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由后门送进厨房,宛英正在厨下安排晚饭。她认得胡小姐的笔迹,而且信封
上明写着“南京胡寄”呢,胡小姐到南京去,该是为了她和余楠出国的事吧?宛英当然
关心。她把这封信和一卷报刊交给杏娣,叫她送进书房去。她自己照旧和张妈忙着做晚
饭的菜。
这餐晚饭余楠简直食而不知其味。他神情失常,呆呆地、机械地进食,话也不说。
熏鱼做得太咸些,他也没挑剔。一晚上他只顾翻腾,又唉声叹气。余楠向来睡得死,从
没理会到宛英睡得很轻,知道他每次辗转不寐的原因。第二天他默默无言地吃完早饭就
出门了。宛英从字纸篓里找出那封撕碎又扭捏成一团的信——信封只撕作两半,信纸撕
成了十几片。宛英耐心抚平团皱的碎片,一一拼上,仔细读了两遍。她又找出那一对田
黄图章,发现已换了簇新的锦盒。
宛英不禁又记起老太太病中对她说的话:“阿楠是‘花’的——不过他拳头捏得紧,
真要有啥呢,也不会”。西洋人把女人分作“母亲型”和“娼妓型”。“花”就相当于
女人的“娼妓型”。不过中国旧式女人对于男人的“花”,比西洋男人对女人的“娼妓
垫”更为宽容。宛英觉得“知子莫若母”。显然这回又是一场空,证实了老太太所谓
“真要有啥呢,也不会”。宛英和余楠是亲上做亲。余楠的母亲和宛英的继母是亲姐妹。
宛英和余楠同岁,相差几个月。一个是“楠哥”,一个是“英姐”。余老太太只有这个
儿子。她看中宛英性情和婉,向妹妹要来做干女儿,准备将来做儿媳妇。宛英小时候经
常住在余楠家,和余老太太一个床上睡,常似懂非懂他说自己是“好妈奶的童养媳妇”。
她长大了不肯再这么说,不过她从小就把自己看作余家的人。她和余楠结婚后连生两个
儿子,人人称她好福气,她也自以为和楠哥是“天配就的好一对儿”。她初次发现楠哥
对年轻女学生的倾倒,初次偷看他的情书,初次见到他对某些女客人的自吹自卖,谈笑
风生,轻飘飘的好像会给自己的谈风刮走,全不像他对家人的惯态,曾气得暗暗流泪。
她的胃病就是那个时期得的。她渐渐明白自己无才无貌,配不过这位自命为“一表堂堂”
的才子,料想自己早晚会像她婆婆一样被丈夫遗弃。她听说,他公公是给一个有钱的寡
妇骗走的。她不知哪个有钱的女人会骗走余楠,所以经常在侦察等待。假如余楠和她离
婚,想必不会像他父亲照顾他母亲那样照顾妻子。
余楠每月给老太太的零用钱还不如一个厨娘的工钱。宛英的月钱只有老太太的一半。
宛英曾发愁给丈夫遗弃了怎么办。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她可以出去做厨娘,既有
工钱,还有油水,不称意可以辞了东家换西家。如果她不爱当厨娘,还可以当细做的娘
姨。她在余家不是只相当于“没工钱、白吃饭”的老妈子吗!出去帮人还可以扫扫余楠
的面子。不过宛英知道这只是空想,她的娘家和她的子女决不会答应。
余楠“花”虽“花”,始终没有遗弃她。老太太得病卧床,把日用帐簿并给宛英说:
“这是流水帐,你拿去仔细看看,学学。”宛英仔细看了,懂了,也学了。老太太不过
是代儿子给自己一份应给的管家费。宛英当然不能坏了老太太的规矩。余楠查帐时觉得
宛英理家和他妈妈是同一个谱儿。老太太病危,自己觉得不好了,乘神识还清,背着人
叫宛英找出她的私蓄说:“这是我的私房,你藏着,防防荒,千万别给阿楠知道。”她
又当着儿子的面,把房契和一个银行存折交给宛英,对儿子说:“你的留学费是从你爹
爹给我的钱里提出来的,宛英的首饰,也都贴在里面了。这所房子是用你爹爹给我的钱
买的。宛英服侍了我这许多年,我没什么给她,这所房子就留给她了。存折上是你孝敬
我的钱,化不完的,就存上;没多少,也留给宛英了。”“留给宛英”是万无一失的留
在余家,因为余楠究竟是否会“有啥”,老太太也拿不稳。
老太太去世后,宛英很乖觉地把老太太的银行存折交给余楠说:“房契由我藏着就
是了。钱,还是你管。”余楠不客气地把钱收下说:“我替你经管。”其实宛英经常出
门上街,对市面很熟,也有她信得过的女友,也有她自己的道路,不过她宁愿及早把存
折交给余楠,免得他将来没完没了地算计她那几个钱。
宛英料定余楠这回是要和胡小结婚了。据他说,“老板”报酬他一个联合国教科文
组织的什么职位。共产党就要来了,他得乘早逃走。尽管他儿子说共产党重视知识分子,
叫爸爸别慌,他只说:“我才不上这个当!”不过他说宛英该留在国内照看儿女,他自
己呢,非走不可。宛英只劝他带着女儿同走,因为他偏宠女儿,女儿心上也只有爸爸,
没有妈妈,从不听妈妈一句话。余楠说,得等他出国以后再设法接女儿,反正家里的生
活,他会有安排。宛英明白,余楠的安排都算计在留给宛英的那所房子上。不过,她也
不愁,她手里的私房逐渐增长,可以“防防荒。”两个儿子对她比对爸爸妈妈;女儿如
不能出国,早晚会出嫁。宛英厌透了厨娘生活,天天熏着油气,熏得面红体胖,看见油
腻就反胃,但愿余楠跟着胡小姐快快出洋吧,她只求粗茶淡饭,过个清静日子。
可是老太太的估计究竟不错。胡小姐还是和别人结婚了。宛英的失望简直比余楠还
胜几分。这会影响余楠的出国吗?她瞧余楠惶急沮丧的神情,觉得未可乐观。他连日出
门,是追寻胡小姐还是去办他自己的事呢?
黄金、美钞、银元日夜猛涨,有关时局的谣言就像春天花丛里的蜜蟀那样闹哄哄的
乱。宛英忍耐了几天,干脆问余楠:“楠哥,你都准备好了吗?要走,该走了,听说共
产党已经过江了。”
余楠长叹一声,正色说:“走,没那么容易!得先和你离了婚才行。你准备和我离
婚吗?”
宛英便不回答。
余楠说:“我没知道出洋是个骗局,骗我和你离婚的。”
宛英说:“你别管我,你自己要紧呀!”
余楠说:“可是我能扔了你吗?”
宛英默然。她料想余楠出国的事是没指望的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老板”照顾胡
小姐的。
她不说废话,只着急说:“可是你学校的事已经辞了。南美和香港的事也都扔了。”
——余楠对宛英只说人家请他,他不愿去;宛英虽然知道真情,也只顺着他说。
余楠满面义愤,把桌子一拍说:“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易的!我讨饭也不能扔了你
呀!”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确实说了真话。
宛英凝视着余楠,暗暗担忧。她虽然认为自己只是家里的老妈子,她究竟还是个主
妇,手下还有杏娣和张妈,如果和楠哥一起讨饭,她怎么伺候他呢?
余楠接着说:“共产党来也不怕!咱们乘早把房子卖了,就无产可共。你炒五香花
生是拿手,我挎个篮子出去叫卖,小本经纪,也不是资本家!再不然,做叫化子讨饭
去!”
宛英忽然记起一件事。二三月间,北京有个姓丁的来信邀请余楠到北京工作。余楠
当时一心打算出国,把债一扔说:“还没讨饭呢!”宛英因为儿子都在北京,她又厌恶
上海,曾拣起那封信反复细看,心上不胜惋惜。这时说起“讨饭”,她记那封信来。她
说:“你记得北京姓丁的那个人写信请你去吗?你好像没有回信。”她迟疑说:“现在
吃‘回头草’,还行吗?——不过,好像过了两三个月了。那时候,北京刚解放不久—
—那姓丁的是谁呀?”
余楠不耐烦说:“丁宝桂是我母校的前辈同学,他只知道我的大名,根本不认识。
况且那封信早已扔了,叫我往哪儿寄信呀?”
宛英是余楠所谓“脑袋里空空的”,所以什么细事都藏得住。她说她记得信封上印
就的是“北平国学专修社”几个红字,上面用墨笔划掉,旁边写的是“鹅鹁子胡同文学
研究社”。
余楠知道宛英的记性可靠。他想了一想,灵机一动,笑道:“我打个电报问问。”
他草拟了电报稿子,立刻出去发电报。
宛英拼凑上撕毁的草稿。头上一行涂改得看不清了,下面几行是“……信,谅早达。
兹定于下月底摒当行李,举家北上。”他准是冒充早已写了回信。宛英惊讶自己的丈夫
竟是个撒谎精。
电报没有返回,但杳无回音。不到月底,上海已经解放。她越等越着急,余楠却越
等越放心,把事情一一办理停当。将近下月底,余楠又发了一个电报,说三天后乘哪一
趟火车动身。
宛英着急说:“他们不请你了呢?”
余楠说:“他们就该来电或来信阻止我们呀?”
宛英坐在火车上还直不放心。可是到了北京,不但丁先生亲自来接,社里还派了两
人同来照料,宿舍里也已留下房子,宛英如在梦中,对楠哥增添了钦佩,同时也增添了
几分鄙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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