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二炉香            
  
    ·张爱玲·
    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
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
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
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黄色的头发,烫得不大好,像一担柴似的堆在肩上。满脸的粉刺,
尖锐的长鼻子底下有一张凹进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蓝眼睛是活泼的,也许她再过两年
会好看些。她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她翻弄着书,假装不
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说道:“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说:“是吗?”
克荔门婷道:“是的。……我说,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着她微笑之外,似乎没有第
二种适当的反应。对于性爱公开地表示兴趣的现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诧异克荔门婷今
天和我谈论到这个,因为她同我还是顶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说:“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
么?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么污
秽!”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么晚!”她是十九岁。我又说:“多
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
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说到秽亵的故事,克荔门婷似乎正有一个要告诉我,但是我知道结果那一定不是秽亵
的,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克荔门婷采取了冷静的,纯粹客观
的,中年人的态度,但是在那万紫千红的粉刺底下,她的脸也微红了。她把胳膊支在《马卡
德耐使华记》上面,说:“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里谈论得很厉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现在
我悟出来了。”……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的昏黄
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
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在这里听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
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点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
屑;因为克荔门婷的故事是比较短的。
    起先,我们看见罗杰安白登在开汽车。也许那是个晴天,也许是阴的;对于罗杰,那是
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夏天
正午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吱……吱……吱……”一阵子清烈的歌声,细,细得要
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罗杰安白登开着车横冲直撞,他的驾驶法简直不合一个四十岁的大
学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绝对不会出乱子,他有一种安全的感觉。今天,他是一位重要
人物,谁都得让他三分,因为今天下午两点钟,他将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
    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
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
风,同时,她那蜜褐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她叫愫细——愫细蜜秋儿。罗杰啃
着他的下嘴唇微笑着。他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
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并不曾影响到他;归根究底,他还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为什
么不用较近现实的眼光去审察他的婚姻呢?他一个月挣一千八百元港币,住宅由学校当局供
给;是一个相当优美的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职业。愫细年纪还轻得很,为她着想,她应当选
择一个有未来的丈夫。但是她母亲蜜秋儿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没有能力带她的三个女儿回国
去。在香港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罗杰,这安静而平凡的独身汉,也是不可轻视
的。于是蜜秋儿太太容许罗杰到她们家里来;很容易地,愫细自以为她爱上了他。和她玩的
多数是年轻的军官,她看不起他们,觉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与众不同
的,后来她就答应嫁给罗杰……罗杰不愿意这么想。这是他对于这局面的合理的估计,但是
这合理的估计只适用于普通的人。愫细是愫细啊!直到去年她碰见了罗杰,爱上了他,先前
她从来没有过结婚的念头。蜜秋儿太太的家教是这么的严明,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
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丽笙在天津结婚,给了她一个重大
的打击,她舍不得她姊姊。靡丽笙的婚姻是不幸的,传说那男子是个反常的禽兽,靡丽笙很
快的离了婚。因为天津伤心的回忆太多了,她自己愿意离开天津,蜜秋儿太太便带了靡丽笙
和底下的两个女儿,移家到香港来。现在愫细又要结婚了。也许她太小了;由于她的特殊的
环境,她的心理的发育也没有成熟,但是她的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
    罗杰紧紧地踏着马达,车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个傻子,娶这么一个稚气的夫
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这么一回!他爱她!他爱她!在今天下午行礼之前,无论如何要去
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着么?她会在礼拜堂里准时出现么?蜜秋儿太太不会让他见
到愫细的,因为办喜事的这一天,婚礼举行之前,新郎不应当看见新娘的,看见了就不吉
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一
些借口: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新房里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备了,男傧相女傧相都活泼泼地没有
丝毫生病的象征,结婚戒指没有被失落,行过婚礼后他们将在女家招待亲友,所以香槟酒和
茶点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哦,对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傧相的花束都已定购,但是
他可以去买半打贵重的热带兰花送给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佩戴。照理,他应当打电话去询问
她们预备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是他觉得那种白色与水晶紫的兰花是最容易配颜色的,冒昧
买了,决没有大错。于是在他的车子经过“山顶缆车”的车站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了,到车
站里附属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高街”驶来。这“高街”之所以得
名,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
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白褥单,橙色的窗帘,还有愫细的
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垂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
杰!罗杰!”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罗,凯丝玲!”凯丝玲嗤啦嗤拉摇
摇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
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她们不让你
进礼拜堂去!”凯丝玲撇了撇嘴道:“不让我进去!少了我,你们结不成婚!”罗杰笑了,
因问道:“她们在做什么?忙得很吧?”凯丝玲悄悄说道:“快别进去。她们在哭呢!”罗
杰惊道:“愫细在哭么?”凯丝玲道:“愫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
的,后来愫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呆着,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我出来了。”罗杰半晌不言语。凯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
脖子背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
的莲蓬式裤脚管,走进一所灰色的破烂洋房里面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
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罗杰把胳膊支在车门上,手托住了
头……哭泣!在结婚的日子!当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个女孩子初次离开家与母亲……微
带一些感伤的气氛,那是合式的,甚至于是必需的。但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齐打伙儿
举起哀来,似乎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这到底不是初民社会里的劫掠婚姻,把女儿嫁到另
一个部落里去,生离死别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却深深觉得自己
的自私。蜜秋儿太太是除了这三个女儿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自然分外
密切。现在他要把愫细带走了,这最后数小时的话别,他还吝于给她们么?然而他是一个英
国人,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些多余。他怕真正的,血与肉
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们越少提起这件事越好。不幸,他爱愫细,但是他很知道
那是多么傻的一回事。只有今天,他可以纵容他自己这么傻——如他刚才告诉自己的话一
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这么一天!屋里的女人们哭尽管哭,他得去问候愫细一下,即使不
能够见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纤长的石级,去
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
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
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叠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
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太就进
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于动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的人中
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茬儿。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
问道:“罗杰,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出了什么事么?”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有什
么,买了些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些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
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
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
的气氛,随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可怜。她打开了花
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
杰道:“愫细觉得怎么样,还好么?”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
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哪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
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服了。”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了,
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
“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
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蜜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
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里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
儿等一会,我去弄些冷的给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
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地吹着
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电
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漉漉地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
发乱蓬蓬地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
一部分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她和愫细一般
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罗杰跳起身来笑
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
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罗杰!”罗
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靡
丽笙,你有些不舒服么?”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
“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
一面说,一面轻轻地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丽笙
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罗杰急了,连声问道: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
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得弯下腰去柔声说:“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
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视着地上的电风
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
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罗杰站直
了身子,背过脸去道:“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
密。”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么你要给我同
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地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些僵
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
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
—”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么的人,很
少很少。”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上,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么知
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
么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罗杰对于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
大声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结婚!请你记得,再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
话,什么时候不可以对我讲,偏偏要拣在今天?”靡丽笙哭道:“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
愫细——”罗杰道:“为了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
细打算么?”靡丽笙抽噎着答道:“我是为愫细害怕……”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嘎声
问道:“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么?”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
“你说!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么坏的印象!
他怎么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罗杰,快住手,我受不了!”罗杰松了她的
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
你妹妹呢?”靡丽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么?连我们所读的
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罗杰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他也觉得异常的疲
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候,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后换上礼
服。他早已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么。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底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
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罗杰干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
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吧?”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
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吧。”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
自己能走。”便娇怯怯的上楼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
芦笋汤。罗杰吃着,不做声。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
么?”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
仿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
里,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皱了,捏得紧紧地不放,蜜秋儿太太轻轻地把手搁
在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
天,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着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
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当然,靡丽笙是可怜
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
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
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
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
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
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
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
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为什么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
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
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地过日子,那是人间
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稀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
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枣红色的衣衫变成了
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
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
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
抱歉,心虚,然而他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
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可理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
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住了眼睛,
像盲人似地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吧,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
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
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走了么,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
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
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
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楂
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
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
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
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细微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
时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
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
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
头发燃烧起来了。……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
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
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嚷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
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
里。他问道:“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
答我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
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些,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了他的脸,柔声
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愫细把两只拇指顺着他的眉毛慢
慢地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
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
“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她
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
地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眼
睛。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
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
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
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栏杆,纡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
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栏杆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
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
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
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
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
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
而不彻底的寂静。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后面
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
下一大截子路,在铁栏杆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栏杆,身子
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
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地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
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里流。他明
知道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分明藏不了
人。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
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
以玩得这么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
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
的一个人。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
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
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
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
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沉沉地抱
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地摇摆
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
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
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
常刺耳。她哪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
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
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
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
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又长,踏在姜黄色的
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声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么?”摩兴
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
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
道:“怎么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怎么要问我?你——你
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有说你什么。”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
里一阵搔,恨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
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
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
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
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
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
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
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青的人,眼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
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
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
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时候几点钟了?……横竖
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德拉只求卸责,忙道:
“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愫细伸出一只萎顿的手来,摆了一摆,止
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您家里电话号
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预备下山
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了我……累了
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
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锐叫道:“不要提起他的
名字!”一个架着玳瑁框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地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
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
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
球健将叉着腰,义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
脚!”大家哄然道:“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
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
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的热心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
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屋里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
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
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
在这屋里照顾您,也给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
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
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
始终静静地睁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
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
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
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
愿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到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
的汽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是安白登已离开了家。那学生绕到大门前
去揿铃,说有要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
欧先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进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地
出来了,反问那学生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是不
在家,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
细,浩浩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不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
去换上了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累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
越岭,抄近路来到校长宅里。愫细回过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
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们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
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时辰。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地照在门前的藤萝架上,架上爬
着许多浓蓝色的牵牛花,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
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把一只手指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
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
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
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
——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
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
下,把花压扁了。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
了!”又有一个说道:“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
花。学校的名誉!那么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她
问道:“你们的教务主任是毛立士?”学生们答道:“是的。”愫细道:“我记得他是个和
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走,我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不很早
了,毛立士大约已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这一次,学生们毫
无顾忌地拥在两扇半截的活络的百叶门外面,与闻他们的谈话,连教务主任的书记在内。听
到后来,校役,花匠,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全来凑热闹。愫细和毛立士都把喉咙放得
低低的,因此只听见毛立士一句句地问,愫细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内容却听不清楚。问到
后来,愫细不回答了,只是哽咽着。
    毛立士打了个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叫她立刻来接愫细。不多一刻,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
两个慌慌张张,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车赶来了。毛立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细的肩膀,把她
珍重地送了出来,扶上了车。学生们见了毛立士,连忙三三五五散了开去。自去谈论这回
事。他们目前注意的焦点,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说他一定是没脸见人,躲了起来;有的
说他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隐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
为神经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象到有这么许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
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
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
古的瓷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
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像一个孩子似地跪在矮橱上,怎样会爬上去的,他一点也
不记得。双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脸。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不,不是玻
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情把他们隔绝
了。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雷掣电一般,
他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他
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盏电灯离他不到一尺远,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脸
上,他觉也不觉得。
    天亮了,灯光渐渐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
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
他们。他匆匆地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
会出了什么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
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
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么痛苦么?
    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
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的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
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
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
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恢复了
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敢问起什么。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
太。蜜秋儿太太道:“哪!你是罗杰……”罗杰道:“愫细在您那儿么?”蜜秋儿太太顿了
一顿道:“在这儿。”罗杰道:“我马上就来!”蜜秋儿太太又顿了一顿道:“好,你
来!”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地把听筒拿在手里,仿佛是发了一回
子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
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
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
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
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
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
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象话!”罗杰
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
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
他,又仿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歉。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么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
么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
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地向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
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
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快地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
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进了房。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地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
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
铁栏杆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
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
玻璃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愫细!”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
豁喇喇拍着栏杆,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
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地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
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
杰,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
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栏杆去的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仿佛……
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栏杆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栏杆上。两个人跟孩子似
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
月,大考结束之后么?”罗杰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
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
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么?”罗杰笑道:“他们
管得了我么?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
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
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
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盾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
去。这一次,她没说什么,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
吧?”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
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
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
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
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仿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
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
夷去了,远远地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
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
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
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
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
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
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
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
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
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
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
仆欧们似乎依旧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
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
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
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么?”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
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
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
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
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
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
使我有些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他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
“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
多么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
道:“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
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
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
的鲜红的脑勺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
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
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
“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预备一同去么?”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
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太太总是跟着去的吧?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
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道:“你太太很高兴去么?”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
道:“当然!”巴克涨红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
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
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
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
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
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克?请你
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么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么?”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
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
嚼字地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
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
“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
舍里,看样子是……受了些惊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
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
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
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
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
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
在裤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
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犯了法么?”巴克
躲躲闪闪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
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辩;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
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么话可说
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
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
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
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
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
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
的蛛丝网一般地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
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
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
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儿的
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
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
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么,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
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
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是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裤袋
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借着这
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
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他要离开香港了,—
—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
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
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
爱着他的工作的年青人,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
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
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
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干。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
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来,
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出的
科学书籍与杂志;连以前读过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
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听讲的笔记,他仍旧用作补充材料,偶然在课堂里说两句
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氮气的那一课有氮气的笑话,氢气有氢气的笑话,氧
气有氧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地看得起自己吧?
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但是,无论如何,把
一千来个悠闲的年青人聚集在美丽的环境里,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们的智识与性灵一类的麻烦
的东西,总也是一件不坏的事。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
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愫细,那黄头发的女孩子,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
去?想到愫细,他就到房里去找愫细。她蹲在地上理着箱子,膝盖上贴着挖花小茶托,身边
堆着预备化装跳舞时用的中国天青缎子补服与大红平金裙子。听见他的脚步响,她抬起头
来,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她看不见他。她笑道:“去了那么久!”他不
说话,只站在门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个屋顶。愫细以为他又像方才那么渴望地凝视
着她,她决定慷慨一点。她微微偏着头,打了个呵欠,蓝阴阴的双眼皮,迷朦地要阖下来,
笑道:“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罗杰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他的两只手
臂异常沉重,被气力充满了,坠得酸痛。他也许真的会打她。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
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
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愫细吃了一惊,身子蹲不稳,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着
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仿佛有话和她说,向她一看,又笑了起来,一路笑,一路朝外走。
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馆里。
    第二天,他到校长的办公处去交呈一封正式辞职的书信。巴克玩弄着那张信纸,慢慢地
问道:“当然,你预备按照我们原来的合同上的约定,在提出辞职后,仍旧帮我们一个月的
忙?”罗杰道:“那个……如果你认为那是绝对必要的……我知道,这一个月学校里是特别
的忙,但是,麦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还有兰勃脱,你也表示过你觉得他是相当的可
靠……”巴克道:”无论他是怎样的可靠,这是大考的时候,你知道这儿少不了你。”罗杰
不语。经过了这一番捣乱,他怎么能够继续和这里的教授,助教,书记们共事?他怎么能够
管束宿舍里的学生?他很知道他们将他当做怎样的一个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
这一次的辞职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够坚持要求你履行当初的条件。但是
我仍然希望你肯在这儿多待三个礼拜,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天我
愿意再说一遍:这回的事,我是万分的对你不起。种种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说不出的抱
歉。也许你觉得我不够朋友。如果为了这回事我失去了你这么一个友人,那么我对我自己更
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为了职务而对不起自己,我这已经不是第一
次了。”罗杰为他这几句话说动了心。他是巴克特别赏识的人。在过去的十五年,他办事向
来是循规蹈矩,一丝不乱的,现在他应当有始有终才对。他考虑了一会,决定了道:“好
吧,我等考试完毕,开过了教职员会议再走。”巴克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道:“谢谢
你!”罗杰也站起身来,和他道了再会,就离开了校长室。
    他早就预料到他所担任下来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实比他所想的还要复杂。他是
理科主任兼舍监。在大考期间,他和学生之间极多含有个人性质的接触。考试方面有口试,
实验;在宿舍里,他不能容许他们有开夜车等等越轨行动;精神过分紧张的学生们,往往会
为了一些小事争吵起来,闹到舍监跟前去;有一部分学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经松弛,必定要
有猛烈的反应,罗杰不能让他们在宿舍里举行狂欢的集会,搅扰了其他的人。罗杰怕极了这
一类的交涉,因为学生们都是年少气盛的,不善于掩藏他们的内心。他管理宿舍已经多年,
平时得罪他们的地方自然不少,他们向来对于他就没有好感,只是在积威之下,不敢作任何
表示。现在他自己行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严,他们也就不顾体面,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
他一转身,便公开地嘲笑他,罗杰在人丛中来去总觉得背上汗湿了一大块,白外套稀皱地黏
在身上。至于教职员,他们当然比较学生们富于涵养,在表面上不但若无其事,而且对于他
特别的体贴,他们从来不提及他的寓所的迁移,仿佛他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旅馆里一般。他们
也不谈学校里的事,因为未来的计划里没有他,也许他有些惘然。他们避免一切道德问题;
小说与电影之类的消闲品沾着男女的关系太多了,他们不能当着他加以批评或介绍,他们也
不像往常一般交替着说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近来教职员圈内唯一的谈资就是他的婚姻。连政
治与世界大局他们也不敢轻易提起,因为往往有一两个脾气躁的老头子会气吁吁地奉劝大家
不要忘了维持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于是大家立刻寂然无声,回味罗杰安白登的丑
史。许许多多的话题,他们都怕他嫌忌讳,因而他们和他简直没有话说,窘得可怜。他躲着
他们,一半也是出于恻隐之心,同时那种过于显著的圆滑,也使他非常难堪。然而他最不能
够忍耐的,还是一般女人对于他的态度。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
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
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作的事来。她们鄙视他,憎恶他,但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
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的,野蛮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这儿耽得久了,总有一天她们会
把他逼成这么样的一个人。因为这个,他更加急于要离开香港。
    他把两天的工作并在一天做。愫细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难于解决。英国的离婚律
是特别的严峻,双方协议离婚,在法律上并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疯狂,或因罪入狱,
才有解约的希望。如果他们仅仅立约分居的话,他又不得不养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
到别处去混饭吃,带着她走,她固然不情愿,连他也不情愿;不带着她走,他怎么有能力维
持两份家?在目前这种敌视的局面下,愫细和她的母亲肯谅解他的处境的艰难么?但是她们
把他逼疯了,于她们也没有什么好处。他相信蜜秋儿太太总有办法;她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岳
母,靡丽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顺利地离了婚么?
    愫细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儿太太几次三番打电话和托人来找罗杰。罗杰总是设法使人转
达,说他正在忙着,无论有什么事,总得过了这几天再讲。眼前这几天,要他冷静地处置他
的婚姻的纠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考试总算是告了一个小段落。麦
菲生夫妇和巴克的长子约他去打网球。他们四个人结伴打网球的习惯已经有了多年的历史
了;他们现在不能不照常地邀请他,是因为不愿他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异样,他不能不照常
去,也是因为不愿他们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异样。然而异样总有些异样的;麦菲生太太一上场
便心不在焉,打了几盘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儿子陪她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看罗杰
和麦菲生单打。罗杰正在往来奔驰着,忽然觉得球场外麦菲生太太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把手
搭在眉毛上,凝神看着他,一面看一面对麦菲生太太说一些话,笑得直不起腰来。麦菲生太
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觉得他自己是动物园里的一头兽,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网拍一
丢,向麦菲生道:“我累了,让巴克陪你来几盘罢。”麦菲生笑道:“你认输了?”麦菲生
太太道:“人家肯认输,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该歇歇了。巴克给他父亲叫去有事。天也晚
了,我们回去吧。”罗杰和麦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场。罗杰认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
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带有犹太血液的英国人,一头鬈曲的米色头发,浓得不可收拾,高高
地堆在头上;生着一个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后缩着。微微凸出的浅蓝色大眼睛,只有笑
起来的时候,眯紧了,有些妖娆。据说她从前在天津曾经登台卖过艺,有一身灵活的肉;但
是她现在穿着一件宽大的葱白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把那件外衣绷得笔直,看不出身段
来。毛立士为了娶哆玲妲,曾经引起华南大学一般舆论的不满,在罗杰闹出这件事之前,毛
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数一数二的耸人听闻的举动了。罗杰自己就严格地批评过毛立士。他们
两人间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现在毛立士的报复,也就更为香甜。哆玲妲自从搬进了华南
大学的校区内,和罗杰认识了已经两三年,但是她从来没有对他那么注意过,她向罗杰和麦
菲生含笑打了个招呼之后,便道:“我说,今天晚上请你们三位过来吃便饭。我丈夫待会儿
要带好些朋友回来呢,大家凑个热闹。”麦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对不起,我有些事,怕不
能够来了!”哆玲妲向麦菲生道:“你呢?我告诉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
白兰地,我有点疑心他是上了当,你来尝尝看是真是假?”又向麦菲生太太笑道:“这些事
只有他内行,你说是不是?”麦菲生太太不答,麦菲生笑道:“谢谢,我准到。几点钟?”
哆玲妲道:“准八点。”麦菲生道:“要穿晚礼服么?”哆玲妲道:“那用不着。安白登教
授,你今天非来不可!你好久没到我们那儿去过了。”罗杰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
一些,先有了个约……”他们一路说着话,一路走向山丛中的石阶去。哆玲妲道:“不行!
早知道也得来,晚知道也得来!”她走在罗杰后面,罗杰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
两下,他满心憎厌着,浑身的肌肉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回过头去一看,却不是她的手,是
她脖子上兜着的苔绿绸子围巾,被晚风卷着,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来。他不由地联想到愫
细的白绸浴衣,在蜜秋儿家的阳台上……黄昏的海,九龙对岸的一长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
一闪地霎着眼睛……现在,又是黄昏了,又是休息的时候,思想的时候,记得她的时候……
他怕。无论如何他不能够单独一个人呆在旅馆里。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
朋友们又谈不到一堆去;他们都是文人。”麦菲生插嘴道:“对了,今天轮到他们开他们的
文艺座谈会,一定又是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么偏拣今天请客?”哆玲妲噗嗤一笑
道:“他们不是喝醉了来,也要喝醉了走,有什么分别?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来看看毛立
士吃醉了的神气,怪可笑的!”罗杰想了一想:大伙儿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
谢谢你,我来!”哆玲妲穿着高跟鞋走那碎石铺的阶梯,人摇摇晃晃的,不免胆寒,便把手
搭在罗杰肩上。罗杰先以为是她的围巾,后来发现是她的手,连忙用手去搀麦菲生太太,向
麦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麦
菲生的臂膀。四个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麦菲生夫妇分道回家,罗杰独自下山开了
汽车回旅馆,换了衣服,也就快八点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们文艺座谈会的会员们,果然都是带着七八分酒意,席间又灌了不少下去,
饭后,大家围电风扇坐着,大着舌头,面红耳赤地辩论印度独立问题,眼看着就要提起“白
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那一节了。罗杰悄悄地走开了,去捻上了无线电。谁知这架无线
电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嘘嘘嘘”的怪响,排山倒海而来。罗杰连忙拍的一
声把它关上了,背着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着一张绿缎子沙发,铺着翠绿织花马来凉
席,席子上搁着一本杂志,翻开的那一页上,恰巧有一张填字游戏图表。罗杰一歪身坐了下
来,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来水笔,就一个一个字填了起来。正填着,哆玲妲走来笑
道:“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做什么?”罗杰突然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孤芳自赏,有点像一个幽
娴贞静的老处女,不禁满面羞惭,忙不迭地把那本杂志向右首的沙发垫子下一塞,却还有一
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顶喜欢这玩意儿。来,
来,来,让我看看;你该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过身子来拿这本杂志,身子坐在罗杰的左
首,手掌心支在罗杰的右首,经不起轻轻的一滑,人就压在罗杰身上。她穿着一件淡黑银皮
绉的紧身袍子,胸口的衣服里仿佛养着两只小松鼠,在罗杰的膝盖上沉重地摩擦着。罗杰猛
然站起身子来,她便咕咚一声滚下地去。罗杰第一要紧便是回过头来观察屋子里的人有没有
注意到他们,幸而毛立士等论战正酣,电风扇呜呜转动,无线电又有人开了,在波波波噗噗
噗之上,隐隐传来香港饭店的爵士乐与春雷一般的喝彩声。罗杰揩了一把汗;当着毛立士的
面和他太太勾搭,那岂不是证实了他是一个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变本加厉。
    他低下头来看看哆玲妲,见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是跌伤了或是
晕厥过去。她是在思想着。想些什么?这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么?在这几秒钟内,
他怕她怕到了极点。他怕她回过脸来;他怕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终于支撑着翻过身
来,坐在地上,把头枕在沙发沿上,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她的润泽的脸
庞上,眉眼口鼻的轮廓反都镀上了一道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带沙哑的喉咙低低说道:
“不要把你自己压制得太厉害呀,我劝你!”但是他几时压制过他自己来着?他不但不爱哆
玲妲,她对于他连一些单纯的性的吸引力都没有。他不喜欢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么知道
他没有压制过他自己呢?关于他的下意识的活动,似乎谁都知道得比他多!经过了这些疑惧
和羞耻的经验以后,他还能够有正常的性生活么!哆玲妲又说了:“压制得太厉害,是危险
的。你知道佛兰克丁贝是怎样死的?”罗杰失声道:“佛兰克丁贝!靡丽笙的丈夫——
    死了么?”哆玲妲嗤的一声笑了,答道:“他自杀了!我碰见他的时候,在天津,他找
不到事——”罗杰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样?他还是一样的
不会享受人生。可怜的人——他有比别人更强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压制着自己。结果他有
些疯了,你听见了没有,亲爱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盖:“亲爱的,别苦了你自己!”她
这个半截子话,他完全没有听懂。他心里盘来盘去只有一句话:“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
了!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阵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
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颠倒倒做着怪梦,蚊子蠓虫绕着灯泡子团团急
转像金的绿的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
——
    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有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
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
腿,他觉也不觉得。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上半个身子又扑倒在
地上。罗杰从人丛里穿过去,并没有和主人告别,一直走出门去了。众人一齐瞪着眼望着
他,毛立士摇头道:“刚才喝的并不多,何至于醉得这个样子!”兰勃脱道:“去了也罢
了。这个人……喝多了酒,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吓着了女士太太们,倒反而不好!”哆
玲妲这时候已经爬起身来,走到人前,看见一张椅子上正放着罗杰的帽子,便弹了一弹她的
额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这个人,病越发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
帽子,就跑出门去,在阶前追上了罗杰,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顶帽
子的溜溜地飞掷过来,恰巧落在罗杰的头上。罗杰似乎是不大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且不回
过身来,站定了,缓缓地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后两只手扶着帽子,把它转,转,转,兜了整
整的两个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觉得戴合式了,便掉转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
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两只茁壮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缩着肩膀向他一笑,便进去了。罗杰并
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车回旅馆去,却顺着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来。这一条路,就是新婚的那
晚上他的妻子愫细跑出去,他在后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那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又是
一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
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得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
路上遇到几批学生,他把手触一触帽檐,向他们点点头,他们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却看不清
楚。也许他们根本不能够看见他。他像一个回家托梦的鬼,飘飘摇摇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门
口,看看屋里漆黑的。连仆人房里也没有灯,想必是因为他多天没有回家,仆欧们偷空下乡
去省亲去了。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进去,捻开了电灯。穿堂里面挂满了尘灰吊子,他摘下了
帽子,挂在钩子上,衣帽架上的镜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便
向厨房里走来。厨房里的灯泡子不知为什么,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开了门,借着穿堂里
的一点灯光,灌上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他站在一边,
只管想着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把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
撼着,并且发出那呜呜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壶旁边只管发呆,一蓬热气
直冲到他脸上去,脸上全湿了。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
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
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
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他把煤气关
了,又关了门,上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
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烧完
了,火熄了,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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