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饼摊上只有一个男孩子打着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 脚头的铁丝笼里没有油条站着。早饭那阵子忙,忙过了。 剃头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他除了替男主顾梳辫子,额上剃出个半秃的月亮门,还租毛巾 脸盆给人洗脸,剃头担子上自备热水。下午生意清,天气热,他打瞌盹渐渐伏倒在脸盆架 上,把脸埋在洋磁盆里。 一个小贩挑着一担子竹椅子,架得有丈来高,堆成一座小山。都是矮椅子,肥唧唧的淡 青色短腿,短手臂,像小孩子的腿。他在阴凉的那边歇下担子,就坐在一只椅子上盹着了。 店门口一对金字直匾一路到地,这边是"小磨麻油生油麻酱"。银娣坐在柜台后面,拿着 只鞋面锁边。这花样针脚交错,叫"错到底",她觉得比狗牙齿纹细些,也别致些,这名字也 很有意思,错到底,像一出苦戏。手汗多,针涩,眼睛也涩。太阳晒到身边两只白洋磁大缸 上,虽然盖着,缸口拖着花生酱的大舌头,苍蝇嗡嗡的,听着更瞌睡。 她一抬头看见她外公外婆来了,一先一后,都举着芭蕉扇挡着太阳。他们一定又是等米 下锅,要不然这么热的天,不会老远从乡下走了来。她只好告诉他们炳发夫妇都不在家,带 着孩子们到丈人家去了。 她一看见他们就觉得难过,老夫妻俩笑嘻嘻,腮颊红红的,一身退色的淡蓝布衫裤,打 着补钉。她也不问他们吃过饭没有,马上拿抹布擦桌子,摆出两副筷子,下厨房热饭菜,其 实已经太阳偏西了。她端出两碗剩菜,朱漆饭桶也有只长柄,又是那只无所不在的鹅头,翘 得老高。她替他们装饭,用饭勺子拍打着,堆成一个小丘,圆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足抵两 碗。她外婆还说:"揿得重点,姑娘,揿得重点。" 老夫妇在店堂里对坐着吃饭,太阳照进来正照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但是他们似乎觉 都不觉得,沉默中只偶然地听见一声碗筷叮当响。她看着他们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阳 中睡了一大觉,醒过来只觉得口干。两人各吃了三碗硬饭,每碗结实得像一只拳头打在肚子 上。老太婆帮她洗碗,老头子坐下来,把芭蕉扇盖在脸上睡着了。 她们洗了碗回到店堂前,远远听见三弦声。算命瞎子走得慢,三弦声断断续续在黑瓦白 粉墙的大街小巷穿来穿去,弹的一支简短的调子再三重复,像回文锦典字不断头。听在银娣 耳朵里,是在预言她的未来,弯弯曲曲的路构成一个城市的地图。她伸手在短衫口袋里数铜 板。她外婆也在口袋里掏出钱来数,喃喃地说:"算个命。"老太婆大概自己觉得浪费,吃吃 笑着。外婆你要算命? 她们在门口等着。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们的叫声引起小刘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这里,也许可以溜过来一会,打听 他村子里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里忙,走不开。算命先生! 自从有这给瞎子作妾的话,她看见街上的瞎子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又讨厌又有点怕。瞎 子走近了,她不禁后退一步。 老太婆托着他肘弯搀他过门槛。他没有小孩带路,想必他实在熟悉这地段。年纪不过三 十几岁,穿着件旧熟罗长衫,像个裁缝。脸黄黄的,是个狮子脸,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 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缝与一切受女人气的行业。 老太婆替他端了张椅子出来,搁在店门口:"先生,坐!"噢,噢!身去。 老太婆给自己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几乎膝盖碰膝盖,唯恐漏掉一个字没听见。她告诉 了他生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哝了两句,然后马上调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来,熟极而 流。银娣站在她外婆背后,唱得太快,有许多都没听懂,只听见"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 定必丧慈亲。算得你年交十五春,无端又动红鸾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亲什么时候死的, 但是仿佛听见说是从小定亲,十七岁出嫁的。算得不灵,她幸而没有叫他算,白糟踏钱。她 觉得奇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错误。她是个算命的老手,听惯那一套,决不会不 懂。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唔,唔"鼓励他说下去。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仿佛一切 都不出她所料。 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靠老终身",有十年老运。还有呢? 还有呢? 银娣实在诧异,到了她这年纪,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 算命的叹了口气。"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两句,将刚才应许她的话又重复了 一遍。还有呢? 银娣替她觉得难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说:"还有倒也没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愿意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 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太 阳都在你这边,小刘,也不理他?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 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 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银娣马上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 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 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 你不要怕难为情,可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告诉外婆什 么?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 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 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 年到头只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 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 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 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 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 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 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 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 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 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 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 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 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 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就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可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 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粘在身上,作波浪型,好 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吃了老 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嗳,今天真热, 到这时候一点风都没有。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 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未了单。 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 二房没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 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 家的?" 炳发夫妇只好微笑。 她用扇子柄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拼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 志气,不管怎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 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 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 音低了一低:"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 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 人家,差不多的外地人他们还不肯给--是不是?"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不怪你 们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去打听打听,他们姚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要拿话骗人? 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 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娘福气。你等 着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 也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什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灯笼都找不到。"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什么话说。 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这是一辈子 的事,还是问她自己。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 的小姐,三奶奶是吴宫保的女儿,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 也要特别漂亮,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 都说兄弟几个是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 是我说的有一样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 隔壁房里去,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么样?"问了几遍 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好了,姑娘 开了金口了。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 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 了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 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 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 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 多大出息的。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 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作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 痰,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 受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 候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响,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 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碾过,清冷的声音,听得 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案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 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 人,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 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一扇 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