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萧条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满了城中。黄昏的灯火,一点一点的映在空街的水
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以左手张着了一柄洋伞,右手紧紧地抱住月英,
我跟着前面挑行李的夫子,偷偷摸摸,走近了轮船停泊的江边。
这一天午后,忙得坐一坐,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乘她们三人不在的中间,
先把月英的几只衣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馆内。问定了轮船着岸的时刻,我便算
清了大新旅馆的积账,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大旅馆去。和月英约好了地点,叫她故意
示以宽舒的态度,和她们一道吃完晚饭,等她们饭后出去,仍复上戏园去的时候,
一个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来等候。
我押了两肩行李,从省署前的横街里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她合成了一块。
因为路上怕被人瞥见,所以洋伞擎得特别的低,脚步也走得特别的慢,到了江
边码头船上去站住,料理进舱的时候末)。它对法西斯主义的批判和战后对发达资
本主义社会的批,我的额上却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扰扰,码头上的人夫的怒潮平息了。船前信号房里,丁零零零下了一个开
船的命令,水夫在呼号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转的声音,汽笛放了一声沉闷的大吼。
我和她关上了舱门,向小圆窗里,头并着头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灯火,等船
身侧过了A城市外的一条横山,两人方才放下了心,坐下来相对着作会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么!真急死了我,吃晚饭的时候,姥姥还问我明天上不上台哩!”
“啊啊,月英……”
我叫还没有叫完,就把身子扑了过去,两人抱着吻着摸索着,这一间小小的船
舱,变了地上的乐园,尘寰的仙境,弄得连脱衣解带,铺床叠被的余裕都没有。船
过大通港口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次的幽梦,还只做了一半。
说情说意,说誓说盟,又说到了“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
干什么?”“那小白脸的畜生,好抱了陈莲奎在睡觉了罢?”“那姥姥的老糊涂,
只配替陈莲奎烧烧水了。”我们的兴致愈说愈浓,不要说船窗外的寒雨,也与我们
无干无涉。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半的丰肥的肉体,嘴上吮吸
着的,是能够使凡有情的动物都会风靡麻醉的红艳的甜唇,还有底下,还有底下……
啊啊,就是教我这样的死了,我的二十六岁,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
金一刻,呸呸,就是两千金,万万金,要想买这一刻的经验,也哪里能够?
那一夜,我们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的闹到天亮,方才抱着了合了一合眼。等轮
船的机器声停住,窗外船沿人声嘈杂起来的时候,听说船已经到了芜湖了。
上半天云停雨停,风也毫末不起,我和她只坐在船舱里从那小圆窗中在看江岸
的黄沙枯树,天边的灰云层下,时时有旅雁在那里飞翔。这一幅苍茫黯淡的野景,
非但不能够减少我们闲眺的欢情,我并且希望这轮船老是在这一条灰色的江上,老
是像这样的慢慢开行过去,不要停着,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点,我只
想和她,和谢月英两个,尽是这样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一直到我俩的
从人世中消灭。
江行如梦,通过了许多曲岸的芦滩,看见了一两堆临江的山寨,船过采石矾头,
已经是午后的时刻了。茶房来替我们收拾行李,月英大约是因为怕被他看出是女伶
的前身,竟给了他五块钱的小账。
从叫嚣杂乱的中间,我俩在下关下了船。因为自从那一天决定出走到如今,我
和她都还没有工夫细想到今后的处置,所以诸事不提暂且就到瀛台大旅社去开了一
个临江的房间住下。
这是我和她在岸上旅馆内第一次同房,又过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
我们睡到吃中饭的时候,方才蓬头垢面的走出床来。
她穿了那件粉红的小棉袄,在对镜洗面的时候,我一个人穿好了衣服鞋袜,仍
复仰躺在波纹重叠的那条被上,茫茫然在回想这几天来的事情的经过。一想到前晚
在船舱里,当小息的中间,月英对我说的那句:“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
晓得在那里干什么?”的时候,我的脑子忽然清了一清,同喝醉酒的人,忽然吃到
了一杯冰淇淋一样,一种前后联络,理路很清的想头,就如箭也似的射上我的心来
了。我急速从床上立了起来,突然的叫了一声:
“月英!”
“喔唷,我的妈吓,你干吗?骇死我啦!”
“月英,危险危险!”
她回转头来看我尽是对她张大了两眼的叫危险危险,也急了起来,就收了脸上
的那脸常在漾着的媚笑催着我说:
“什——么吓?你快说啊!”
我因为前后连接着的事情很多,一句话说不清楚,所以愈被她催,愈觉得说不
出来,又叫了一声“危险危险”。她看了我这一副空着急而说不出话来的神气,忽
而哺的一声笑了出来,一只手里还拿了那块不曾绞干的手巾,她忽而笑着跳着,走
近了我的身抱了我的头吻了半天,一边吻一边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喂,月英,你说她们会不会知道你是跟了我跑的?”
“知道了便怎么啦?”
“知道了她们岂不是要来追么?”
“追就由她们来追,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她们有什么法子?”
“那就多么麻烦哩!”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反正不愿意随她们回去!”
“万一她们去告警察呢!”
“那有什么要紧?她们能够管我么?”
“你老说这些小孩子的话,我可就没有那么简单,她们要说我拐了你走了。”
“那我就可以替你说,说是我跟你走的。”
“总之,事情是没有那么简单,月英,我们还得想一个法子才行。”
“好,有什么法子你想罢!”
说着她又走回镜台前头去梳洗去了。我又躺了下去,呆呆想了半天,等她在镜
子前自己把半条辫子梳好的时候,我才坐起来对她说:
“月英,她们发见了你我的逃走,大约总想得到是坐下水船上这里来的,因为
上水船要到天亮边才过A地,并且我们走的那一天,上水船也没有。”
她头也不朝转来,一边梳着辫,一边答应了我一声“嗯”。
“那么她们若要赶来呢,总在这两天里了。”
“嗯”
“我们若住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么?”
“嗯,你底下名牌上写的是什么名宇?”
“自然是我的真名字。”
“那叫他们去改了就对了啦!”
“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哩?”
“在这旅馆里住着,一定会被她们瞧见的,并且问也问得出来。”
“那我们就上天津去罢!”
“更加不行。”
“为什么更加不行哩?”
“你的娘不在天津么?她们在这里找我们不着,不也就要追上天津去的么?经
她们四五个人一找,我们哪里还躲得过去?”
“那你说怎么办哩?”
“依我吓,月英,我们还不如搬进城去罢。在这儿店里,只说是过江去赶火车
去的,把行李搬到了江边,我们再雇一辆马车进城去,你说怎么样?”
“好罢!”
这样的决定了计划,我们就开始预备行李了。两人吃了一锅黄鱼面后,从旅馆
里出来把行李挑上江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斜照在江面的许多桅船汽船的上面。午后
的下关,正是行人拥挤,满呈着活气的当儿。前夜来的云层,被阳光风热吞没了去,
清淡的天空,深深的覆在长江两岸的远山头上。隔岸的一排洋房烟树,看过去像西
洋画里的背景,只剩了狭长的一线,沉浸在苍紫的晴空气里。我和月英坐进了一辆
马车,打仪凤门经过,一直的跑进城去,看看道旁的空地疏林,听听车前那只瘦马
的得得得得有韵律的蹄声,又把一切的忧愁抛付了东流江水,眼前只觉得是快乐,
只觉得是光明,仿佛是走上了上天的大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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