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那本名夏月仙的小月红,相貌也并不坏,可是她那矮小的身材,和不大说话,
老在笑着的习惯,使我感到了一种畏惧。匆匆在旅馆里的一夕谈话,我虽看不出她
的品性思虑来,可是和月英高谈了一阵之后,又戚促戚促的咬耳朵私笑的那种行为,
我终竟有点心疑。她坐了二十多分钟,我请她和那跟包的小孩吃了些点心,就告辞
走了。月英因此奇遇,又要我在上海再住一天,说明天早晨,她要上夏月仙家去看
她,中午更想约她来一道吃饭。
第二天午前,太阳刚晒上我们的那间朝东南的房间窗上,她就起来梳了一个头。
梳洗完后,她因为我昨夜来的疲劳未复,还不容易起来,所以就告诉我说,她想一
个人出去,上夏月仙家去。并且拿了一枝笔过来,要我替她在纸上写一个地名,她
叫人看了,教她的路。夏月仙的住址,是爱多亚路三多里的十八号。
她出去之后,房间里就静悄悄地死寂了下去。我被沉默的空气一压,心里就感
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万一她出去了之后,就此不回来了,便怎么办呢?”
因为我和她,在这将近一个月的当中,除上便所的时候分一分开外,行住坐卧,一
刻也没有离开过。今朝被她这么一去,起初还带有几分游戏性质的这一种幻想,愈
想愈觉得可能,愈觉得可怕了。本来想乘她出去的中间,安闲的睡它一觉的,然而
被一个幻想来一搅,睡魔完全被打退了。
“不会的,不会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像这样的自家的宽慰一番,自
笑自的解一番嘲,回头那一个幻想又忽然会变一个形状存在尚未被认识的事物,不
存在不可认识的事物,在实践发,很切实的很具体的迫上心来。在被窝里躺着,像
这样的被幻想扰恼,横竖是睡不着觉的,并且自月英起来以后,被窝也变得冰冷冰
冷了,所以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走出床来,起来洗面刷牙。
洗刷完后,点心也不想吃,一个人踱着坐着,也无聊赖,不得已就叫茶房去买
了一份报来读。把国内外的政治电报翻了一翻,眼睛就注意到了社会记事的本埠新
闻上去。拢总只有半页的这社会新闻里,“背夫私逃”,“叔嫂通奸”,“下堂妾
又遇前夫”等关于男女奸情的记事,竟有四五处之多。我一条一条的看了之后,脑
里的幻想,更受了事实的衬托,渐渐儿的带起现实味来了。把报纸一丢,我仿佛是
遇了盗劫似的帽子也不带便赶出了门来。出了旅馆的门,跳上门前停在那里兜卖的
黄包车,我就一直的叫他拉上爱多亚路的三多里去,可是拉来拉去,拉了半天,他
总寻不到那三多里的方向。我气得急了,就放大了喉咙骂了他几句,叫他快拉上X世
界的近旁,向行人一问,果然知道了三多里就离此不远了。
到了三多里的那条狭小的弄堂门口,我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喘着气,按着心
脏的跳跃,一边又寻来寻去的寻了半天第十八号的门牌。
在一间一楼一底的龌龊的小楼房门口,我才寻见了两个淡黑的数目18,字写在
黄沙粉刷的墙上。急急的打门进去,拉住了一个开门出来的中老妇人,我就问她间、
空间、因果性、必然性等范畴都称为先天的认识形式。用,“这儿可有一个姓夏的
人住着?”她坚说没有。我问了半天,告诉她这姓夏的是女戏子,是在X世界唱戏的,
她才点头笑着说,“你问的是小月红罢?她住在二楼上,可是她刚看见她同一位朋
友走出去了。”我急得没法,就问她:“楼上还有人么?”她说:“她们是住在亭
子间里的,和小月红同住的,还有一位她的师傅和一个小女孩的妹妹。”
我从黝黑的扶梯弄里摸了上去,向亭子间的朝扶梯开着的房门里一看,果然昨
天那小女孩,还坐在对窗的一张小桌子边上吃大饼。这房里只有一张床。灰尘很多
的一条白布帐子,还放落在那里。那小女孩听见了我的上楼来的脚步声音,就掉过
头来,朝立在黑暗的扶梯跟前的我睇视了一回,认清了是我,她才立起来笑着说:
“姊姊和谢月英姊姊一道出去了,怕是上旅馆里去的,您请进来坐一忽儿罢!”
我听了这一句话,方才放下了心,向她点了一点头,旋转身就走下扶梯,奔回
到旅馆里来。
跑进了旅馆门,跑上了扶梯,上我们的那间房门口去一看,房门还依然关在那
里,很急促的对拿钥匙来开门的茶房问了一声:“夫人回来了没有?”茶房很悠徐
的回答说,“太太还没有回来。”听了他这一句话,我的头上,好像被一块铁板击
了一下。叫他仍复把房门锁上,我又跳跑下去,到马路上去无头无绪的奔走了半天。
走到S公司的前面,看看那个塔上的大钟,长短针已将叠住在十二点钟的字上了,只
好又同疯了似的走回到旅馆里来。跑上楼去一看,月英和夏月仙却好端端的坐在杯
盘摆灯的桌子面前,尽在那里高声的说笑。
“啊!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见了月英的面,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和一种马上变不过来的激情,只冲出了
这一句问话来,一边也在急喘着气。
她看了我这感情激发的表情,止不住的笑着问我说:
“你怎么着?为什么要跑了那么快?”
我喘了半天的气,拿出手帕来向头上脸上的汗擦了一擦,停了好一会,才回复
了平时的态度,慢慢的问她道:
“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怕你走失了路,出去找你来着。月英啊月英,这一回
我可真上了你的当了。”
“又不是小孩子,会走错路走不回来的。你老爱干那些无聊的事情。”
说着她就斜睨了我一眼,这分明是卖弄她的媚情的表示,到此我们三人才含笑
起来了。
月英叫的菜是三块钱的和菜,也有一斤黄酒叫在那里,三个人倒喝了一个醉饱。
夏月仙因为午后还要去上台,所以吃完饭后就匆匆的走了。我们告诉她搭明天的早
车回南京去,她临走就说明儿一早就上北站来送我们。
下午上街去买了些香粉雪化膏之类的杂用品后,因为时间还早,又和月英上半
淞园去了一趟。
半淞园的树木,都已凋落了,游人也绝了迹。我们进门去后,只看见了些坍败
的茶棚桥梁,和无人住的空屋之类。在水亭里走了一圈,爬上最高的假山亭去的中
间,月英因为着的是高底鞋的原因,在半路上拌跌了一次,结果要我背了似的扶她
上去。
毕竟是高一点儿的地方多风,在这样阳和的日光照着的午后,高亭上也觉得有
点冷气逼人,黄浦江的水色,金黄映着太阳,四边的芦草滩弯曲的地方,只有静寂
的空气,浮在那里促人的午睡。西北面老远的空地里,也看得见一两个人影,可是
地广人稀,仍复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黄浦江里,远远的更有几只大轮船停着,但
这些似乎是在修理中的破船,烟囱里既没有烟,船身上也没有人在来往,仿佛是这
天生的大物,也在寒冬的太阳光里躺着,在那里假寐的样子。
月英向周围看了一圈,听枯树林里的小鸟宛转啼叫了两三声,面上表现着一种
枯寂的形容,忽儿靠上了我的身子,似乎是情不自禁的对我说:
“介成!这地方不好,还没有X世界的屋顶上那么有趣。看了这里的景致,好像
一个人就要死下去的样子,我们走罢。”
我仍复扶背了她,走下那小土堆来。更在半淞园的上山北面走了一圈,看了些
枯涸了的同沟儿似的泥河和几处不大清洁的水渚,就和她走出园来,坐电车回到了
旅馆。
若打算明天坐早车回南京,照理晚上是应该早睡的,可是她对上海的热闹中枢,
似乎还没有生厌,吃了晚饭之后,仍复要我陪她去看月亮,上X世界去。
我也晓得她的用意,大约她因为和夏月仙相遇匆匆,谈话还没有谈足,所以晚
上还想再去见她一面,这本来是很容易的事情,我所以也马上答应了她,就和她买
了两张门票进去。
晚上小月红唱的是《珠帘寨》里的配角,所以我们走走听听,直到十一点钟才
听完了她那出戏。戏下台后,月英又上后台房去邀了她们来,我们就在X世界的饭店
里坐谈了半点多种,吃了一点酒菜,谈次并且劝小月红明天不必来送。
月亮仍旧是很好,我们和小月红她们走出了X世界叙了下次再会的约话,分手以
后,就不坐黄包车,步行踏月走了回来。
月英俯下头走了一程,忽而举起头来,眼看着月亮,嘴里却轻轻的对我说:
“介成,我想……”
“你想怎么啦?”
“我想……,我们,我们像这样的下去,也不是一个结局。”
“那怎么办呢?”
“我想若有机会,仍复上台去出演去。”
“你不是说那种卖艺的生活,是很苦的么?”
“那原是的,可是像现在那么的闲荡过去。也不是正经的路数。况且……”
我听到了此地,也有点心酸起来了,因为当我在A地于无意中积下来一点贮蓄,
和临行时向A省公署里支来的几个薪水,也用得差不多了,若再这样的过去一月,那
第二个月的生活要发生问题,所以听她讲到了这一个人生最切实的衣食问题,我也
无话可说,两人都沉默着,默默的走了一段路。等将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就靠上
了她的身边,紧紧捏住了她的手,用了很沉闷的声气对她说:
“月英,这一句话,让我们到了南京之后,再去商量罢。”
第二天早晨我们虽则没有来时那么的兴致,但是上了火车,也很满足的回了南
京,不过车过苏州,终究没有下车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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