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承志
第一章
依斯儿拧了一把,两手就粘在一搭。他累得不行。头皮上接了些夜里的风尘,刺得丝丝
地疼。抹了一把,头皮上也粘粘地沾满血。依斯儿吐了一日,满嘴甜咸。再拧拧,布衫上膘
胶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来。
依斯儿拾眼望给。金积的残夜黑得远。只有过两声铁碰铁的丁当响动,再凝神望过去又
听不见了。
依斯儿摸摸腰,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刮刀,还别在裤带上。可不敢碰出铁响,依斯儿想
着一把甩了那件滑腻腻的血布衫。
“拾上。”
黑夜里有人喝了一声。
依斯儿浑身一个电麻,顿刻脸上有一道裂口子开了痂。没有响声的夜风凉凉地进了那裂
口。依斯儿一头悄悄地摸索腰里的刮刀,一头感觉到脸上的裂口里,血液正给这冬天的夜风
冻住。
“说的是个你。把那拾上。”
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着的几个人影。黑地里一排像是三个。不知哪一个说着话。
依斯儿猛地抽出刀来。牛皮刮刀是盐茶一支反叛的家具,依斯儿想借家乡的杀气压住这
些黑影子的阴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粗粗的嗓音来了。刀把子粘的,伊斯儿攥不住它,直想脱手。一
刹间伊斯儿突然两眼冒出泪来,一阵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摇晃了,立了起来。伊斯儿急地挣着握紧刀,一把抓起了
刚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动着,一共是三个。金积大地上黑洞洞的,一抹平展展的黑。杀声不
知啥时早熄了,偶然念头转到那杀声,像一个梦。黑夜使着劲,往地上伏,显得三条黑影像
山,往上拔升。伊斯儿握着牛皮刮刀,拼着性命立直,心里却想随着黑暗,往地里伏下。
那三条黑影走了,踏着低伏的黑暗。伊斯儿慌忙相跟上,不知为了甚。黑暗的大平原平
坦得奇妙,走着让人一心觉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满满浮着一层血。伊斯儿大步走
着,跟定了那三个人。他怕绊在埋贴(尸首)上,更怕绊给卡废勒(敌人)的尸首。可是没
绊上。满满一平滩都浮着血,粘粘的可是绊不上东西,伊斯儿觉得自家才十六岁,吓得早不
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紧跟上前头三个黑影。
这是同治十年正月十三的残夜,盐茶的十六岁娃娃伊斯儿就这么个,走离了金积平原的
战场。次一日天明以后,官军奉了左屠夫的令办清理,健锐营掂着鬼头刀,火器营端着筒子
枪,把那天红浸浸的平原上见的活人都灭了。多是开火打一个洞,再使刀割了头销差。有人
说,金积的地里红颜色红了一年,直至次一年庄稼起来,才褪了那吓人的颜色。走脱的人还
是不少,但那是机密。当时伊斯儿跟着三个黑影走出来时,他们再没看见一个人。钻出官营
的壕沟时(——这壕沟就是后来官营公社机砖厂的地点),他们四个人都认定:只自己四个
人才承蒙了养主的活命口唤(旨意及使命)。
事情是在一棵杨定下的。
在一棵杨这样隐秘的地点,家眷都换了汉民的装束。伊斯儿望着那些女人时,心里觉着
解不开的疑问。师傅的脸从那时开始,就像套了个模子,一直没见绽个皱纹,显个哭笑。师
傅的女子才碎碎年纪,也一样戴着脸膜,不言不笑,看不见脸上有过肉筋活动。喊叫水的马
夫接来的家眷是个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时把树叶叶晒干,树皮皮晒干也磨进去。竹
笔满拉(满拉:经堂学生)的妇人不一样:性情好,知道笑。这么着脱出金积的一共是四个
男人,各自家乡庄子里引来的是三个女人,还有一条狗。一棵杨散住着小二十户,有回有
汉,伊斯儿猜想那些就是汉民的人怕也藏着机密。
都刨开结了板壳的土,散漫种了些庄稼。
一户搭了一个屋。伊斯儿人碎小,搭屋没心肠,师傅叫他自己屋里住下。
次一年,庄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粮食。
一棵杨的小庄落里,家家门前堆了个小庄稼垛。太阳没时,炊烟冷冷地升起,弥漫了一
棵杨的梢条。静静地,四野再没个声响。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门窗便映出了柴火的红光。
没有灯油,等灶里红烬熄了,庄子就睡进了黑暗。那条狗从来不叫,虽然它是马夫从喊叫水
的老庄子引来的,可从来不吠一声。
等黑夜捱到虎夫坦(晚间礼拜)时分,伊斯儿家里就潜进了喊叫马夫和竹笔老满拉。这
时师傅的独女儿避出门去。四个男人跪下,默不作声地念五段《默罕麦斯》(赞美诗)。不
敢高念,金积大地给官家屠了,明张的赞诗只能默诵。师傅口唤说,不能出声,但要张开
嘴,做出高声赞诵的口形。
隐蔽的礼拜完了,喊叫马夫和竹笔老满拉又悄悄蹓出去。他俩走黑路都没有音声。伊斯
儿只望见他们的黑影,可从没听见哪怕是碰歪一根草秸的动静。
一年满了,日子静得比死还静。机密也藏得比死还严。
一年转过的正月十三日,师傅在干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后,交付了事情。
这一个尔麦里(尔麦里:功修,悼念),后来人们忘了么,是十年那场血屠以后,开创
的第一回尔麦里。后来百年已度尽了,正月十三的尔麦里已经快成了农人的习惯,娃娃们趁
热闹吃嘴的机会。正月十三一到了,不用猜少说九省地界那么宽的地方,处处都宰个甚,念
一场。最大的听说有宰九个牛两个骆驼的大尔麦里,换水净身的人千千万万,把偌大一片几
个庄子里的井都淘干了。
而这一个尔麦里,推磨妇人和竹笔老满拉的笑脸妇人只寻上了半碗油。可怜没有只鸡;
喊叫水马夫山里野荒里转悠了三天,捉回个尕拉鸡子。师傅使绳拴了,独女子使净水喂,吃
人吃的饭,拴了一个月整。拴鸡那天伊斯儿记得真,是主麻日(星期五的聚礼),天上阴
了,厚厚的灰铅云。
十三这一天,清晨起来就见出不寻常。天还没破开,漆黑着就感得到灰云压得太重了。
亮了,看见那云沉得移不动。伊斯儿为着尔麦里上用的鸡,寻出牛皮刮刀磨。一阵工夫心里
堵了上来,而灰沉沉的云坠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气。伊斯儿磨刀只使一块摔成两瓣的石蛋
子片,师傅的独女子使汤瓶(专为宗教洗沐用的水器)端着水,给他浇上些润石头。
喘不来呢。
对着呢,这天阴了一个月。
伊斯儿吐了一口气,举起牛皮刮刀。刀刃上隐约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阴的过,刃口总像
打磨不出。盐茶地方自乾隆四十六年过后,为着报仇专门打制这种刮刀。官家查问了,说给
一句走西口,刮香牛皮。刀比寻常的刮刀长些,上了阵一个虎跳就近了官军的身。通常的人
都爱近身,这个解数治得下火器营。等筒子枪调不过来的时节,刮刀就捅进了卡废勒的黑
心。伊斯儿可没有那般英雄,随着父亲兄弟上阵时才十六,他只吓得失了神乱转。那么凶残
恶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张张地乱转跑。不知怎么挨了人家的刀枪染红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让
血锈漶了手里的刮刀。想到这一层伊斯儿自叹自怨,心里茫茫地,觉得自家实在是废物,干
罪能成,功干没有。想着想着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压下来的乌云。
咋不下给呢?独女子悄声自语。
伊斯儿又望望天。
阴给一个月了,女子又说。
是一个月,伊斯儿说。
堵心的,女子说。
刚巧一个月整,伊斯儿又磨开刀了,我记得真,腊月里阴天那个主麻里阴给的。
真格,女子赞同道。
伊斯儿磨好刮刀,去寻竹笔老满拉。他也轻提柔踏,想走个无声。经了两个家院,到了
竹笔老满拉门子前。静一静,四里无人。进了草荆条子围墙,再四下一望,原野上只有萧杀
冬景,沉重的铅云落得更厚了。这个冬天里,从来都是远近不见一个人。
伊斯儿心安了些。他烦恼自家,不知为甚总是心慌慌的,有人怕,无人也怕。伊斯儿走
近场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机密的暗号。
草垛里回给了暗号。
伊斯儿闪身钻进草垛。草垛里其实有一座屋,搭成圆圆的,只容下一人独坐。这搭是竹
笔老满拉办功的地场。透过伪装的柴草,透进天上的亮光。伊斯儿挤进来,密屋里两个人就
碰了鼻子。伊斯儿受不了这么贴近一个人,就使劲往背后挤,想挤进草里蹲下。竹笔老满拉
狠狠瞪他一眼,嗔他要弄翻了柴草垛。伊斯儿无奈,试试站。头戳进深深的草稞,还躲不开
满拉的胡子。伊斯儿慌了,他一心慌就怕开了。怕竹笔老满拉。他费劲地从袖子里掏出刀,
想递给老满拉快走开。
竹笔老满拉不接。刮刀险险地,好像伊斯儿正使刀顶着满拉,伊斯儿喘不过气了。
老满拉满面神诡地望望他,不接那刀。
竹笔老满拉是陕西人,原本是白大帅的帐房。十八大营蹲在董志塬的时节,白大帅打发
老满拉走了金积。后来一直到城破了,人绝了,老满拉也没再去随白大帅闯新疆。
老满拉敬佩师傅。他经常对师傅行跪礼。伊斯儿听老满拉说,金积大战时他就知道,他
吹嘘他知道跟定了师傅没有错。宽展几县的平野上一仗下来,亡人怕要数几万,可是他知道
随着师傅就没有事情。伊斯儿总是怕这个陕西人。他觉得老满拉身上有股鬼气,阴沉沉闪着
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种铁。伊斯儿问,没有事情?还不是挨了两枪!老满拉用竹笔敲着胸
脯上的红亮疤,敲得叭叭地脆响,那两块伤随着敲打涨了血色,红鲜鲜地像要裂开。咋?你
把这个也解不下?!老满拉怪声叫道。这是暗记,儿娃子!不是来这两个牌子,师傅跟前能
把我放进来么,你个毬娃。说罢又敲他那两块红牌牌。伊斯儿见着心里发怵。自家身上脸
上,官军也给了些个刀口,咋就不能这么敲敲就红涨一下呢。他总是躲这陕西老汉。
送刀来了,你接下唦。伊斯儿说。
竹笔老满拉摇摇头。
今日宰牲,不是我的事。
你不宰?
毬娃子,今日是什么日子也忘给了么?这一个尔麦里不敢轻慢,你去讨师傅的口唤吧。
先换个水。
伊斯儿好歹听见回话,赶忙地钻出了那草垛子。铅云压着大地,四野里还是没有一丝音
响一个影子。这时连伊斯儿这样的笨人也感觉了这个尔麦里日子里,怕有事情。推开草垛的
假门,钻出来。竹笔老满拉的妇人,笑眯眯怪喜庆地盯着他。伊斯儿心中更怵,笑给也能
成,咋就那么喜庆呢。妇人手里端一碗洋芋散饭,正朝那柴草垛送,撞见伊斯儿便要他吃。
伊斯儿心烦了,尔麦里下来就能把煮得香香的鸡肉抓上,咋逼人吃那菜叶一半洋芋皮皮一半
的散饭呢。
返回家,果真,师傅默默不言地接了刀,把尕拉鸡宰了。闻见铁锅边冒出的水汽里有了
肉香,伊斯儿心慌得耐不住,急躁躁又跑出来看天。天不再动静,流铅般的灰云已经定住,
凝死结成砣了,远远金积方向的冬野上,草梢脆硬地挺着矛刺,不颤一颤。地平的万物都卧
死不动,和伊斯儿一搭狠心等着。
伊斯儿心猿意马,一刻一分地捱着时辰,这时喊叫水的马夫寻见了他,悄声叫他去换大
水。伊斯儿乖乖地跟上喊叫水马夫,奇怪怎么这个熊般壮大的汉子也知轻功,瞧他走路也是
无音响无动静。进了喊叫水马夫的院,见那瘦女人正抱着磨棍推磨。伊斯儿瞥了一眼磨盘心
里一惊:喊叫水的女人推的是空磨,何止粮食,连树皮枯根也没有一星星。女人并没有抬
头,只低声说了句:水能成了,就依旧干她推空磨的功课。伊斯儿满心疑团,开天辟地头一
次,他悟出自己年纪小了。他知道虽说住在师傅家里,可师傅门内的事情,他识得浅。喊叫
水马夫引他进了屋,汤瓶家什都预备好了。
伊斯儿举意了。一刹间他迟疑了一下。种种显迹都等着,铁桶合围地来了,这个念不敢
举得散漫。他对喊叫水马夫说,你先洗,我静给一阵。喊叫水的马夫就举意了。
喊叫水的马夫是一条霸王大汉,生着同心东山里那种枣红脸,黑浓的眉毛翻翘着,赛过
常人的胡子。两颗眼珠子像牛,两条腿子像熊,最恶的还是两条胳臂:伊斯儿看见那两条
臂,就觉得老虎伸过爪子来掏心。喊叫水马夫掏出帽子,帽子是前一年染了血的礼拜帽。马
夫戴上血帽子举意,伊斯儿见他两臂上的密密麻麻的刀枪伤洞变了色,一刻刻地,那些数不
清爽的紫疤黑疤,突然都苏醒一般,活泼泼地鲜亮了。伊斯儿吓得气闭了一大阵。想到师傅
门里,人人都有这么多机密,而自家却傻得活像一个卡废勒,心里的慌乱变成了恐怖。
马夫净下回来,摘下血帽子藏起。伊斯儿痴呆呆盯着他,看水珠在那老虎胳膊上滚下溅
破。马夫大声哧哧喘着,一个水洗得快畅。伊斯儿突然发觉,喊叫水马夫眼睛下垂,沉甸甸
挂着两颗大泪珠。他正惊异,马夫唰地抹头,满头满脸的水珠密密流下,隐藏了那两颗男儿
泪。伊斯儿心里猛地热了,他忽地跳将起来,抓起另一个汤瓶。伊斯儿也掏出自家的血帽
子,血浆干巴的号帽皱皱地,像糊的个红纸帽。他戴上号帽,开始屏神。意念刚至,去年正
月十三的大血战已然显现在眼前。阿大疼着哼着,在他眼里血糊糊睡翻了。老哥头给砍飞
了,直楞身架还为他挡给了几火枪,再也硬硬地睡翻了。伊斯儿哇地嚎啕起来,同时作了大
净的尊贵举意。
师傅从尔麦里一开始。脸上的神情就一丝不变。伊斯儿盯得紧:他知道师傅在这个贵重
的尔麦里中,从开始至此刻,没有过一次的眨眼。师傅跪在地上,面对着冬日的旷野,不眨
的眼盯着金积的方向。
直到那时,伊斯尔也没感觉。师傅事先没露一字,也不知道他要交付那桩事情。师傅一
日里没有答理伊斯儿,只是伊斯儿换了水来到时,师傅问了一句:为甚发的这怒气?
官家,伊斯儿回答时气汹汹地。
师傅又问:伊斯儿,你气大时,一直就这么个脸色青白么?从不气个脸红么?
伊斯儿解不下师傅突然的发问。
此刻,四个男子都跪正了。
师傅静了半晌,说话了:
“都换上。”
三个男子换上血衣。伊斯儿闻不惯自家的血。血布衫硬皱皱地割着皮肉,他跪不踏实。
一股隐了的甜腥终于升起,久久熏着两只干焦鼻洞。天色阴得凶险,胸口堵闷得快忍不住
了。伊斯儿此刻是强压着,他受不住,自来了阳世头一遭,伊斯儿觉得周身血在烧,筋要
爆。
“摆在前头吧。”
师傅又低语一声,于是,伊斯儿抽出了牛皮刮刀,老满拉放下一支硬硬的竹笔。喊叫水
的马夫摸了一阵,把一个黑粗粗的斧子头摆在地上。那斧连个木把子也没有,伊斯儿头一遭
见上马夫这家具。木把子,伊斯儿心猜,怕在金积断掉了吧。
四个男子当心,只剩下寂静。
师傅也换了血衣。伊斯儿压着心惊,不敢多看那件衣裳:师傅穿上的这件,血是鲜的。
伊斯儿不信隔了一年后人血还有新鲜的,地上连血流的河也干哩,三个人穿的连血色也褪
哩,昨能这么个。伊斯儿怕又是机密,怕胡思乱想招了伤灾,就不敢想。
贵大的尔麦里,念开了。
只这一次是高念。伊斯儿想,怕从这一日开了端,以后邦达(邦达:清晨礼拜)下来的
即克勒(即克勒:特殊的念词),虎夫坦下来的《默罕麦斯》,怕都该高声大念了吧。伊斯
儿开始在师傅对面,后来跪在师傅边上,在圈子下首。颂扬响亮了,人渐渐陶醉。伊斯儿终
于止住了神经的窜逃,他开始乘上节拍调子,念得进入了感激。两眼中世界只是一个,师傅
的身躯。伊斯儿注视久了,两眼不再酸累,眼皮久久不眨。伊斯儿渐渐心里发亮,他开始在
念“俩依俩罕”的时分,把清洁的寒气吸进,注入自家头上的伤疤里。念下一句“印安拉
乎”时,再送那气进两手十指。伊斯儿心头顶热了,头上的旧伤此时火烫。他迷离瞟见师
傅,觉得只看见红霞片片落在师傅身上。
结束了。尔麦里已经全美。
师傅摊开两掌,开始接都哇尔(都哇尔:求乞、祷愿)。喊叫水的马夫、竹笔老满拉、
伊斯儿,连隔着荆条子墙跪着的三个女人,也都向前伸开两掌。激烈痴狂的念赞之后,圈子
里外突然又静了。天上的铅云像突然系了无影的线,突然半空坠定,静静的。好长的一个都
哇尔呐。
师傅静如一片红褐的石崖。
伊斯儿看着他,红石愈发地红艳了。伊斯儿看见了,但心里没有思想。伊斯儿觉得这一
阵自家另换了个别人,跪着的两腿间,挤鼓出粗壮的犍肉,平摊开的两手,仿佛承托着一座
黄土峁。清廉的尔麦里,机密的尔麦里,他把这感慨也化了意念,专心等着都哇尔的灵验。
师傅依旧,长长的都哇尔不完。
心里明敞大亮,伊斯儿觉得,连心里对左屠夫的仇怨,连心里对正月十三亡人的情份。
都化了一片灿烂的明亮了。
眼睛也变明了,伊斯儿清清楚楚看见:师傅穿的已是一件鲜红的淋淋血衣了。
此一刻,骤然间,灵验了:大块子大块子的雪片,纷纷洒洒,从头顶天上,从四野远
近,飘落下来了。顿时间灰沉沉憋闷着的阳世豁亮快畅,堵着胸口的气一下子通开了。山染
白了,野地荒滩染白了,天上也染白了。发怒的雪,陶醉的雪,颠覆的雪,暴乱的雪,围着
金积四野周年的英魂,随着这正月十三沉重的尔麦里,倾泻般地下开了。
师傅叹息般地,双手重重地抹了脸。
三个男子也抹了脸。隔壁听见妇人家们一阵唏嗦。伊斯儿这时眼睛瞥见了一件东西,他
惊得大叫起来。——口刚张开,喊叫水马夫已经使大巴掌捂住了他。
伊斯儿还不禁瞟看:马夫那个斧子头,不知昨地,齐整整安着一截粗木把子!他忙挣开
马夫的熊掌去看师傅。黄河转,华山不转,师傅还是戴一张铁铸的脸,毫无消息。
那只从来不咬的狗,悄悄地跪着。
师傅就是在这个日子里,给众人下了那件事情的口唤。师傅只短短说了几句。伊斯儿看
见雪片一大块一大块地在师傅肩上溶了,化在他淋漓的鲜血里。
师傅说了那件事情。众人悄无声响。众人都惊了,又都踏实了。七人一狗依然跪着不
起,还等着。师傅不再多说。只几句,一件事,他不添给一个字。可众人等着,师傅那张从
不显露的脸上,还是一个黑铁铸的模子。
师傅的独女子端来了菜。一个人一个没炸透的杂面油香(油香:仪礼用的油炸面饼),
一人一碗尕拉鸡子的汤。她先端一碗给师傅,再递给喊叫水马夫和竹笔老满拉。当她递给伊
斯儿、伊斯儿伸手接,四只手都抓着碗的时辰,师傅朝后一仰,翻倒了。
众人,还有狗,都围定了师傅,嚎啕大哭起来。师傅已经泡在血泊里了,只是不把他那
铁打的冷面变给一下。伊斯儿死劲挤开巨熊般的马夫,又搡开笑眯眯(此刻哭惨了)的满拉
妇人,扑到师傅跟前跪下。伊斯儿吼叫,连哭加闹,可伊斯儿心里有根弦已然绷上了:伊斯
儿明白纵然自家再娃娃气再胆小,但此刻已经换了一个人了。事情决定了,若没有师傅,伊
斯儿觉得事情不能成。他死命摇撼着师傅,胡闹般乱吼道:师傅起身唦!师傅不走唦!
师傅不睬。血泊泡着师傅,雪片盖着师傅。师傅想了想,对众人说:坟,连着金积这条
川。埋以前不许洗。血是殉教人的记号。不用裹尸布,只穿血衣。这都是前辈就定了的,记
住。师傅说罢,便再不言喘。
挨了两个时辰。众人一直跪着,人人披了一肩厚雪。那雪下得焦急,漏了天般地朝师傅
身上泻落,可挨着师傅就溶化了。师傅干净的一身血衣上,雪落不住一片。两个时辰里,师
傅只咽了一口尕拉鸡的汤汁;伊斯儿知道,师傅是为着尔麦里的贵重。接着,师傅开始无常
(无常:死),他的卢罕(卢罕:灵魂)一丝丝恋恋地离开。三个男人伸手过去,把师傅的
血抹在自家脸上。师傅忍住了;一直到卢罕走离彻底,一直坚持着念赞。忏悔的讨白(讨
白:忏悔词),是竹笔老满拉念的。老满拉念毕以后,伊斯儿知道他躲进草垛秘处,用竹笔
和机密的文字为师傅记了前后一段。
伊斯儿一年后便和师傅的独女儿成了亲。众人总是纷纷说,这是师傅的意思,师傅见闺
女和伊斯儿两人四只手抓在一搭时,就归了真。众人说那决不能违背,婚事就办了。再不
久,众人就尊称师傅的女子为“姑姑”,可没有立时就改唤伊斯儿“姑父”。
那初夜,伊斯儿惊奇了好久。师傅家的女子就能这么个么,在她上面望着她,伊斯儿觉
得有股不明的烦恼。女子两眼黑黑地——黑得如个火狱洞口,那么看人看得怪气。伊斯儿不
喜欢,他心神不宁地捉摸滋味。女人长了这么双眼可不好;他恼怒了,要降伏她般下了力。
拔出身子,见着一滩汪汪的血,不流开,红艳艳的,伊斯儿惊得揭开褥子,见连席带褥,土
坯炕都给那滩血吃透了。
伊斯儿惊慌着,看女子时,却见她睁大着一对眼睛,不出声可是满眼欢喜。伊斯儿心中
一震。女子还痴痴地盯着那滩血。伊斯儿吆喝她快擦净了,女子慢慢地擦,倦倦的有一丝得
意。伊斯几按住心惊,他觉得自家的命已经定了。这一夜,伊斯儿觉得自家长成了男子。后
来他心沉意静,默默无声,虎咬羊一般地把女子作了个透彻,直至天色微明。
那女子拐了几日,走路一扭一跳的。
在师傅的门下,众人已经仿佛一个隐秘的教派。发送了师傅以后,四十天念过,日子就
平静地紧张了。谁也不再和谁多言谈:可是谁都知道该干什么。“事情”,如大雪下给以后
一样,土地已经改成了雪地,内里就要转成表面,事情已经开始了,虽然小小庄子在雪里荒
僻凄凉,虽然人人都如同往常,只是终日地奔波生计。
第二章
竹笔老满拉引着狗,已经走远了。伊斯儿问喊叫水的马夫:我两个就这搭等么?马夫说
话嗡嗡地:等给!伊斯儿觉得胸口都震得一阵嗡嗡。伊斯儿生气了,自进了十八岁伊斯儿会
生气了,闷闷地不知为甚。自起程,伊斯儿便和另两个人生气,先和竹笔老满拉生气,再和
喊叫水马夫生气。满拉骂:儿毬娃子;马夫也骂:把你个病羊羔!伊斯儿知他们只敬着师傅
的独女子姑姑;他们骂自家是担心多个姑父压在头上。从金积大平野边边上起程,离了一棵
杨庄子,伊斯儿就和另两个闹气。
竹笔老满拉总不屑地瞟一眼。伊斯儿见竹笔满拉瞥过时,胡子得意洋洋地翘。闹气只是
伊斯儿在闹,满拉不愿搭理他。近了兰州城,贴着五泉山、华林山转,三人昼伏夜行,连回
民家也不站,睡庄稼地,睡羊窑洞,睡崖坎。
竹笔老满拉头前走,月明了三人立直身子,银晃晃的山峁上印着三条青影子。老满拉的
胡子得意地翘,粘涂着一层颤颤的银粉。伊斯儿觉得老满拉只差个唱一曲了,美美地一副疯
相。
这么着,三人潜在荒山里,暗暗围着兰州转。伊斯儿觉得,兰州城是座怪城,它心子里
有官家买卖热闹市,外边却是荒绝了的秃山。兰州城让人心里发痒,让穷人总想拾脚,迈危
险的一步进入。伊斯儿随着两个年长人,有几夜贴近了西关,有几夜贴近了南关,有几夜贴
近了东关。空中挂着一盘银子打的圆圆月亮,身上披着一层银霜粉,伊斯儿想,那竹笔老满
拉怎能不得意,怎能不想唱曲哩。这一夜,同党的三人摸近了金城关。黄河水像泥场在淌,
反光也是灰的。隔着金城关,伊斯儿觉得心里此刻还实在,背靠着黄土荒山,凡是穷人便觉
得实在。眼睛往下,兰州像个下贱的穷娼妇,在四面黄土中间,挤个团,红红绿绿地闪。伊
斯儿知道,左屠夫要离兰州了,他觉得兰州城像个丢了嫖客的老娼妓,让人远远立在这搭望
着,心里狠狠的快意。
伊斯儿见老满拉脱衣服,使卸下扛的牛皮袋。老满拉一件件脱,把脱下的衣裳塞进皮
袋。一旁,喊叫水的马夫也脱开了,脱一件打夯筑墙般往皮袋里砸。竹笔老满拉脱得仔细,
一件包上一件,包了一个四方包袱。
竹笔老满拉最末了卸下那件血衣裳。伊斯儿瞪他。喊叫水的马夫也瞪了一对牛眼。老满
拉脱下血衣裳时,一支竹笔砰地落在地上。洒下的银月光映着,那笔骨头般惨白。满拉对伊
斯儿说:瞪甚哩,愁没了血衣穿么?不转脑筋的毬娃子。喊叫水马夫低低吼道:穿上!这是
教门的章程!马夫吼得太低,伊斯儿胸口起着震响,嗡嗡地又不安宁了。满拉又回给一嘴:
立个新章程,你看好。都不说了。银月静止,黄河无声,四合的荒山在悄然地等。
竹笔被老满拉弯腰拾来,叨在嘴上。老满拉从后腰带抽出一本书,光瞟瞟喊叫水马夫,
又赌气递给了伊斯儿。顺手一翻,纸页子哗哗掀过,都是经文。
伊斯儿问:抄的经么?
事情。
都是些啥?
再不问!
嗯。
伊斯儿不再问了,机密事,不敢多问。但伊斯儿猜,大概写的是师傅的贵处大处。伊斯
儿拾起竹笔老满拉的血衣,仔细包了那书,放进皮袋。
老满拉咬着竹笔,神气地吆令:
吹来!
喊叫水马夫憋肿了脸,吹开了皮袋。
一条壮牛脱下的大皮袋,带毛处黑楂楂的,光板子处滑溜溜的。喊叫水马夫一个死命
吹,皮袋呼地鼓胀起来,满拉快活地连声催:吹!吹唦!快些吹起来唦!马夫忙不迭;马夫
绷硬了屁股沟子上的硬肉蛋蛋,一个秋风下长安,那皮袋清脆地响一声,活皮般跳了起来。
竹笔满拉顺势一推,又一扯,牛皮袋悄悄潜入黄河。三人也悄悄下水,满拉牵着狗。泥带子
般死寂的黄河,泛了一些白白的浪花。
伊斯儿抽出腰里的刮刀。看一下,喊叫水马夫也拔斧在手。两人在金城关下头寻了片篙
草,闪身钻进。
这时,老满拉已经不见了。
两人默不出声,在黑夜里等着。伊斯儿只顾紧握着刀,手心里握了一把汗。他看见喊叫
水马夫枕了斧头躺下了,使知道马夫还在生老满拉的气。伊斯儿心里笑笑,马夫不甘心排在
酸酸的满拉后头当老二。伊斯儿也有些气,可自家的气生不久,一阵就过了。伊斯儿心想,
老满拉举了这么大的念,自家人就不该强拦着他。只是担心老满拉的相好——伊斯儿听老满
拉讲他相好透来的消息时,他总觉得怕事情就坏在那关厢娼妇手里。月亮斜了,星稀了。
远远几声梆子,响得苍凉。
马夫呼地坐起,挺直熊脖子听。伊斯儿也听出来了:那梆子不是打更,是唤拜晨礼的暗
号。两人疾速对视一眼:是自家人!这脏污的兰州城里,原来也隐藏着自家的多斯达尼(多
斯达尼:教众)!……伊斯儿先是惊,再就激动了。普天之下,除了我们金积战败的这一
支,再没有谁打梆子唤晨礼。伊斯儿倏地想到竹笔老满拉,也许老满拉在兰州城勾上的,不
是娼妇,倒是些有机密的能人哩。
金城关从黑暗里显了轮廓,天白了。
黄河和围来的黄土山都模模糊糊的,不愿天亮。正对关口的一条街上,开始出现人烟响
动了,尽管天色黑黑的。
伊斯儿不安地问马夫:能来到这搭么?
能来。
喊叫水马夫绷着脸筋说。马夫蹲牢靠了,便活脱一个熊。伊斯儿藏在巨大的熊影里,还
是不放心。
透风的,是个卖肉的?
说是。
——准是么?
这么说的,毬满拉的话……马夫想骂一句可又咽了。
听那梆子,跟咱们一个敲法。伊斯儿又说了一句,他开始佩服竹笔老满拉了。
真格。那满拉,事情或许在他身上。
那卡废勒真地来这搭?
说是今日里看树。狗日下的,杀了人,又种甚毬树。
卡废勒么,伊斯儿赞同着。他也解不明白,为了甚要先害人,再种树。这阵子,天已麻
亮,守关的兵丁出现了。一共四人两对,抱着点火捻子的筒子枪。吭吭一对走过来,咔咔一
对又遛过去。伊斯儿见过这种火枪,响开了吓人,准头不好。同治十年大战金积的光阴,不
少人被这枪震得耳朵毁了。
树种上,自家不会长么,看个甚。
伊斯儿悄悄说,抱怨似地。
卡废勒么,喊叫水马夫说。
说的准走这条路?
再没二条路。
走金城关?伊斯儿问不踏实,这回喊叫水的马夫不答理他了。伊斯儿闭了嘴。天只差一
层就要亮了,那四个兵丁走得清晰。伊斯儿又觉得可怖。随着天亮开,黄河水也活泛了,缓
沉地淌下去,伊斯儿觉得一场凶险已经逼近,已经近在鼻子尖上了。
那四个兵还在关口子上转。怕给这些卡废勒瞄见,伊斯儿伏低了盯住他们。吭吭两个晃
过去了咔咔两个又溜着过来。伊斯儿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卡废勒兵的嘴脸,伊斯儿大吃一惊—
—他看见竹笔老满拉正抱着火枪,一步一踏地走得美。伊斯儿差一些些就吼出来,他忍住没
吼是因为他比同治十年大了三岁。可是伊斯儿实在是惊呆了:老满拉扮了个守关的卡废勒
兵!伊斯儿推推喊叫水的马夫,傻熊使上力气转过脖子,两个兵丁已经背转走了。等着两个
兵丁再转来,伊斯儿死板住马夫低声喊快看,这一回是伊斯儿捂住了马夫的嘴。手掌底下,
马夫熊给捆住一般,使劲拱着,呼噜喘着。而那四个兵还走得有板有眼。天一分分白着。五
更月,淡淡挂在天角。不甚亮了,只吐着寒飕飕的气。
锣声由远而近。渐渐那锣打得张狂,赶着老天快亮一般,一阵阵敲得像雨点。晨雾摇
晃,听见马蹄子嗒嗒,搅乱了这河边的静寂。雾摇晃中,还没散开,已有两骑马流星夹雷似
地,击溅着一路火星,猛地驰过关外。紧跟又是一对骑勇,扛着黑字牌牌。伊斯儿后来听人
说了,才知那牌上是“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骑勇捉对儿驰过,泻水般半个时辰。
天,此刻大亮了。
接着是门旗,彩旗,数不清算不明的花花号旗。伊斯儿觉得地在抖,一瞥见是喊叫水的
马夫在咬牙切齿。喊叫水的马夫怒火冒出两颗圆眼,紧握的斧头猛烈抖着,噗噗地砍进黄
土。伊斯儿把刀贴住脸,让刀的冰凉压住脸烧。不识那字,可认识那旗,三年前在金积战场
上,殉教的回民们一见那旗号,眼睛就顿时红了。
伊斯儿扭过头,向城里瞭望。
尘埃弥眼,伊斯儿还是看见了。在密麻麻的旗杆矛头簇里,有一顶大轿在晃。伊斯儿心
里渐渐涌进难过,他觉得绝望。竹笔老满拉怎么办事情呢,单是砍这些矛杆旗枪,也胜过砍
秋庄稼了。老满拉不见了,那人怕就是有些机密。伊斯儿想接个都哇尔,求靠主的襄助,可
他没敢。看看一旁的喊叫水马夫,那人满脸陶醉。伊斯儿知道,马夫和自家不一样,他已经
走魔入梦,过开斧头砍菜的杀瘾了。
行列耍长虫般尽了,后阵上又是一些旗,一对“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几个讨口
吃的饥民追着行列,伊斯儿不知他们怎进的兰州城。几个兵勇拦着,不让追上,可推推搡搡
地饥民集得多了。
突然关门上跳出一个人,光着头可披着官兵的号挂。那人跳出来就嚎着哭着,跳舞般上
下抡着一条火药枪。一条狗围着那人,也是疯狗般的跳舞。伊斯儿心里闸着的绝望炸了坝,
他呜地一声哭开了,嘴里啃进一口草根土。那人举着火药枪,追着查树的卡废勒队伍,轰轰
放了两枪。那人又调过枪口,抡棒子死命打那伙饥汉。关里出来一些卡废勒兵,行列里也转
回几匹骑勇。那人抡圆了空火枪扑上去,一头扑一头怪吼。卡废勒兵里有一个落了马,伊斯
儿肉眼看着被那人打碎了脑壳。饥民轰一声炸开了,惊惶的饥民嗷嗷吼着乱跑,有些跳了黄
河。天边亮出来一角日头,惨亮亮地,照亮了死人的脑浆水。官兵们狼扑狗咬一团上,伊斯
儿眼睁睁看见,竹笔老满拉给他们按翻了。乱哄中,又有一个卡废勒兵踩了蛇、摸了蝎子一
般尖声叫着跳开,伊斯儿不看也猜出了:这人是让一根竹笔戳了眼睛。那疯狗跳出来,一口
咬住了卡废勒兵的裆叉。骚动一阵工夫便过去了,伊斯儿看见:卡废勒们把竹笔老满拉捆了
个尖棕子,拖过关口路上的黄土,拖进了碉楼。饥民早散净尽,空荡荡的路中心,剩下了条
尸首,还有个疼得捂着脸、又捂着裆滚的卡废勒兵。
伊斯儿后来听妇人说,官兵来抓家眷时,在竹笔满拉家扑了空。那烂屋只一领破席一堆
黑棉絮;连后来屋子坍了都没人拾拣。念经人,家里却没有经。伊斯儿听妇人说,老满拉把
三十本天经都背熟了。伊斯儿不信,他说若是能背三十本天经,昨那人才只念到个满拉,没
熬上穿衣当阿訇。妇人不与他争,只说卡废勒的捕快气了,说没发上一个铜板的洋财,说花
上盘缠饷银跑几天抓这么穷个妇人,真他妈是亏本的账。
一开始,捕快们没发觉那垛柴草。
伊斯儿听妇人说,捕快想喂马,扯了一抱草秸。笑脸妇人太憨,没有藏严实,那一抱草
扯掉,秘屋的门就露出来了,这才遭了灾。笑脸妇人好着呢,伊斯儿听妇人的意思是:没给
畜生们糟辱就全美了。他听了以后没再言语,只是悄悄藏了竹笔老满拉用竹笔经文写下的那
本书。
笑脸妇人原来藏了块大烟。自男人走了兰州,她便塞在髻子里。捕快们拉扯她的时辰,
她挣开手,一把扯了发髻,把烟土抢在手里。她吞了烟土,就死命捂住嘴,两个捕快四只手
撕,也没把她的手撕开。这么着归了真。伊斯儿女人说,她也有殉教人的记号:发黑的嘴里
淌出来一股血。后来捕快恨不过,寻了个牛角来,剥了她的下衣,把牛角一直钉进齐根深。
伊斯儿随着喊叫水的马夫,摸黑往牢里摸去。手里的牛皮刮刀还是原样握着,干干净净
的。头前的马夫提着斧,一溜血线顺着斧面往地上流。劫狱前,没寻上帮手。原先竹笔老满
拉在兰州城厢的线,他们寻不见。暗着访了金城关一户户回民,没有一户人是竹笔满拉的连
手。他们疑心难破,又打听了两个暗门子娟妇,更不是。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做得绝,也干
净,明明有人窝了他,给他弄了官兵的号褂,还给他弄来条火药枪扛上;可就是找不出那人
来。逼得两人闯了大牢。
月黑的夜,劈个人的声响,好比河水涌了个浪头。喊叫水马夫不知怎么抡的斧头,伊斯
儿相跟在背后,只觉得黑暗中呼地一声风响,又重又促。像看不见的黑夜里,有块看不见的
黑布抖了一下子。
再一脚踏上尸首,软绵绵的。伊斯儿脚一软,肩膀子却给一只巨手捏住,没跌倒。接着
就蹚过一片粘粘的地,伊斯儿知道:是血。再摸黑走了一条弯弯夹道,进了大狱的里院。
这回伊斯儿使了刀。狱门上的是铁皮锁,个子大,可薄。一刀剁下去,锁子粉碎,刀刃
剁进木头门框,摇了几摇才拔下。刀拔下,旁边的喊叫水马夫已经撞进牢屋。
屋角坐了个瘦人,抱着手,搭着二郎脚。老满拉!——伊斯儿吼道。
瘦人睬也不睬,换换二郎脚。喊叫水马夫扑上去,一熊掌抓住那瘦人,一提到了门槛放
开:走;咱走啦!
那瘦人附了鬼一般,原地慢慢蹭了蹭脚,又一沟子坐下了,两手一抱。
——不走。
老满拉说着,又把一条腿子架起来。伊斯儿呆了:为个甚?咋不走?
不走。
马夫一摇斧头,一串血滴甩上墙壁:咋?你不走?!
瘦猴子一般的老满拉摇摇头,打个呵欠:
——走毬个哪搭呢。算毬啦。
你!你!……
——算啦算啦,老满拉闭上眼。
伊斯儿觉得竹笔满拉这些个话,懒散里又带些凶险。伊斯儿一时话塞,觉得不知再说句
什么。竹笔老满拉不但是诡秘,而且有些不屑答理自家两个。他瘦得一副骨架,包一层皮,
大概再就是一副心肺加上一股子血。伊斯儿觉得害怕,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撕一点皮,把这
瘦包架里头的东西,不论是气还是血,顺破口放出些,这瘦包架便不是人了。而眼前,这么
个竹笔老满拉却懒懒地、傲傲地,根本不领情的冷淡样子,好像不是舍了命来搭救他,倒是
给他添麻烦似的。
巨无霸般的喊叫水马夫也哑了。马夫堵得半句话说不出。斧面上的血滴净了。伊斯儿看
看马夫,巨无霸忸怩地磨过熊身子,对准了蹲缩角落的竹笔老满拉:
走唦,
实话,不走。
喊叫水马夫绝望地又搬转身子,求救般望着伊斯儿。两人都不知所措,老满拉从来作为
古怪,可这一遭怪得出格了。
你是斩罪,伊斯儿说。
知道。
我两个劫牢刚劈了官家一个兵。
唉。
你妇人,无常啦。柴草垛里没藏住。
她那个人,老满拉很抱怨的口气。
救你呢,走唦。
不走。
你说给一下,为个甚不走?
没心思说。你们回吧。
竹笔老满拉收了问答的势,突然又冷冷地露出那副神色。伊斯儿绝了念,心里想着再不
能管他,再耽搁走不脱啦,可是伊斯儿不知是再说两句,还是拔脚走路。这时竹笔老满拉却
严厉了:
快走!他吼起来,谁打发你两个来了?快快走!废物!走唦!
伊斯儿满心的绝望猛地变了愤怒。他想朝老满拉啐给一口,但他唰地迈出了门槛。随后
轰一声牢门木框子一震。伊斯儿抖擞精神回头,是喊叫水马夫一膀撞在门框上,熊撞树似
地,马夫费劲地挤过门,两人都不再理睬竹笔老满拉,趁着暗牢死寂,一阵风走着,疾疾地
潜出大狱。外头天正黑,抱住皮袋,顺流一气漂过十里店,拣荒僻去处上岸,藏了刀斧,销
声匿迹地回到了一棵杨。
余下的日子,格外宁静。一棵杨的两家人混在庄子里,事事更谨慎仔细。连着金积大平
原的地里,庄稼立起来又伏下了,伊斯儿觉得好像没有夏秋,在一棵杨住了三年。心里有
事,冬天有事,所以两眼里总是冬景色。连着金积的茫茫荒野里。烟树萧条,垅土无色,每
次一望过去,总觉得那里苍茫得深远,荒冷得动人。忙着地里活计,心里愁苦时,去师傅坟
上跪上一阵。日子过得沉着也迅疾,同治十三年末尾的一天,消息来了:兰州要把监着的竹
笔老满拉押来县里,当众砍头。
伊斯儿和喊叫水的马夫商议一阵,决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声地人堆里给他念
个讨白忏悔。干金难买的良机都抓住了,兰州大狱的铁锁都落下了,那瘦人死也不承领,那
么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场上人挤着人。看的多是四乡饥民。伊斯儿想清家官府亏的,连看戏捧法场的,也只
剩了饥民了,西省的饥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见人耍蛇、拔牙、说嘴、卖艺,大浪大涌挤着
的,都是两眼火星一脸菜色的饥农。听着吼叫般的讨吃声,就立时能辨出陕西甘肃,熟悉些
的还能辨出会宁静宁来。形形种种的西省口音,搅和着赤脚烂鞋蹚起的黄尘,卷成团,游着
流,蒸蒸腾腾地遮住了人的视线,连天色也给搅扰得昏暗了。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挤着,都
顶着烂帽帽,一头挤,一头提防给家乡人撞见。若是听见盐茶口音,或是同心东山的口音,
他两人便假装弯腰拾物,或是听人召喊,立即拧了脸,低了头,躲远开。这么挤在饥民堆
里,渐渐地近了法场心。
老满拉,还有三四个斩犯,捆羊般捆在阳坡地里,默默地垂着眼眉。告示上墨汁淋漓,
一个清家官伸直鸡脖,正用劲吹干那墨迹。伊斯儿盯着竹笔老满拉,心里伤感。
一阵工夫,那官使红笔圈告示。一头圈,一头有个人唱名。头一个喊出的,便是竹笔老
满拉的大号。接下来还有别人;伊斯儿听得蹊跷,觉得有些什么差错。他探询地看一眼马
夫,马夫正盯着,两眼逗人的冷光。
伊斯儿打了一个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说:“扰害关津,扑伤两命。”伊斯儿觉得有了什么差错。
再唱的那些斩犯是些因奸杀人犯、焚烧官仓犯、拐卖婴儿犯,抗粮犯等等。伊斯儿明白
了:竹笔老满拉隐了两件:一是教门,二是他那一日干的事情。
红笔一甩,最后唱出的一名斩犯是个翦伐植树犯。伊斯儿见到,那湿淋淋的告示给几只
手举着,贴上了县城的夯土墙。饥民群里一片骚乱,鼓的声浪把糊上土墙的告示吹飞了。官
兵们急迫,把那告示纸用甚枣刺针扎上墙,又拍实了浆糊。于是饥民堆里又是一片骚乱。不
知是喝彩还是要饭,热哄哄灰蒙蒙的尘沙热浪从头顶涌过,但告示贴得很牢。
伊斯儿又看看喊叫水马夫。
马夫脸雪白,直勾勾的两眼里,寒气阴森。
伊斯儿心一沉。
这一回,满拉没干成事情。伊斯儿觉得恐怖,在这杀人场子上,伊斯儿突然悟出了老满
拉的解数。那人有机密,伊斯儿想,兰州城里安了隐线,使过了又藏起。官家不知,自家人
也不知。事情败了,下在牢里,那些隐线还在兰州城么?官家还是不知,自家人一样不知。
能人呐,伊斯儿暗暗佩服。可是连这么个人,也干不成事情。也就是说,主没有把事情放在
他的手上。他能干的,只是写一本经,记下教门艰难的机密。再就是连累一个妇人,伊斯儿
想起笑脸妇人那份和善。他使自家的妇人随着殉死,连逃开的路都没有。
这时,开斩了。
头一个便斩竹笔老满拉。人群轰地炸了,都死命挤,个个伸长了脖颈。讨口的饥民也图
新鲜,一时间忘了饿。有个佝偻废人像个狗,骚情地从马夫裆下钻,要钻到跟前去。伊斯儿
恨得刚要骂,那人被马夫一脚踏住,熊踏鸡一般卧在黄土里。人群里呼啸着汗臭口臭,伊斯
儿听见这时满拉在场心喊了一嗓。
“亏心哪——”
伊斯儿一下被泪呛住。他见马夫死劲一踏,那卧在黄土坑里的佝偻废人一声哼。冒出一
股恶臭。屎给踏出来了。伊斯儿难过又恶心,急忙操开人堆,往前挤。马夫也使熊掌扳开人
墙,挤在他并肩。后头的人潮一涌上来,贴住后背心顶着——那佝偻废人大概给万人踏死
了。伊斯儿这时离竹笔老满拉只几步远,老满拉给按在黄土坑里,正窜跳着挣扎吼叫,一张
脸挣得又白又青。刽子手一个人按不住;另一个也愁着砍了帮手,举着刀犹豫。监斩画红圈
那人,伸着脖子骂了:
“死鬼:你喊叫个甚?”
“就是喊叫!”
竹笔老满拉挣跳着吼:“就是喊叫!就是喊叫!就是喊叫!”
伊斯儿觉得一边膀子抖。一看马夫,他猛然全悟了:喊叫水的马夫黑塔般立着,两眼黑
黑地,却轻轻地,一下下地点头,伊斯儿的泪水汹汹地淌开了;他简直想立时跪下大哭一
场。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就这样交待了,他知道事情已经落到了喊叫水马夫的手上。事情起
了,又败了,此刻又传过了,但一切机密都没有给行亏的官家发现。那一日坐在绿呢大轿里
的人不知道这一切前后的事,他没有感性。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拧伊斯儿的头,大着哑嗓吼道:
“——行啦,走吧!”
伊斯儿和马夫一闪肩,人墙便冲过去,使他们退了后。老满拉立刻止了喊叫,有一瞬瞬
时间,场子内外静了一下。伊斯儿猛挣脱头回看,他隔着人缝,又看见了满拉。
老满拉乖乖地跪着,伸直脖颈——伊斯儿看真了:老满拉是使足力气伸他那瘦脖颈。他
伸得那根瘦脖颈直挺挺的,皮都绷直了。伊斯儿这时泪水流尽。这泪水停掉的一刻,这男子
绝泪的一刻,伊斯儿以后多少年还记得。
刽子手也许奇怪得停了一会,才砍下了那一刀。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没有看见那一刀,
他两人已经挤出场子,藏在一堆不会挤的老太婆碎娃娃里念开了。念是默念,两个都不是念
经人,只能念个将就。他俩一声不吭,坐在那堆破衣褴褛、或者干脆挂着两只奶子皮袋的饥
婆子堆里。伊斯儿睁着一对枯眼,马夫抱着熊大的头,勉强地,把讨白念罢了,等着官家把
那些头砍完。
散了杀场,官家刚撤,伊斯儿和马夫便过去。死鬼都是些野鬼,没人认尸。他两人在人
群混乱中挤上前,警觉四外无事,便一把扯过竹笔老满拉的埋贴。只是个无头埋贴,脖颈上
刀口圆圆的,不见半点撕破。伊斯儿静静地想,竹笔老满拉举的意,该说是全美了。
头寻不见。有个壮实饥民抱着一个头,在剜里头的脑子吃,几个饥民围着,想夺不敢。
伊斯儿使个眼色,马夫扑上去,一把夺下那颗头,却不是满拉的。四下饥民围上了马夫,像
一群瘦狼围着一头胖熊。马夫绝望地不知怎么办了,未了一抡臂,那颗头呼呼带着锐响,飞
得不见了。饥民们立刻扑着追去,马夫擦着手,垂头丧气回转来。
无头的埋贴,给血染得红红的。伊斯儿想起偷渡金城关那一夜,心里觉得老满拉对;只
要举了这样的念,还愁没有血衣么。伊斯儿想得心酸。于是又发觉自家已经没有泪。
马夫寻遍了,也查看了那几颗人撕人抢的头,都不是。竹笔老满拉的头,就便是不见
了。伊斯儿守着无头埋贴,心里奇怪。
喊叫水马夫骂道:这些个狗种;还有什么不吃么?咋这么个品性!眨一回眼工夫,吃都
吃净了!昨不知死活不打算个后世!吃!就知个吃!没个品级的东西!……
伊斯儿却想,金积大战的时节,不也是埋了数不清的无头埋贴么。正想着,伊斯儿看见
了那条狗。那狗望望伊斯儿二人,走了两步,最后蹽开跑远了。
两条汉子,昼伏夜行,在第三天夜里把竹笔老满拉的埋贴运回一棵场。带着血,缺着
头,老满拉神秘又安详。两人当夜给亡人行了站礼,埋在师傅坟旁边。
几月后,传来消息,说是天下改元,以后要称光绪年了。当时乡里人们弄不明白,还是
妇人们心灵巧,师傅女儿和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拾柴时说:八成是朝廷那老狗完了吧?两个
男人听了,觉得有理。一打听,果真是同治皇帝死了。
伊斯儿砍了那棵杨树。没有人管。于是庄子里户户分了一点木料,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
把料堆在一搭,口里不说,心里准备以后搭座庄户。
在师傅和老满拉的坟上,伊斯儿又栽了一棵树。栽树那天,伊斯儿没有看见喊叫水的马
夫,也就没能和他商量。等树长起,伊斯儿想,地名对实景,还是个一棵杨;可是意举的是
另一个——到那一日,新树成材的那一日,伊斯儿盼着光阴也能改变。
日子续着日子,又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转开了。远近的庄户,也许稍显大了一些。天晴
的傍晚,有时能见上连成片的炊雾,灰白缭散地在天尽头飘,像是朝着金积点起的香烟。
第三章
喊叫水的马夫回来了,但他那独儿子却没有回来,伊斯儿并不和他多攀谈。马夫没告诉
伊斯儿走了哪搭,也不提起要紧的那桩事情。伊斯儿的日子空得很,于是,每天就办些功
干。天黑下来,伊斯儿点上香(那时节,有时能卖些柴草置香,有时还是用师傅的解数,点
苦蒿子),独自一人念即克勒。没有师傅,事事不好办,伊斯儿就自家给自家定下位份——
他怜悯竹笔老满拉那头脑:有主意,有解数,又失了首级,竹笔老满拉的位份在头上。现在
轮到马夫;伊斯儿想,喊叫水马夫只不过两膀熊大的气力,他的即克勒位份,伊斯儿猜该在
两臂上。自家呢,伊斯儿边念边体会,一直没有定下来。
先是把气运到头上的伤痕,黑暗正中,凝视着全黑里一星红亮,伤疤立即热了。后来,
那头疤烫得头疼,伊斯儿暗想,这是位份不对。于是伊斯儿试着变换,在念“俩依俩罕”
时,他试着全身的血脉。师傅没去的光阴里,情况不是这样,那时有师傅的指点。伊斯儿潜
心自家的干办,陶醉经常发生。喊叫水的马夫一直忙着,伊斯儿知道他在准备事情,便不过
问。马夫终日收拾,那瘦女人也终日地推着磨。隔着几座泥屋,石碌碡的钝响从没有个停。
那一年又是饥荒,光绪二年。
马夫妇人的磨盘上,杂粮掺着苞米秆和苦树叶。送走了独儿子以后,那妇人阴沉着脸,
连见上伊斯儿也不理不睬;只是在伊斯儿妇人——姑姑跟前,默不出声地弯一下腰。
一棵杨的农户里,有几家逃荒走了。
喊叫水的马夫来寻伊斯儿时,伊斯儿正在陶醉中。清泉滴下黄土,枯崖一分分润了。透
过引路人的迷蒙血色,金积平川的尽头立起一座绿琉璃宫殿,入夜时穹顶环绕着璀璨彩灯。
伊斯儿觉得到处嘈杂,唯恐那禁寺神宫失去宁静,于是便在四下建城。左手升起来;伴着撕
裂的《默罕麦斯》,右手沉下蓄集,紧跟即克勒的顿挫。师傅在红色透明中缓缓前行着,相
跟着一群又一群的穷人富汉。伊斯儿觉得双足轻盈,跪坐着也能飞升了,他心里欢喜,他想
喜悦地追上师傅说一说这些。喊叫水的马夫来了,万物众人中只有马夫蓬面垢首,颜色黑
污。那瘦女人抱着磨棍,仇恨地盯着自家。伊斯儿心里通明大亮,他问道,你两人要走个哪
搭哩?喊叫水马夫答:去办那该办的事情哩。伊斯儿又问:我是随上你办那事情呢,还是随
上众人升天哩?马夫冷冷地答:怕都由不得你哩。伊斯儿气了,伊斯儿想,只要我念完下了
这即克勒的圈子,两脚便能轻声,能飞行,你怎还把我看不上眼呢?伊斯儿便忿忿地收尾,
朝着透明红光里的师傅,接了一个都哇尔。师傅在雾里慢慢停住了,伊斯儿心里欢喜,等着
搭救的奇迹。此时金积平川里猛然立起千千万万的人来,破开的黄土像一片起风的海。伊斯
儿见那千万大众都举着血衣,争着扑向师傅,伊斯儿急了,伸手抓自家的那件。
喊叫水的马夫呵呵笑了:不如满拉。
伊斯儿气极了:怎不如他?
马夫一抱手:我走了,再不住这庄子。
走哪搭?伊斯儿急问。
走肃州。
伊斯儿突然明白了。金积平野方向上,枯死的树木稀疏可辨,眼近的庄户里,倒坍的泥
屋有半数。耳朵里抽空了声音.仔细听时,是少了那石头碾磨的钝响,再看看喊叫水马夫:
一个巨无霸大黑熊,连一个瘦芦草的细碎女人。伊斯儿眼里褪去了五彩,呼吸渐渐平顺。左
手右臂都醒了知觉,心咚咚跳着,一下下平稳,伊斯儿体会着心跳。觉得这心比往常比旁
人,重些,也沉静。
走肃州?
唔。
在那地方么?
唔。
你家妇人怎么办,也是送出去么?
事情只在那搭,引上她。
我也走,伊斯儿此刻清清醒醒。教门的规矩,师傅的交待,这些是不必多言的。
几日后,三个人朝着河西,朝着西省正红火起来的酒泉古郡,左屠夫安放大营督办新疆
的肃州城,起身了。
荒瘠的黄土川里,三条人影孤单单的。
一路吃的是瘦妇人磨下的杂面。
后来,百年以后,人们从教内听到这儿的秘事,起了一个标题,叫做“待命肃州”。时
间从光绪二年起,至光绪五年夏天。那几年里的真实,已没有人能清楚;年轻人因好奇,朝
乡老细问穷究时,白发老汉蹲在阳坡角落里,搔搔胸口,晒着光头,吹嘘似地添枝加叶,把
事情搅得更没了逻辑。
老汉们暖洋洋地说:从那以后,左屠夫病毒攻心,再没个治。真主在收他狗日的小命
前,先让他夜夜尿炕,一共尿了五年!……
喊叫水马夫每日捎一些脂粉来,那妇人搽。伊斯儿从书里抬起眼,觉得她是白些了。凭
着机密,在肃州立了脚,变了身。马夫不住回城,在汉城开一爿店,经卖细毡、麋皮、氍
毹、硇砂、阴牙角、阿魏、羚羊角、香药、番红花等等西域名物;终日穿绸戴缎,暗里结交
朋友。伊斯儿夜间在虎夫坦之后干功,用体会来的奥妙,学习测卦治病,在回城夷厂街的旧
馆驿一侧置了间屋。生意不兴隆,伊斯儿每日浏览着星图,打量着出入夷厂街的人物。
两人都不上寺,不礼拜,无论住回城汉城,都只称自家是西省汉民,祖籍陇东。三年
里,只是在腊月里告别朋友,一个说走新疆采办些价好的玉团团,一个说走兰州访几位道观
的高士;两人出了肃州,便换回短打扮,封斋半月,在正月十三以前返回一棵杨上坟。他两
人回家上坟干尔麦里时,瘦女人便留心着肃州房屋,三年时光,在隐忍中一天天挨过了。
盼来了一个新疆鸦儿看(鸦儿看:莎车)大伯克帐下的毛拉(阿訇),名叫阿克·约
勒。伊斯儿初次见到阿克·约勒的那天,正当自家了罢《穆罕麦斯》,念着即克勒的赞词进
入陶醉时。伊斯儿看见这个西域客闯进自家独室,一时没能醒来。他在二年里干功深入了,
不仅仅能轻身消声,而且常常能感知机密。前一瞬他真真切切看见一湾碧水,绿波轻荡。湖
中有二座沙岛,黄沙澄净。当阿克·约勒闯进来的时刻,伊斯儿正静静注视着这个景象,忘
了危险,忘了自家本色暴露。那人大声叫道:
“你念的是《默罕麦斯》!”
伊斯儿自语:“一个湖。”
“默罕麦斯!你会念这个尊贵的经!”
伊斯儿喃喃着:“三个岛。”
那人大喊:“你是——东干回民!”
伊斯儿觉得雷打下来,湖岛俱灭。他猛一翻身,拔出一柄刮香牛皮的长刮刀。伊斯儿不
等西域客再喊出第二个“回”字。就一刀背把他击倒。伊斯儿左手卡住那人脖颈,右手便顺
过刀刃,朝那些青筋抹。
等一下,有人说。
是喊叫水的马夫来了。马夫一脸杀气,边大步迈过劝说,不用使刀,捏死。西域客泪流
满面,脸青紫了。马夫搡开伊斯儿,一熊掌捂住那人嘴,青紫脸立即变黑。马夫盯一眼伊斯
儿,眼色凄惨。伊斯儿知道因陶醉念了高声,心里又恼又怒,但又想,这人许带着帮手,于
是止住马夫。先问一个,伊斯儿说。
喊叫水马夫松开巨掌,只使两根粗壮指头,一个钩子夹住那人喉管。伊斯儿帮马夫卸下
绸袍子,自家也卸了长衫,问道:
“你是个谁?”
答问一来一往。两人问了一句、听了一句便呆住了。那人肿着黑紫脸,拼死地说:
“我要宰了左屠夫!……”
你?——伊斯儿忍着心惊,又问;“你奉着谁的口唤?”
“俩依俩罕,印安拉乎!”
喊叫水马夫阴森地笑起来。他松开二指钩,慢慢五指合起,做了个大拳头,再缓缓举
起:
“你个毬儿子,这两句,想骗爷么?”
“默罕麦斯!我们也是念默罕麦斯的人!”那西域客绝望地叫,两根腿子在马夫熊屁股
重压之下,挣也挣不动。
马夫犹豫了,拳头停在半空。
伊斯儿盯着那人,他认不清这张脸。没有好恶的感觉,也没有诚信的消息。伊斯儿说:
“宰错了你,我两人情愿走火狱!”
说罢朝喊叫水马夫一瞥。
马夫把铁拳重重砸下去!西域客疯狂般一挣,拳头打偏,切开嘴角,半个脸皮嗤地撕
开。马夫气愤地一把捏住那颗头,又抡起拳来。
“明天!明天!明天!”……
那人一声比一声低。两人对视一眼,马夫一把抓住那脸颊肉皮,啪地贴上鲜血稀烂处。
伊斯儿一刹间突然觉得,双目出现了一湖三岛的图景。伊斯儿朝马夫喊:“打错了!”
“明天……老妖魔要去……左湖。”
左湖!马夫惊得手一抖:“快些!治伤!”同时又厉声追问:“再说!”
“总督衙门……当公园……开放两个月。”
马夫把伤口对了缝,开始上金疮散。他连连催着满脸血的西域客:“再说!再说!”
“明天……五月二十日,那卡废勒……请肃州人……游玩……他修的……左湖!”
伊斯儿眼瞳上,那一湖三岛的图景愈来愈清晰。伊斯儿简直想用刮刀扎自己一下:一湖
三岛,正是那老卡废勒修下的酒泉湖!西域客奄奄一息。伊斯儿对马夫说了干功里见的图
景,马夫说,怕打得太重了。伊斯儿问,能缓过么?马夫答,怕不易了。伊斯儿紧张了:这
人带着口唤来,打毁了他咋办?马夫答,口唤是我身上的;成功了有他的一份,不成功有我
殉道。他的口唤正是这个,他是个报时辰鸡。
伊斯儿点点头。马夫看着那西域客还有气,便说:“你的事情完了。若伤好了,你回鸦
儿看走。若是伤重死了,你便是为守住机密,殉了主道。以后我们插香上坟,有一个念举在
你的身上。行么?”
西域客摇摇头。
马夫把脸色一沉;“怎么,不能成么?”
那人间:“谁……宰……他……?”
马夫和伊斯儿急速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
“你们答应……宰了他……卡废勒!”
两人脸色如铁,一声不吭。
过了两个时辰,西域客断了气,伊斯儿给他念了讨白。按自家规矩,使他带血下葬。临
最后又问了一些原委,知他是鸦儿看城某某,来肃州等时机,也等了一年多。
两人觉得这人出现有些奇妙:送来了时机;也破了秘密。显迹是:明天,无论如何,必
须实现事情了。
伊斯儿见喊叫水的马夫大模大样,珠光宝气,身上的绸袍闪着金银光弧。沿湖堤,二三
里络绎不断的人。多是肃州土地风流,塾馆先生,拥着些南方的闯北骚人,西域的异族娼
妓。喊叫水马夫正和一群长衫人吟诗,伊斯儿看得新鲜。水边亭子,彩漆不干,沙白水绿,
旱中滋润。喊叫水马夫手摇一柄纸扇,每听帮闲们得了一句,便粗声喝彩:“左湖!”再踱
几步,又听一句,于是又一声粗喝:“左湖!”这一日风清日烈,左屠夫调他的湖南兵,在
湖中划了些彩舟,哼着花鼓。伊斯儿转出总督衙门,觉得那里狭窄,老卡废勒若敢与民同
庆,就不该再逛他天天逛的后花园。伊斯儿来到酒泉湖,装出眼福过饱,头脑迟钝的一副笨
相,避着游人问答,藏住陇东乡音,渐渐深入。
事情只在喊叫水马夫身上,所以伊斯儿没有带刀。
伊斯儿尽量走得缓慢,一块石头也蹲下看一阵。他见喊叫水的马夫立在亭下,正摸钱买
酒。肃州士人们三五杂落,不时哄笑一场,喝彩几声。左屠夫浚酒泉开风景,是他们当土文
人一生的大世面。伊斯儿见吟诗的多,暗怕马夫纠缠久了失事。
喊叫水的马夫却不然。伊斯儿隔着三五簇人,见马夫爽朗大度,翘着巨肚子,耍着大熊
掌,不吟诗,只喝彩,倒也不惹人生疑。伊斯儿怕他手舞足蹈,暴露暗器,便徐徐走了两个
半圈,看了仔细。喊叫水的马夫把斧勒进肚上松肉,一层薄绸袍,却分毫没显,伊斯儿认出
两三名捕快,换了游客常服巡走,但并没有注意自家两个。伊斯儿心安了一些,抬头望望
天,戈壁野滩上的一轮骄阳悬着不动。湖光灼目,蛰气白亮。旱极的肃州城里营生的人们,
不理睬渐起的酷热,掏掏鼻土,敲敲鞋泥,只顾坚持着游湖寻诗的雅兴。
天色过午了。
伊斯儿破近亭子,肃州名人已经钞诗了。伊斯儿来肃州三年,汉书还是不会。踱近了,
便有人举着纸说指教,伊斯儿只说看看诗里有无可算的命。俯身看看,抬头笑笑,伊斯儿心
里渐渐着急了。
众名人推辞一番,肉铺当铺米铺的主人们便干咳笑着退开,先生老师走关西的秀才便严
肃推敲起来。最后得了三诗;一首咏洲湖,一首咏左公,一首咏鲫鱼。众口难调地,又勉强
修改一过,诗就钞出了。伊斯儿找喊叫水的马夫,见他正端杯敬那咏鲫鱼的秀才。
伊斯儿猜,官家就这么个:拍马的不到,马是不能牵给。这阵子该来了吧,他想。
果然,又等了半个时辰,堤上来了一顶绿呢大轿,前头堤上走开一溜骑勇,后面堤上跟
着一串步勇。
伊斯儿默默唤道:“主啊。”
名士们欢腾起来。湖中彩舟立桨致礼,欢唱的花鼓南歌又起于水面,伴着笙乐。
一阵工夫,八个骑勇来到亭谢前,排成雁翅,人人骑的都是红马,并不挂刀。亭上众名
士也站成两翼,稀稀地揖的揖,整衣冠的整衣冠。远处湖外,荒漠反射着日光,击出一线白
炽的亮点。
大轿近了。
伊斯儿从未这么近地看见这轿。五年前在兰州金城关,这顶轿是在兵马喧嚣中模糊闪过
的,那时尘沙中只见轿子的绿顶晃动。近啦,伊斯儿暗暗念道,慈悯的主啊。他恭敬地肃立
在人群里,不抬头,只用眼角瞥向亭子。
喊叫水的马夫飘动鲜艳绸袍,举一杯酒,大笑着下了台阶。
“哈哈哈哈——”
伊斯儿听那笑声里有一丝嘶哑。他头骨悚然,恐怖片刻涌满胸腔。喊叫水马夫纵情笑
着,大步笔直,朝轿子走去。高举的双手里,一杯酒激烈地溅着。伊斯儿见马夫已经距轿子
五步之遥。此刻,马夫的脸膛突然颜色一变,如同红彩。
伊斯儿突然忆起那一日金城关的老满拉:直至后来劫狱、被斩首,老满拉的脸色一直苍
白如骨。一个脸白,一个脸红——伊斯儿心中动着,眼睁睁见那轿尾高翘,轿身斜倾,坐轿
的仇人就要下轿了。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抖手,酒杯飞上空中,手中现出一柄斧头。马夫一跃而起,绸衫呼
呼鼓风扬成一片霞。说时迟,那时快,喊叫水马夫饿鹰扑食一般,一斧子剁在刚钻出轿门的
人头上。伊斯儿仔细看着,觉得自家心静如石。白花花的脑浆进射而出,迎着散成水雾的
酒,在烈日中闪烁。马夫脚掌落地时,第二斧已经剁在那人脖颈上,半个头一下子歪着疲
软。伊斯儿感动地念着,主啊,我的养主。他注视着马夫闪电般抡动斧头,如雨的砍伐带着
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那个坐轿人先失了臂,又失肩,被疯狂的斧刃卸成两片。喊叫水
马夫俨然一尊红脸天尊,淋漓快畅地把斧子舞成一团混沌。有一斧震落了那颗挂着的碎头,
马夫扑抢在地,半爬半跑地剁那烂头。顷刻时那头被剁进泥土,又被连同泥地剁烂,变成血
泥不分的一滩。喊叫水马夫突然间失了对手,跪在血泊里,撑着斧大喘粗气。
亭上亭下惊呆的人醒来了,尖叫一声炸开堆,四散逃命。骑勇步勇没有兵器,先逃了一
回,践踏中又扑了过来,把喊叫水的马夫围住了。此时兵勇队冲进,刀枪齐下。身影狂乱
中,伊斯儿看不见马夫殉道的场面。伊斯儿把身躯在乱人堆中挤着,默默念起了送终的讨白
经文。念时伊斯儿也把念举向师傅和竹笔老满拉,他视野中显出了同治十年金积大战的刀光
血影。他感动得忍受不住,但他觉察出自家心并不跳,脸色并不变。他颂主,一遍遍感赞万
能独能的主,那时他不知道——马夫剁烂的那颗头不是左屠夫的。
事情的泄露,也许是抱磨杆的瘦妇人。官兵围住汉城商栈时,那瘦妇人倒锁店门,在里
面放了火。那些香药、硇砂、阿魏一堆堆冒出火苗,奇香异臭呛得半个汉城心肺疼。官兵挑
开火,往里摸。药物点燃了以后,火焰有红的,更有绿的。兵丁们换了挠钩,一根根勾开冒
着绿火苗的梁木,瘦女人窜跑在火里,映得红红绿绿一个鬼。伊斯儿搭救晚了一步,他远远
立着,挤着赶热闹的杂民。
伊斯儿一言不发,隔街看火,看那诡秘的绿火焰。
瘦女人映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浑身一阵染红,一阵变绿。官兵们发一声吼,勾开一根
火苗木头。伊斯儿眼睁睁见那瘦女人疯了,她恐怖万状,披头散发。长挠钩搭上她肩膀,伊
斯儿远远望见,她肩头给挠钩撕开一块又一块。瘦女人开始尖嚎,厉厉的锐声盖住了人声鼎
沸。“呀呀——嗷嗷——”鬼嚎般的尖叫袭着伊斯儿,女人给扯到了火狱门前。伊斯儿心中
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伊斯儿抱住臂,冷冷地凝视着,开始为瘦女人念讨白。
红绿火苗咬住了瘦妇人,两三根钩子也撕扯着她。伊斯儿知她疯了,伊斯儿听见她嚎叫
着唤起真主来。“胡大(胡大:波斯语,真主)圣人哟!主哇!”瘦妇人死死抱住一根火
柱,像抱着她的磨棍。
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烧死在柱子上。事情过后,伊斯儿走近了看:焦黑的人架子死死攀
在立柱上,如粘上的黑漆疙瘩。
严查在整个西省城乡展开了。
瘦妇人高声唤主,泄露了喊叫水马夫与她同是回民。官家警觉了。肃州大营里传出告
示,贴遍了远近城池。凡回民聚地,关哨如林,处处的牢监爆满。伊斯儿听说左屠夫亲笔撰
成一道奏章,要清家朝廷全国严查。肃州城秋八月结了冰,西省最冷的一个冬季来到了。
次年春,左屠夫剿新疆南路得胜,把大营迁了哈密力(哈密力:哈密)。肃州突然冷
清,不知被谁抛弃了一般,一日日萧条起来。
伊斯儿没有尾追着走哈密力。
伊斯儿搬出了汉城,先在北沙窝住了一阵。肃州回城尤其夷厂街的回民,几乎都拷问着
灭净了,伊斯儿觉得心力瘁竭,没有劲头追着走哈密力。当冥冥中的养主,把事情放到伊斯
儿双肩上的时候,伊斯儿年岁不满三十,却衰弱得像个老汉。头发失了八成,手脸皱纹密
密。步子轻得若有若无,满口牙齿松动。
伊斯儿整整等了一年,才敢走到左湖寻觅。
他在左湖颓败的坍堤废亭上,走走停停,想找上喊叫水马夫的骨殖。
找不见不算完,过上两日又找。那亭子台阶坍了。位置还清晰。迈开五步,就是马夫走
向主道的地点。伊斯儿拖个老汉碎步,喘喘吁吁,不知找了多少日月。
连血迹也没有。黄土净净的,无一点红。
伊斯儿还是找,独自一人,沿着两眼中一次次破败的景色,年终岁末,他朦胧听说左屠
夫成了大业,班师回来了,他没去查访。好像有一日,眸子中映着长长的旗仗,巨大的绿呢
大轿晃闪,他没有留意。州城传开了花故事,说左大人那一日吓着了,落下个小便失禁的
病,衙门后园日日晒尿褥子,伊斯儿也不细追问。伊斯儿心如死灰,脸上毫无神采,蹒跚卑
琐,完全看不出是个回民了。
伊斯儿心里,有一般道不尽的悲哀,久久缭绕不去。伊斯儿想弄清楚这是什么,但不
能。那清冷的悲气日日萦回,夜夜沉淀,护着他的心结了一层厚壳,伊斯儿觉得自家在变,
从内里向表外,整个自己在静静蜕变。
子夜清时,大漠中伏动着塞上寒气,如泣如诉。伊斯儿凝视着黑夜空中,有一颗星如同
香火。即克勒在静寂中无声地念开了,流畅中触撞出一些快意。竹笔老满拉剩下一具无头的
埋贴,喊叫水马夫失去了踪迹。伊斯儿两颊上挂着泪水,眼神散失,意念中没有实在。他悄
悄地近了,走近了一派空明。他不再动情。在凝视中,他冷冷地看见了一卷打开的白图,无
声音,只移动,老屠夫吟成了一句“天教余事作诗人”,轿子候着他吟,不动。功干的位份
终于沉定,落在心叶的灵感处,伊斯儿守住了。老屠夫打发师爷上轿,自个忙着改诗,马夫
砍错了人。白图徐徐打开,慢慢合拢。伊斯儿凝视着,没有惊叹,没有感慨。当念经人要紧
的伉份,终于定牢在心叶灵处,与三十岁男儿的性命合成一体时,伊斯儿并未察觉。
万物,万事,都溶入那一派空明,围绕着那一颗孤星。宇宙中充斥着清冷,难言的清
冷,援救的清冷,伊斯儿在这无限的空明清冷之中,如同游子久归,如同找到了故乡。
造物的养主,你使左屠夫继续召诱我,你使我出世。接替了喊叫水马夫的光阴。在肃州
城郊,在残破的干涸湖滩上,伊斯儿久久凝视着博大肃穆的夜,觉得自己离神很近。
天破晓,黎明从东极的荒漠上喷薄而来,黑暗向西疾去。荒郊涸湖上,远近不见一人。
伊斯儿接完了长长的一个都哇尔,把求助和承领的一切,热热地抹在脸上。这么着,当伊斯
儿接受了事情,起身离开时,他绊上一根木头。
定睛看:是一根斧柄。
斧头失离了,那根斧把子回来了,伊斯儿想。天大亮了,伊斯儿藏了斧头柄,朝肃州回
城走去。次日,他变卖了夷厂街的那间屋,合上细软,偷偷铸了一个元宝。再几日,看确实
无人注意,伊斯儿便怀着那锭元宝,出了肃州。三十里过后,他换了庄稼人短打扮,对准一
棵杨,踏上了回家的长途。
满目疮痍中,从河西,渐渐地向东。沿途饥民堵塞大道。路旁栽着的树木,皮叶都给饥
民吃净了。
伊斯儿见着一些棚子,搭在路旁,里面是老弱。逃荒的人不能再顾他们,情份就是一个
棚,安顿了老弱残病,成群的人便走掉了。河西下来的朝着东,陇中的上行瞄准西口,一字
通两极的河西大道走廊,给饥民们走得拥挤不堪了。有个棚子上使了块板,上头写着:“勿
翦勿伐,左侯所植”。伊斯儿拾眼望望树木,一棵树上坐着两三个菜色娃娃,正朝危险的梢
尖上攀,去捞那尖尖的叶子。顺道排向东方,树树爬满了人,竟比下面的路上更挤。
光绪十年夏,伊斯儿回到了一棵杨。
走近泥屋,远远就看见了她。推开柴扉,门轴吱扭一声怪响,干涩劈裂。放下行囊,抓
起汤瓶,她小声地插一句:吃上些?我做。伊斯儿摇摇头,示意她出去,要换大净。她犹豫
了一瞬,半倚门框,沉吟说:刚刚听说一个事哩。伊斯儿又摇摇头,一挥手。
长吁了一口气,举意洗大水。伊斯儿又累又乏,洗罢出来撞上毒阳,一阵重重的晕眩。
妇人远远跟着,回避开一段路。伊斯儿跪在久违了的故土上,膝上触着一种温热。他久久没
有开端,等着胸头的激动平息。金积平野上,烟树亲切,林影如旧,一望茫茫的大地如同等
待。两座坟上杂草繁荣,大的是师傅坟,小的是满拉坟。开端的一章诵起以后,那两座坟上
青草便摇了。伊斯儿在蒿草的波动里,为喊叫水马夫的斧头柄造了一个坟,排在师傅右手,
和满拉成了两翼。
最后,伊斯儿悄悄取出刀,摆在那三座坟之前。盐茶地方惯用的牛皮刮刀,被摇曳的蒿
子青草埋没了。
女人在背后悄悄开口了,她走近来了。
事情交付你身上啦。
伊斯儿微微一笑,点点头,还跪着。
唉,慈悯的主呐。女人叹道。
两人默默无言了。
伊斯儿立起身。夫妻两人朝泥屋回转。夏日的骄阳过了午,斜斜的光线柔了。金积原野
上逆光现出一层粉色,似血,又似糖饴,一派甜甜的感觉。杨树直直地耸立着,十年间它成
材了,树皮粗硬,纹络青春,把一片浓荫遮着并排的三座墓。
女人还是原样:娇小的身个,师傅独女子的神情。伊斯儿觉得她那神情新鲜,像头一遭
见。女人嗔问:看个甚,我老掉了么。伊斯儿不语,多年里他忘了自家有一房妇人。伊斯儿
拉开柴门,进了屋。回头见女人在门外楞着。
进唦。
女人端详着自家。伊斯儿想,她嫌我老掉了。从河西回走,一路上人喊自家:“那个老
汉。”伊斯儿算算自家刚刚二十九岁,心里奇异。到了家,上了坟,承领了事情,伊斯儿觉
得自家二十九岁了,像一路上走掉了那老汉年纪,走得小了回来。伊斯儿又说给一句:
进唦。
女人痴痴立着。半晌,她说:听说了个消息。
咋?伊斯儿问。
左屠夫,咱那仇家。女人的双眸漆黑。
怎么了?
在南方,说是福建,他病毁了。女人的黑眼一刻不离地盯着,伊斯儿想到师傅。病毁了
么?伊斯儿反问道。
病毁了。女人又说给一遍。
伊斯儿一怔。他见自家的女人静静在那里盯着,一动不动。伊斯儿心慌意乱,一时头脑
虚空了。他受不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他万事想遍了,想尽了,可没料想这个。
女人依然那么个,立在门槛外,逆背阳光,轮廓姣小,静静地盯住伊斯儿。像等回话,
不进屋。惊讶从伊斯儿心中升起,他没料想到。这对柔眉细眼里,藏着一股逼人的神采。伊
斯儿不声不响,使全力从那虚空里挣扎。
女人柔和地,怜悯地立着。默不作声,一步不动。
伊斯儿忍着,独自在那陷阱般的虚脱里挣扎。他心里生成了一股仇恨,使他难忍。他想
不到,居然这样,他认识了自家的妇人。毒火在燎着心叶灵感处的位份,煎熬般逼他开口。
伊斯儿忍住了,渡过了关隘,挣出了虚空。他终于脸颊一下抽搐,开口了。
“——我宰他的后人!”
女人浑身微微一震。随即,她进了屋。当夜,久旷的杀场里下来的男子受够了温柔。这
师傅的独女儿,她把人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用上陶醉自家男人。他们此时只是残余的两
人,但他们相聚了。他们享受到天堂的恩典甜蜜。男人平熄了杀机,女子获得了身孕。
光绪十年七月间,屠了陕回一百万,甘回数十万,新疆维人(当时叫缠回)数十万,另
外还欠着太平天国、东西捻子累累血债的湘阴左家,办了一场隆重耗费的丧事。三年后,他
的文牍家信悉数征集,编成历史,成为这位清末名臣、爱国大将的资注。其人值大时代,涉
世复杂,功过兼备,给治史者留下了丰富的、可供反复评说的形象。
以后的事,海边热闹多旱地消息少。国家兴亡满汉泪血,文人们慷慨地写出好文章的大
时代到了。光绪帝拖一条病身子撑着熬着三十多年,好似一只病羔子管天下饿狼。英雄志士
轮到南方人里出;陕西迤西好像给人忘了,无声无息。除开闹些灾荒饥馑、贪污匪案、交通
官场之外,西省没有什么大动静。好像那些荒山裸土里不出粮食,也长不出血气一样。
对左家那位亡人也是这样:从来都是南方人悼诵绵绵的多;而斯人竭力的西省,却稍嫌
冷淡一些。
——这都是通说,即一般见识。
第四章
日子一天天积着,像不尽的黄沙落在地里,风去了便厚一层,久了反而不显。光绪爷的
光阴完了,光绪爷又是绝户。另挑了谁谁,反正大清连着三代小孩唱大戏,宫里听不见娃娃
哭了。新号听说是宣统,由一名县府来的公家人传给。那公家人巡乡那一日,这搭有家农人
正在打庄户。夹板子使草绳绳杀得紧紧绷绷,黄土闷湿,一锨锨扔上去,喂给夯。有人唱号
子,哑哑地嚎一般。石夯锤起落有致,围在几个帮手中央。打墙的节奏,正和着烧饭妇女的
快慢,晴天一望闲散天净,没有云。远近树荫相连,地里垅沟精湿。——有条渠闪着银花饱
满的水亮。
一个老汉长衫绸帽,颜色肃整,握一根黑油漆手杖,下巴上一络雪白胡子映着红润脸
盘。老汉走着,寻寻觅觅。他先看了一回农人打墙,微笑不语。又迈开慢步,青布长衫给小
心地提起襟角。老汉打发着自家的空闲,姿态逍遥。有人从那新墙上跳下,一面喊叫“胡子
阿爷”一面追上,把一串水钱递给老汉。那位老汉袖钱在手,用一只软软的掌轻轻抚摸。
水渠上有石桩。老人沿渠走来,查看了石桩字样,眺望遥遥的渠水,检阅一番。他看天
色显晚,就往回转,依然是飘着衫角,颤着银须,一副宁静乡绅的风采。
远处一座砖石大院蹲伏。黑漆门扇闭着,不见内里,两颗赤铜虎头门环合成一双。正对
准闭着的院门,一条铺沙车道约半里长,接上大路。走近了,院内没有嘈杂鸡犬,一派沉
静。墙是一抹水青砖到顶,墙内有一株青杨,高有十几丈,茁壮挺矗,钻天般刺上半空,荫
凉覆蔽全院。
老者缓缓上了车道,脚步嚓嚓响着沙声。他迈上石条砌的台阶时,大门洞开。漆杖闪了
一下,老者提步进门。吱地一声,又涩又重地,黑漆大门,严严并拢,剩一对虎头环摇晃。
他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伊斯儿。人世两变,他已经五十岁过了。此庄农户,借他的渠用水
种稻,靠他家的油米磨坊换零用制钱,出远门经商的小贩还借他的盘缠。一直远到两个码
头,即包头和洮州,他都有商栈,所以小贩们受他的益也直到包头洮州。人不知他的姓名,
都喊他胡子阿爷。庄子里传说老汉是奇人,能缩骨轻身。还说他只靠一棵杨树的料,便打下
了偌大庄户。人也都不清楚他的财力,而且还看不见他经营。庄里传说老汉有一个能生蛋的
银元宝。再的,农人们只知道阿爷老两口,有家业没儿子,喜欢清静。
一棵杨这庄子不小,但住民都是迁户。只胡子爷一家人来得早;他说,那杨树还是一根
草时,他就在这搭住定了。
胡子阿爷(用不着再称呼他的经名伊斯儿了)走近椅子。看看,这张榆木黑漆椅子光洁
鉴影。他撩开青布衫后襟,轻轻坐下了。
走进两名管事的,庄里人称大掌柜二掌柜。两位掌柜都是西省汉民富户的装束:灰布长
衫,瓜皮小帽。两人进屋,立定了不言语,瓜皮小黑帽下,慎重小心的神情堆成皮肉,难以
猜破。
胡子爷沉默着。
久之,他慢慢伸手,掂去长衫上一根枯草叶。弹去那枯草以后,他拾起眼,吩咐一句:
说吧。两位掌柜开始汇报流水。包头消息,公家陕西巡抚派人贩马,请求接引草地借用货
栈。阿爷默默点头。盐池消息,有一营团练拉进沙窝为匪,公家剿灭后,民间暗有枪械,请
求口唤收嘛不收。阿爷又默默点头。甘州消息,请求送阿爷的两个儿子进学堂,由甘州鸿云
昌商号支付入学费十两。阿爷摇头不允。北京清义成商号消息,有个四川籍京官,新近获罪
罢职,此人是教中人,终日礼拜,请求口唤,指示与其联络与否。阿爷沉吟不答。大掌柜说
毕,悄悄退下,并不道色俩目。
二掌柜开始讲庄里情形。东大渠淌漏,采办新料洋灰灌缝,用银一共十两。阿爷默默点
头。庄头汉民徐姓丧母,发送后家田典尽,徐家请求让出乡约庄头名份,只换银子五十两。
阿爷摇摇头;说了两个字:借给。明日有甘肃卸任他就的督学求见致意,请示席面大小。阿
爷点头,说:流水席。同一日,明日黑后,有会宁山里黑枪队的穆军师求见,请示席面大
小。阿爷点点头:海参席一桌;随的人吃馍,炖牛肉。最末一件;前一月窝下的那个死囚已
住满三十日,打算插到固原三营,可新近有信来传武昌消息,此人或许能插到武昌衙门带
兵,不敢做主,请示方向。阿爷沉吟一阵,说:加上花钱贿赂,务必插进武昌行伍。说罢,
二掌柜也一揖手,默默辞去,不道色俩目,全然不用回民规矩。
事毕了,胡子阿爷独留厅内,沉默良久。有人来问饭,他挥手不要,说:今日闭斋。天
已昏黑,胡子阿爷独自久久坐着,满室寂静,不闻脉息之声。
胡子阿爷颔下的银须,在暗闇中显出白色。老人沉默着,那银丝在微乎颤动。时间不知
在这大厅里走了多久,胡子阿爷一直坐着。
漆黑中火光一明,瞳孔烫着一般涨了一瞬,又跌回黑暗——前方已有一星红亮。胡子阿
爷插第二支香时,手颤抖得愈发困难,那香断了一小截。胡子阿爷心剧跳着,把这支断香插
牢在那点红火一旁,又点第三支。他唤着“必斯民俩……”(必斯民俩:古兰经开端第一
句)的时候声带浊哑,吐不出声。阿爷心中恐惧,把香恭敬举起,插过去。插时。那香折了
几处,却没有断开。老人的颊上,两股热泪潸然滚下。那香燃着,也插上了。
三个碎碎的红火,在全黑中亮了。
胡子阿爷礼乃玛孜。诵毕《默罕麦斯》。在这间地下的密室里,他改为高声赞诵已有十
五年了。胡子阿爷渐渐寻到自身的位份,轻轻地开始了个人的功课。即克勒,这安慰的蜜
药,这渡世的舟船,开始了。
胡子阿爷心中只有恐怖。三支香里,两支或断或坏,使他觉得惩罚在逼近。他心里委
屈,可又不敢申辩自家举意的干净。十五年来,《默罕麦斯》已由高声吟诵,但口唤却久久
不来。不能陶醉;年轻时多少次应验的感应,那一次次清晰的图景,都一直不能再现。年轻
时只是一个伊斯儿,一个盐茶地方的穷后生,随老人上阵染了些血的穆民。但那时常常陶
醉。胡子阿爷聚集精神,想突破两目冷灭的黑暗,想求得造物的独一真主襄助,但是奇迹不
肯降临。
他独自沉默着。先竭尽全力,忍住自家那不争气的伤心。
人怎么不能如愿呢,他想摒绝这种杂念。多少年了,青壮熬成老汉,但幻觉没有到来。
何止视觉,连陶醉也不能达到。他心中孤苦无依,便闭斋使举意更诚信。平凉、米脂、泰
州、固原,光绪二十年有四支饥民造反,给养枪械都由胡子阿爷的人供给。可是,人怎么不
能如意呢,四支兵各选枪手烈士二十人,汇集京南真定南关,胡子阿爷(光绪二十年,他记
得人称他一棵杨三师傅)送走了两个儿子留根,下了翦灭刘仇家的口唤——他随八十名刀手
洗了大净等着,可是仇人却暴死在京城了!人怎么不能如意,秋草怎能不结籽呢。从那以
后,如在苦狱,日日自责,夜夜悔恨,可是即克勒中贵重如金的陶醉,并没有降临。
在痛苦中,伊斯儿——胡子阿爷念着,借一股异妙的神语,洗涤自家残碎的内心。后来
选了四户人,远走长江,潜入湖南,想寻机灭左屠夫的后。可正逢河湟事变,全国禁回。四
家男人因为念圣纪暴露,三人入狱监杀,一人逃回西省。迷茫中,身子渐渐溶化,心底的位
份应和着流畅的即克勒,呼应击碰,清脆悦耳。阿爷念着,从尊贵的即克勒中一寸寸脱离,
念进一派浑沌之境。光绪二十年京南埋伏的失败淡化了。光绪二十二年湘阴奔杀的暴露淡化
了。血仇的冤主,左家一门的衰败淡化了。执刀的仇人,凶残的刘刽子一夜病毁,他也一丝
丝地淡化了。万事都在隐去淡化,存活的光阴里,没有一丁半星的圣性了。胡子爷念着自家
的即克勒,觉得自家的罪已经不能恕饶。神秘的声音冲漾着一颗枯硬心脏,他觉得自己简直
是一具行尸了。人怎样才能应心,人怎么不能如愿,养育的主啊,胡子爷一遍遍地诵念着。
秘密的赞诵念法,美不可言。胡子阿爷念着,觉得自家只靠这一件事苟活了。
如今西省大地上,处处有隐线,城城有暗党。枪械银粮,已能凑足一师。血性教下,争
先求殉命的,不止数十人。但是左家衰了,刘家垮了,空有磨快的刀,走哪搭才能溅上一股
子血呢?
胡子阿爷想求一次近主的机会。他知道事情的启闭,不能没有主的意欲。夜复一夜,他
在密室,在坟上,在深山,在旷野,大净举意,沉入赞念,等候着自己的时间。一切都只能
仰仗全能的、无所不在的养主。没有主的指引,他连捕追的方向都迷失了。
但是,那机会那时间一直不到,胡子阿爷在宣统二年,已经五十六岁了。
次年,终于结交了代理总兵的游击、哥老会金兰山坐堂大爷——铁游击。客人身躯矮
小、筋肉不露。为防差失,胡子阿爷吩咐二掌柜,在密室四壁各埋伏快枪两枝。客人随从两
人,由大掌柜摆酒,陪客都是同治十年的殉教人的孤儿,怀藏利器,不劝不饮,以陪笑公开
监视。铁游击一人由胡子阿爷夫妇陪着,在密室中长谈三天。每到谈深一层,阿爷便道歉告
假,躲入静房坐静点香,等候显示。铁游击江湖惯客,举止从容,当怪不怪,心平气和地在
指给的厅堂庭院里踱步,等着胡子阿爷一步步的回话。姑奶奶(师傅女子、伊斯儿妻子从十
五年前,便被人称为姑奶)陪坐,不厌其烦,把些个碎枝末叶问询得细上加细。
铁游击说:不慌不慌;不用说等三日,大丈夫办事,先如处子,后如猛虎!
姑奶奶道歉说:我们庄稼人,哪里见过世面,只当是串个亲房,浪个乡里。
胡子阿爷一遍遍地举念,盼望着冥冥中的口唤。静房中央,并排三根香火燃着,悄无息
声。大事临近,胡子阿爷依然心如死灰,麻木之中,挺着一株无形的冷静之芯。三注香火黯
然地亮着,青烟缕缕拂过。此人掌握的金兰山势力不小,近年多在行伍军官。哥老会一如自
家教门,信徒敢死。胡子阿爷漠然听着自己的即克勒,身心渐渐沉入。
但是没有陶醉。没有像娃娃时那样,能使正月十三的大血战重现。也没有肃州城里,预
先看清了一湖三岛的地点那样的显迹。心凉如秋水,意念耸立其中,像一根不动的铁芯。伊
斯儿退出静房时,不再奢想。他慢慢朝客人那搭走去,觉着满心寂静正是愤怒,不像火,而
像水,而且不漾不摇,沉沉的如一腔子冻铁石块。
胡子阿爷清清嗓音。
金兰山的坐堂大爷,正握着总兵大权的铁游击,脸上堆笑,眸子不动。
胡了阿爷决心下了。方向失了,捕追的前方失了名姓。光阴尽了,自家的年岁早已不容
再等。回想前三代,师傅、竹笔老满拉、喊叫水的马夫,都是当断则断。既然——
西省宁夏道里……真有左家的子弟做官?
金兰山大爷笑容不改。
官职是?
补着一个后营哨宫的缺。铁游击答。
再敢问一句,胡子阿爷静静地说,动刀枪开杀戒,贵高山图的是什么呢?
这黑帮大爷呵呵笑了:病羔子人人宰得!抢一口肥肉!若能成抢个毬攘的煮全羊!
胡子阿爷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决心只能下定,除此更是四面迷茫。若把时机一个撇了
再撇一个,临终就挣不上口唤的血衫衫穿了。他久久不语,他知道只要一句话,潜伏在西省
上千里方圆处处角落的烈士勇者,就会随风而起,走向末路。
黑帮游击一拱手:不知能否请教一句?
胡子阿爷摇头。
铁大爷站起来:贵门机密,不敢穷究。但刀斧悬顶,总该让我也知道,何以约束,限定
何在。若不然,枪是枪,毬是毬,怎能往一搭里搅呢?阿爷恕小弟粗鲁。
阿爷缓缓抬起头来。他目光浊滞,无法穿透。决心下定了。阿爷一字一字地说:
“不要劫财,我要宰命。”
金兰山大爷铁游击咚地跪下,大声致谢:阿爷神色不变,一诺千钧。小弟从小走进黑
道,总听长辈说: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万里寻一的神勇之人,才能
怒而不变色。今天见上啦!受小弟一拜!
胡子阿爷麻木地听着。
两人在密室里,头顶头,谈到天明。姑奶奶一直陪坐,手里捧着一盏茶。四壁灰墙里,
枪手悄悄放平了枪支。外院厨房小厅中,大师傅不再监席,出到外面,派出了通风的手下
人。挂游击衔的黑帮大爷不曾知道,明日他启程后一路上只要有一个招式干得蹊跷,立时就
会有黑枪白刃挡住。胡子阿爷摇着头,让了金库,让了税局和粮司商署。金兰山将围攻各个
油水饱足的地点,并且和各衙门兵队厮战。阿爷的人直扑各个有名有姓的道官府尹、州县职
守,凡同治十年参与剿杀金积的官员,包括承袭的子弟姻亲,只杀不问。金兰山没有吐露实
力,只说得阿爷出力鼎角,大局则定;胡子阿爷也没有交代枪数银数,只是把派分的方面一
一应允。密室透明,东方欲晓,天亮了。铁游击收拾了以隐语写好的条条约定,准备告辞
了。
胡子阿爷坐在曦光之间,面目不清,默默无语。
黑帮大爷不禁感慨。他先行了礼,再道了谢,大步走出密室暗门,姑奶奶已经掀开幛
幔。黑帮大爷铁游击忍不住回身,摊手问道:阿爷!干这么大事,只为宰一个人?
胡子阿爷默默不语。
铁游击大声问:若打败了咋么个?
突然,姑奶奶从背后插话说:
不用操心打败了;即便打个大胜,我们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铁游击大惊失色,浑身震得一颤。他猛地转身瞪着姑奶奶,又猛地转回来对着胡子阿
爷。
——这!这么大的仇么?……可是,若那些人不知他祖宗的罪过呢?铁游击觉得冰水浇
顶。在这间密室里三天,此刻,他开始觉出这间屋的气氛了。
胡子阿爷艰难地咳了一声。
“——让他后人咒我唦,我等着后世里打官司。让他后人咒唦。我等后世……”
他的嗓音浑浊不清,像被堵得很苦。
铁游击,这黑社会里阴狠如狼的大盗,阴谋夺金银夺土地、手下掌握半省军兵的恶人,
吓得说不出话来。胡子阿爷喃喃着,声音微弱,眼神如洞,晨光愈来愈亮地披到他身上,但
他的脸庞却愈来愈难辨真。铁游击只想快快走离此地,有胡子阿爷的力量,西省官府就被削
了一层。他深信此人不会背誓叛变,他也再不愿意和此人共处了。胡子阿爷静静望着这个公
家皮、盗贼心的坐堂大爷,等着他走。此人是送来的机会,除此人外,再不能有更大的机会
了。阿爷想。管他有种无种,管他懂不懂信义,这恶狼要抢要夺是真的.这条狼手里抓着几
千条枪是真的。从师傅那年以诚信讨来了大雪,整整三辈人牺牲了。也许拿出我们一门三辈
牺牲的供品,换来的正是这几千条枪哩。主啊,慈悯的主。头一遭,这是举念上道以来,头
一遭不是孤身重围,头一遭不是十面受敌呐。哥老会,黑枪党,金兰山,我任你怎么个黑门
黑户,我求的只是叫你办你的事。你那财发大了,你的欲坑填满了,我的刀子才能扎进去。
主啊,难道就是这样么。胡子阿爷心里涌起了喜悦,狂乱的冥想热热地变烫了。原来我的回
赐是这么个,让十座州县,整整半片子西省,处处有人打枪放火,为我的刀子掩护——慈悯
的主,掌握报应日的、我的养主啊。
——陶醉,降临了。
门帐前,姑奶奶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了。她满面热泪奔流,“胡大圣人呐——”她伏在
地上,身子哭得抽搐起来。
金兰山的坐堂大爷恐怖极了。他想跪下,但膝壳僵硬。他想逃走,但不会开门。四壁突
然音乐四起,紧张的念赞声从天而降。他不知道二掌柜已经率领枪手,在夹壁里跪成一排,
念起了颂词。更不知大掌柜在厨房小厅,也撇了他的随从,和陪客的回回们一齐跪倒。黎明
已到,神秘得恐怖。伴着一派赞诵之声,天迅速亮了。金兰帮的山规也黑如漆,残如铁,但
他只在这里,才感到了规矩和仪式的可怖。为个甚,这是甚么,他口不能张开了。他的头脑
被雷电轰击着:他见识了西省黄土碱水喂养出的血性。
一棵杨的农户们要割稻了。满地垂着沉沉的稻穗头,金灿浮光,一片喜人的黄。碌碡给
牵到场里。户户备了绳索家什。两三个火热太阳晒过,有地的拖着妇人娃娃提镰下地。长工
随着各自掌柜,稍迟一步可也割开了,南山东山穷瘠地方下来了割地人,帮一日镰能挣上百
个铜钱。他们衣衫褴褛得多,腰里杀一根揩汗的青布带子。
远望金积川里,那边也浮着一派迷迷黄色。是个能成的年头。
山里来的穷汉们来到一棵场,要出气力换吃食,都先上胡子阿爷的门。
三五成群的出力人走过白沙子车道,踏两层石条台阶,然后叩叩黑漆门的铜环。
虎头铜环默默摇几下,不动了。黑漆门紧闭着,严丝合缝。院内悄无动静。
庄稼汉们叹口气,下了台阶。他们抓起破烂的行李卷子,再寻另一家。
地里的稻子,依旧甩挂着金穗头,沉甸甸地把一个浪朝远处漾过去。
院内,人早走空了。只剩下胡子阿爷夫妇两个。姑奶奶在煮一锅散饭,切碎了洋芋丝
子,煮着再撒上面糊。一旁坐着胡子阿爷。
两个老人,都不说话。
万事都利索了。两个早年便放出去的儿子,永世蒙在鼓里,他两人永不能知道自家身世
了。两个掌柜早已奔山野出发,精选事情到临时用的枪手刀手。几十座城池里,几十家店铺
都送出银子以后,便改牌号、闭门面,后人不能再寻上他们的踪影;他们也永远不与一棵杨
来往了。
一共有三拨子人马,按口唤各自潜入位置。依着胡子阿爷规定的位份。为着四十年前那
个正月十三,阿爷的口唤是叫仇家流十三处血。各拨子人马互不相干,斩绝关系,只跟一棵
杨来往。十三处仇家,是失去目标后任意定下的;是官家血债的供物。一股甜丝丝的古怪味
道,令人脑胀,诱人心迷,甜甜腻腻地,顺着金积原野的一马平川,弥漫而来,厚厚地浸泡
着一棵杨的黑漆门庄院。
胡子阿爷连连布置。定下一桩,便斩断和那一方的联系。十三支人马遍布西省茫茫的山
野,此刻如同十三支轰出去的火雷,不会再回来,不会再看见,它们已经消隐了。
胡子阿爷的事完了,明日他也起身,走宁夏道,走道衙门后营,去寻那左家的后人,补
缺的哨官。
一棵杨万籁俱寂,万物都陪同着等候。妇人不时瞟过一眼。胡子阿爷闭紧双眼,袖着手
坐静。袖管中,一柄盐茶地方百年以来使惯的牛皮刮刀,已经摸索热了。
铁也有冷暖哩,阿爷静静地想。抚摩着袖中的铁器,阿爷睁开了眼。妇人,她是师傅的
独女子,正盯着朝自家看。平川里那些个人,密密麻麻地,像割睡下的稻捆,金灿晃眼。那
些遍布原野的稻捆子上,汩汩有声,是血在淌。金黄的大地,血色不正。甜甜的浓味,诱得
人心里发慌。渐渐地,那血泊汹涌起来,咕咕嘟嘟地,向亡人伤处倒灌。遍地密密的亡人蠕
动了,像虫苏醒。执刀的刽子手,掌炮的火器营,警戒的官营大队,慌忙地挡拦那血。血快
活地喷溅,猖狂地奔腾,隔年太久的老血是金黄的。胡子阿爷满心盈脸都漾得又甜又腥,他
哈哈笑了,泪花进出眼眶。金积旷野的陈血,在他亲眼俯视下,朝着亡人回归,像连上了抽
引的吸管。新血补着来了,新血从火器营的扬威将军炮口,从老湘军的矛尖,从狞笑着走向
凌迟木架的刘刽子七窍,从花白胡须左屠夫的全集册页,从西省旱荒大道残存的柳树枝杈,
咕嘟嘟地流出来。颜色,终于转成了红色!胡子阿爷开怀狂笑了,可怕的笑声震落了密室的
尘土。胡子阿爷拔出牛皮刮刀来,那刀已经刃口滚烫。悲怆的即克勒念起来了,临近的神把
听不懂的话,对着这孽世诉说。贵大的神语遮蔽而下,在这血腥的末日里,终于证实了主道
和正义。胡子阿爷大声地道了色俩目,向着前三辈子的卢罕。师傅的事情全美了,竹笔老满
拉的事情全美了,喊叫水马夫的事情全美了。喧嚣的新血追赶着老血,站起的亡人和仆翻的
官兵起伏有致。胡子阿爷满眼通红,他要启程,去全美自家的事情了。鲜红艳丽的血海,欢
呼在清凉贵大的赞念声中,美不可收。胡子阿爷挥起牛皮刮刀,砍翻了自家的妇人。
女人挣扎在血泊里。
她不发一语。眼睛里,那种逼人的神采渐渐黯淡。
——再没人能拾个牛角,朝你的阴户里钉了。也再没人泄露一棵杨的机密了。
胡子阿爷大声地对妇人说。接着,他为自家女人念了忏悔的讨白。天将擦黑。熊熊烈火
烧毁了庄院几十间房和仓里粮食。乡里人救过,但没能成。
只剩下一棵钻天的大青杨树,在一排土坟之间,烧伤累累,孤独肃立。
胡子阿爷赶到宁夏道,正值城里天翻地覆。等候的几名教下脸色茫然,谁也弄不清形
势。胡子阿爷望着火光中映出的黑城垣,倔犟地下令寻人。一行人穿过枪炮火网,一路上有
不清意思的喊叫。疾步跑过乱瓦砾堆,路上的死人佩着白符号。胡子阿爷大惊,咬紧牙关。
不管天坍地陷,不看这古怪事情,这都是魔障,阿爷心里想,死人枪炮,白布符号,都是虚
假的。他怒气缠绕在喉头以下,冷面不改。轰炸声扫射声在四城回响,地上死尸多了。胡子
阿爷不相信,金兰山与他约定的日子,是明天。他想,只有自家瞒了金兰山黑帮,再没有金
兰山瞒自家的事。一支人猛扑道衙。
教下人争着殉道,这么着道衙的卫队垮了。胡子阿爷率先闯入,手提牛皮刮刀。抓了一
个卡废勒,问不详细。又抓了一个,还是问不清姓左的哨官下落。天被火光映成火狱,四下
里公家的援兵合围了。审一个宰一个,最后捉来一个书记。
——革命党!抬抬贵手吧,党大爷!我也一搭相跟着革命走!日你满清的老娘!革你满
清的毬命!革命啦!宰人啦!抬抬贵手!……
四下火光亮灭,烟尘腾落中,有人齐齐地吼叫着“革命革命!恢复中华!”胡子阿爷顿
时头晕转了,阳世在烟火中旋飞坍陷。数不清的革命军奔突而来,替了自家的教下,边吼着
革命边宰人。回回们失了方向,呆木桩般立在火影里。不是回民复仇,不是金兰山黑帮造
反,一场鬼迷的革命,把事情生生地夺上走了。
事情不在我这手上——
我这没有口唤的罪人呐——
胡子阿爷疯嚎起来。他哭了个灰天罩地,哭得连火势都显着弱些了。教下垂着刀,呆呆
立着,看他哭。在枪林弹雨里,哭哑了,哭够了,胡子阿爷泪流满面,朝教下挥挥手,便独
自怆然走了。教下人慌忙着冲突。革命党已经高唱凯歌,一座衙门已被革命党夺了,这些回
民只能捉些散零兵丁,砍瓜切菜。有人已经冲出去不见踪影,有人还正恋战。仇家不在,厮
杀已经乱了。
这是一九一一年,西省的辛亥革命。
伊斯儿——胡子阿爷在”革命”起来后三个时辰,便离开宁夏道,孤身回返。
教下的勇士们按照约定,除开亡故的,全部散入乡里。他们没有线索,各城池里的据点
已经突然撤走,没有再发下任何口唤。一棵杨撤在茫茫西省的隐形大网,一夜间消失得不存
一根蛛丝。
革命党亮出牌号;金兰山、虎威山、中华山、铁血山、哥老会各帮人马,都被利用了。
阳世正在换季。胡子阿爷在夜战中不能承认的炮火,是真的;不是虚假的迷障。那一阵
炮火熄了以后,天下便改称民国。西省回民的血仇宿敌,豢养了左屠夫,刘刽子的清官家,
在革命党的手里亡了。
距离同治十年左屠夫绝灭金积,整整四十年过去了。
伊斯兰教讲究,四十年正是一代光阴。殉教者的首领,后日尊称十三太爷的马化龙曾预
言:四十年后将有人为他复仇,——他的预言灵验了,这是一个奇迹。
但复仇的口唤,并没有落在一棵杨——这个举意暗杀的教派身上。
补考
胡子阿爷回到一棵杨,清理了烧毁的家屋地场。他使黑焦残料,搭了三间小黑屋。一间
住,一间静室,另一间水房连着渠。
他伐倒了大青场。
伐杨那一日,庄里的农人都伸直了脖颈。围观的多,询问的少。驱除挞虏了,五族共和
了,原来清家踩着的回回像要吃香了。那大青杨黑叶茂盛,摇着,颤着,终于轰隆一声巨响
翻倒,砰得一个时辰黄尘不散。
胡子阿爷使这些杨木当梁檩,盖了一座小小的清真寺。以后人们便改了称呼,喊他伊斯
儿阿訇了。
每天晚上,清晨,高念《默罕麦斯》和神秘的即克勒的声音,久久传荡。
赞颂在四十年后,公开了。
伊斯儿阿訇沉默无言。每天只顾自家的功课干办。慢慢地,庄上有些回民打发娃娃上寺
学经,随着礼拜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化钱粮的人来,传闻兰州城新添了一座圣徒墓,叫竹笔拱北。人说那个拱北里只有个
没身子人头,还有一副狗架子睡着。都说那坟灵,上个坟求甚都能成。伊斯儿阿訇给了些
钱,给了些米,再的一句没说。
几年以后,伊斯儿阿訇打发两个学经的满拉娃,走了个肃州。满拉回来说,肃州兴起一
个新门槛,人称是喊叫水教门。老人默默点个头,依然看经钻研。满拉们也悄悄打开经来,
不多言了。
因为伊斯儿老阿訇的干办好,人厚道,渐渐地四乡闻名。求字的,讲经的,请干尔麦里
的回族人家,经常涌在渠旁大路上,向着一棵杨的小寺而来。来的人都换水上坟,虔诚地在
三座蒿草埋没的土坟前,各插一支香。老阿訇弄些散饭,有时只烧锅洋芋,分给上了坟的
人。吃着,不免有人问起三座坟的来历。老阿訇说得不近人情,又使人不敢反驳:“为亡人
上坟,举意要举在众亡人身上。金积川里殉教的亡人多过川里的石头,为个甚一定只敬这三
个坟的人呢?”于是事情更加神秘,信仰三座坟的人更多了。教民们怀着对机密的崇敬畏
惧,举大意,换大水,伸出双手跪在坟前求靠养主。没有谁知道墓主,没有谁知道土堆里究
竟埋了什么。一棵杨成了一处圣地,后来有了谣传,说是走七次一棵杨,抵得上走一次麦加
圣地。东北、南京、山东,慕名而来的大阿訇,遍游世界的阿拉伯求道者,新疆老维族的
人,络绎不断。老阿訇终日应付教务,从不出门。
此地依着口,仍然叫个一棵杨。可过了二十来年,到了老阿訇八十多岁的时候,远近的
农人已经讲不清,为个甚此地叫一棵杨了。连着金积,一片稻田肥壮。秋风起时,金灿灿的
波纹一漾百里,沉甸甸的。只是冬季,每逢小寒大寒,没有庄稼的一马平川里,秃荒黄褐,
眼睛里看久了,就会觉得一片枯红,在大地上隐隐露露。
民国三十几年,有一位官员赴新疆喀什上任,去当局长或是专员。此公是湘阴左家后
代,人情练达,性格豪迈。他经过一棵杨时,听说此地连着金积,又是回民聚地,便下马停
车,要拜访清真寺。
——听说老阿訇的前人,曾与我的前人打过仗。佩服佩服!我只钦佩敢和我们祖宗打仗
的人!左大人拱手说。
伊斯儿老阿訇微微点头。
穷乡恶土,不具粗茶。左专员(或局长)凭吊一番,道辞走了。
老阿訇带上一双花镜,又潜心钻研了。满拉们代师送客,然后回寺忙碌。
伊斯儿老阿訇归真于八十九岁,只差一步便进九十。发送那天,远近清真寺送幛送匾,
来的人如海如河,白帽子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原野尽头。来客换水净身,一条渠的水顷刻淘干
了。人们知道,老阿訇在寺后坟地里早选了位置——在三座坟后面,有个小小的坟堆。老阿
訇说过,那是我妇人,将来我就和她睡一搭。
当老阿訇就在归真,他的卢罕正一丝丝地离开的时辰,送的人听见他低声说:我罪大。
我没有血衣的口唤。慈悯的主啊,唯有你尊大,只有你贵重。老阿訇无常,送的人把他埋入
妇人坟穴,见那妇人脸色新鲜栩栩如生。一件血衣,上面淋漓湿透。众人第一次见到真主的
奇迹,惊炸了,纷纷跪倒。嚎啕的哭声四野并起,众人把老阿訇下了土,使他和夫人睡在一
搭,亡人的崭新白布给染红了。
跪倒的人密密地排着,帽子遮白了平川。
从此以后,真实全数隐藏,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一棵杨的事情了。
几十年时光,弹指而逝。一九八几年,有一个作家名赛义德的,从暗中流传的一本经
里,看到了一棵杨这个地名。他几经周折,历时多年,奔波多次,终于千里迢迢来到了此
地。他根据那部隐藏多年的秘密资料,——查清了四座墓的主人及故事。
由于禁不住激动,他奋笔疾书,写下了这篇考证。写毕,他步出寺门,眺望金积原野,
心事如迷原烟村,莽莽苍苍。他感叹道:
刚烈死了。情感死了。正义死了。时代已变。机缘已去。你这广阔无垠的西省大地,贵
比千金的血性死了。
-----------------
亦凡书库扫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