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一间房间,倒是一间南房,虽然说是大新旅馆的最大的客房,然而实际上不
过是中国旧式的五开间厅屋旁边的一个侧院。大约是因旅馆主人想省几个木匠板料
的钱,所以没有把它隔断。我租定了这间四十八号房之后,心里倒也快活得很,因
为在我看来,也算是很麻烦的一件迁居的事情,就可以安全简捷地解决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前后,从夜来的乱梦里醒了过来,看看房间里从阶沿上射进
来的阳光,听听房外面时断时续的旅馆里的茶房等杂谈行动的声音,心里却感着一
种莫名其妙的喜悦。所以一起来之后,我就和旅馆老板去办交涉,请他低减房金,
预付了他半个月的房钱,便回到城外公园的茅亭里去把衣箱书箱等件,搬移了过来。
这一天是星期六,安乐园午后本来是有日戏的,但我因为昨晚拖和她们胡闹了
一晚,心里实在有点害羞,怕和她们见面,终于不敢上戏园里去了,所以吃完中饭
以后,上公署去转了一转,就走回了旅馆,在房间里坐着呆想。
晚秋的晴日,真觉得太挑人爱,天井里窥俯下来的苍空,和街市上小孩们的欢
乐的噪声,尽在诱动我的游思生产。这一理论在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使我一个
人坐在房里,感到了许多压不下去的苦闷。勉强的想拿出几本爱读的书来镇压放心,
可是读不了几页,我的心思,就会想到北门街上的在太阳光里来往的群众,和在那
戏台前头紧挤在一块的许多轻薄少年的光景上去。
在房里和囚犯似的走来走去的走了半天,我觉得终于是熬忍不过去了,就把桌
上摆着的呢帽一拿,慢慢的踱出旅馆来。出了那条旅馆的横街,在丁字路口,正在
计算还是往南呢往北的中间,后面忽而来了一只手,在我肩上拍了两拍,我骇了一
跳,回头来一看,原来就是昨晚的那位小白脸的陈君。
他走近了我的身边,向我说了几句恭贺乔迁的套话以后,接着就笑说:
“我刚上旅馆去问过,知道你的行李已经搬过来了,真敏捷啊!从此你这近水
楼台,怕有点危险了。”
呵呵呵呵的笑了一阵,我倒被他笑红起脸来了,然而两只脚却不知不觉的竟跟
了他走向北去。
两人谈着,沿了北门大街,在向安乐园去的方面走了一段,将到进戏园去的那
条狭巷口的时候,我的意识,忽而回复了转来,一种害羞的疑念,又重新罩住了我
的心意,所以就很坚决的对陈君说:
“今天我可不能上戏园去,因为还有一点书籍没有搬来,所以我想出城再上公
园去走一趟。”
说完这话,已经到了那条巷口了,锣鼓声音也已听得出来,陈君拉了我一阵,
劝我戏散之后再去不迟,但我终于和他分别,一个人走出了北门,走到那荷田中间
的公园里去。
大约因为是星期六的午后的原因,公园的野路上,也有几个学生及绅士们在那
里游走。我背了太阳光走,到东北角的一间茶楼上去坐定,眼看着一碧的秋空,和
四面的野景,心里尽在跳跃不定,仿佛是一件大事,将要降临到我头上来的样子。
卖茶的伙计,因为住久相识了,过来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便自顾自的走下楼去
享太阳去了,我一个人就把刚才那小白脸的陈君所说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
说到我这一次的搬家,实在是必然的事实,至于搬上大新旅馆去住,也完全是
偶然的结果。谢月英她们的色艺,我并没有怎么样的倾倒佩服;天天去听她们的戏,
也不过是一种无聊时的解闷的行为,昨天晚上的去访问,又不是由我发起,并且戏
散之后,我原是想立起来走的。想到了这种种否定的事实,我心里就宽了一半,刚
才那陈君说的笑话,我也以这几种事实来作了辨护。然而辩护虽则辩了,而心里的
一种不安。一种想到戏园里去坐它一二个钟头的渴望,仍复在燃烧着我的心,使我
不得安闲。
我从茶楼下来,对西天的斜日迎走了半天,看看公园附近的农家在草地上堆叠
干草的工作,心里终想走回安乐园去,因为这时候谢月英她们恐怕还在台上,记得
今天的报上登载在那里的是李兰香和谢月英的末一出《三娘教子》。
一边在作这种想头,一边竟竞也不自意识地一步一步走进了城来。沿北门大街
走到那条巷口的时候,我竟在那里立住了。然而这时候进戏园去,第一更容易招她
们及观客们的注意,第二又觉得要被那位小白脸的陈君取笑,所以我虽在巷口呆呆
立着,而进的决心终于不敢下,心里却在暗暗抱怨陈君,和一般有秘密的人当秘密
破人家揭破时一样。
在巷口立了一阵,走了一阵,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阵,这中间短促的秋日,就苍
茫地晚了。我怕戏散之后,被陈君捉住,又怕当谢月英她们出来的时候,被她们看
见,所以就急急的走回到旅馆里来,这时候,街上的那些电力不足的电灯,也已经
黄黄的上了火了。
在旅馆里吃了晚饭,我几次的想跑到后进院里去看她们回来了没有,但终被怕
羞的心思压制了下去。我坐着吸了几枝烟,上旅馆门口去装着闲走无事的样子走了
几趟,终于见不到她们的动静,不得已就只好仍复照旧日的课程,一个人慢慢从黄
昏的街上走到安乐园去。
究竟是星期六的晚上,时候虽则还早,然而座客已经在台前挤满了。我在平日
常坐的地方托茶房办了一个交涉插坐了进去,台上的戏还只演到了第三出。坐定之
后,向四边看了一看,陈君却还没有到来。我一半是喜欢,喜欢他可以不来说笑话
取笑我,一半也在失望,恐怕他今晚上终于不到这里来,将弄得台前头叫好的人少
去一个,致谢月英她们的兴致不好。
戏目一出一出的演过了,而陈君终究不来,到了最后的一出《逼宫》将要上台
的时候,我心里真同洪水暴发时一样,同时感到了许多羞惧,喜欢,懊恼,后悔等
起伏的感情。
然而谢月英,陈莲奎终究上台了,我涨红了脸,在人家喝彩的声里瞪着两眼,
在呆看她们的唱做。谢月英果然对我膘了几眼,我这时全身就发了热,仿佛满院子
的看戏的人都已经识破了我昨晚的事情在凝视我的样子,耳朵里嗡嗡的响了起来。
锣鼓声杂噪声和她们的唱戏的声音都从我的意识里消失了过去,我只在听谢月英问
我的那句话“王先生,您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大观亭见面的那一天的事情?”接
着又昏昏迷迷的想起了许多昨晚上她的说话,她的动作,和她的着服平常的衣服时
候的声音笑貌来。罩罩罩罩的一响,戏演完了,我正同做了一场热病中的乱梦之后
的人一样,急红了脸,夹着杂乱,一立起就拼命的从人丛中挤出了戏院的门。“她
们今晚上唱的是什么?我应当走上什么地方去?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的那些观念,
完全从我的意识里消失了,我的脑子和痴呆者的脑子一样,已经变成了一个一点儿
皱纹也没有的虚白的结晶。
在黑暗的街巷里跑来跑去不知跑了多少路,等心意恢复了一点平稳,头脑清醒
一点之后,摸走回来,打开旅馆的门,回到房里去睡的时候,近处的雄鸡,的确有
几处在叫了。
说也奇怪,我和谢月英她们在一个屋顶下住着,并且吃着一个锅子的饭,而自
我那一晚在戏台上见她们之后,竟有整整的三天,没有见到她们。当然我想见她们
的心思是比什么都还要热烈,可是一半是怕羞,一半是怕见了她们之后,又要兴奋
得同那晚从戏园子里挤出来的时候一样,心里也有点恐惧,所以故意的在避掉许多
可以见到她们的机会。自从那一晚后,我戏园里当然是不去了,那小白脸的陈君,
也奇怪得很,在这三天之内,竟绝迹的没有上大新旅馆里来过一次。
自我搬进旅馆去后第四天的午后两点钟的时候,我吃完午饭,刚想走到公署里
去,忽而在旅馆的门口遇到了谢月英。她也是一个人在想往外面走,可是有点犹豫
不决的样子,一见了我,就叫我说:
“王先生!你上哪儿去呀?我们有几天不见了,听说你也搬上这儿来住了,真
的么?”
我因为旅馆门口及厅上有许多闲杂人在立着呆看,所以脸上就热了起来,尽是
含糊嗫嚅的回答她说“是!是!”她看了我这一种窘状,好像是很对我不起似的,
一边放开了脚,向前走出门来,一边还在和我支吾着说话,仿佛是在教我跟上去的
意思。我跟着她走出了门,走上了街,直到和旅馆相去很远的一处巷口转了弯,她
才放松了脚步,和我并排走着,一边很切实地对我说:
“王先生!我想上街上买点东西,姥姥病倒了,不能和我出来,你有没有时间,
可以和我一道去?”
我的被搅乱的神志,到这里才清了一清,听了她这一种切实的话,当然是非常
喜欢的,所以走出巷口,就叫了两乘洋车,陪她一道上大街上去。
正是午后刚热闹的时候,大街上在太阳光里走着的行人也很拥挤,所以车走得
很慢,我在车上,问了她想买的是什么,她就告诉说:
“天气冷了,我想新做一件皮祆,皮是带来了,可是面子还没有买好,偏是姥
姥病了,李兰香也在发烧,是和姥姥一样的病,所以没有人和我出来,莲奎也不得
不在家里陪她们。”说着我们的车,已经到了A城最热闹的那条三牌楼大街了。在一
家绸缎洋货铺门口下了车,我给车钱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我很自然地呈了一脸表
示感谢的媚笑。我从来没有陪了女人上铺子里去买过东西,所以一进店铺,那些伙
计们挤拢来的时候,我又涨红了脸。
她靠住柜台,和伙计在说话,我一个人尽是红了脸躲在她的背后不敢开口。直
到缎子拿了出来,她问我关于颜色的花样等意见的时候,我才羞羞缩缩地挨了上去,
和她并排地立着。
剪好了缎了,步出店门,我问她另外有没有什么东西买的时候,她又侧过脸来,
对我斜视了一眼,笑着对我说:
“王先生!天气这么的好,你想上什么地方去玩去不想?我这几天在房里看她
们的病可真看得闷起来了。”
听她的话,似乎李兰香和姥姥已经病了两三天了,病症仿佛是很重的流行性感
冒。我到此地才想起了这几天报上不见李兰香配戏的事情,并且又发见了到大新旅
馆以后三天不曾见她们面的原委,两人在热闹的大街上谈谈走走,不知不觉竟走到
了出东门去的那条大街的口上。一直走出东门,去城一二里路,有一个名刹迎江寺
立着,是A城最大的一座寺院,寺里并且有一座宝塔凭江,可以拾级攀登,也算是A
城的一个胜景。我于是乎就约她一道出城,上这一个寺里去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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