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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阿爸把我送到宁波,鄞中在城西,校址坐落在一个小湖中央,只有一条弓背的绿色木桥连到岸上,远看起来校址像一个独立在湖中的小亭,很有风致,进了学校才看出它的陈旧苍老来。
  我们在门房等,守门的老头一听说是找国一的,顺手在名牌板上取下他的名牌就进去了。
  “姑丈,定玉!”他兴奋的跑出来,才半年不见,他又高了不少,宽大的肩膀上平稳地放着他的头,头发也留起来了,更像一个大人似的,看见他心里一阵牵动,和这样一个人走在一起可以抵达十桩不快活的事。“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定玉的入学手续办得怎么样了?”阿爸问。
  “差不多了,就差训导处,及生活管理组长两处没有盖章,要她自己去才可以。”
  “宿舍的事呢?”
  “夏组长会派的,反正铺位是有的,鄞中走读的人比住校的多。”
  “那很好,国一。定玉,你先跟国一进去办完手续然后到甬江饭店来找我,我带你们去吃饭后我再上船。”
  “姑丈你今晚就回上海?”
  “唔,也该回去了,为了定基的事在乡下耽搁了好几个月。”
  “真是没有想到定基会……”国一说,他为了大考没有下乡参加定基的葬礼,“小姑现在好一点了没有?”
  “还是差不多,事情虽隔了好几个月,她还是想不开,唉,也难怪她,定基的确特别有灵性。你给你爹爹写信时提一句要他多写几封信回家劝劝她,他们兄妹之间一向要好。我根本不能劝她,愈劝愈引起她的反感,你晓得你小姑那个脾气的。”
  “一定的,姑丈。”
  “你爹爹这一回生意怎样?我忙自己的事,也没有空写信问问他。”
  “不太好,店里现在一共只有四个店员了,生意清淡得很。”
  “没有办法,市面不景气。还到处受闲气,生意真不容易做,也亏得你爹爹。所以你们小孩要多用功,大人赚点钱不是件易事。”
  我听得有点反感,对国一说:“训导处在哪里,我自己去。”
  “我陪你进去,姑丈且坐一下。”
  晚上吃过饭,我们一起送阿爸上船,然后慢慢散步回校,月色很淡,四周隐在迷茫的半明半暗中,我们牵着手走,那味道又梦幻又甜蜜,我将暑假三个月气闷的生活统统忘光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单独的在一起,在一个大城里,没有家人环绕着,也没有定基夹在中间,我有一种若得若失的安详的喜悦,因为这样我虽失了哥哥,国一却归我独有。在迷茫的夜色中抬头看他,像看一个骤得的珍宝似的,有好多话想对他说。急什么,有一年可以与他这样单独在一起呢!简直是美妙得超于想像了。
  他好像觉得出我的包不住的喜悦来。轻轻地捏捏我的手说:“定玉,你长大了好多,而且更好看了。”
  我仰起头看他,他仍是比我高了一大截,我这半年多来倒并没有长高了多少,但别的部分却发育了,身材上有许多令我偷偷害羞的改变,线条比从前好得多了,想必他已注意到了。这个坏东西!
  “你看见我高不高兴?”
  “这还用问吗?”他又捏了我一下手。
  “不过有很多人会因此而不高兴的,对不对?”
  “小鬼头,什么人?”
  “譬如像齐家珍、石玉芬那批人,天天给你写情书的。”
  “那活该,为什么叫她们长得像丑八怪那样的呢。”
  “咦,你封封信上都称赞她们生得如何漂亮如何美貌的嘛?”
  “不过和你一比,她们就变成丑八怪了呀!”
  “啧啧!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祖善那一套油腔滑调的?”
  “你不喜欢我奉承你吗?”
  什么人不喜欢奉承?不过,如果一个人实心实意地喜欢另外一个人,她会自然而然地想听他讲实话的,他这种腔调是从来没有的,所以我不怎么喜欢,就换了个题目说:“这个学校比起镇中来怎么样?”
  “差不多,都是伪校,反正没有什么意思。”
  “真的?那么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呢?像张教官劝你那样,到后方去?”
  “你真是,又来了,到后方去谈何容易,可以凭空生翅膀飞去吗?钱呢?”
  “只要你想去,大舅总会想办法的,你是独子!”
  “不见得,爹爹爱钱的程度和姑丈不爱惜钱的程度一样,他不见得会听我的话。”
  “不过为了你的前途,他当然肯的。”
  “你总是喜欢用这种吓人的字眼,听起来好肉麻。”
  “这有什么肉麻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前途的,好坏不管。”
  “你倒和爹爹去谈谈前途看,他立刻会说不要拿高帽子吓人,他就是一个学徒,还不是赤手空拳打出一个天地来了,让我进中学,将来还要给我进大学,什么叫前途?还不是完全靠自己,有本事的人进什么学校都会有前途,甚至不进学校,像他那样不会饿死。没有志气的人,像王家的大少爷祖善,进了几百个中学后还是一个浪子。”
  “大舅反正离不开一个钱字,前途并不一定是指有钱、有办法而讲。不过他的话也有他的道理。”
  “就是呵!”
  “不过如果你真想到后方去,像你这样的身体即使讨饭也可以讨到的,不一定要用他的钱。”
  他好久也不说话,最后说:“其实这个学校也不算太坏,现在你来了,我更不想走,索性等读毕业了再说。”
  “你如果有心走,我随时随地都跟你走。”
  “何必呢?千里迢迢的跑到陌生的地方去读书,举目无亲,惨惨的,犯不着,我不相信伪校出来的学生就一定没出息,后方出来的就个个出人头地,读书都在于自己,像爹爹说的。”
  我心里有点烦,说了半天,又绕到老地方来了!“读书本身是一件小事,一个人认为应该做的事而不做则是不对的。”
  “啊哟哟,定玉,你真是长大了啊,说话也比从前深奥得多了,嘿!”
  可能是因为定基的死,可能也是美云不幸的遭遇以及我暑假中的寂寞,反正过去三个月中,我思索了很多,也感触了很多,有许多地方的看法都和从前不同了,和国一这场话谈下来,对他不禁有点失望,他与小时不同,也与我想像中的人不同,在他粗大雄伟的身架里,并没有一股我盼望的勇劲气魄。有些人虽然一事无成,可是他至少有许多梦想,愿望,想做点什么的念头,而国一竟连这一点都没有。
  “那你是不是还喜欢鄞中呢?”我再问一句。
  “马马虎虎,而且先生们对我都满好的。”他松开了我的手,伸到裤袋里,摸出一包东西来,“喏,这是吃完饭我溜出旅馆替你买的花生米,被你拷问了半天差点都忘了。”
  我高兴地接过来,朝他抱歉地笑笑,有点觉得自己很煞风景。他这点细心的好处倒是和从前一样,能记得别人喜欢吃的零嘴爱好什么颜色,这一点他像舅母,在小处能十分体贴人家的。
  我们在环湖路兜了一圈,他就带我回校了。因为还没有正式上课,走读生又多,所以晚上四周静悄悄的。学校房子虽陈旧点,比起镇海的来壮观多了。过了桥就进门房,拿自己的名牌进校,先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石灰地的,走廊的右手是办公室、图书馆、劳作室、体育室、课外活动组、卫生所等等都是一个个连起来的房间,门窗对着走廊,走廊的左面是高中部的教室,一大排房子,一楼一底,走廊尽头是一个小门,过了小门,迎面是一座崭新木的红漆房,和教室办公室这一部分垂直的,也是一楼一底,上面是男生宿舍,楼下是饭厅、休息室、阅报室及教员起坐间,红楼的右端隔了一个小门的是我们女生宿舍,左端可以通到厨房伙夫杂房。初中部的教室在办公室的那一面,靠着厨房的,房子更陈旧点。女生宿舍的房子也很旧,但是有一个很小巧的庭院把男生宿舍隔在墙外。
  女生宿舍也是两层楼,楼上楼下一共有十二间房,十间大房两间小房,大房是寝室,两间小的一间属于女生宿舍舍监孙先生,另一间在楼梯边是丁嫂睡的。每间寝室睡六个人,三个上下铺和三个相当大的书桌一摆,房间就显得很挤,书桌前坐了三个人,别人就不好走路了。所以我们平时很少用书桌,要用功也只好在床上。
  白天国一已经陪我到处看过,女生宿舍他乘机也来看了一下,我的寝室在楼下第三室,我白天进来时就把铺盖解开铺了床了,并由室长童宝珍带着去见过了孙先生,她也是我们高一甲组的级任导师,我一看见她就很喜欢她。她是北方人,讲一口标准的国语,比起我平时听惯了的宁波官话,清脆动人多了,她有一个鹅蛋脸,下巴右边有颗黑痣,很俏,眼睛很亮,把嘴鼻的缺点都遮掩过去了。人生得矮小,倒也不胖,宝珍说她是离过婚的,学校里有很多单身的男先生都在追她。
  国一把我送到小门边,冷不防的把我夹在他的双臂之中,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接触到我的嘴时,我呆了!因为千万也没有想到嘴唇的接触可以带来这么大的麻醉。
  他在暗里小声笑道:“把嘴张开,笨小娘!”
  我一张嘴,他就把我吻得透不气来,远不如刚才的令我陶醉,于是我忙把他推开。
  “你怎么这样?”
  “这就是接吻呀,笨小娘,喜不喜欢?”
  我把头靠在他胸前,轻摆了一下。
  “慢慢来,我会教你的,等你会了包你天天求我吻你。”
  等他再凑下脸来时,我逃脱了。进了小门,再转过身对他刮了一下脸颊羞他,才把门关上。
  我依着门,对着那个空落的庭院望着,院里只有一棵冬青树,在轻冷的月光下,站得挺直的,对快来的秋霜及冬雪已有了充分的准备似的,和它一比较,我显得很茫然毫无准备,因为我不知道高中三年的生活将带来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应付,将来的日子是平静的,是动荡的,是快乐多于忧愁还是平凡得不值一提的生活呢?我有很多吊在半空的想望,很多荒谬的梦,它们是否能变成现实呢?一个人在踏进一个新的生活时,是否是如此惶惶然,如此亦忧亦喜?还是,我把一切看得太严重了呢?我是否能像冬青一样,什么灾难欢乐来时都能挺身而立,宁静的接受呢?我不能的,世界上有几个人有冬青的能耐?不过我可以学习,我是这样的年轻,而且,我已经得到了国一的心,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是可以克服任何一切的。
  离正式上课还有三天,但是我的寝室里,人都来齐了。我进房时大家都还没有睡,宝珍给我一一介绍了,除了穆英之外,她们都是高班的,彼此原来都认识,和我略略点了头,又去聊她们的天了,把我冷落在一边,我也正好趁机会细细打量她们一番。
  童宝珍是高二乙组的,长得平常,却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味道,不太理睬人,别人好像也不理睬她,我对她的印象不好,但到后来才发现她的好处。她像一颗盖满了灰尘的珠,不去摩擦它,它是不肯发出光亮的,她很静,喜欢看书。睡在我对面的是我同班同组穆英,黑黑高高直直的,生了一脸红斑,眼鼻嘴下巴都挤在一起,乍一看,脸上有五个洞挤在一起,样子很讨厌。
  另一个睡上铺的是高三乙组的袁芬,也很黑,可是很俏,一个尖下巴尤其好看,她是那一组的惟一女生。
  宝珍是睡在她的下铺,睡在我的下铺和穆英下铺的两个是高二乙组的。两人一下子就引起我的注意。我的下铺是沈慧英,生得非常好看,白皙秀丽,笑起来眼睛妩媚地眯着,小嘴角有两个小小的酒涡,牙齿细白,一双手又软又白,身子也很柔美,一个十足的女性的女孩,说话声音很好听而且做作地拖着尾音,她班上的男同学很多为她风靡的,但她对他们都是一律的,笑眯眯的不拒绝,却也不接受,她就和宋曼如一个人好,宋曼如就是睡穆英下铺的那个女生,生得也很端正,不过举止态度就没有那样气质,处处带着男性的粗豪,笑起来也声震屋子,不顾一切的样子,后来我晓得她的父亲是宋德明,一个姓朱的大汉奸面前的红人。她家里很阔,所以她的气派很大,带很多珍贵的外国糖果给我们吃,宝珍根本瞧不起她,所以从来不吃。我虽然不挺喜欢她,但对糖果却不能拒绝。她家里还常送菜来,她就和慧英两人半夜吃,又说又笑,闹得人睡不着。
  我在宿舍里住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就发觉她们两人之间有点好得不正常,她们不但白天形影不离,而且晚上也挤在一起睡,搂在一起接吻。曼如总是跑到慧英床上来睡,我在慧英上铺,有时她们谈笑震动得太厉害,我就会突然醒来,就伸头看她们,她们也不顾忌,我因为特别喜欢慧英,所以也不在乎她们把我吵醒。可是宝珍对她们就很不客气,她如果醒了,就会下床来到她们床前干涉,迫着曼如回自己床上去,因为她是室长,曼如只好听从。
  沈、宋两人都不喜欢她,说她是假道学,生得矮小,脸上蜡黄,所以班上男生都不理她,不像宋、沈两人总是给他们包围着,童就吃她们的干醋,于是到宿舍来找她们的麻烦,出这口气。宝珍明知她们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倒也一点都不理会,读她的书,做她的室长,脸上很少有笑容,我也觉得她太凶,而且一点见不得人家要好,也未免太过分。她也不太爱理我,因为有一次我和国一在环湖路散步,她在钟楼底下看书,大概觉得我们两个的样子大肉麻,所以从那天以后就不太答理我,我觉得她不近人情,也不在乎她,反而和宋、沈两人去接近。
  一直到有一天,寝室里出了一件事,显现了大家的真相,我才看到她的可贵的真面目而对她的态度也完全改变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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