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那里的天总是蓝澄澄,和暖的太阳总是在上面微笑着看着下面。 有一条江,江水永远是那么蓝,那么清澄,透明得好像清晨的空气。江岸的山就像 路边的挺拔的白杨树,不高,但是秀丽,上面没有高大的森林,但永远是郁郁葱葱;山 并不是绵延一串,而是一座座、独立的、陡峭的,立在那里,用幽暗的阴影俯视着江 水,好像是和这条江结下了不解之缘的亲密伴侣。 你若是有幸坐在江边的沙滩上,你就会看见:江水怎样从陡峭的石峰后面涌出来, 浩浩荡荡地朝你奔过来。你会看见,远处的山峰怎样在波浪上向你微笑。它的微笑在水 面留下了很多黑白交映的笑纹。你会看见,不知名的白鸟在山后阴凉的江面上,静静地 翱翔,美妙的倒影在江上掠过,让你羡慕不止,后悔没有生而为一只这样的白鸟。你在 江边上静静地坐久了,习惯了江水拍击的沙沙声,你又会听见,山水之间,听得见隐隐 的歌声: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奇妙异常的歌声。这不像人的歌喉发出的,也听不出歌 词,但好像是有歌词,又好像是有人唱。这个好地方的名字和这地方一样的美妙:阳 朔。这条江的名字也和这条江一样可爱:漓江。 人们说,这地方有过一位歌声极为美妙的人。从她之后,江面上就永远留下了隐约 可闻的歌声。可是关于这位歌仙的事迹,就只留下了和这歌声一样靠不住的传说。我知 道,这全是扯淡。因为它们全是一些皆大欢喜的胡说。一切喜欢都不可能长久,只有不 堪回首的记忆,才被人屡屡提起,难于忘怀。如果说,这歌声在江上久久不去,那么它 一定因为含有莫大的辛酸。我知道,这位歌仙的一切事迹,孩子们,为了你们,我一切 都知道。 人们说,这位歌仙叫刘三姐,我对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大概五百年前,她就 住在阳朔白沙镇东头的小土楼里。那时的白沙镇和现在没什么大两样:满镇的垂柳在街 道到处洒下绿荫。刘三姐十八岁之后,远近的人们才开始知道她,那么我们的故事就从 她十八岁谈起。 我们的刘三姐长得可怕万分,远远看去,她的身形粗笨得像个乌龟立了起来,等你 一走近,就发现她的脸皮黑里透紫,眼角朝下搭拉着,露着血红的结膜。脸很圆,头很 大,脸皮打着皱,像个干了一半的大西瓜。嘴很大,嘴唇很厚。最后,我就是铁石心 肠,也不忍在这一副肖像上再添上这么一笔:不过添不添也无所谓了,她的额头正中, 因为溃烂凹下去一大块,大小和形状都像一只立着的眼睛。尽管三姐爱干净,一天要用 冷开水洗上十来次,那里总是有残留的黄脓。 刘三姐容貌就是专门这么可怕,但是心地又是特别善良,乐于助人,慷慨,温存, 而且勤劳。镇上无论哪个青年穿着脏衣服,破鞋子,她看见都要难受:为什么人们这么 褴褛呢!她会把衣服要来给你洗好、补好的。不然她就不是刘三姐了。她总是忙忙碌 碌,心情爽朗,无论谁有求于她,总是尽力为之。一点不小心眼,给人家办事从来没忘 记过。她也愿意把饭让给饿肚子的人吃:如果有人肯吃她的饭的话;不过没有一个要饭 的接过她的饭,原因不必再说。 刘三姐有一个优美的歌喉,又响亮又圆润。她最爱唱给她弟弟听,哪怕一天唱一万 遍也很高兴。她弟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小的时候那么依恋她。刘三姐以弟弟为自豪, 简直愿意为他死一万次(如果可能的话),不过她弟弟刘老四渐渐地长大了,越来越发 现刘三姐像鬼怪一样丑陋。居然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吃饭的时候,刘三姐照例把 盘子里的几块腊肉夹到刘老四的碗里,而刘老四像发现几只癞蛤蟆蹲在碗里一样,皱着 眉头,敏捷、快速地夹起来掷回三姐碗里。三姐儿眼里含着泪水把饭吃下去,跑到江边 坐了半天。 她们家还有刘大姐、刘二姐、刘老头、刘老婆几名成员。大姐二姐也是属于丑陋一 类的女人,不过不像三姐那么恶心。大姐二姐好像因为长得比三姐强些吧,总是装神弄 鬼地做些小动作,好像三姐是一条蛇一样。刘老头刘老婆昏聩得要命,哪里知道儿女们 搞什么鬼。 过了不久,刘三姐发现大姐二姐比往日勤快多了,每顿饭后总是抢着洗碗。当时刘 三姐并没有怀疑到那方面去。又过了不久,她又发现,她们刷碗时总把她的碗拣出来等 她自己刷,并且顿顿饭都让她用那个碗。刘三姐暗暗落泪,但也无可奈何。后来,从大 姐开始,都不大和她说话了,和她说话时也半闭着眼睛,捂着鼻子。二姐和刘老四也慢 慢这样做了。再后来,刘家的儿女们和三姐一起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是三姐 回家他们躲出去,就是三姐在家不回来。 夏天到了,天气天天热起来。年轻人们晚上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附近的山上, 越来越多地响起了歌声。终于到了那一天,传说中牛郎织女要在天上相会的日子;那天 下午,地里一个未婚的年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而年轻人都在家里睡大 觉。 到傍晚时分,大群青年男女们站在村西头,眼巴巴地看见太阳下山,渐渐地沉入山 后了。等到最后一小块光辉夺目的发光体也在天际消失,他们就发出一声狂喜的欢呼, 然后四散回家吃饭。 刘老头家里,四个儿女都在狼吞虎咽地把米饭吞下去。不等到屋里完全暗下去,他 们就一齐把碗扔下,出了大门。刘老头把大门当一声关死,落了闸,和老太婆一起回屋 睡了。 刘三姐出门就和姐姐弟弟分开了,她沿着大路出村,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等到她 摸着黑沿着一条熟悉的小道朝山上爬时,暗蓝色天空上已经布满了群星,密密麻麻的好 像比平时多了五六倍。就在头顶上,一条浩浩的白气,正蜿蜒地朝远方流去。刘三姐爬 上山顶,看看四周,几个高大的黑影,好像是神话里的独眼巨人。可是无需害怕,那不 过是些山而已。这里的山晚上都是这个样子。 你也许要问,镇上的男女晚上到野外来干什么呢?原来照例有这么个风俗,每年的 七月七的晚上,青年男女们都到野外来对歌。其实是为了谈恋爱,并不是对缪司女神的 盛大祭祀。 好了,刘三姐在山顶上,稍稍平一平胸中的喘息,侧耳一听,远处到处响起了歌 声。难道这里就没有人吗?不对。对面山上明明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刘三姐吸了一口 气,准备唱了。可是唱不出来。四下里太静了,风儿吹得树叶沙沙响,小河里水声好像 有人在趟河似的。真见鬼,好像到处都有人!弄得人心烦意乱,不知准备唱给谁听的。 刘三姐又吸了一口气,甚至闭上了眼睛。猛然她的歌冲出了喉咙;那么响,好像五 脏六腑都在唱,连刘三姐自己都吓了一跳。 刘三姐唱毕一曲,听一听四周,鸦雀无声。怎么了?对面山上没有人吗?还说自己 唱得太糟? 过了一会,对面山上飞起一个歌声:好一个热情奔放的男高音。不过,尽管歌儿听 起来很美,歌词可是很伧俗,大意无非是:对面山上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貌,想来 一定很好看,因为你的歌儿唱得太好了。 刘三姐脸红了,原来她参加这种活动还是第一次。但是四外黑古隆冬,很是能帮助 撕破脸皮。她马上又回了一首,大意是我很高兴你的称赞,但是当不起你那些颂词。如 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 对面静了一会,忽然唱起了求婚之歌:“七七之夕上山游,无意之间遇良友。小弟 家里虽然穷,三十亩地一头牛。三间瓦房门南开,门前江水迎客来。屋后有座大青山, 不缺米来不缺柴。对面大姐你是谁,请你报个姓名来。” 刘三姐心里怦怦直跳。她听着对面热情奔放的歌声,心里早已倾慕上了。她生来就 不愿意挑挑拣拣,无论吃饭、穿衣,还是眼前这件事情。于是马上作歌答之曰:“我是 白沙刘三姐……”才唱了一句,就被对面一声鬼叫打断了:“哎呀,我的妈也!饶命 吧!”这一夜,刘三姐再没有找到对歌的人,开了一夜独唱音乐会。 天亮之后,刘三姐回家吃早饭,看见大姐二姐在饭桌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 更觉得酸楚无比。 从此之后,刘三姐越来越觉得在家里呆着没意思,终于搬到镇东面一个没人家的土 楼上去了。在那里,她白天在下面种种菜园,天还没黑就关门上楼,绝少见人,心情也 宁静了许多。不知不觉额头上数年不愈的脓疮也好了。当然,她决不是陶渊明,所以有 时她在楼上看见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还说免不了愁闷一番。她喜欢和人们往来, 甚至可以说她喜欢每一个人。无论老人小孩,她都觉得有可爱之处。可是她再不愿出去 和别人见面了,尤其一想到别人见到她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就难受。一方面是自 疚,觉得惹得别人讨厌,另一方面就不消说了。 就这样,她就自愿地关在这活棺材里,就是真正厌世的人恐怕也有心烦的时候,何 况刘三姐!到了明月临窗,独坐许久又不思睡的时候,不免就要唱上几段。当然了,刘 三姐不是李青莲,尽管唱得好,歌词也免不了俗套,唱来唱去,免不了唱到自吹自擂的 地方:那些词儿就是海伦、克利奥佩屈拉之流也担当不起。 有一天半夜,刘三姐又被无名的烦闷从梦里唤醒,自知再也睡不成了,就爬起来坐 着。土楼四面全是板窗,黑得不亚于大柜中间,也懒得去开窗,就那么坐着唱起来。哪 知道声音忒大了点,五里之外也听得见。正好那天白沙是集,天还不亮就有赶集的从镇 东头过。先是有几个挑柴的站住走不动了,然后又是一帮赶骡子的,到了那里,骡子也 停住脚,鞭子也赶不动。后来,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顺着声音摸去,把刘三姐的土 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谁也不敢咳嗽一声,连驴都竖着耳朵听着。刘三姐直唱到天明,露 水把听众的头发都湿透了。 那一夜,刘三姐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唱得那么好。她越唱越高,听的人只觉得耳朵 里有根银丝在抖动,好像把一切都为忘了。直到她兴尽之后,人们才开始回味歌词,都 觉得楼上住的一定是仙女无疑,于是又鸦雀无声的等着一睹为快。谁知一头毛驴听了这 美妙的歌喉之后,自己也想一试,于是也高叫起来:“欧啊!欧欧啊……”马上就挨了 旁边一头骡子几蹄子,嘴也被一条大汉捏住了。可是已经迟了,歌仙已经被惊动了,板 窗后响起了启梢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五六百双眼睛(骡马的在内)一齐盯住窗 口…… 砰的一声,窗子开了。下面猛地爆发出一声呐喊:“妖怪来了!”人们转头就跑, 骡马溜缰撞倒人不计其数,刹时间跑了个精光。只剩一头毛驴拴在树上,主人跑了,它 在那里没命地四下乱踢,弄得尘土飞扬。 刘三姐楞在那儿了。她不知道下面怎么聚了那么多人,可是有一点很清楚,他们一 定是被她那副尊容吓跑了的。她伏在窗口,哭了个心碎肠断。猛然间听见下面一个声音 在叫她:“三姐儿!三姐儿!” 刘三姐抬起头,擦擦眼里的泪,只看见下面一个人扶着柳树站着,头顶上斑秃得一 块一块的,脸好像一个葫芦,下面肥上面瘦。一个酒糟鼻子,少说也有二斤,比鸡冠子 还红。短短的黄眉毛,一双小眼睛。唱得东歪西倒,衣服照得见人,口齿不清地对她 喊:“三,三姐儿!他们嫌你丑,我我我不怕!咱们丑丑丑对丑,倒是一对!你别不乐 意,等我酒醒了,恐怕我也看不上你了!” 刘三姐认出此人名叫陆癞子,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兼无赖,听他这一说,心里更 酸。砰地关上窗子,倒在床上哭了个够。 从此之后,刘三姐在这个土楼上也呆不住了。她从家里逃到这个土楼上,可是无端 的羞辱也从家里追了来。可是她有什么过错呢?就是因为生得丑吗?可是不管怎么说, 人总不能给自己选择一种面容吧!再说刘三姐也没有邀请人们到土楼底下来看她呀! 刘三姐现在每天清晨就爬起来,到江边的石山上找一个树丛遮蔽的地方坐起来,看 着早晨的浓雾怎样慢慢地从江面上浮起来,露出下面暗蓝色的江水。直到太阳出来,人 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再沿着小路回去。到下午,三姐干完了园子里的活,又来到老地方, 看着夕阳的光辉怎样在天边创造辉煌的奇迹。等到西天只剩下一点暗紫色的光辉,江面 只剩下幢幢的黑影的时候,打渔人划着小竹筏从江上掠过,都在筏子上点起了灯笼。江 面上映出了粼粼的灯影,映出了筏边上蹲着的一排排渔鹰,好像是披着蓑衣的小个子渔 夫。 打渔的人们有福了,因为他们早晚间从白沙东山边过的时候,都能听见刘三姐美妙 的歌声。说来也怪,三姐的歌里永远不含有太多的悲哀。她总是在歌唱桂林的青山绿 水,漓江的茫茫江天,好像要超然出世一样。 下游三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兴坪镇,有一个兴坪的青年渔夫阿牛有次来到这里,马上 就被三姐的歌声迷住了。以后每天早上,三姐都能看见阿牛驾着他的小竹筏在下面江上 梭巡。阿牛的竹筏是三根竹子扎成的,窄得吓死人,逆着激流而上时,轻巧得像根羽 毛。他最喜欢从江心浪花飞溅的暗礁上冲下去,小小的竹排一下子沉到水里,八只渔鹰 一下子都不见了。等到竹筏子浮出水面,它们就在下面老远的地方浮出来,嘴里常叼着 大鱼。这时候阿牛就哈哈大笑,强盗似的打一声唿哨,可是刘三姐在山上直出冷汗,心 里咚咚直跳,好像死了一次才活过来一样。 每当刘三姐唱起歌来的时候,阿牛就仰起头来静听,手里的长桨左一下右一下轻轻 地划着,筏头顶着激流,可是竹筏一动不动就好像下了锚一样。 有时阿牛也划到山底下,仰着头对着上面唱上一段。这时刘三姐就能清楚地看见他 乌黑的头发,热情的面容。高高的鼻梁上,长着一个嘻嘻哈哈的大嘴,好像从来也没有 过伤心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耍笑一番。刘三姐心里觉得很奇怪:世界上竟有这样 的小伙子,简直是神仙!只要阿牛把脸转向她这边,她就立刻把头缩到树丛里,隔着枝 叶偷看。不管阿牛多么热情地唱着邀请她出来对歌的歌曲,她从来不敢答一个字。直到 阿牛看看没有希望,耸耸肩膀,打着桨顺流而下时,她才敢探出头来看看他的背影。这 时她的吊眼角上,往往挂着眼泪。 自从阿牛常到白沙之后,刘三姐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每天从江边回来,刘三姐心 里都难过得要命,更可怕的是阿牛打着桨在山下的时候,刘三姐提心吊胆往树丛后面 缩,弄得大汗淋漓。最让人伤心的是阿牛唱的山歌,没有一次不是从赞美刘三姐的歌声 唱到赞美她的容貌,那些话听起来就像刀子一样往心里扎。 可是刘三姐又没法不到江边去,到了江边又没法不唱歌。有次刘三姐决心不唱了, 免得再受那份洋罪,于是阿牛以为刘三姐没来,心神恍惚地差点撞在石头上,把刘三姐 吓出了一头冷汗。再说她也很愿意听阿牛豪放、热情的歌声。更何况刘三姐的境况又是 那么可怜,从来也没有人把她看成过一个人。阿牛现在又是那么仰慕她,用世界一切称 颂妇女最高级形容词来呼唤她。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些话都是刘三姐最难下咽的苦酒。 又有一天,那是个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晴天:金光闪耀在江面上,黑绿的山峰上,漓 江水对着天空露出了蔚蓝的笑脸。刘三姐又坐在老地方,听着阿牛的歌声,心里绝顶辛 酸。 “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何不出来见面?你看看老实的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如 果你永远不出来,我也情愿在这里。我是阿牛、阿牛、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 刘三姐再也听不下去了,用手捂着耳朵;可是她仍然听见阿牛叹了一口气,看见他 懒洋洋地抄起长桨,将要顺流而下。她心里怦怦乱跳,觉得泪水在吊眼角里发烫。猛然 间,她的歌声冲出了喉咙,好像完全不由自主一样:“我是兴坪刘三姐,长得好像大妖 怪。哥哥见了刘三姐,今后再也不会来,阿牛哥,阿牛哥,”……刘三姐忽然发现她泣 不成声了。 阿牛忽然沉默下去了。他低着头用长桨轻轻地拨着水面。刘三姐感到胸中有什么东 西破裂了,一阵剧疼之后,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慰。原来阿牛也害怕她。 大概阿牛也曾对刘三姐其人有些耳闻吧!可是他沉思之后,毅然地抬起头来说: “我不怕!我阿牛不比他们,慢说你还不是妖怪,就是真妖怪,我也要把你接到家里 来!现在你站出来吧!” 现在轮到刘三姐踌躇不定了,她决不愿把那面丑脸给任何人看!可是阿牛斩钉截铁 的要求又是不可抗拒的,于是刘三姐觉得心好像被两头牛撕开了;她既不敢探出头去, 又不敢拒绝阿牛,心里直想拖下去,可是最后一幕的开场锣鼓已经敲响,她还要躲到哪 去!啊,但愿她这辈子没活过!最后,阿牛听见刘三姐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阿牛哥, 明天吧!” 阿牛坐在竹筏上,任凭江水把他送到下游去。他不能相信,那么美妙的声音会从一 张丑脸下发出来!可是就算她丑又怎么样?他无限地神往江上那个美妙的声音,就是那 声音,好像命运的绳索一样把他往那座山峰边上拉。不管怎么样,她也不会把他吓倒。 对不对,渔鹰们? 渔鹰们在细长脖子上会意地转转脑袋,好像在回答阿牛:它们并不反对!她一定是 个好人,不会饿着它们的。阿牛哥,你下决心吧! 夕阳的金光沿着江面射来,在阿牛身上画出了很多细微的涟漪。对!他做得对!刘 三姐是个悲伤的好人,她一定会是阿牛的好妻子!再说,怎见得人家就像传闻的那么 丑?阿牛难道没见过那些好事之徒,怎么糟蹋人吗?怎么能想象,一个恶心的丑八怪能 有一个美妙的歌喉?最可能的是,刘三姐有一点丑,但是决不会恶心人,更不是像人们 说得那么伧俗不堪!他阿牛才不相信那些人们的审美能力呢!对了,也许干脆刘三姐根 本不丑?或者更干脆一点,甚至很漂亮?可能!阿牛曾经见过一个受人称赞的美人,长 了一个恬不知耻的大脸,脸蛋肥嘟嘟的,站着就要像个蛆一样乱扭,表情呆滞,像头 猪!他们那些人哪,不可信!阿牛信心百倍地站起来,把筏子划得像飞一样从江上掠 过。 刘三姐直等到阿牛去远才想到要离开。两腿发软,要用手扶着石头才能站起来。她 看看四周,真想干嚎一通,然后一头撞在石头上。啊呀天哪,你干吗这么作弄人!阿牛 看见我一定也会吓个半死,然后逃走!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我碰上好人?跟坏人在一起 要好得多!明天哪里还敢上这儿来?我要永远看不见阿牛了,这个罪让我怎么受哇! 刘三姐走下山岗,心里叫失望咬啮得很难过。她才有了一点快慰,不不,审美快 慰,简直是受苦!可是以后连这种苦也吃不上了。也许该找把刀把脸皮削下来?不成, 要得脓毒败血症的。怎么办? 刘三姐猛的站住了。现在,附近的竹林,村庄都沉入淡墨一样的幽暗中了,可是金 光还在那边山顶上朝上空放射着。一切都已沉寂,夜晚尚未到来。头顶的天空上,还飘 着几片白云。可是好像云朵也比白天升高了,朝着高不可攀的天空,几颗亮星已经在那 里闪亮。高不可攀的天空,好像深不可测,直通向渺渺的,更伟大的太空,但是被落日 的金光仰射着,明亮而辉煌。在那里,最高、最远的地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是什 么? 刘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这时也觉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 类的悲切,真正内在的悲切,都应该朝它诉说。 刘三姐不信上帝。她心里想到人们说的长胡子的玉皇大帝,就觉得可笑,以为不可 能有。但是现在她相信,她的一切不为人信的悲切会有什么伟大的、超自然的东西知 道。会有这种东西,否则世界与个蚁窝有什么两样! 她静静地跪着,内心无言朝上苍呼吁。可是时间静静地过去,四周黑下来了。什么 事情也没发生。刘三姐站起来,默默朝家走去。说也奇怪,她的内心现在宁静得像一潭 死水一样。 她走着,四周又黑又静,心里渐渐开始喜悦地觉得到,身上有点异样了。胸口在发 热!一股热气慢慢地朝脸上升来,脸马上烫得炙手。上帝!上帝!刘三姐走回土楼躺在 床上,浑身发烫,好像发了热病一样。 她偷偷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好像细腻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 的头发也比较滋润了。刘三姐躺了半夜,不断有新的发现,直到她昏然睡去。 第二天刘三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刘三姐爬起来洗脸,很想找个镜子照照 自己,但是找不到。原来倒是有两个镜子,可是早被她摔碎了,连破片也找不到。 她朝江走去,心里感到很轻快。但是过了一小会,心里又开始狐疑了。凭良心说, 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会出现奇迹,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奇迹。但是她现在宁可相信有 这种可能。“有这种可能吗?有的,但是为什么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而且以前也 没有想到过有这种可能?咳,因为以前没有想到过应该向上苍请求啊!我多傻!”刘三 姐坚决地把以前的自己当成傻瓜,把今天的自己当成聪明人。于是感到信心百倍。为了 免得再犯狐疑,索性加快脚步,心里什么也不想了。等她爬上小山,从树丛后面朝江上 一看,阿牛已经等在下面了。阿牛早就听见了山上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大声说:“刘三 姐,早上好哇!”山上也传来刘三姐的回答:“你好,阿牛哥!” 这是又一个美好的晴天,江上的薄雾正在散去。太阳的光芒温暖地照在阿牛的身 上,江水在山边拍溅。四下没有一个人,江上没有一只船。只有阿牛的小竹排,顶着江 水飘着。阿牛抬起头,八只渔鹰也侧着脑袋,十只眼睛朝山上望去。 阿牛等待着,就要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脸一定比较的黑,嘴也许相当大。但是 一定充满生气,清秀,但是不会妖艳。当然也许不算漂亮,但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恶心 人。 阿牛正在心里描绘刘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闪耀的山顶,一丛小树后面,伸出 一张破烂茄子似的鬼脸来,而且因为内心紧张显得分外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翘 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马上,江上响起了落水声,八只渔鹰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 目结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带向下游。 中午时分,阿牛在白沙附近被人找到了。他坐在竹排上,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摇 头,已经不会说话了。在他身边站着八只渔鹰,也在不住地摇头。以后,他的摇头疯再 也没有好。二十年后,人们还能看见他带着八只也有摇头疯的渔鹰在江上打渔。那时 候,阳朔比现在要多上一景:薄暮时分,江面上几个摇摇晃晃的黑影,煞是好看。当时 这景叫白沙摇头,最有名不过了。可惜现在已经绝了此景。 此后,人们再也没看见刘三姐。最初,人们在江面上能听见令人绝倒的悲泣,久后 声音渐渐小了,变得隐约可闻,也不再像悲泣,只像游丝一缕的歌声,一直响了三百 年!其间也有好事之徒,想要去寻找那失去踪迹的歌仙。他们爬上江两岸的山顶,只看 见群山如林,漓江像一条白色的长缨从无际云边来,又到无际云边去。顶上蓝天如海, 四下白云如壁。歌仙 有一个地方,那里的天总是蓝澄澄,和暖的太阳总是在上面微笑着看着下面。 有一条江,江水永远是那么蓝,那么清澄,透明得好像清晨的空气。江岸的山就像 路边的挺拔的白杨树,不高,但是秀丽,上面没有高大的森林,但永远是郁郁葱葱;山 并不是绵延一串,而是一座座、独立的、陡峭的,立在那里,用幽暗的阴影俯视着江 水,好像是和这条江结下了不解之缘的亲密伴侣。 你若是有幸坐在江边的沙滩上,你就会看见:江水怎样从陡峭的石峰后面涌出来, 浩浩荡荡地朝你奔过来。你会看见,远处的山峰怎样在波浪上向你微笑。它的微笑在水 面留下了很多黑白交映的笑纹。你会看见,不知名的白鸟在山后阴凉的江面上,静静地 翱翔,美妙的倒影在江上掠过,让你羡慕不止,后悔没有生而为一只这样的白鸟。你在 江边上静静地坐久了,习惯了江水拍击的沙沙声,你又会听见,山水之间,听得见隐隐 的歌声: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奇妙异常的歌声。这不像人的歌喉发出的,也听不出歌 词,但好像是有歌词,又好像是有人唱。这个好地方的名字和这地方一样的美妙:阳 朔。这条江的名字也和这条江一样可爱:漓江。 人们说,这地方有过一位歌声极为美妙的人。从她之后,江面上就永远留下了隐约 可闻的歌声。可是关于这位歌仙的事迹,就只留下了和这歌声一样靠不住的传说。我知 道,这全是扯淡。因为它们全是一些皆大欢喜的胡说。一切喜欢都不可能长久,只有不 堪回首的记忆,才被人屡屡提起,难于忘怀。如果说,这歌声在江上久久不去,那么它 一定因为含有莫大的辛酸。我知道,这位歌仙的一切事迹,孩子们,为了你们,我一切 都知道。 人们说,这位歌仙叫刘三姐,我对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大概五百年前,她就 住在阳朔白沙镇东头的小土楼里。那时的白沙镇和现在没什么大两样:满镇的垂柳在街 道到处洒下绿荫。刘三姐十八岁之后,远近的人们才开始知道她,那么我们的故事就从 她十八岁谈起。 我们的刘三姐长得可怕万分,远远看去,她的身形粗笨得像个乌龟立了起来,等你 一走近,就发现她的脸皮黑里透紫,眼角朝下搭拉着,露着血红的结膜。脸很圆,头很 大,脸皮打着皱,像个干了一半的大西瓜。嘴很大,嘴唇很厚。最后,我就是铁石心 肠,也不忍在这一副肖像上再添上这么一笔:不过添不添也无所谓了,她的额头正中, 因为溃烂凹下去一大块,大小和形状都像一只立着的眼睛。尽管三姐爱干净,一天要用 冷开水洗上十来次,那里总是有残留的黄脓。 刘三姐容貌就是专门这么可怕,但是心地又是特别善良,乐于助人,慷慨,温存, 而且勤劳。镇上无论哪个青年穿着脏衣服,破鞋子,她看见都要难受:为什么人们这么 褴褛呢!她会把衣服要来给你洗好、补好的。不然她就不是刘三姐了。她总是忙忙碌 碌,心情爽朗,无论谁有求于她,总是尽力为之。一点不小心眼,给人家办事从来没忘 记过。她也愿意把饭让给饿肚子的人吃:如果有人肯吃她的饭的话;不过没有一个要饭 的接过她的饭,原因不必再说。 刘三姐有一个优美的歌喉,又响亮又圆润。她最爱唱给她弟弟听,哪怕一天唱一万 遍也很高兴。她弟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小的时候那么依恋她。刘三姐以弟弟为自豪, 简直愿意为他死一万次(如果可能的话),不过她弟弟刘老四渐渐地长大了,越来越发 现刘三姐像鬼怪一样丑陋。居然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吃饭的时候,刘三姐照例把 盘子里的几块腊肉夹到刘老四的碗里,而刘老四像发现几只癞蛤蟆蹲在碗里一样,皱着 眉头,敏捷、快速地夹起来掷回三姐碗里。三姐儿眼里含着泪水把饭吃下去,跑到江边 坐了半天。 她们家还有刘大姐、刘二姐、刘老头、刘老婆几名成员。大姐二姐也是属于丑陋一 类的女人,不过不像三姐那么恶心。大姐二姐好像因为长得比三姐强些吧,总是装神弄 鬼地做些小动作,好像三姐是一条蛇一样。刘老头刘老婆昏聩得要命,哪里知道儿女们 搞什么鬼。 过了不久,刘三姐发现大姐二姐比往日勤快多了,每顿饭后总是抢着洗碗。当时刘 三姐并没有怀疑到那方面去。又过了不久,她又发现,她们刷碗时总把她的碗拣出来等 她自己刷,并且顿顿饭都让她用那个碗。刘三姐暗暗落泪,但也无可奈何。后来,从大 姐开始,都不大和她说话了,和她说话时也半闭着眼睛,捂着鼻子。二姐和刘老四也慢 慢这样做了。再后来,刘家的儿女们和三姐一起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是三姐 回家他们躲出去,就是三姐在家不回来。 夏天到了,天气天天热起来。年轻人们晚上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附近的山上, 越来越多地响起了歌声。终于到了那一天,传说中牛郎织女要在天上相会的日子;那天 下午,地里一个未婚的年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而年轻人都在家里睡大 觉。 到傍晚时分,大群青年男女们站在村西头,眼巴巴地看见太阳下山,渐渐地沉入山 后了。等到最后一小块光辉夺目的发光体也在天际消失,他们就发出一声狂喜的欢呼, 然后四散回家吃饭。 刘老头家里,四个儿女都在狼吞虎咽地把米饭吞下去。不等到屋里完全暗下去,他 们就一齐把碗扔下,出了大门。刘老头把大门当一声关死,落了闸,和老太婆一起回屋 睡了。 刘三姐出门就和姐姐弟弟分开了,她沿着大路出村,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等到她 摸着黑沿着一条熟悉的小道朝山上爬时,暗蓝色天空上已经布满了群星,密密麻麻的好 像比平时多了五六倍。就在头顶上,一条浩浩的白气,正蜿蜒地朝远方流去。刘三姐爬 上山顶,看看四周,几个高大的黑影,好像是神话里的独眼巨人。可是无需害怕,那不 过是些山而已。这里的山晚上都是这个样子。 你也许要问,镇上的男女晚上到野外来干什么呢?原来照例有这么个风俗,每年的 七月七的晚上,青年男女们都到野外来对歌。其实是为了谈恋爱,并不是对缪司女神的 盛大祭祀。 好了,刘三姐在山顶上,稍稍平一平胸中的喘息,侧耳一听,远处到处响起了歌 声。难道这里就没有人吗?不对。对面山上明明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刘三姐吸了一口 气,准备唱了。可是唱不出来。四下里太静了,风儿吹得树叶沙沙响,小河里水声好像 有人在趟河似的。真见鬼,好像到处都有人!弄得人心烦意乱,不知准备唱给谁听的。 刘三姐又吸了一口气,甚至闭上了眼睛。猛然她的歌冲出了喉咙;那么响,好像五 脏六腑都在唱,连刘三姐自己都吓了一跳。 刘三姐唱毕一曲,听一听四周,鸦雀无声。怎么了?对面山上没有人吗?还说自己 唱得太糟? 过了一会,对面山上飞起一个歌声:好一个热情奔放的男高音。不过,尽管歌儿听 起来很美,歌词可是很伧俗,大意无非是:对面山上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貌,想来 一定很好看,因为你的歌儿唱得太好了。 刘三姐脸红了,原来她参加这种活动还是第一次。但是四外黑古隆冬,很是能帮助 撕破脸皮。她马上又回了一首,大意是我很高兴你的称赞,但是当不起你那些颂词。如 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 对面静了一会,忽然唱起了求婚之歌:“七七之夕上山游,无意之间遇良友。小弟 家里虽然穷,三十亩地一头牛。三间瓦房门南开,门前江水迎客来。屋后有座大青山, 不缺米来不缺柴。对面大姐你是谁,请你报个姓名来。” 刘三姐心里怦怦直跳。她听着对面热情奔放的歌声,心里早已倾慕上了。她生来就 不愿意挑挑拣拣,无论吃饭、穿衣,还是眼前这件事情。于是马上作歌答之曰:“我是 白沙刘三姐……”才唱了一句,就被对面一声鬼叫打断了:“哎呀,我的妈也!饶命 吧!”这一夜,刘三姐再没有找到对歌的人,开了一夜独唱音乐会。 天亮之后,刘三姐回家吃早饭,看见大姐二姐在饭桌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 更觉得酸楚无比。 从此之后,刘三姐越来越觉得在家里呆着没意思,终于搬到镇东面一个没人家的土 楼上去了。在那里,她白天在下面种种菜园,天还没黑就关门上楼,绝少见人,心情也 宁静了许多。不知不觉额头上数年不愈的脓疮也好了。当然,她决不是陶渊明,所以有 时她在楼上看见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还说免不了愁闷一番。她喜欢和人们往来, 甚至可以说她喜欢每一个人。无论老人小孩,她都觉得有可爱之处。可是她再不愿出去 和别人见面了,尤其一想到别人见到她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就难受。一方面是自 疚,觉得惹得别人讨厌,另一方面就不消说了。 就这样,她就自愿地关在这活棺材里,就是真正厌世的人恐怕也有心烦的时候,何 况刘三姐!到了明月临窗,独坐许久又不思睡的时候,不免就要唱上几段。当然了,刘 三姐不是李青莲,尽管唱得好,歌词也免不了俗套,唱来唱去,免不了唱到自吹自擂的 地方:那些词儿就是海伦、克利奥佩屈拉之流也担当不起。 有一天半夜,刘三姐又被无名的烦闷从梦里唤醒,自知再也睡不成了,就爬起来坐 着。土楼四面全是板窗,黑得不亚于大柜中间,也懒得去开窗,就那么坐着唱起来。哪 知道声音忒大了点,五里之外也听得见。正好那天白沙是集,天还不亮就有赶集的从镇 东头过。先是有几个挑柴的站住走不动了,然后又是一帮赶骡子的,到了那里,骡子也 停住脚,鞭子也赶不动。后来,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顺着声音摸去,把刘三姐的土 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谁也不敢咳嗽一声,连驴都竖着耳朵听着。刘三姐直唱到天明,露 水把听众的头发都湿透了。 那一夜,刘三姐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唱得那么好。她越唱越高,听的人只觉得耳朵 里有根银丝在抖动,好像把一切都为忘了。直到她兴尽之后,人们才开始回味歌词,都 觉得楼上住的一定是仙女无疑,于是又鸦雀无声的等着一睹为快。谁知一头毛驴听了这 美妙的歌喉之后,自己也想一试,于是也高叫起来:“欧啊!欧欧啊……”马上就挨了 旁边一头骡子几蹄子,嘴也被一条大汉捏住了。可是已经迟了,歌仙已经被惊动了,板 窗后响起了启梢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五六百双眼睛(骡马的在内)一齐盯住窗 口…… 砰的一声,窗子开了。下面猛地爆发出一声呐喊:“妖怪来了!”人们转头就跑, 骡马溜缰撞倒人不计其数,刹时间跑了个精光。只剩一头毛驴拴在树上,主人跑了,它 在那里没命地四下乱踢,弄得尘土飞扬。 刘三姐楞在那儿了。她不知道下面怎么聚了那么多人,可是有一点很清楚,他们一 定是被她那副尊容吓跑了的。她伏在窗口,哭了个心碎肠断。猛然间听见下面一个声音 在叫她:“三姐儿!三姐儿!” 刘三姐抬起头,擦擦眼里的泪,只看见下面一个人扶着柳树站着,头顶上斑秃得一 块一块的,脸好像一个葫芦,下面肥上面瘦。一个酒糟鼻子,少说也有二斤,比鸡冠子 还红。短短的黄眉毛,一双小眼睛。唱得东歪西倒,衣服照得见人,口齿不清地对她 喊:“三,三姐儿!他们嫌你丑,我我我不怕!咱们丑丑丑对丑,倒是一对!你别不乐 意,等我酒醒了,恐怕我也看不上你了!” 刘三姐认出此人名叫陆癞子,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兼无赖,听他这一说,心里更 酸。砰地关上窗子,倒在床上哭了个够。 从此之后,刘三姐在这个土楼上也呆不住了。她从家里逃到这个土楼上,可是无端 的羞辱也从家里追了来。可是她有什么过错呢?就是因为生得丑吗?可是不管怎么说, 人总不能给自己选择一种面容吧!再说刘三姐也没有邀请人们到土楼底下来看她呀! 刘三姐现在每天清晨就爬起来,到江边的石山上找一个树丛遮蔽的地方坐起来,看 着早晨的浓雾怎样慢慢地从江面上浮起来,露出下面暗蓝色的江水。直到太阳出来,人 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再沿着小路回去。到下午,三姐干完了园子里的活,又来到老地方, 看着夕阳的光辉怎样在天边创造辉煌的奇迹。等到西天只剩下一点暗紫色的光辉,江面 只剩下幢幢的黑影的时候,打渔人划着小竹筏从江上掠过,都在筏子上点起了灯笼。江 面上映出了粼粼的灯影,映出了筏边上蹲着的一排排渔鹰,好像是披着蓑衣的小个子渔 夫。 打渔的人们有福了,因为他们早晚间从白沙东山边过的时候,都能听见刘三姐美妙 的歌声。说来也怪,三姐的歌里永远不含有太多的悲哀。她总是在歌唱桂林的青山绿 水,漓江的茫茫江天,好像要超然出世一样。 下游三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兴坪镇,有一个兴坪的青年渔夫阿牛有次来到这里,马上 就被三姐的歌声迷住了。以后每天早上,三姐都能看见阿牛驾着他的小竹筏在下面江上 梭巡。阿牛的竹筏是三根竹子扎成的,窄得吓死人,逆着激流而上时,轻巧得像根羽 毛。他最喜欢从江心浪花飞溅的暗礁上冲下去,小小的竹排一下子沉到水里,八只渔鹰 一下子都不见了。等到竹筏子浮出水面,它们就在下面老远的地方浮出来,嘴里常叼着 大鱼。这时候阿牛就哈哈大笑,强盗似的打一声唿哨,可是刘三姐在山上直出冷汗,心 里咚咚直跳,好像死了一次才活过来一样。 每当刘三姐唱起歌来的时候,阿牛就仰起头来静听,手里的长桨左一下右一下轻轻 地划着,筏头顶着激流,可是竹筏一动不动就好像下了锚一样。 有时阿牛也划到山底下,仰着头对着上面唱上一段。这时刘三姐就能清楚地看见他 乌黑的头发,热情的面容。高高的鼻梁上,长着一个嘻嘻哈哈的大嘴,好像从来也没有 过伤心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耍笑一番。刘三姐心里觉得很奇怪:世界上竟有这样 的小伙子,简直是神仙!只要阿牛把脸转向她这边,她就立刻把头缩到树丛里,隔着枝 叶偷看。不管阿牛多么热情地唱着邀请她出来对歌的歌曲,她从来不敢答一个字。直到 阿牛看看没有希望,耸耸肩膀,打着桨顺流而下时,她才敢探出头来看看他的背影。这 时她的吊眼角上,往往挂着眼泪。 自从阿牛常到白沙之后,刘三姐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每天从江边回来,刘三姐心 里都难过得要命,更可怕的是阿牛打着桨在山下的时候,刘三姐提心吊胆往树丛后面 缩,弄得大汗淋漓。最让人伤心的是阿牛唱的山歌,没有一次不是从赞美刘三姐的歌声 唱到赞美她的容貌,那些话听起来就像刀子一样往心里扎。 可是刘三姐又没法不到江边去,到了江边又没法不唱歌。有次刘三姐决心不唱了, 免得再受那份洋罪,于是阿牛以为刘三姐没来,心神恍惚地差点撞在石头上,把刘三姐 吓出了一头冷汗。再说她也很愿意听阿牛豪放、热情的歌声。更何况刘三姐的境况又是 那么可怜,从来也没有人把她看成过一个人。阿牛现在又是那么仰慕她,用世界一切称 颂妇女最高级形容词来呼唤她。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些话都是刘三姐最难下咽的苦酒。 又有一天,那是个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晴天:金光闪耀在江面上,黑绿的山峰上,漓 江水对着天空露出了蔚蓝的笑脸。刘三姐又坐在老地方,听着阿牛的歌声,心里绝顶辛 酸。 “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何不出来见面?你看看老实的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如 果你永远不出来,我也情愿在这里。我是阿牛、阿牛、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 刘三姐再也听不下去了,用手捂着耳朵;可是她仍然听见阿牛叹了一口气,看见他 懒洋洋地抄起长桨,将要顺流而下。她心里怦怦乱跳,觉得泪水在吊眼角里发烫。猛然 间,她的歌声冲出了喉咙,好像完全不由自主一样:“我是兴坪刘三姐,长得好像大妖 怪。哥哥见了刘三姐,今后再也不会来,阿牛哥,阿牛哥,”……刘三姐忽然发现她泣 不成声了。 阿牛忽然沉默下去了。他低着头用长桨轻轻地拨着水面。刘三姐感到胸中有什么东 西破裂了,一阵剧疼之后,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慰。原来阿牛也害怕她。 大概阿牛也曾对刘三姐其人有些耳闻吧!可是他沉思之后,毅然地抬起头来说: “我不怕!我阿牛不比他们,慢说你还不是妖怪,就是真妖怪,我也要把你接到家里 来!现在你站出来吧!” 现在轮到刘三姐踌躇不定了,她决不愿把那面丑脸给任何人看!可是阿牛斩钉截铁 的要求又是不可抗拒的,于是刘三姐觉得心好像被两头牛撕开了;她既不敢探出头去, 又不敢拒绝阿牛,心里直想拖下去,可是最后一幕的开场锣鼓已经敲响,她还要躲到哪 去!啊,但愿她这辈子没活过!最后,阿牛听见刘三姐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阿牛哥, 明天吧!” 阿牛坐在竹筏上,任凭江水把他送到下游去。他不能相信,那么美妙的声音会从一 张丑脸下发出来!可是就算她丑又怎么样?他无限地神往江上那个美妙的声音,就是那 声音,好像命运的绳索一样把他往那座山峰边上拉。不管怎么样,她也不会把他吓倒。 对不对,渔鹰们? 渔鹰们在细长脖子上会意地转转脑袋,好像在回答阿牛:它们并不反对!她一定是 个好人,不会饿着它们的。阿牛哥,你下决心吧! 夕阳的金光沿着江面射来,在阿牛身上画出了很多细微的涟漪。对!他做得对!刘 三姐是个悲伤的好人,她一定会是阿牛的好妻子!再说,怎见得人家就像传闻的那么 丑?阿牛难道没见过那些好事之徒,怎么糟蹋人吗?怎么能想象,一个恶心的丑八怪能 有一个美妙的歌喉?最可能的是,刘三姐有一点丑,但是决不会恶心人,更不是像人们 说得那么伧俗不堪!他阿牛才不相信那些人们的审美能力呢!对了,也许干脆刘三姐根 本不丑?或者更干脆一点,甚至很漂亮?可能!阿牛曾经见过一个受人称赞的美人,长 了一个恬不知耻的大脸,脸蛋肥嘟嘟的,站着就要像个蛆一样乱扭,表情呆滞,像头 猪!他们那些人哪,不可信!阿牛信心百倍地站起来,把筏子划得像飞一样从江上掠 过。 刘三姐直等到阿牛去远才想到要离开。两腿发软,要用手扶着石头才能站起来。她 看看四周,真想干嚎一通,然后一头撞在石头上。啊呀天哪,你干吗这么作弄人!阿牛 看见我一定也会吓个半死,然后逃走!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我碰上好人?跟坏人在一起 要好得多!明天哪里还敢上这儿来?我要永远看不见阿牛了,这个罪让我怎么受哇! 刘三姐走下山岗,心里叫失望咬啮得很难过。她才有了一点快慰,不不,审美快 慰,简直是受苦!可是以后连这种苦也吃不上了。也许该找把刀把脸皮削下来?不成, 要得脓毒败血症的。怎么办? 刘三姐猛的站住了。现在,附近的竹林,村庄都沉入淡墨一样的幽暗中了,可是金 光还在那边山顶上朝上空放射着。一切都已沉寂,夜晚尚未到来。头顶的天空上,还飘 着几片白云。可是好像云朵也比白天升高了,朝着高不可攀的天空,几颗亮星已经在那 里闪亮。高不可攀的天空,好像深不可测,直通向渺渺的,更伟大的太空,但是被落日 的金光仰射着,明亮而辉煌。在那里,最高、最远的地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是什 么? 刘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这时也觉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 类的悲切,真正内在的悲切,都应该朝它诉说。 刘三姐不信上帝。她心里想到人们说的长胡子的玉皇大帝,就觉得可笑,以为不可 能有。但是现在她相信,她的一切不为人信的悲切会有什么伟大的、超自然的东西知 道。会有这种东西,否则世界与个蚁窝有什么两样! 她静静地跪着,内心无言朝上苍呼吁。可是时间静静地过去,四周黑下来了。什么 事情也没发生。刘三姐站起来,默默朝家走去。说也奇怪,她的内心现在宁静得像一潭 死水一样。 她走着,四周又黑又静,心里渐渐开始喜悦地觉得到,身上有点异样了。胸口在发 热!一股热气慢慢地朝脸上升来,脸马上烫得炙手。上帝!上帝!刘三姐走回土楼躺在 床上,浑身发烫,好像发了热病一样。 她偷偷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好像细腻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 的头发也比较滋润了。刘三姐躺了半夜,不断有新的发现,直到她昏然睡去。 第二天刘三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刘三姐爬起来洗脸,很想找个镜子照照 自己,但是找不到。原来倒是有两个镜子,可是早被她摔碎了,连破片也找不到。 她朝江走去,心里感到很轻快。但是过了一小会,心里又开始狐疑了。凭良心说, 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会出现奇迹,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奇迹。但是她现在宁可相信有 这种可能。“有这种可能吗?有的,但是为什么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而且以前也 没有想到过有这种可能?咳,因为以前没有想到过应该向上苍请求啊!我多傻!”刘三 姐坚决地把以前的自己当成傻瓜,把今天的自己当成聪明人。于是感到信心百倍。为了 免得再犯狐疑,索性加快脚步,心里什么也不想了。等她爬上小山,从树丛后面朝江上 一看,阿牛已经等在下面了。阿牛早就听见了山上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大声说:“刘三 姐,早上好哇!”山上也传来刘三姐的回答:“你好,阿牛哥!” 这是又一个美好的晴天,江上的薄雾正在散去。太阳的光芒温暖地照在阿牛的身 上,江水在山边拍溅。四下没有一个人,江上没有一只船。只有阿牛的小竹排,顶着江 水飘着。阿牛抬起头,八只渔鹰也侧着脑袋,十只眼睛朝山上望去。 阿牛等待着,就要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脸一定比较的黑,嘴也许相当大。但是 一定充满生气,清秀,但是不会妖艳。当然也许不算漂亮,但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恶心 人。 阿牛正在心里描绘刘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闪耀的山顶,一丛小树后面,伸出 一张破烂茄子似的鬼脸来,而且因为内心紧张显得分外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翘 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马上,江上响起了落水声,八只渔鹰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 目结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带向下游。 中午时分,阿牛在白沙附近被人找到了。他坐在竹排上,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摇 头,已经不会说话了。在他身边站着八只渔鹰,也在不住地摇头。以后,他的摇头疯再 也没有好。二十年后,人们还能看见他带着八只也有摇头疯的渔鹰在江上打渔。那时 候,阳朔比现在要多上一景:薄暮时分,江面上几个摇摇晃晃的黑影,煞是好看。当时 这景叫白沙摇头,最有名不过了。可惜现在已经绝了此景。 此后,人们再也没看见刘三姐。最初,人们在江面上能听见令人绝倒的悲泣,久后 声音渐渐小了,变得隐约可闻,也不再像悲泣,只像游丝一缕的歌声,一直响了三百 年!其间也有好事之徒,想要去寻找那失去踪迹的歌仙。他们爬上江两岸的山顶,只看 见群山如林,漓江像一条白色的长缨从无际云边来,又到无际云边去。顶上蓝天如海, 四下白云如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