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篇小文不应该叫作“论”,只因杂志的预告已经定名为“论”,
不好更改,但我是只想叙述我关于达夫的尽可能的追忆的。
我和郁达夫相交远在1914年。那时候我们都在日本,而且是同学
同班。
那时候的中国政府和日本有五校官费的协定,五校是东京第一高
等学校、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千叶医学校、山口
高等商业学校。凡是考上了这五个学校的留学生都成为官费生。日本
的高等学校等于我们今天的高中,它是大学的预备门。高等学校在当
时有八座,东京的是第一座,在这儿有为中国留学生特设的一年预备
班,一年修满之后便分发到八个高等学校去,和日本人同班,三年毕
业,再进大学。我和达夫同学而且同班的,便是在东京一高的预备班
的那一个时期。
日本高等学校的课程在当时分为三个部门,文哲经政等科为第一
部,理工科为第二部,医学为第三部。预备班也是这样分部教授的,
但因人数关系,一三两部是合班教授。达夫开始是一部,后来又转到
我们三部来。分发之后,他是被配在名古屋的第八高等,我是冈山的
第六高等,但他在高等学校肄业中,又回到一部去了。后来他是从东
京帝国大学的政治经济学部毕业,我是由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毕业的。
达夫很聪明,他的英文、德文都很好,中国文学的根底也很深,
在预备班时代他已经会做一手很好的旧诗。我们感觉着他是一位才士。
他也喜欢读欧美的文学书,特别是小说,在我们的朋友中没有谁比他
更读得丰富的。
在高等学校和大学的期间,因为不同校,关于他的生活情形,我
不十分清楚。我们的友谊重加亲密了起来的是在1918年以后。
1918年的下半年我已被分发到九州帝国大学,住在九州岛的福冈
市。适逢第六高等学校的同学成仿吾,陪着他的一位同乡陈老先生到
福冈治疗眼疾,我们同住过一个时期。我们在那时有了一个计划,打
算邀集一些爱好文学的朋友来出一种同人杂志。当时被算在同人里面
的便有东京帝大的郁达夫、东京高师的田汉、熊本五高的张资平、京
都三高的郑伯奇等。这就是后来的创造社的胎动时期。创造社的实际
形成还是在两年之后的。
那是1920年的春天,成仿吾在东京帝国大学造兵科研究了三年,
该毕业了,他懒得参加毕业考试,在四月一号要提前回国。我自己也
因为听觉的缺陷,搞医学搞得不耐烦,也决心和仿吾同路。目的自然
是想把我们的创造梦实现出来。那时候达夫曾经很感伤地写过信来给
我送行,他规戒我回到上海去要不为流俗所污,而且不要忘记我抛别
在海外的妻子。这信给我的铭感很深,许多人都以为达夫有点“颓唐”,
其实是皮相的见解。记得是李初梨说过这样的话:“达夫是模拟的颓
唐派,本质的清教徒”。这话最能够表达了达夫的实际。
在创造社的初期达夫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他的清新的笔调,在
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的无数
青年的心。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
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
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直率,使他们感
受着作假的困难。于是徐志摩“诗哲”们便开始痛骂了。他说:创造
社的人就和街头的乞丐一样,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血脓糜烂的创伤来
吸引过路人的同情。这主要就是在攻击达夫。
达夫在暴露自我这一方面虽然非常勇敢,但他在迎接外来的攻击
上却非常脆弱。他的神经是太纤细了。在初期创造社他是受攻击的一
个主要对象。他很感觉着孤独,有时甚至伤心。记得是1921年的夏天,
我们在上海同住。有一天晚上我们同到四马路的泰东书局去,顺便问
了一下在五月一号出版的《创造季刊》创刊号的销路怎样。书局经理
很冷淡地答应我们:“二千本书只销掉一千五。”我们那时共同生出
了无限的伤感,立即由书局退出,在四马路上接连饮了三家酒店,在
最后一家,酒瓶摆满了一个方桌。但也并没有醉到泥烂的程度。在月
光下边,两人手牵着手走回哈同路的民厚南里。在那平滑如砥的静安
寺路上,时有兜风汽车飞驰而过。达夫曾突然跑向街心,向着一辆飞
来的汽车,以手指比成手枪的形式,大呼着:“我要枪毙你们这些资
本家!”
当时在我,我是感觉着:“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
胡适攻击达夫的一次,使达夫最感着沉痛。那是因为达夫指责了
余家菊的误译,胡适帮忙误译者对于我们放了一次冷箭。当时我们对
于胡适倒并没有什么恶感。我们是“异军苍头突起”,对于当时旧社
会毫不妥协,而对于新起的不负责任的人们也不惜严厉的批评,我们
万没有想到以“开路先锋”自命的胡适竟然出以最不公平的态度而向
我们侧击。这事在胡适自己似乎也在后悔,他自认为轻易地树下了一
批敌人。(他后来曾经写过一封信来,向我缓和,似道歉而又非道歉
的。——沫若注。)但经他这一刺激,倒也值得感谢,使达夫产生了
一篇名贵一时的历史小说,即以黄仲则为题材的《采石矶》。这篇东
西的出现,使得那位轻敌的“开路先锋”也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冒昧
了。
胡适在启蒙时期有过些作用,我们并不否认。但因出名过早,而
膺誉过隆,使得他生出了一种过分的自负心,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实情。
他在文献的考证上下过一些工夫,但要说到文学创作上来,他始终是
门外汉。然而他的门户之见却是很森严的,他对创造社从来不曾有过
好感。对于达夫,他们后来虽然也成为了“朋友”,但在我们第三者
看来,也不像有过什么深切的友谊。
我在1920年一度回到上海之后,感觉着自己的力薄,文学创作的
时机并未成熟,便把达夫拉回来代替了我,而我又各自去搞医学去了。
医学搞毕业是1923年春,回到上海和达夫、仿吾同住。仿吾是从湖南
东下,达夫是从安庆的法政学校解了职回来。当时我们都是无业的人,
集中在上海倒也热烈地干了一个时期。《创造季刊》之后,继以《创
造周报》、《创造日》,还出了些丛书,情形和两年前大不相同了。
但生活却是窘到万分。
1923年秋天北大的陈豹隐教授要往苏联,有两小时的统计学打算
请达夫去担任,名分是讲师。达夫困于生活也只得应允,便和我们分
手到了北平。他到北平以后的交游不大清楚,但我相信“朋友”一定
很多。然以达夫之才,在北平住了几年,却始终是一位讲师,足见得
那些“朋友”对于他是怎样的重视了。
达夫的为人坦率到可以惊人,他被人利用也满不在乎,但事后不
免也要发些牢骚。《创造周报》出了一年,当时销路很好,因为人手
分散了,而我自己的意识已开始转换,不愿继续下去,达夫却把这让
渡给别人作过一次桥梁,因而有所谓创造社和太平洋社合编的《现代
评论》出现。但用达夫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是被人用来点缀的“小
丑”而已。
达夫一生可以说是不得志的一个人,在北大没有当到教授,后来
(1925年初)同太平洋社的石瑛到武大去曾经担任过教授,但因别人
的政治倾向不受欢迎而自己受了连累,不久又离开了武汉。这时候我
往日本去跑了一趟又回到了上海来。上海有了“五卅”惨案发生,留
在上海的创造社的朋友们不甘寂寞,又搞起《洪水半月刊》来,达夫
也写过一些文章。逐渐又见到创造社的复活。直到1926年3月我接受了
广州大学文学院长的聘,又才邀约久在失业中的达夫和刚从法国回国
的王独清同往广州。
达夫应该是有政治才能的,假如让他做外交官,我觉得很适当。
但他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他的缺点是身体太弱,似乎在二十几岁的
时候便有了肺结核,这使他不能胜任艰巨工作。还有一个或许也是缺
点,是他自谦的心理发展到自我作践的地步。爱喝酒,爱吸香烟,生
活没有秩序,愈不得志愈想伪装颓唐,到后来志气也就日见消磨,遇
着什么棘手的事情,便萌退志。这些怕是他有政治上的才能,而始终
未能表现其活动力的主要原因吧。
到广州之后只有三个月工夫,我便参加了北伐。那时达夫回到北
平去了。我的院长职务便只好交给王独清代理。假使达夫是在广州的
话,我毫无疑问是要交给他的。这以后我一直在前方,广州的情形我
不知道。达夫是怎样早离开了广州回到上海主持创造社,又怎样和朋
友们生出意见闹到脱离创造社,详细的情形我都不知道。在他宣告脱
离创造社以后,我们事实上是断绝了交往。他有时甚至骂过我是“官
僚”。但我这个“官僚”没有好久便成了亡命客,我相信到后来达夫
对于我是恢复了他的谅解的。
1928年2月到日本去亡命,这之后一年光景,创造社被封锁。亡命
足足十年,达夫和我没有通过消息。在这期间他的生活情形我也是不
大清楚的。我只知道他和王映霞女士结了婚,创作似乎并不多,生活
上似乎也不甚得意。记得有一次在日本报上看见过一段消息,说暨南
大学打算聘达夫任教授,而为当时的教育部长王世杰(这人是太平洋
社的一位头子,利用过达夫和创造社的招牌来办《现代评论》的。——
沫若注。)所批驳,认为达夫的生活浪漫,不足为人师。我感受着异
常的惊讶。
就在卢沟桥事变前一年(1936年)的岁暮,达夫忽然到了日本东
京,而且到我的寓所来访问。我们又把当年的友情完全恢复了。他那
时候是在福建省政府做事情,是负了什么使命到东京的,我已经不记
忆了。他那时也还有一股勃勃的雄心,打算到美国去游历。就因为他
来,我还叨陪着和东京的文人学士们周旋了几天。
次年的5月,达夫有电报给我,说当局有意召我回国,但以后也没
有下文。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了,我得到大使馆方面的谅解和暗助,冒
险回国。行前曾有电通知达夫,在7月17日到上海的一天,达夫还从福
建赶来,在码头上迎接着我。他那时对于当局的意态也不甚明了,而
我也没有恢复政治生活的意思,因此我个人留在上海,达夫又回福建
去了。
1938年,政治部在武汉成立,我又参加了工作。我推荐了达夫为
设计委员,达夫挈眷来武汉。他这时是很积极的,曾经到过台儿庄和
其他前线劳军。不幸的是他和王映霞发生了家庭纠葛,我们也居中调
解过。达夫始终是挚爱着王映霞的,但他不知怎的,一举动起来便不
免不顾前后,弄得王映霞十分难堪。这也是他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吧?
后来他们到过常德,又回到福州,再远赴南洋,何以终至于乖离,详
细的情形我依然不知道。只是达夫把他们的纠纷做了一些诗词,发表
在香港的某杂志上。那一些诗词有好些可以称为绝唱,但我们设身处
地替王映霞作想,那实在是令人难堪的事。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是
成为一种病态了。别人是“家丑不可外扬”而他偏偏要外扬,说不定
还要发挥他的文学的想象力,构造出一些莫须有的“家丑”。公平地
说,他实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
爱人?这爱人假使是旧式的无知的女性,或许可无问题,然而不是,
故所以他的问题弄得不可收拾了。
达夫到了南洋以后,他在星岛编报,许多青年在文学上受着他的
熏陶,都很感激他。南太平洋战事发生后,新加坡沦陷,达夫的消息
便失掉了。有的人说他已经牺牲,有的人说他依然健在,直到最近才
得到确实可靠的消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十天前,达夫的一位公子郁飞来访问我,他把沈兹九写给他的回
信给我看,并抄了一份给我,他允许我把它公布出来。凡是达夫的朋
友,都是关心着达夫的生死的,一代的文艺战士假使只落得一个惨淡
的结局,谁也会感觉着悲愤的吧?……
看到这个“凶多吉少”的消息,达夫无疑是不在人世了。这也是
生为中国人的一种凄惨,假使是在别的国家,不要说像达夫这样在文
学史上不能磨灭的人物,就是普通一个公民,国家都要发动她的威力
来清查一个水落石出的。我现在只好一个人在这儿作些安慰自己的狂
想。假使达夫确实是遭受了苏门答腊的日本宪兵的屠杀,单只这一点
我们就可以要求把日本的昭和天皇拿来上绞刑台!英国的加莱尔说过
“英国宁肯失掉印度,不愿失掉莎士比亚”;我们今天失掉了郁达夫,
我们应该要日本的全部法西斯头子偿命!……
实在的,在这几年中日本人所给予我们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但就我们所知道的范围内,在我们的朋辈中,怕应该以达夫的牺牲为
最惨酷的吧。达夫的母亲,在往年富春失守时,她不肯逃亡,便在故
乡饿死了。达夫的胞兄郁华(曼陀)先生,名画家郁风的父亲,在上
海为伪组织所暗杀。夫人王映霞离了婚,已经和别的先生结合。儿子
呢?听说小的两个在家乡,大的一个郁飞是靠着父执的资助,前几天
飞往上海去了。自己呢?准定是遭了毒手。这真真是不折不扣的“妻
离子散,家破人亡”!达夫的遭遇为什么竟要有这样的酷烈!
我要哭,但我没有眼泪。我要控诉,向着谁呢?遍地都是圣贤豪
杰,谁能了解这样不惜自我卑贱以身饲虎的人呢?不愿再多说话了。
达夫,假使你真是死了,那也好,免得你看见这愈来愈神圣化了的世
界,增加你的悲哀。
1946年3月6日●
(原载1946年9月《人物杂志》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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