德的就很少。叫你走你就走,堵车谁不知道,堵车还要打车显然是因为需要。半夜
倒是不堵车,谁半夜上国都去呀?给你钱就是了,费什么话,累不累呀。
要是她心情不好,她就会把上述这番话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但今天她心情不错,
所以就用沉默来表示轻篾。然而肖建国却把她的心里话一个字不落全读懂了。司机
每天和人打交道,什么样的脸色没见过。但是纵然千人千面,认真归纳起来,却也
无非就那么几大类。陈小红就是那种有了几个小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的人,肖建国
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瞧她长的那样儿,钱还不一定是怎么挣来的呢?肖建国通
过反光镜斜睨了她一眼。一切篾视也尽在不言中。
陈小红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她心里就有了气,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知足啊?
于是就故意提醒他:“师傅,这活儿多甜哪,五六十块吧?”肖建国就说:“甜什
么甜,回来没活儿,空跑二十多公里。”陈小红说:“您可以去机场蹲着,碰上半
夜下飞机的,就狠宰他一刀。”肖建国说:“早看出来了,小姐,您比我还黑。”
他俩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车子才走了不到一百米。陈小红终于发现交通堵塞
的严重,禁不住有些烦躁,坐在那里左摇右晃。她一摇晃身体,刚上车时表现出来
的端庄就消失贻尽。其实她那份端庄多半是被那身新衣服规定出来的,现在却人是
人,衣服是衣服,明显的两回事。肖建国的嘴撇得更大了。陈小红嘴里还不闲着,
不停地咋乎:“快,快点,跟上。”她的声音很特别,猛一听上去,似乎也不让人
感觉舒服。
坐在后排的姑娘本来一直一言不发,这时就递过来一盘磁带:“师傅,您的音
响能听吗?”
“能啊,”肖建国接过磁带,放进去,车里就响起了软摇滚。
陈小红在音乐声中沉默了一会儿, 计价器的数字就超过了11.20,可车这时还
没跨出国贸桥北翼,还趴在那巨大的钢筋水泥翅膀之下,眼看数字魔术般地增长,
陈小红就又鸹噪起来。正巧这时有一辆车从他们身后驶过,挤入了自行车车道,陈
小红就指着那辆车的背影说:“你不能跟他学学?”
肖建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那叫违章。”
陈小红就换成一种温柔的腔调:“大哥,跑快点你不是可以多拉几个客人吗?”
肖建国说:“万一碰上警察罚款怎么办?”
陈小红说:“赌一把呗。碰上警察罚十块,碰不上多挣一百。”
肖建国说:“挣一百?小姐,我的钱可不象你那么好挣。”
“我的钱好挣?你这是什么意思?”肖建国的话不光让陈小红一愣,连后排的
沈若朗听到这话也一愣,她不禁冲着陈小红的背影仔细打量起来。从背后看,陈小
红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头发和一般人不大一样,染成了红色。
沈若朗是国都饭店客房部的夜班经理, 她刚才站在国贸桥下,是准备乘403路
车去上班。可她今天有事晚了。她担心错过交接班时间,有心打辆车,却又有些舍
不得,几十块钱的交通费对她来说不是小数目。正巧这时站在她右前方的陈小红说
出了“去国都”。陈小红嗓音特别,声音传得远。沈若朗听后就灵机一动,赶忙凑
了上来。她当时只是想这样可以省一半车费,没来得及琢磨陈小红是什么人,为什
么要到国都去。现在闲得没事儿干,又听司机这么出言不逊,她就注意了一下陈小
红的外观,于是就注意到了她的一头红发。
沈若朗整天在饭店工作,看人也是用的标签法,也就是根据一个人身上最明显
的标志去判断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标签是一种抽象的说法,能成为标签的有时是
服饰,有时是化妆,有时是口音,等等,不一而足,但以外观因素为最主要的组成
部分,否则怎么能成为标签呢?沈若朗未必不觉得这样作有违科学,但饭店这一行,
也未必需要多么科学,大体上不要看走眼就行了。再说每天要见大量的人,若是一
一仔细分辩之后再拿出对策,反而会降低效率,这标签法类似社会学上的抽样调查,
也许倒更符合科学精神。沈若朗刚刚开始工作时,总是担心看错了人。因为她从传
统故事里得了教训,知道社会上有那么一种人,先要衣衫褴褛地出现,待那等势利
小人轻慢之后再亮出身份,给他好一番羞辱,留下诸如“坐请坐请上坐”之类的佳
话。可是工作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现在这种无聊之人恐怕是已经绝迹了。这是一个
讲求高效率的时代,不仅沈若朗要讲效率,客人也讲效率。由于各色人等渐渐也都
知道沈若朗这样的人是用标签法看人,所以为了迅速达到目的,也就越发要给自己
贴上准确的标签。两方面共同努力,就使得这标签看人法越来越趋准确。
现在也是这样,沈若朗一看陈小红的红头发,就认为她是那种人。
虽然沈若朗已经认定她就是那种人,但沈若朗并不因此而对她有什么畸视,长
期的饭店工作,使她将一切人首先视为客人。更何况这个客人还分担了她的一半车
费。所以,出于善良的本性,她就要给陈小红解围。
于是她问前排的两个人:“你们觉得音乐怎么样?”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好听。”
听他们这么说,沈若朗不由得为弟弟高兴,刚才她就是为弟弟去取样带才耽误
了上班时间。沈若朗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靠自己的努力受完教育,当上了白领,
体会到了地位提高的快乐,所以现在她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提携弟弟。她当年上学的
时候,目的很明确:解决前途问题。是以她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学外语、背单词之
中,无暇提高艺术修养。轮到弟弟上学,因为有了她在经济上的支持,就添了热爱
艺术的毛病。沈若朗常常遗憾地想:这么聪明的一个男孩子,学点儿会计、管理、
MBA之类的多好啊。 可她想管又管不了,因为她自己于音乐一窍不通,缺乏对话的
基础,弟弟的音乐究竟怎样,她是没有能力判断的。因此她随时随地希望听到别人
的意见,尤其是赞扬的意见。
在肖建国,他是的确觉得这歌还不错,因为他在车上有空儿就听97.4,所以他
于鉴赏力上反倒比沈若朗自信。他觉得好,就想知道这是什么歌,于是把录音机停
了下来,取出磁带看了一眼。磁带上什么贴纸也没有。
沈若朗解释道:“这是我弟弟作的小样,还没有正式出版发行。”
陈小红就惊诧地回过头来:“你弟弟是搞音乐的?搞什么音乐?高雅的和还是
通俗的?”
沈若朗就说:“我也不懂,我弟弟倒有很多朋友都是作音乐的。”她说完,就
感觉到司机不屑地哼了一声。心想:大概这司机以为我是一个骗子吧,于是就不再
说话。肖建国果然是这样想的,他除了反感暴发户,第二反感的人就是懂艺术的。
谁都能懂艺术,那艺术成什么了?前两天刚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对方自称“爱
好摄影”。肖建国高高兴兴地去见了,聊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所谓爱好摄影,只不
过是喜欢在照相机前搔首弄姿。弄得他好不扫兴。这不,又出来一个懂音乐的。今
天算是倒霉透了,这车上坐的都是什么鸟!
不过,这音乐好象还行,他听着听着,不禁点头称赞:“不错,难度还挺大的。”
沈若朗好奇地问:“师傅,您也懂音乐呀?”肖建国就说:“那当然,我从小就学
琴。当年还差点儿考上音乐学院附中呢。都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政审不合格。”
沈若朗看看肖建国的背影,好象年轻了点儿。不象是因为父母被打成右派而被
耽误的那代人。那代人怎么也得有四十多岁吧?这人才多大,顶多三十。现如今这
三十岁的人再没出息,也只能怨自己了。沈若朗也哼了一声,现在轮到她觉得肖建
国是个骗子了。
陈小红没有沈若朗想得深,她听到这两人都爱好音乐,就觉得找到了一个洗刷
自己的机会。于是兴致勃勃地解释说:自己是个歌手,正在寻求发展的机会。今天
有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香港来的制作人。那个制作人从香港去大连,需要在北京转
飞机。从香港飞来的班机晚上七点多到北京,他只能在北京停留三个小时,所以她
才急着要打车过去。如果他们谈得好,也许她就能成为签约歌手,一举成名。
沈若朗不听则已,听了之后倒起了疑心。弟弟的样带就是要送给一个从香港来
的姓邓的制作人,那个制作人沈若朗也不认识,据说是今晚下榻于国都,明天早晨
才飞去大连。不知和陈小红说的是不是一个人。按照陈小红的说法,那个香港人应
该乘晚上十点以后的飞机去大连,可是那个时间已经没有从北京到大连的航班了。
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呢?国都宾馆专门接待在首都机场换飞机的旅客,是以沈
若朗对航班了如指掌。
沈若朗是从飞机时刻上对陈小红有了疑问,肖建国则是压根儿就不信她的歌手
之说。本来就不信,听了她的刻意解释就更不信了。这不是此地无银吗?不仅不信,
他还觉得自己摸到了陈小红的病根,于是话里话外更加肆无忌惮,专拣陈小红不爱
听的说。陈小红也不示弱,两个人唇枪舌枪你来我往,倒也解除了塞车的烦恼,不
知不觉间,车已经开到了三元桥。
一上机场高速,车子就彻底摆脱了塞车的阴影,风驰电掣般地开了起来。
车一开得快,陈小红就感觉到了迎面吹来的强劲的风,她担心这风吹乱了她的
发型,于是就要把车窗摇上。肖建国说:“小姐别关窗,实在对不起,空调坏了。”
陈小红说:“你这是什么破车啊,我们可是花夏利的价钱,你却让我们享受面的的
待遇。”肖建国不敢回嘴,明摆着是他没理。陈小红顾自把车窗摇上,车内顿时显
得有些闷热。
陈小红摇上车窗是因为她要化妆了。她现在终于明白这个司机是绝不肯相信自
己的。其实一个司机,无论如何也不是陈小红关注的对象,何况还是萍水相逢,但
她心中却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恨。她最恨蔑视她的人,最恨自己并不优越但偏要
以蔑视她来显示优越的人,最恨明明假正经却又以为自己是真正经的人。她入道以
来,看的脸色多了,也早就练出了一套遇辱不惊的心理战术。但是今天不一样,今
天她是奔着机会来的,如果这是个她命中该有的机会,她很可能就一举翻身了,所
以今天她的忍耐力就显得低一些。
纵然她的忍耐力低,她的方法也很有限。不过是表演一下自己过得如何好罢了。
越是在瞧不起她的人面前,她越要浓妆艳抹,这是她的一贯作法。正巧她因为出门
匆忙而来不及化妆,这时就往车背上一靠,坏坏地一笑,掏出了化妆包。
她今天的化妆和往常不一样,而是先喷了一通香水,意在先声夺人。香气弥漫
在车里,挥之不去。这是一种很特别的香气,连沈若朗都不熟悉,皱着鼻子闻了半
天,只觉香气越来越浓,却无法名状。果然肖建国也烦躁起来。陈小红心里就得意
地笑,她之所以认为肖建国烦躁起来,是因为他居然在飞驰中腾出一只手来给自己
点了一根烟。刚才堵车的时候他都没抽烟。另外就是他还把车中录音机的音量开大
了。陈小红心里这个乐呀,想这小子果然还嫩点儿,正想着,车子猛地加快了速度,
进入了快行线。陈小红欢呼起来:“好,大哥,太棒了。”
肖建国也不搭理她,他们的车从车流中脱颍而出。
陈小红喷完了香水,就又掏出口红,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拿着口红。在音乐的
节拍中作最后的修饰。可是这车粗粗地感觉起来还是很平稳的,但当她真的要画的
时候,却又觉得还是有些晃,所以一直用手在嘴唇上比划着,就是下不去手。比划
了半天,忽然感觉车子放慢了,她只顾盯着镜子,却没发现车已经开到了收费口,
只是凭着感觉就将口红按在右唇上,正欲描画时,车子又突然加速,向前冲了出去,
还不是直着冲,而是拐了个弧度很大的弯,紧接着又是一个反方向的弯,然后就是
一个急刹车。陈小红的身体随着车子的剧烈运动而左冲右突,幸亏系了安全带,往
往是冲到一半,又弹了回来。
“怎么回事?”陈小红大叫。
肖建国冷冷地说:“到了。”
陈小红抬头一看,果然已经到了。
她回过神来,对着镜子再看一下自己,这一看不要紧,立刻怒火中烧。原来刚
才刹车时,举着口红的手未及从唇边拿开,身子往前一倾,口红就从嘴唇开始,向
上斜斜地划了重重的一道,宛若阿凡提的胡子,却只有右边一半。
“讨厌”,陈小红连嗔带怒地骂了一声。平时她说讨厌,多半是假的,可这一
次却是真的,她是真觉得这个司机讨厌,但说过了之后觉得不过瘾,又找不到表达
“我是真的讨厌死你了”的词汇,于是就有些愤怒。饭店已在眼前,她若是不化妆,
还可以走进去,到化妆室里再补,可她已经画成了个阿凡提,一进去岂不成了笑柄?
肖建国依然冷冷地说:“到了。”
陈小红只好掏出化妆纸来擦,但这口红是一个客人送的,据说是法国名牌,最
大的特点就是附着力强,她擦了一下,右脸红了一片。
肖建国又催了一次:“到了,怎么还不下去?”
沈若朗看看计价器,78块钱,于是从钱包里掏出40块来,隔着栅栏扔给了肖建
国。肖建国停车的时候,正好饭店附设的往返于机场的大巴士停在饭店的转门前面,
肖建国的车凑不上去,就只得停在离饭店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上。沈若朗通常
不走正门,她走员工专用的门,肖建国的车正停在这个小门的旁边。沈若朗本来就
被香气熏得糊里糊涂,恨不得早点下车,现在一看他们争起来没完,就赶紧付了自
己那一半车费,拉开车门,从车里走了出来。
沈若朗准时来到办公室,办完接收手续,又打开电脑查了一下今晚将要入住的
客人,以便作到心中有数。今晚有两个旅游团,一个从香港来,一个从德国来,她
提醒自己:别忘了叮嘱服务员把团队包房冰箱里和吧台上的酒水撤下来。这是因为
团队离店往往比较早,又是二、三十人一起结帐,所以来不及一一查点;还有国航
的一个乘务组要在这里休息,乘务组以空姐为主,应该给她们安排靠近楼梯的房间,
一来她们总是叽叽喳喳的,二来她们经常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就开始出发去执行任务。
另外还有若干散客,沈若朗也一一检查了一下记录,注意给老客人以适当的优惠。
沈若朗还查到那个姓邓的香港客人已经在半个小时前就登记入住了。沈若朗不
认识这个客人,他的房间是通过他的北京代理在这里预订的。那个北京代理经常在
这里订房,就与沈若朗熟悉,他对沈若朗说:“有什么业务上的事可以直接找邓先
生。”沈若朗能有什么业务呢,她于是就想到了她那头发长长神神经经一直在半地
下状态奋斗的弟弟。
沈若朗通过电脑查到了邓先生的房间号,就给邓先生拔了个电话,她想首先问
候一下邓先生,以饭店的名义关照他有什么麻烦都可以来找她,然后问问他什么时
候方便,她就可以把弟弟的小样送过去。电话铃响了半天,却没人接,沈若朗就想
也许他是去餐厅吃饭了。
刚放下电话,保卫部部长就推门走了进来。这饭店里的职称设置还挺有意思,
每个部的头头都叫经理,唯独保卫部的头头叫部长。沈若朗早就向他指出:这是因
为你们保卫部的功能与饭店经营之间的关系模糊不清,所以你不能叫经理。经理经
理,必须得是能赚钱的人。你抓了在饭店作案的小偷,可以提高饭店的声誉,吸引
顾客。可你抓了老外的女朋友,虽然也提高了饭店的声誉,却会使老外不敢再上咱
们的门。当然,这种老外咱们还不稀罕呢,但如果这种老外是老外的主流,那饭店
的经营就会受影响。开饭店嘛,总归还是要赚钱的。保卫部长不同意这种解释,他
认为这“部长”二字有官方色彩,强调其由政府赋予的权威,不象经理,只是饭店
的雇员,但这也是他嘴上过瘾罢了。实际上,只有部长本人知道:他也一样是个雇
员而已。他只能配合公安机关的行动,并没有政府赋予的单独搜查的权利。
部长今天前来,就是向她传达上级关于扫黄打非的决定,商量部门之间如何配
合。沈若朗一听又是这事,就笑着说:“客房部只管打扫卫生,不管扫黄。”保卫
部长说:“扫黄是全社会的事,你以为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还不爱管呢,我的擅
长是抓小偷。”沈若朗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怎么个配合法。你需要我
作什么就请直说嘛,是不是趁给客人送开水的时候侦察情况?”
象他们这种涉外饭店,扫黄的事难就难在这里,不能象在大车店里一样,冲进
去就搜。外国人讲人权,虽然到了中国的屋檐下,有时也不得不低头,但那只是当
你搜出了确凿的证据的时候。你要是一无所获,对不起,他就要抗议了。所以在涉
外饭店扫黄,关键是要有准确的线索。是以保卫部长就得要求客房部配合,每每与
夜班经理商量,沈若朗又不是破案专家,于是又每每议而不决。
沈若朗听了部长的来意,就坐在那里暗暗地想:今天要是搜,八成一搜一个准
儿,也不知这邓先生是不是陈小红要找的人,倘真是她要找的人,倒又不好办了,
得罪了邓先生,自己的弟弟又怎么办。
由陈小红想到邓先生,由邓先生想到弟弟,由弟弟想到了磁带,沈若朗突然想
起自己在匆忙下车之际竟把磁带忘在车里了。她一下子露出了紧张的神色:这可怎
么得了,那是弟弟的心血呀!
陈小红在卡拉OK厅里一个远离表演区的台位上,被简妮介绍给一个中年男人。
简妮和陈小红是初中时一起在少年宫练习唱歌的伙伴。毕业这么多年,她们断
断续续有些来往,也只是在有事的时候才来往。陈小红一心唱歌,一心要成名,简
妮则始终是在饭店里、歌厅里作个领班什么的,虽说是胸无大志,但有时也神通广
大得惊人。她知道陈小红一直想作个专业歌手,就给她安排了这次见面。陈小红对
简妮一向是很信服的,简妮说这个机会难得,陈小红就真的以为这是一个机会。
陈小红一进饭店就找到简妮,简妮倒纳闷她怎么来得这么快,她说邓先生刚住
进来,起码还得吃点饭再谈工作。结果一个电话打上去,邓先生却说在飞机上吃过
了,现在就谈也没什么不可以。
实际上邓先生并没有对陈小红抱多大希望,他只不过是耐不得寂寞,想找个人
一起玩一玩,真能找到好歌手则应算是意外之喜了。现在听到这个姑娘如此积极,
邓先生就觉得有趣,他本来没打算以制作人的身份出场,所以也就没端出制作人的
架子。一接到电话,就高高兴兴急急忙忙地下了楼。
简妮给他们之间作了介绍,然后说:“你们谈谈吧,想喝什么就告诉我。”说
完就转身走了。陈小红看了一眼邓先生,一时竟无从谈起。
她刚才在路上预先设想了许多话题,现在却一个都想不起来了。就是想起来,
她好象也不愿意说了。说什么呢?香港天气怎么样?您是第几次到北京?去过故宫
去过天坛去过颐和园吗?这样的寒暄她经历过无数次了,可是结果呢?没有结果。
简妮向她保证,说这个制作人是非常有实力也非常注重实力的,于是她心里就升起
了希望,于是她就急急忙忙地赶来要见一见。可是一见之下,她突然发现那些用以
引起交谈的细细碎碎的小话题,和她真实的愿望相比,显得那么苍白和虚伪。
她这些年来一直半红不黑,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总是安慰自己说:要有耐心。
而这耐心,却并非是歌唱艺术之必须,反倒是人际关系之必须。唱得好的人比比皆
是,真能唱出名堂的却寥寥无几,其中区别并不在唱功上,而是在毅力与耐心上。
陈小红嗓音条件一般,她一向是凭借精神因素来弥补自己的不足。可不知为什么,
她今天忽然没有了耐心,坐在这位制作人面前,倒想直截了当一吐为快:怎么样,
你觉得行还是不行?
倒是邓先生不紧不慢笑咪咪地望着她:“听说,陈小姐很喜欢唱歌呀。”
陈小红连忙点头:“对对。”听到邓先生如是说,她的心情轻松了一些,就想:
简妮的话果然不错,这邓先生也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于是就说:“要不要我先唱一
首?”
邓先生说:“那当然好了。”
其实邓先生这样说,也不过是引起交谈的一种方式罢了。被陈小红如此理解,
纯属歪打正着。这都是因为她求成心切,不免在理解上产生了偏差。不过邓先生也
无所谓,反正时间还早,听听唱歌也不是什么坏事。
陈小红于是就填了一张歌单。这时还不到八点,歌厅里客人不多,陈小红点的
歌很快就被找了出来。是一首《掌声响起》:“孤独站在这舞台,听那掌声响起来,
我心中有无限感慨。经过多少岁月,经过多少无奈......”
陈小红一向喜欢这首歌,至于为什么喜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这
歌中有某种打动她的力量。现在她唱着唱着,就幻想自己站在空旷的舞台上,台下
观众鸦雀无声,听凭她一个人抒发心中的苦与乐。
她唱完了,台下响起了寥落的掌声。陈小红从梦中醒来,向台下看去,只有邓
先生在那里鼓掌。陈小红走下台来,坐在邓先生对面,问:“您觉得怎么样?”邓
先生说:“陈小姐唱得不错,不过我觉得这首歌不适合你。陈小红问:“怎么讲呢?”
邓先生说:“这首歌是大红大紫后的人唱的。陈小姐还年轻,一切刚刚开始,应该
唱热烈欢快的歌。”
陈小红一想:可不是吗,这就是她虽然感觉到了,可却一直无法确切表达出来
的感觉。这首歌虽然也是孤独呀,无奈呀,但与她陈小红的孤独和无奈是两回事。
人家那是盛极而衰,她陈小红离这一步还远着呢。
她的心情就又黯淡起来,不禁想起了刚才和那个司机发生的冲突。
刚才陈小红气愤之下,捂着脸就冲进了大厅,肖建国也拉开车门,从车里钻了
出来,要从后面抓住她。没想到陈小红虽然穿着高跟鞋,跑起来却象飞一样。肖建
国欲紧追不舍,但这时后边的司机却不干了。他们俩人在车上争执不下的那段时间
里,挡在前面的大巴士就已经开走了,后面的司机见肖建国的还车没有动静,以为
是正在结帐开票,所以就耐心等着。这下却看到他们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倒把车扔
在那里不管,于是就有些着急,情急之下就使劲按喇叭。更后面的司机不知前面发
生了什么事,这时听到喇叭响,也起哄似地按起了喇叭。肖建国不敢犯众怒,只好
又回到车里,把车向前开了几十米,停在门口。他下了车,保安看他一副气势汹汹
直眉瞪眼的样子,就拦住了他,问他找谁。肖建国伸手一指;“就找她。”保安顺
着他手指的方向向饭店大堂里看去,正好有个旅行团刚到,闹哄哄地在登记。于是
就问:“您到底找谁?”肖建国的眼睛里只有陈小红,他直瞪瞪地冲着陈小红就要
往里闯,但保安还是拦着他,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陈小红的红头发消失在挂满一片暖
色地毯和挂毯的商店里。
“你们”,肖建国急得直跺脚,“你们怎么保护坏人哪?”
“到底出了什么事?”保安不解地问。
“她坐车不给钱”,肖建国气愤地喊着。
沈若朗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小样不是一般的磁带,小样是尚未复制的样品,
只此一份。弟弟千辛万苦地录制了一盘小样,难道就这样被自己丢了?北京有那么
多辆夏利,让她沈若朗上哪儿去找这一辆啊。她仔细追溯打车的过程,想从中发现
什么线索,结果一无所获。最可靠的线索就是发票了,可她却没要。她现在万分后
悔跟别人合打一辆车,就为了省那几十块钱,丢了东西却连找都无从找起。
她正发着愁,却忽然眼前一亮。一个保安领着肖建国走了进来,沈若朗大喜过
望,立即迎上前去,肖建国也没想到原来这另一位乘客就是饭店的职员,也笑着打
招呼,倒是保安纳闷了:难道他要找的是沈小姐?
刚才肖建国没头没脑地要往饭店里闯,说是有人坐车不给钱。保安当然不能让
他进去随便抓人,要是在饭店里扭打起来,可怎么得了。肖建国怎么解释也解释不
清,气愤之下就说:“她是一个鸡,你们也不管?”保安一听,这下问题可就严重
了,责任感加上一天到晚站着也无聊,于是就热情地带着肖建国来找保卫部长,保
卫部长不在,办公室的人说是在客房部研究工作呢,就把肖建国又带到了客房部。
沈若朗握着肖建国的双手说:“谢谢你谢谢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肖建国倒愣了:“你?我找你干嘛?”
沈若朗说:“你不是来还磁带的吗?”
“磁带?”肖建国想起来了,沈若朗的磁带还在自己车里,就说:“对,对,
还磁带。不过我没带着,一会儿去车里取吧。”
保安在一旁说:“这位先生是来找部长反映情况的。”
沈若朗这才明白肖建国不是来找自己的,但不管怎么说,磁带终于是有下落了。
她于是就把自己的事情放在一边,暂且不提。
肖建国在他们的对面坐下,保安部长说:“欢迎你监督我们的工作,谈谈情况
吧。”
肖建国于是点上一根烟,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怎么打的车,走的什么路线,
路上聊了些什么,他怎么从一开始就看出陈小红不是好人,她还说要到饭店来找唱
片公司的经理,谁信她的鬼话,以及下车后她拒不付款,躲进饭店。肖建国最后指
着沈若朗说:“不信,你可以问这位小姐,她也在车上,可以作证。”
保卫部长就问沈若朗:“你能作证吗?”
沈若朗说:“车上的事实基本上就是这样,至于那些事实是否就能说明那位小
姐的身份我也无权断言。赖帐不给钱倒是能说明她的品质有些问题,可那时候我已
经下车了,对这一点反倒无法证实。”
肖建国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说:“钱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不能助长这种风气,
你说是不是?”
保卫部长频频点头,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他一开始听说有人反映情况确是很
兴奋,以为有了什么团伙大案的线索。听到后来,觉得也不过就是捕风捉影罢了。
不错,肖建国的分析很有道理,甚至很有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可是分析终归不是事
实,就是事实,也会有不同的解释。饭店每天都有类似的客人来来往往,你不能看
他的样子不顺眼就说他/她一定是什么什么。 那个女的没给他钱倒可能是真的,要
不他也不会气成这样。部长想到这里,就开始给各分机打电话:中餐厅、西餐厅、
酒吧、游泳池、卡拉OK厅,一一询问是否有一个红头发姑娘在场。他的想法是起
码把这女的找到,让他们当面对质一番,令欠债者还钱。当然她要是死不承认没给
车钱,他也没办法,毕竟这只是肖建国的一面之辞。但这举动本身起码就能警告她
一下:不要在饭店里乱作非为,这里到处都是警惕的眼睛。
然而从各个分机传来的反馈却是:没有这个人。事实上,陈小红就在卡拉OK
厅,但碰巧是简妮接的电话。简妮猜想可能是找陈小红,但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她
以为陈小红犯了什么大事,被人追到这里来了,于是越发不敢承认。她不愿意陈小
红在这里被抓,连累了她,所以就说没看见。“没看见”不等于“没有”,陈小红
出了饭店大门再被抓住就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保卫部长打了一圈儿电话,一无所获,最后只好报歉地对肖建国说:“没找到。”
沈若朗在一旁补充了一句:“也许她走了。”
肖建国说:“不可能,费那么大劲儿跑这儿来,不到二十分钟就走了,谁信呢?
我看是已经进了房间了。”
保卫部长说:“真进了房间反倒不好办了,我们总不能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
最后发现她在14楼和她姨妈叙旧。”
肖建国说:“我也没说她就一定是那种人。她要是特务接头呢?她要是已经把
缩微胶卷给了外国人呢?”
保卫部长说:“要真是这样问题就更严重了,我得赶快报告国家安全局。司机
师傅您是不是也早点儿回去休息,抓到他我再通知您。”
肖建国一听,知道把问题说得越大越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就有些气馁。他看看
保卫部长,保卫部长也看着他,他忽然觉得这景象有点儿象今天下午他和经理的谈
话。当时经理仿佛也是这么一副表情: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看怎么办呢?言外
之意是接下去怎么办全凭他肖建国的自由,可他肖建国又有什么自由呢?他有些茫
然,愣了一会儿,就自我解嘲似地说:“既是这样,那我也没办法了。反正我尽到
了我的责任。”
保卫部长说:“对,对,社会风气的好转就全靠大家共同努力了。”说完还看
了沈若朗一眼,那意思是:你瞧人家,觉悟比你还高。沈若朗装没看见。
肖建国于是起身告辞,沈若朗说:“我跟你去车里取磁带吧。”两个人又客气
了一番,一个说不麻烦你了,我给你送回来;一个说不麻烦你了,我跟你去取。最
后肖建国还是没有客气过沈若朗,因为沈若朗更担心磁带的下落。
沈若朗听部长打完这一圈电话,心里反倒一沉,她比较倾向于肖建国的意见,
即认为陈小红已经进了某个人的房间,可是这个人是不是邓先生呢?她没有把握。
若真是,能不能把弟弟托付给这个人倒真成了个问题。沈若朗虽然工作了这么多年,
也能够理解男女问题是另外一个问题,与事业上的能力没多大关系,可她只要一想
到邓先生是这样一个人,就会觉得别扭。别扭,是一种如此非理性的东西,因此也
无法被任何一种理由说服。
沈若朗一路沉默着,跟在肖建国的后面。肖建国也沉默着,他却是另外一番心
情。陈小红没有抓到,他很沮丧,那两个饭店的干部也口口声声“钱”呀“钱”的,
更让他挫火。不错,陈小红是没给他钱,可这又不是简单的钱的问题。如果是一个
强盗,一个彪形大汉,拒不付钱,那他也就认倒霉算了。他和强盗之间黑白分明,
他这白打不过那黑,他也没什么话说。可陈小红不同,她是和他一样的人,却也要
欺负他。显然她不是作为个人在欺负他,而是作为一种势力。也就是说,她单独看
起来虽然有些黑斑,但大体上还是微微泛白,但和另外一些人连成一体,就成了一
片灰色的势力。那么这另外一些人又是谁呢?经理?保卫部长?身后这个女的?好
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肖建国也说不清,他只是觉得自己处在一个灰色环境里,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环境,它憋足了劲让你不顺,肖建国于是也就憋足了劲要
还击,只是一时不知道向哪个方向出拳。
他们默默地走到停车场,肖建国从外面把车窗摇开,伸手到里面去取磁带,半
天没有摸到,却觉得车厢里嗖嗖地吹起了冷风。他很诧异,打开车灯仔细一看,原
来自己按错了开关,却无意中把空调打开了。他这空调坏得莫名其妙,也好得莫名
其妙。当下他就坐进了车里,左看右看,看不出奥妙所在,倒把沈若朗晾在一边。
沈若朗探过头来,问:“怎么了?”肖建国这才想起她,伸手抽出磁带递给她。
沈若朗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见肖建国没反应,自己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禁不
住回头看了肖建国一眼,见他仍然愣愣地坐在那里,车门大敞着,冷气一团团地从
车里吹出来,车厢内的顶灯开着,车内的控制面板看得一清二楚,肖建国本人倒只
能显出一个剪影。这一切,在偌大的黑压压的停车场上都显得有些怪异。沈若朗犹
犹豫豫地对他说:“感谢你给我们提供的线索。不过,我不能保证一定能让她还你
钱。”
那个剪影偏过头来,慢慢地说:“我倒不一定是为了钱,只要抓住她就能解我
心头之恨。”这句话阴森森的,说得沈若朗心头一冷。沈若朗本是个理解力低的人,
这时就想:为四十块钱就能有这么大的仇吗?她百思不得其解,可这景象又着实让
她不快,于是她转过身,快步向着饭店的方向走,恨不能一步走回办公室。
她之所以走得这么快,还有天气的原因。正是一年中最湿最热的时候,尽管已
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依然没有丝毫的凉爽和干燥。再加上她刚才一直呆在空调
环境里,猛一出来,便觉得象是进了蒸笼。可她越是心急,这条路就显得越长。她
走着走着,忽然头顶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一架飞机自南向北从她头顶上方的天
空飞过。因为这里离机场近,所以飞机飞得很低,沈若朗抬头望去,几乎可以透过
舷窗看到飞机里的人。
这是降落的飞机。现在已经不太可能有起飞的飞机了,尤其是去大连。沈若朗
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慎重,要慎重,千万不能害了弟弟呀。
沈若朗拿着磁带走回办公室,保卫部长就问她什么磁带这么重要。她刚想如实
道来,忽觉不妥,就把话岔开了。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这邓先生
的作风问题搞清楚。这时就对保卫部长说:她从登记资料上发现一个线索,陈小红
要找的制作人可能是一个从香港来的人,姓邓。保卫部长于是给楼层服务员打电话,
问她邓先生在房间吗,服务员却说下楼去了,可能是吃饭去了。保卫部长和沈若朗
面面相觑,之后保卫部长就命令说:“盯着他房间的动静,如果他一个人回来就告
诉我,如果是两个人回来也告诉我,如果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回来也告诉我。”
陈小红哪知道有这么多人在关注她的下落。她只是痴痴地唱了一首又一首,各
种风格、各种体裁的作品差不多被她唱了个遍。一开始客人不多,由着她唱,后来
来了几位男客,也乐得听她唱。到了10点多,歌厅的上座率开始高了起来,鱼龙
混杂,各色人等都有,陈小红便不能再独霸舞台。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唱了很长时间,又忽然想到邓先生该走了吧,于是有些
惶惑地问:“您是不是准备去机场?”邓先生却所答非所问:“我是明天10点的
飞机,今天睡得晚些也没关系。”陈小红一听:不对呀,邓先生什么时候改飞机了
呢?
邓先生压根儿就没改过飞机,是简妮谎报了军情。简妮素知歌手求发展心切,
什么事都可能作得出来,尤其是陈小红这种唱功并不盖世的歌手。但她要给陈小红
留个面子,她要让陈小红和邓先生体体面面地从她面前撤走,撤到楼上去-如果他
们真地上楼的话。陈小红也是聪明人,一听邓先生的话就明白了问题的关键。简妮
考虑得不可谓不周到,却唯独没考虑到一点:人是会变的。
陈小红虽然一直在社会上混来混去,可却自以为是个有理想的人。她的理想不
高,就是要登台演出:海报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歌。这个理想起源于高中时
代,那时她悄悄地爱上了班里的一个男孩子,然而那个男孩子却始终不知道有这回
事。陈小红在单恋的痛苦中常常幻想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旋转舞台上,舞台下是环
形的座位,舞台上有七彩射灯,自己则在台上唱着痛苦而又深情的歌。在台下黑压
压的成群的观众中,可能有他,也可能没有,但是无所谓,她总会想办法,比如通
过新闻发布会什么的,传达给他:那些歌只是为他一个人唱的。不错,那些歌是为
他一个人唱的,每一句都是针对他和她的爱情设计的,句句都要直接地立刻地打动
他。但是问题出来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幻想着在一间密室里,点上一支蜡烛,
借着幽幽的光,独唱给他一个人听?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幻想,她的爱情幻想全是与
登台演唱的情景分不开的。她要的是私语的效果,可却要采用宣言的形式。这是为
什么呢?她是个敏感的人,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可却一直没有答案。
高中毕业以后,陈小红就开始在歌厅唱歌,间或也走穴,无论是在北京的歌厅
还是在外地草草搭起的台上,她始终没有找到那种感觉,那都不是她理想中的舞台。
她老是登不上正式的舞台,于是登台就成了她的心病,爱情的目的反倒淡忘了。娱
乐圈就是名利场,混来混去混不出名堂,人就没有了价值,人自己都没有价值,人
的感情更没有价值了,连她自己都懒得提。所以她也就不再去分析自己内心的矛盾。
今天,坐在邓先生面前,陈小红却忽然恍然大悟了。
刚才,在与邓先生握手的一刹那,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自豪感。她觉得她是
在以一个未来歌星的身份在与一个制作人握手,但只是一瞬间,她的感觉就从未来
歌星过渡到了现在时的歌星。那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自我膨胀,其间奥妙,难于
言传。就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她体验到了一种辉煌,对,就是“辉煌”二字。
在辉煌二字的映照下,她也就忽然解开了多年以来一直系在心中的那个结:是
这么回事,她要把她的爱情表白修饰得堂皇一些,有份量一些。陈小红一向懂得人
微言轻的道理,而当她站在辉煌的舞台上,人的份量重了,爱情的份量也就重了。
说起来,这既是顿悟,也不是顿悟,辉煌的感觉虽然是瞬间产生的,而这人微言轻
的感觉却是多年辛酸体验的积累。
陈小红突然间明白了自己追求成功的背后其实是为了追求爱,她就不知不觉间
对自己尊重了起来。她在娱乐圈里这些年,什么事没干过,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肖
建国之类的人瞧她不起,也并非空穴来风。可是今天,她对自己一看重,就对简妮
的安排起了反感:这个简妮,以为我是什么人?真是岂有此理。
正好这时简妮亲自把他们点的饮料送了过来。那邓先生被冷落了一晚,心里一
直在想:这个傻妞,唱了一晚上也不知道累?虽然如此,他并不反感陈小红,只以
为她是腼腆,这时就想趁着简妮过来的机会,和陈小红多说几句话,于是就明知故
问道:“陈小姐唱得不错嘛,在哪里高就啊?”
陈小红说:“我是演员,在各个歌厅唱歌。”陈小红特意把重音放在“演员”
和“唱歌”两个词上。
邓先生就说:“唱歌很辛苦吧。”
陈小红说:“唱歌当然辛苦了,不过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象那些坐台小姐。”
陈小红心里有气,看到简妮来了,就没头没脑地骂人。简妮也不明就里,这时就佯
作发怒地打了她的后背一下:“你看这个陈小姐,仗着自己有个好嗓子,不把我们
坐台小姐放在眼里,也罢,我是高攀不上的,邓先生好有品味,那我就先告辞了。”
简妮这下打得稍重了一些,自己的手都痛了。陈小红背上受了狠狠的一掌,知
道简妮是真的生气了。
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沈若朗还有别的工作,她是边处理工作边等待,保卫部长则是专心致志地等这
个电话。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聊,怀疑起自己的嗅觉来了。也许不是这么回事吧,他
暗暗地想。另一方面,就算真是这么回事,好象也没什么意思。虽然他一直想找线
索,可是有了线索再搜似乎就没劲儿了。搜的乐趣就在于悬念。不管三七二十一,
把门撞开,先搜了再说,那是何等快意。他看了一眼沈若朗,后者正在本子上认真
地写着什么,仿佛全然不关心这件事的进展。
其实沈若朗内心非常紧张,她潜意识里已经把邓先生的人品和弟弟的前途紧密
地结合在了一起。她一方面怕这件事是真的,另一方面又忍不住要去揭露它,这就
是她一向引以为自豪的理性:她不是驼鸟型的人。在她,那是一种揭疮疤的快感,
明明知道很痛,可还是忍不住要去揭。当然她也隐隐约约地盼望着:万一那疮疤已
经长好了呢。
为陈小红操心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肖建国。
肖建国经过一番考虑,决定在这里等。他不信陈小红已经走了。他要亲眼看到
她从饭店里面走出来,然后冲上去,抓住她。最好她身边还有个男的,那他就要审
问他们一番,问问这个“他叫什么”,问问那个“她叫什么”,他们肯定说不上来,
他就要好好羞辱他们一顿。他忘了他也不知道人家两人都叫什么,这个问题他不打
算想这么清楚。他想不了那么清楚是因为他也并不相信他肯定能抓到陈小红,更别
提和嫖客一起了。他只是有这么一种非作不可的冲动,压抑下这种冲动,就是压抑
下无数的痛苦和委屈。而今天,在这个酷热的夏夜,他是无论如何不打算这么作的。
他绝不是为了钱,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等多久,也许要等上一整夜,那
样的话,他为拿回这四十块就得耽误挣好几百。但他又知道这并非和钱没有关系,
的确是因为陈小红没有付钱才引发出来在他内心深处积聚的怒火。这中间有着微妙
的关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头脑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他现在只盼望着能迅
速抓到陈小红,也许在抓到她的一刹那,他就能把自己所有的烦恼解决掉。他于是
更努力地睁大眼睛,盯着饭店的门。
他一开始还开着车窗,这是因为郊外的风终归要比城里清凉,也是因为他并不
信任他的空调的奇迹般的复原,更何况,终归是后半夜了。但是开着窗户有另一个
麻烦,那就是被蚊子困扰。郊外的蚊子也比城里的野,不一会儿,他的胳膊上、脸
上就被叮起了大包。过了一会儿,腿上也开始发痒,这说明蚊子已经进了车厢,而
不是只叮他暴露在车外的部分。痒倒还是次要的,最讨厌的是它们的叫声:那无聊
的却又是生气勃勃的嗡嗡声。肖建国觉得那声音简直太可恨了。
他终于下决心关上车窗,打开空调。大部分蚊子都被隔在了车外,但还是有几
只蚊子被困在了车里。这几只被困的蚊子一开始只是围着他试试探探,后来则对围
攻他一心一意。肖建国从后备箱里拿出毯子盖上,然后把空调开大。也怪,今天的
空调居然十分争气,随着车内的阵阵寒意,渐渐地那几只蚊子就开始踉踉跄跄。
肖建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意。一天的不快,一天的屈辱都在蚊子渐飞渐低的
声音中消解。他现在心情已经平和多了,抓陈小红似乎只是一个游戏,一个他已经
开始,最好还是做完的游戏。他睁大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饭店,同时也捎带着看到
了车场与饭店之间的星空。星空是多么美好,他可以欣赏夏夜而不必受蚊子的侵害。
这都是空调的好处。他忽然想起:曾听人讲过,车内空调不能长时间地开着,否则
有危险。听谁说的来着?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瞧我这脑子。好象大脑已经不转了
似的。噢,对了,经理说的。去他妈的吧,经理还能为我好?谁信他的鬼话。怕我
缠着他修空调罢了。不错,空调修好了我还不见得用呢,我怕费油。可是今天不一
样,今天我要奢侈一下,今天我能杀死几只蚊子。今天我高兴。
肖建国睡眼朦胧地看着前方,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已不是很灵活。但是他已经失
去了捕捉自己微妙感觉的能力。他沉入了梦乡。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今天我高兴。
到半夜两点左右的时候,歌厅里的客人开始陆续撤退,邓先生眼看这位陈小姐
实在没有那个意思,自己也没了周旋之心,于是悻悻地上楼去了。简妮指挥着一群
服务生把杯盏碗碟都撤下去,自己在操作间打点完毕,也走了出来,一出来就看到
陈小红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属于一种不成功的性格,也就是说在成功到来之前,鬼使神
差一般,本人忽然起了变化。比如说辛辛苦苦为考试准备了一年,临到考试那天却
突然病了,就是不成功性格的一例。你可能会说这是命运,不,简妮却相信性格即
命运。在简妮看来,这陈小红也是一个不成功的典型,原本是现实的人,今天突然
浪漫起来了。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所谓的黎明前的黑暗,但这只是旁观者才能看
全的。而生活的残酷之处恰恰在于:当事人往往只看到一半,或者只看见黑暗了,
或者只看见黎明了。她陈小红就是只看见了黎明,不仅是黎明,还有太阳,早晨八、
九点钟的,正午的,辉煌的。
简妮不禁为她难过。她是真心为她着想,可惜她们两人想的不一样。她也知道
陈小红埋怨她,嫌她作得过分了。她很想道歉,却又担心越描越黑。陈小红也懒得
跟她说话,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还是简妮先开了口:“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呀?”
“怎么回去?哼,亏你还掂着我。”陈小红的脸说变就变。一旦摆脱了成功的
幻觉,她就又变成了那副无赖样,“我的钱都买了衣服了。你告诉我邓先生只呆三
个小时,害得我打了辆夏利过来,现在我是没钱再付车费了。”她说完,忽然想起
自己实际上没付夏利的车费,又想起了那个司机的可笑样子,就觉得这一晚上自己
并非一无所获,于是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简妮看她笑了,就轻松了起来,她当然不
相信陈小红没有车费的鬼话,她知道陈小红还想再跟她聊聊,就象她们上学时那样,
一聊就聊个通宵。于是就说:“那你今晚先别走了,就住在我的倒班宿舍里,明天
早晨七点饭店有进城的巴士,你坐巴士回家,好不好?”陈小红当然说好。
几乎与此同时,楼层服务员给保卫部长打来了电话,说邓先生一个人回来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服务员又来了一个电话,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甚至一只
蚊子,进入邓先生的房间。保卫部长说了声“继续监视”,就和沈若朗道了别,回
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沈若朗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心潮难平。到黎明
时分,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袭,于是伏在桌子上,打算休息一会儿。她并没打算
睡,按规定也不应该睡。但可能是这一晚上太紧张了,不一会儿,她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歌手张楚推门走了进来。沈若朗迎上前去,握着他的手说:“张楚,你
好,我很喜欢你的《姐姐》,太喜欢了,可是你自《姐姐》以后,怎么就没有好作
品了呢?”张楚笑着说:“姐,谁说我没有好作品了,我这不给你送新专辑来了吗?”
沈若朗说:“净胡说,谁是你姐。”那张楚一摘墨镜,说:“你再好好看看,我是
谁。”沈若朗一看,这哪是张楚,这分明是自己的亲弟弟呀。她拉着弟弟的手,上
上下下仔细打量。但见弟弟华衣美服,头发剪得干净利索。沈若朗高兴地说:“看
来你是真的成功了。”
沈若朗自己从没体验过成功的快乐,她知道自己资质平平,就把希望寄托在了
弟弟身上。现在终于美梦成真,她又高兴又心酸,一时间竟落下泪来。
她的泪打湿了眼角,于是就把自己惊醒了。她坐起来,回味刚才的那个梦,知
道自己是太惦着送磁带的事了,于是就宽慰自己:没事的,邓先生是可以信任的。
但她心里却依然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不是关于邓先生的不安,而是关于另外的
什么事情。
这种不安驱使她走出办公室。黎明时分,饭店里静悄悄的。沈若朗依次走过餐
厅、卡拉OK厅、酒吧、健身房,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她信步走到门口,保
安已经换过一次岗了,不是夜间值班的那位。现在这一位替她拉开了门,她于是就
走了出去,站到了门廊之下。
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红彤彤的,预示着又一个毒辣辣的日子。但现在夜还没
有完全退去,空气中依然有着一丝丝难得的凉爽。沈若朗在一片淡灰色的薄雾中,
忽然发现停车场上还有一辆红色的夏利。一般来讲,出租车是不会在这里过夜的,
要说是来等早班客人的,却又有些过早了。沈若朗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
是那个司机吧?想完又觉得自己可笑,可是好奇心还是驱使她走上前去。
她伏在车窗上,向里面望去,她看到里面的肖建国也正在瞪着她。他的面色青
紫,双眼紧闭,嘴大张着,似在呼喊什么。沈若朗惊呆了,刹那之间以为自己犹在
梦中。
这一个早晨,保卫部长可忙坏了。谁能想到,那个昨晚来报案的出租司机竟会
死在这里。他有点儿后悔自己没有尽心尽力,那个司机没有要回他应得的车钱,一
定是死不瞑目。他带着负疚感忙得团团转,向公安局介绍情况,向出租公司介绍情
况,向饭店领导介绍情况。向别人介绍情况的同时也顺便了解自己不知道的情况。
他请求沈若朗帮他的忙,可这个沈若朗竟是个铁石心肠,居然坐上早班车回家睡觉
去了。
沈若朗把工作交接完毕已经是七点半了,她在咖啡厅里找到了正在吃早饭的邓
先生,说明原委,把弟弟的小样交给了他。邓先生表示回去认真听过后,再给她意
见。沈若朗则再三向他表示感谢。她办完这件事,就来到饭店门口,第一班回城的
巴士已经停在那里了。她一上车,就发现陈小红坐在最后一排。她的心一动,心想:
这个人真是在饭店过的夜呀。
陈小红和简妮叽叽喳喳聊了一夜,把睡觉的事整个忘了。聊着聊着,忽然简妮
说不好了,班车要开了,陈小红这才发现天早就亮了,于是就胡乱穿上衣服,迅速
冲到了饭店门口。她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成了未成名时的心态,于是坐在车上,一边
等开车,一边补妆,一边想着今天都该干些什么。因为一夜未睡,她今天脸色不太
好,于是妆就画得稍微重一点儿。现在只剩最后一道工序了,她把口红拿了出来。
正在这时,沈若朗上车了。
沈若朗的出现使陈小红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沈若朗毕竟是个见证人,知道她
在饭店呆了一夜。可陈小红什么错事都没干,沈若朗反倒并不清楚。看到沈若朗的
目光,陈小红于是就有些尴尬,她心一慌手一抖,就又在嘴唇上画了一道胡子。
她那道胡子配在她那涂了过多脂粉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沈若朗终于明白自
己是讨厌她的,即使把她包含在客人的范围内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厌恶。那口红,如
果是涂在嘴唇上,尚能被理解为是嘴唇颜色的加重。现在脱离了口,就只剩下了红。
沈若朗眼前晃动着那明艳的刺激的颜色,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红颜祸水吧。
她给陈小红下了这么一个定义,然后又蔑视地看了她一眼。完成了这一套程序
之后,她方才觉得安了些心。于是自己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陈小红则掏出化妆
纸,对着镜子擦了又擦。未及擦净,车已经发动了。
陈小红并不知道肖建国的死,她看到了沈若朗那蔑视的目光,只以为沈若朗把
她当成了那种人。说实在的,她差一点儿就是那种人。想到昨晚的一切,她又忽然
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又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早晨。太阳把高速公路两侧的建筑照得闪闪发亮。陈小红
昨天走过这条路时已经是夕阳照耀之下了,感觉上那一幢幢的楼房和一座座山峰差
不多。现在置身于明媚的晨光下,才真真切切地感到那是人工的建筑。她望着向她
身后掠去的一幢幢楼房,有钢筋水泥的,有玻璃幕墙的,也有青砖琉璃顶的。她忽
然就想:自己若是扎扎实实,一砖一瓦地努力,怎么会没有成功的那一天呢?但又
想:人终归不是砖瓦,人比砖瓦要脆弱得多,柔弱得多。砖瓦可以百年、千年地等
下去,人却不能按部就班地等那么久,这就是人为什么要动脑子找捷径的原因。人
是有思想的呀。可也正因为人是有思想的,人的思想也就会妨碍人自己去做某些事。
她自己,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陈小红望着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风起云涌般地向她压了过来,一重心酸,
一重骄傲,禁不住也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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