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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留园这天与往日有点不一样,远远地邯郸便听见京韵十足的梅花大鼓的声调,倒是字正腔圆,只是声音还不够透亮。这梅花大鼓在上海的茶馆历来是不多的,邯郸一时有些好奇,穿过茶馆时便向台上望去。只见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两块朱红板敲着唱着,唱的却是隋唐开业的大事,与他平日所听的曲子不相干,不免向她多看了一眼。也就是那一眼间,台上的女孩子白衣黑裙地唱着做着,邯郸在她的生命之外静悄悄地穿过人群飘飘地进去了。
  进去了,里面正有人在唱着:
    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划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事,急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炒炒,轰轰騞騞四下喳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就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是《长生殿》里弹词一折李龟年细诉当年往事的一段。人人都有当年往事,说起初怎么惊艳了,怎么沉落了,又怎么云淡风清了的故事,独他没有。他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很孤寂地听了半晌。回头却见一个女孩子正倚着门听曲,听得很专注,白衣黑裙的便是台上那女孩子。这种地方女子很少来的。邯郸也不便多看,便把目光移了过去,一时似乎触动什么,想起一些若有若无的旧事,譬如,像小时候住在苏州乡下跟了奶妈的孩子在外面玩,天是高的,地是平的,山清水秀,他不知怎么会想起这个来。
  想远了,后面的一段便没听见。再注目时却是那个女孩子在唱,正好斜对了他。他没想到一个女孩子竟会唱这样的曲子,是《山门》一折里鲁智深“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一段。因是京戏,唱得慷慨激昂。再看她的脸,果然是有主见的模样。尤其注目的是黑黑的两道长眉。他不由地对她另眼相看,因是刚才唱了梅花大鼓,感觉上她便不是此地人。别的也没多想,他们到底是两路人,他一看便知。他从心底里对唱戏的有些厌恶。他跟俞翠亭学笛子是不得已,好歹是一种寄托,他不能没有寄托。这个寄托纵然不顶合他意,多少也解了他的闷。他对她并无好感,只觉得她有点特别,所以当别人一起拥出去听那女孩子唱梅花大鼓时,他是安之若素,独自在里边喝茶,他什么都觉没意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女孩子就进来了,白衣黑裙地走到邯郸桌边坐下。他不提防她真的是单刀直入的一种谈话方式。陈先生,我听说你的笛子吹得极好的。他有点答非所问:我刚才听说了,李小姐是李老板的侄女。李紫萧挑起了两道黑眉,诧异地说,哦?声音是拉长了的。他忽然省过来,他说他知道她的名字,她不免误以为他对她注意,专程了去打听她的底细,如此一想,不由地心中有些懊侮。李紫萧一笑,自己说,陈先生,你不妨叫我紫萧好了。我从小跟着姑妈在北平,在天桥唱大鼓。上个月我姑妈没了,就投奔伯父来了。邯郸说,上海听梅花大鼓的人是不多的。紫萧惊喜地笑着说,陈先生果然是个内行,能听出我这是梅花大鼓的人这儿还真不多呢。邯郸微笑着不作一语,她话里不免含了有夸张奉承的意思,他岂有听不明白的。只是听了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称赞,心里毕竟有几分惊喜和得意,又想,这果真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才二十不到吧,可处事待人老练处比绣襦有过之而无不及,到底是从小在天桥混饭吃的。人精得很。
  邯郸说,李小姐,到上海觉得习惯吗,几处地方都兜遍了罢,上海没有你们北平热闹。紫萧含了笑说,刚来没几天,前几天忙着安顿,还没来得及看,不过上海大概也有上海的好处吧。邯郸说这话是打好了腹稿的,准备她说出譬如“没兜儿处呀,陈先生你给我介绍介绍”或者“陈先生有空做我的向导”之类的话,他就把早准备好的一些话搪塞了过去——她想打他主意,他就先提出来,然后不慌不忙地断了她的想头。她这样轻描淡写,倒令他出乎意料。一时忘了下文,灵机一动说,李小姐刚才怎么想到唱《寄生草》那支曲子呢。说了出来,倒觉得真不是白问,或许这个疑问早在心里存着。紫萧却不忙回答,把两手支在桌子上,下巴颊搁在上面,想了一想才说,不是吗,没缘法转眼分离乍。不就是这么回事。打从小儿我就听我姑妈唱这支曲子。咱们唱大鼓的能有什么能耐,要真像了鲁智深就好了,来去无牵挂。可是像不了他,只好白唱唱,骗自己罢了。他觉得她说的话没到点子上,听不大懂,可是其中一种身世飘零的苍凉味却使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感,他这一生没经过大的生离死别。可那种身不由己孤家寡人的滋味他却不是不知道。
  后来谈话又很自然地绕到邯郸的笛子上来。活一开头,邯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随着叙述竟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在她面前一定程度上太急于倾诉,一讲就讲到了自己小时候怎么在奶妈家过,后来又怎么回了家在阁搂上偶然间找到了这支笛子,其余的他没说,他知道她肯定知道他家的底细,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不会缺个心眼似的跟一个陌生男子一见如故。她是有备而来。他知道她要听的也不是这个,也不是他小时候的傻事,她用意不在此,可他还是说了。邯郸想了一想,又说,这支笛子还是我三叔给我的,给我的那天他就死了;后来有人说不吉利。紫萧不自觉地放下手里的笛子,脸色都变了。邯郸把笛子拿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声,对紫萧笑道,他们说要扔了,我不肯。紫萧明白地说的家里人便是他母亲,因而抿了嘴笑道,看来你小时候肯定不是个乖孩子,这么不听话。她不知这话却正好犯了邯郸的忌。邯郸把笛子往桌子上一放,懒懒地说,谁知道呢,李小姐肯定很听你母亲的话楼。紫萧静了一静说,我从小就没了爹妈的。邯郸心中略略一动,有些后悔,可脸上一时下不来,辞色间依旧是冷冷的,正想着怎么想个法子混过去。紫萧却已识相地转移了话题。邯郸便说,李小姐,我刚才见你在敲两块朱红板,是什么呀。这个他倒真是不知道。李紫萧拿出那两块板来,一手持一块说,这个呀,叫做红檀板,我们唱大鼓用的,我们李家传了好几代呢。她说着用两块板敲击一下,笑着对他说,是我的吃饭家伙呢,逃荒啦,兵荒马乱啦,我带了它就跑,一路唱过去,好挣口饭吃呀。他知道她是在说笑,一时也来了兴致,便说,那好呀,我也有笛子呢。她笑着包他一眼,道,你又在说笑了,你哪能跟我们比,你是天生好命的,怎么能拿了根笛子做江湖中人。我们是混一口饭吃,你不同,怎么行呢。她一阵“你们”的平白地两人之间的距离远了许多,使人不能不感到寂寞。他忽然泄了气般垂下头来,半晌,微弱地说,有一天我也会跑了。紫萧没听清,再追问,邯郸只是沉默。紫萧突然有一种把握不住的感觉,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放了鱼饵,他知道这是鱼饵,想吃不想吃却还没表露出来,双方都在暗暗地盘算,相互打量了再决定走下一步。他是小心的,可她也不粗心。
  晚上绣襦过来到书房找鞋样子,却意外地见邯郸没有出去,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绣糯记得鞋样子是顺手夹在一本书里的,只管在桌上乱翻,她一眼瞥见邯郸臂下露一角书来,轻轻一扯,那只耳坠子便从书下滚落出来。绣襦拿起来看一看仍照原样放好,找了鞋样就出去了。
  邯郸睡着觉得冷,清醒过来,一探手,摸到了耳坠子,闪着桃红光泽和些许温柔。他不禁把耳坠子握紧在手心里面。一刹那间心里有温柔的牵动。他仰面躺在床上,月光通明地把他浑身浸了个透,他觉得自己是遍体透明的,只有手心里握住一点桃红,那点桃红是活的,是火在跳。他觉得这是他死灰的生命里唯一的一点烫手烫心的火星。
  第二天再见紫萧。这一回他没有径直穿过茶馆,而是站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看台上白衣黑裙慷慨激昂地唱着一句句燕赵悲歌。他把头倚在门柱上,心里只跟了一句句音律飞。他头一次发觉梅花大鼓的韵味竟这样的决然和不容置疑,于果断处却又山温水软、柳暗花明。听到结束,他便踱进留园的老位子坐下。这天人稀少得很,只一个瘦老头在伊伊哑哑地拉着二胡,另一个在吊嗓子。紫萧跟过来,笑着在他面前坐下,他也笑。她忽然说,咦,你手里是什么呀,握得这么紧。邯郸一低头,不由得脸发烧,定一定神,微笑了摊开手心。紫萧看他一眼,却不伸手接,忽然红了脸,笑着道,陈先生。却又不说下去。邯郸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手心里托了一只耳坠子给紫萧看,她自然是以为自己有心买了送给她,又是初次见她后的第二天。他想她大概是在笑他迫不及待地买了东西在她面前讨好。可是自己是不是想送给她呢,下意识里未必有这个概念,只是不知怎么一拿就拿出来了,即使是送她,也未免着痕迹。这不是他的方式。
  他急中生智,说,李小姐你戴上这只耳坠子一定好看。送她就送她,他索性豁出去了。李紫萧却怀疑起来,只有一只呀,李先生怕是把另一只送给别人了吧。邯郸不知怎的心里发急,想想这也确实令人难以置信。谁像他这么傻,在珠宝行买了一只耳坠子回来,换作别人,他也不会相信的。没奈何,只好再扯一个谎,道:是祖传之物,一只老太太给了早先谢世的姑妈陪葬了,这一只就给了我爹爹。听说是印度宝石,不多见的,他自己也没料到扯谎竟这般顺当,毫不费劲就脱口而出。在紫萧面前他人也聪明多了,她是有点特别,但到底是小女孩。他自然觉得对她扯谎轻轻易易。
  紫萧忽又飞红了脸,睃了他一眼,那给我干什么,我哪配呢,这样的贵重东西。他绕过去,站在她身后俯身笑着说,我说过给你吗,也不害臊。紫萧笑着起来打他,打了两下,忽然扭过头跑了。邯郸笑着拿了耳坠子追上去。
  自那以后,邯郸十分爱上留园去。常常是下了班在药房坐一会儿便关上门,慢慢走到留园去。经过那条走廊走下楼梯时,空洞的空气里脚步声依旧错错落落,空空旷旷。邯郸的心也是起起落落,起起落落得非常有目的,像他假日偶尔与同事出去玩经过龙华机场时看见的那一架架飞机。工作多年,他第一次发现楼梯拐弯处堆积的那些木箱子原来都写着一些“盘尼西林”之类的字样。木箱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人走过,呼吸里就感到那种陈旧的气息。木质粗糙的原木箱上用红笔描的字,极龙飞凤舞,有一种沉甸甸的温暖的质感。走在路上,正好是初春,两边匆匆路过的行人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春意在脸上,一脸的惟恐春归无处寻。一个拉洋车的车把上挂了一对铃铛,叮叮当当地跑着,那一霎间天地都仿佛生气了许多。他走在这一种明亮背景里,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安宁的图画。
  走过那家珠宝行时,他照例进去弯一弯。原来放耳坠子那个柜台里已换上了一套新首饰。那只耳坠子像从来不曾在过。桃红的色泽里一丝冰凉滑爽似乎还留在他的掌心里,可一切都恍然如梦,它在他手心里停留的时间是那样短。他忍不住猜想这只耳坠的历代主人和他们的故事。一对耳坠是理所当然和平淡无奇的。然而单单独独一只耳坠则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因为不成双,更有着传奇色彩,使人无法不联想到一些有着浓重浪漫意味和悲剧色彩的悲欢离合上去。邯郸忽觉他与紫萧的相遇是天意。
  邯郸听紫萧在台上明眸皓齿地唱。不知为何,她唱的总是那种跃马横刀戎马生涯。譬如唐太宗怎样开天辟地,宋太祖怎样打下江山,说不尽的风华绝代,道不完的智谋诡计。他不由地想,在这种气氛下生长起来韵女孩子怎会流于一般的莺莺燕燕呢。她无疑是聪明的,栽了在她手里似乎也情有可原。紫萧常常在台上唱着唱着就瞥见了他,黑白分明的眼波闪电般过来,邯郸常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紫萧常常戴着那只耳坠子,鬓如黑鸦耳垂如玉下一点桃红的炫目光泽,十分新奇,令邯郸不胜欣喜。
  李鹤田出面了。邯郸料想到紫萧叔侄俩必定有所动,只是没料到有这么快的。他的本意是和紫萧巩固一下感情,结不结婚他拿不定主意,他母亲的意思,还有紫萧的性情他也拿不大准,谁能保证她将来不会恃宠而娇。她从小在梨园中打混,难保没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脾性。邯郸在犹豫不定之际正好碰上李鹤田出面,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李鹤田的打算却让他出乎意料。李鹤田打开天窗说亮话,开口便道,你打算怎么安置紫萧。邯郸心下暗暗有气,只是不作声。李鹤田紧逼着说,我知道你们公子哥儿的脾性,要说结婚呢,一来您未必有家底,紫萧肯定是没有这个福气。邯郸不禁失笑,李老板你们都替我打算好了,我还说什么呢。他在“你们”二字上加重语气,心下怨恨紫萧,什么话她不能对他说,他未必就不答应,倒和她叔叔细细盘算了来和他谈判,这一下阵垒分明,两军对峙,他陈邯郸在她心中不过如此。她不出面她聪明,其实是失策,摆明了想避嫌,却是欲盖弥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不定她还是主谋呢。
  李鹤田揭开茶盖,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他还在沉吟。邯郸故意不作理睬,李鹤田终于沉不住气。原来他所要求的不过是一大笔钱和每月付给紫萧一笔安家费,比邯郸设想的要少。邯郸心里透出一阵悲凉,原先他以为他是可悲的,他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不过如此,现在他才知道不是,她更可悲,她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她叔叔没把她当成一回事,她更没把她自己当成一回事。她把她自己卖了这么个低贱的价钱,她要求的不过如此,倒是他看走眼了。宁愿她胁迫了和他结婚或要求一大笔他付不出的钱来,那样至少使他觉得与她之间的交易不那么肮脏和卑贱。邯郸抑制不住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辛,她卖,他就买,钱物两讫,有何不可,他想若是紫萧知道他原来对她的安排,不知会怎样。
  李鹤田叔侄俩原来只是敲一笔竹杠的意思,见邯郸答应得爽快,生怕夜长梦多,次日便约邯郸商谈几件附带的条件。这回紫萧是出了面的,泰然自若地坐着,双方都有大局已定的感觉。邯郸见到晃悠在她耳边的耳坠子,桃红的一亮一闪仿佛是紫萧细碎的贝齿间闪亮的笑,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买了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他觉得不公,她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他注定了是只能买她而不能爱她。居然是这样。他唯一的一次感情。
  邯郸在这事件的过程中唯一没料到的是他的母亲。各种事项商定妥当之后,邯郸把钱交予紫萧治家。邯郸的意思是自然不能住在留园。一日两人便乘了车去看房子,是在一个叫平康里的弄堂里,平康里、平康里,给邯郸一种治家安住的新奇感觉,加上他一路和紫萧在绸布店、首饰店、家具店置办各种用品,那种气氛和感觉几回使邯郸真有了一种幻觉,仿佛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置办一个新家。紫萧低着头在看一只细瓷花瓶。她穿着淡黄的旗袍,一头黑发挽了一个横爱司髻,眉眼冷冷透几分清雅,额际的几丝头发束不进去垂在脸颊边,又有种不修边幅的童稚。邯郸忽然心念一动:说不定紫萧并不是和她叔父合计好了来盘算他的呢,说不定真是他想错了呢,说不定李鹤田贪财,而紫萧全被蒙在鼓里了呢……难道紫萧真的对他没有一点真感情?几个说不定堵在他胸口,几次想开口问她。他患得患失得不行,万一她是真的有点对他好,他岂不是误会她。万一不是,他自讨没趣不说,在她面前更失优势。几回彷徨,下了狠心问个明白,冲口叫了声,紫萧。紫萧笑微微地睨他一眼,你看这个花瓶好不好,放在客厅里很好。邯郸听她一副厮守永远的口气,忽然泄了气。他不能问她,他无论如何不能问她。就算她爱他或者不爱他,她怎肯实资告诉他?即使告诉他又能怎样,他能就此撒手而去?邯郸下意识地闭闭眼,他为什么不可以糊涂一点?权当它是一回春梦。
  和紫萧商定了是今天搬进去住的。早上邯郸起了个大早,踱踱就到了那间小阁楼。天还没有透亮,是一种清朗的灰色,星子已经很淡了,树的枝枝丫丫看来比平日都低,交错纵横。天空是一张泥金纸笺,树的枝丫是上面淡青色的纹理,只是太阳没出来,看不清在这张纸笺上书写的是离愁还是别绪。邯郸面对窗口坐了半晌,他拿出那支笛子。
  少芳在客厅里也听见了他的笛声,静静地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酸楚,她还有点可怜她的儿子。
  邯郸出门上班时,少芳叫住了他,邯郸,顿了顿又说,今年我们家那间纺织厂生意不错。你今天不用上班,跟我到厂子里去看看。将来这些都是你们兄妹俩的,你现在不学怎么行,我总会老的。邯郸转眼看她,果然是老了很多,这些年的辛苦都写在眉梢眼角了。他很是诧异,今天她为什么忽然服起老了。从前她总是对他不放心,嫌他不能干,不会治理家业,他也落得轻松。倒是绣襦,十几年来跟着母亲进进出出,精明强干,分明又是一个少芳。邯郸轻笑一声,妈,不是有绣襦帮你吗,她比我能干,你们俩去就行了。少芳不吱声,过一会儿,和颜悦色地对邯郸说,今天你下了班早点回来,家里有事呢。邯郸淡淡地说,我有事。绣襦在一旁说,哥,今天是妈过生日,你可得早点回来敬妈一杯寿酒。邯郸应了,走到路上才想起,他母亲一向不过生日的,二十年母子他竟不知她的生日。
  邯郸下班前绣襦来拖了他一起给少芳买寿礼。兄妹俩一起给少芳选定了一件狐皮大衣和一对金镯子。他这个能干的妹妹一下子对他亲热异常,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后来想想小时候他们俩脾气合不来也是有的,双胞胎嘛,大多数是死对头,无形中是竞争对手,很难和睦得起来,大了,懂得到底是亲兄妹,自然而然地前嫌尽释,没什么奇怪的。再说,他是男孩,绣襦是女孩,终归要嫁出去的,将来难保没有要有仰仗他做哥哥的时候。绣襦是聪明人,自然懂得寻机来与他修好。他自以为分析得十分透彻,心下安然,便把先回平康里给紫萧说一声的念头忘了——有绣襦在旁,他到底也有些不便。也许潜意识里还有点怕,怕与紫萧真实相对的一刻的到来,拖一刻是一刻,下意识里他未必不是存心拖延。
  在少芳过生日的家宴上,他多喝了几杯,有点微醺,擦了把脸,一迭声地叫仆人备车去平康里。绣襦忍不住上前要劝阻他,被少芳暗暗止住了。
  邯郸从平康里回到家里时,少芳正坐在灯下等他。不知道为什么桌上的酒菜没有让佣人收拾下去,杯盘狼藉。点点金红的蜡烛烧残了大半支,拥着如云如雾的烛泪。客厅里洒金红纸剪成的寿字在橘红的烛光里一跳一跳,长长向下一拖的笔划像一只长脚在一跷一跷,烛光跳跃中,屋顶有浓重的黑影,那个寿字像要活了一般随时都会铺天盖地地掩盖过来。远远的窗外有长长的风悄悄地偷袭过来。风过处夺城掠地,毫不留情地把春光付水流,少芳举起盛在高脚杯里的红葡萄酒——多年来,她也逐渐在不愉快的时候喝这种洋玩意,不知过了多久……二十年前她也是如此等过一个人,那是另外一个男人,她的丈夫。也是这般枯寂的夜,这次她要等她的儿子回头,纵使他怪她,她也顾不得了,她不能由着他上人家的当。
  邯郸回来时怒不可遏。他抢过桌上的一只酒杯狠命往地上一摔。“哗”的一声轻响,少芳看见玻璃酒杯在地上溅起一朵寒光闪烁的花。一个小丫头听到响声跑过来探探头,被守在门外的秋儿一把揪回去。屋子里的母子俩在相互掂量着,二十年的生疏一下子浓到了极点。
  邯郸喘了口粗气说,是你,是你干的。少芳不回答。他把手里捏的红檀板哗地一下拍到桌上,恨得不能呼吸。你逼得紫萧连这个没带就走了,是你干的。我现在到哪里去找她,我到哪里去找她。少芳又痛又气,厉声道,邯郸,你有点男人气好不好,为一个卖唱的就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邯郸恍若未闻,声嘶力竭,你说,你逼走了她有什么好。我是不是你儿子,为什么你老是不肯放过我,老是跟我作对。绣襦正好一头撞进来,邯郸劈面揪住她,还有你,你和她串通好了来算计我,骗我一同订寿礼,哄了我回家来,却是驾空了我,腾出时间来赶走紫萧。你说,是不是你把我骗来家里好借机撵走李家叔侄。绣襦冷不防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伸了手像游水的人乱扒乱划,脸憋得通红,干咳着说不出话来。邯郸一愣,略微松了松手,绣襦乘机解脱,在一旁抚了喉咙喘气,气喘吁吁地骂她哥哥,神经病。厅里乱成一团。
  少芳气得嘴唇直哆嗦,摹地一拍桌子,锐声道,邯郸,你听着,别说我还站在这,就算我死了,陈家的大门也不许那种卖唱的贱货踏进一步,更别说做明媒正娶的陈家少奶了。人是我赶走的,不错。这种女人,她也配!别怪我说你脑子糊涂,她哪儿是看上你了,你有哪点像个大家公子,跟你老子、叔叔一样,都是没出息的货。她怎会看上你。你以为这是唱戏哪,哪个姐儿不爱钞,她看中了你的钱哪。今天索性实话告诉你,省得你老以为我做娘的亏待了你。姓李的叔侄是我让他们走了的,我给他们整整五百大洋呵,他们是收了我的钱,才卷铺盖走人。姓李的老头说了,少一个大子也不行。有了这笔钱他们早上天津卫花天酒地去了,你不知道吧,姓李的是个赌鬼。不定哪个傻瓜又要上当了。我叫人打听了,李家叔侄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专骗你这种傻瓜,偏你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信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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