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儿童都知道孙悟空。无视中国怎样江山不幸,无论中国人怎样招人歧视,孙
悟空与小说《西游记》,总是中国永远的属物。其中孙悟空一行长旅中的遭遇之地,如
火焰山,也永远是人们憧憬的胜地。
而火焰山的故事,其实还没有讲完。
※ ※ ※
身处生死攸关之间,动辄存活大计——便渐渐厌恶装模作样的学者之态。本来可制
论文的材料,怕被学者们偷读可惜了;于是漫笔散文,让劳累的大众能藉以神游——这
是我近年来采取的形式。人应当有在地球上旅行的权利;我常常盼自己的文章能成为一
种供人们让心灵在大地上散步时的可靠向导。
火焰山,应当是牛魔王发妻——铁扇公主的分地。据小说描写,路在长安城正西,
山上烈焰千年不灭。可是,后人精心研读后,考定火焰山确有其地,神话常常生于现实,
火焰山在今新疆(或日本人爱称谓的东土耳其斯坦)东端吐鲁番。
※ ※ ※
吐鲁番是维吾尔人最古老的故乡之一,地名辗转变化,今称Turpan,是亚洲东部著
名盆地,盆地正中艾丁湖水面海拔负154米,以盛产葡萄甜瓜为人称颂。
在吐鲁番盆地正北,有一道颜色鲜红、寸草不生、沟壑挣扭如火苗丝丝的浅山。哪
怕只是看它一眼,也觉得眼瞳灼病,如烤如烫。长久以来——但是确切的年代不详——
此山被用汉语唤作火焰山。
吐鲁番的维吾尔人也用生硬的汉语借词称呼它;1982年,我先是骑马、后乘毛驴车
踏查火焰山时,钻遍了这道盆地北缘的鲜红山脉中的每一条山沟。从胜金口、吐峪沟、
木头沟、直至葡萄沟、桃儿沟、大河沿沟。可怕的灼烤每天都从清晨直至日落,折磨着
我和我的维吾尔人向导Litep。我从第一天起,确切地说是从第一天上午起,就感到体内
和皮肤里的水分被晒干了,唇上瞬息之间便结了一层紫黑色的、厚硬干裂的痂,只要一
开口说话,那硬痂便流血,疼得说不出一个长句子。我心里想,大概,孙悟空在这儿也
一样渴得半死吧。
※ ※ ※
我问Litep:
———Bul tag,Bul tag-eng ate ne degen?Bul tag,At?
这是非常糟糕的维吾尔语,意思是:这个山,这山的名字叫什么?这山,名字?
Litep简短地答道:
——Ko yan zan。
他说的是“火焰山”。
究竟是因为维吾尔人也读了《西游记》,才受影响使用了这个汉语借词地名呢,还
是因为更古老的历史沧桑中,汉族移民早把这个地名留在了这里了呢?
可以断定的只是:如我的朋友Litep,是承认吐鲁番北缘这条红山枯山叫做“火焰山”
的。
后来,那个1982年几近恐怖的曝晒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便沿着火焰山坡麓,一个
村庄一个村庄地、一处古迹一处古迹地、一道沟’—道沟地,走完了我们用毛驴车走了
10天,而乘坐日本电视台考察队的空调小汽车只用半天就可以遛完的长旅。火焰山,它
那外貌酷似一丝丝火苗挣跳的形象,也牢牢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 ※ ※
然而,那次我们还离开“火焰山”,纵向地向正北走了一条路线——即从吐鲁番盆
地北缘的这条村落密集的浅山走向天山山脉主体的路线。起点是木头沟,在19世纪末诸
大盗探险队的文件中,它被标为Multuk;终点是煤窑沟,一个天山南麓斜坡上维吾尔、
回族混居采煤的大村庄。煤窑沟坐落在倾斜的天山南坡上,出门便要弯腰爬山,或者顺
坡下山。维吾尔村与回族村之间有一道大路相隔,各有一座清真寺,互不混扰,相敬相
远。住民中,辈辈以挖谋求生者很多。
此行路线,还有有关地理,我做了一个示意图附上。
话题稍稍偏离一下:
在那次调查之前两年左右,我曾骑马踏勘了此行路线以西的另一条道路——敦煌文
书中称为“他地道”的天山孔道。那是一条真正自古以来使用的古代天山的历史古道。
历代史书记事不断;学者们虽然并未用脚踩过那条古道上的泥,却是精心对之钻研,论
文遍见中、英、日文学报刊。
其中,日本早稻田大学长泽积俊撰文,以为《宋史》关于东部西域的基本史料《高
昌传》乃是断简错编,应予以校正。他在《王延德のく使高昌记つにつソこ》(东洋学
术研究,1975,14-5)一文中,不仅认为《使高昌记》(原题《西州程记》,高昌,西
州,均指今吐鲁番)即二十四史之《宋史·高昌传》史源属于错简脱删的残本;而且进
而谋之,自己复原了一个“应当正确”的《宋史·高昌传》。
——这是一个必败的动作。我受业于北京大学考古学系,我凭直觉也明白:长泽氏
此举是一个中国的大学一年级学生也不会犯的错误。于是,我决定钻研这个问题。
学术必须两脚沾上泥巴才可能可信。我在1980年骑马调查了天山东部的古代通道即
王延德当年代表宋朝出使高昌的通道——沿途景物遗痕,一一与那位使节1000年前的记
录相合不二。
※ ※ ※
关键在于一种西天路上的特产——硇砂。宋朝使臣王延德在笔记中写道:“北庭北
山中出硇砂。山中尝有烟气涌起。无云雾,至夕,光焰若炬火,照见禽鼠皆赤。采硇砂
者著木底鞋取之;若皮为底者,即焦。下有穴,生青泥,出穴外即变为砂石。”这里指
到的怪物产“硇砂”,是历朝历代西域诸国向中原皇帝必进的贡物。治《西游记》的人
未能关心,而搞历史的人却盯住了它。
长泽和俊重修《宋史·高昌传》之举,是建立在同一早稻田大学之松田寿男对硇砂
的研究之上的。松田氏有名著《古代天山的历史地理学研究》;他自称硇砂考证在其大
著之中,“时时成为重要的钥匙”。
然而,偏偏是硇砂问题被他全部搞错了。
※ ※ ※
松田氏考定:硇砂仅仅产于龟兹(今库车)。然而,1946年中国地质学家关士聪在
吉木萨尔(北庭)水溪沟发现了硇砂。松田氏又考定:硇砂产生原因在于火山活动,而
中国科学院的火山专家告诉我,如果1000年内天山有火山活动,那孙悟空就不是猴子而
是活人。
核心在于地层。考古学和地质学的命脉都在于地层学。从甘肃到新疆,尤其在天山
山脉,侏罗纪地层中的煤炭普遍存在自燃现象。这种在地下自燃的煤炭产生的气体,在
地表裂隙形成多种非金属矿产——硇砂即为其一。
我曾发表论文《王延德行记与天山硇砂》(文史,20辑),整理了这个问题,并且
指出松田、长泽之论不确;此事已无须再论。
而且,学者们通常认为(包括我)——“北庭北山中出硇砂”一句中“北山”应该
改为“南山”;因为水溪沟位于北庭南方。其实,再三吟味王延德的“小西游记”,他
描写的是高昌国四至,即高昌国境内。高昌王通过夏宫北庭一直控制到阿勒泰南麓,至
今人均泛称阿勒泰山、北塔山为“北山”。其中准噶尔荒漠盆地亦在北庭控制之中。淮
噶尔盆地中有一处地名煤窑的地方,据1959年中国地质学家调查,那遥远的北方也有硇
砂出产。看来,不仅《宋史·高吕传》全文改动不得,连一个“北”字也未免敢轻易乱
改。修正《宋史·高昌传》壮举,犯了史家大忌。
插入以上两页,己伤文章趣味。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人们憧憬不已的美丽天山究竟
是怎样一道山脉?《西游记》中大书特书的火焰山,难道真的就是吐鲁番北面那道焦渴
鲜红的低矮小山么?
※ ※ ※
未必如此。
对小说进行实证,确是一种荒谬的方法。但是《西游记》一书虚虚实实,往往又以
真实为神怪。人们已经熟知:小说《西游记》是因唐高僧玄奘西域壮游而逐渐编成的。
唐宋以来,人们对西域传奇的山河故事,往往基于这种秘境壮行而产生。其中必有真实
——包括一座烈焰熊熊的奇山,也未必全是想象力的创造,
日本松田——长泽逻辑是错误的;因为它的思路是:历代硇砂史料多见库车(南疆,
古龟兹国),仅宋王延德一条即《宋史·高吕传》记有北庭(北疆,今吉木萨尔),因
此少数必误,《宋史》当改。这种逻辑的错误在于它不懂历史和历史残片(史料)间的
关系。
然而,小说《西游记》中记载的火焰山很可能基于天山山脉的煤层自燃现象——因
为天山南北麓均是古代东西交通孔道(丝绸之路)的主线,北庭或库车,一在山北一在
山南,在昔日确实有过山中火起的奇观——盛唐以来奔波于那路上的旅人不可能没有耳
闻目睹———见闻流入中原,在民间酿为传奇——后日为编纂《西游记》的人引发灵感;
这种逻辑却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它符合中国古典名著与古人知识之间的规律。
否定吐鲁番盆地北缘那道浅红色小山即火焰山,尚为时过早。尤其是,我们尚不能
准确地判定维吾尔族住民对它的称谓之一——“Ko Yan Zan即火焰山”,这个汉语借词
或汉语地名产生的年代。
但是,据黄汲清、关士聪等民国时代的新疆地质学家们记载:吉木萨尔(古北庭)
出产硇砂的煤层自燃地点之火势,正逐渐变小。笔者本人于1980年调查该地时,火苗已
熄。可知在四五十年间,那火势一直在变弱。回首宋人王延德目睹的照亮了鼠獭的火势,
可以感到千年前确实曾有大火,千年内渐渐衰竭。若如此,唐代之天山某个地点,难过
不可能真的烈焰熊熊,难道不足以使旅人目瞪口呆叹为观止么?
※ ※ ※
作此小文,只求使读者对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增添一点兴趣,并且对天山——
那道雄奇美丽的大山脉增添一点知识。
是的,关于天山的知识是学不完读不尽的,谁能想到那道蓝松白雪的山脉里,还曾
经有过熊熊燃烧的峰谷呢?
正因此,中国人的《西游记》确是伟大的,它使我们对小河自然的憧憬更加深沉了。
1991·1·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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