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帕 红手帕 (竹)  

作者:张晓枫?


她站在门槛上,

含苞欲放的纯洁处女,

最纯洁的一朵玫瑰,

接着她跨过门槛,

她所有的美都失去了,

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她的美。

       --摩拉维亚民歌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有那玩意儿,是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梦了一夜

的怪梦,清早醒来,觉得两腿间湿漉漉的,伸手进去,摸了一手粘稠

的东西,再摸一摸褥子上,也有湿湿的一片。心里惊惊的不敢起床,

眼看快打预备铃了,慌乱地穿上裤子,早饭也没吃,逃似的跑向学校。

中午放学后,母亲什么也没说,下午放学后,母亲仍然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一条短裤。母亲和蔼地笑着说,快起

来,又要误上学了。



几年后上初中学习《生理卫生》,才知道那事儿叫遗精。也知道从十

三岁那年冬天起,自己就已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小爷儿们了。



那时候我们很喜欢用简洁的几笔画一种类似压扁的太阳一样的玩意儿,

比如和谁打了架就用红粉笔画在谁家的街门上,或者画在谁家附近的

电杆上,再写上“某某的家妈的”几个字,拉上一个箭头。有时候几

个大一点的孩子也拦住一个小一点儿的孩子,用威胁利诱的方法逼他

说出他妈他爸晚上怎么怎么,然后开心地大笑一场,心中有一种奇妙

的舒服和冲动,同时隐隐约约感到有一点邪恶。



三年级的时候,比我大一岁的金龙当众把一年级的一个小女孩的短裤

拉下来,并且拍手大叫,噢,快看来,快看来。许多男同学都红了脸

跑开来,我也是其中一个。那时一到夏天我们都穿系了猴筋的短裤,

弱同学被强同学出其不意地当众拉下裤子是常有的事,但男同学拉女

同学的裤子却是第一回,金龙受到了很严厉的处罚。在全校师生大会

上,瘦高个子的校长深恶痛绝地说,这是一种标准的流氓行为,从这

种行为可以看出金龙同学道德品质的丑恶,金龙同学应该被开除出学

校。金龙的妈哭丧着脸请求学校给予宽大处理,那女孩的妈也求情说,

屁大个娃懂个啥,孩儿们瞎戏耍哩。金龙还是被开除了。



这件事给了我们极大的震动,从那以后,我们学校很少再有男生和女

生说话。我们都从心里认为,男生和女生交往是很下流的很丑恶的,

是涉及到道德品质的问题。



在念完高中的那个暑假里,我读了对我人生很有启蒙意义的两本书,

一本是外国人写的,名字叫《少年维特之烦恼》;一本没有作者,名

字叫《曼娜的回忆》。后者在上高中时曾经听同学们神秘地议论过,

说是写一对表哥表妹的事儿,那时我以为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类

的故事,并没有怎么在意。《少年维特之烦恼》让我看一次流一次泪,

我常常怒自己想象成维特,把一个未知的女孩子想成夏绿蒂,她像天

上的羊群一样纯洁,为了她,我愿意去死。与此同时,怀着犯罪的心

理,在村外燠热的高梁地里,我读完了《曼娜的回忆》。那本书令我

舌干口燥,肌肉痉挛,而且它第一次有意识地唤醒了我两腿间那个丑

恶的家伙。那些天,如果不是严谨的家教和念了许多年书,我想我会

做出一些傻事儿的。



难熬的夏季终于过去了。在这个夏季,我觉得自己下流、丑恶了很多,

因为我常常有意识地想那事儿,并且有意识地偷瞥村里那些大闺女小

媳妇们单薄的衣衫下鼓胀的胸部和腿部,有时候我几乎遏制不住想摸

一下它们的欲望。我的心情很矛盾,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的卑鄙

堕落绝望得想要自杀。好在录取通知书来了,我相信更高一级的教育

会把我培养成一个高尚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九月份,大学开学。大学的生活果然新鲜了许多。在第一个学期刚过

了一半的时候,我开始认真地想恋爱这回事儿了。在早晨上早操和中

午饭厅打饭时,我常常把一些美丽的女孩儿想成夏绿蒂,我想我爱她

们,为她们我会死。在第二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写了我人生的第

一封情书,在情书里我大段地抄袭了维特说给夏绿蒂的话,在情书的

最后,我约那个女孩子晚自习后在足球场边的大柳树下见面。怀着忐

忑不安的心情我把那封信扔进学校的邮筒,我想象在一天后它奖从市

内的邮电局转一个圈,又转回就在我们教室下面那个教室里的那个女

孩手中,那个女孩子名叫瑞,她学习外语,留着日本女孩一样的发型。



天上斜挂着一钩香蕉般的月亮,树丛里传来悠长的吉他声和呢喃的话

语,有好几对情侣牵着手向柳树林挺进,但我没有退却,牢固地坚守

着我最初约会的阵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女孩儿来了,穿着暗红

的高领毛衣,我把背靠在大柳树上,很忧伤地望着她,这是我从某一

部爱情片里学来的镜头。她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站下,偶尔望一下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第一次约会应不应该主动地拉她的手,或者更

进一步拥抱她。过了一会儿,她说,回去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第一次约   会就这样结束了。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认真地检

讨自己的一切,结论是自己太木讷,太保守了。后来我又给她写了几

封约会的信,在信中甚至大胆地使用了“亲爱的”、“我爱你”一类

聒不知耻的字眼,但站在那棵大柳树下的终于只剩下我自己了。我最

初的爱情美梦就这样可悲地失败了。那些天,我对自己粗短的眉毛,

眯缝的小眼和土不拉几的一口家乡话绝望到了顶点。



后来我认识了竹。竹就跟我在一个班。



直到此刻,坐在洒满夕阳余晖的写字台前,听着萨克斯金曲《黄丝带

缠在老橡树上》,一闭眼,我还能看见竹穿着红白相间的竖纹蝙蝠衫,

一头潇洒的长发,两片嘴唇大而丰满。那五四青年节前一夜,教室里

的人走得几乎没有了,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室最后的座位上,做着所

谓的文学的梦,这是木讷而又丑陋的人常走的一条路。夜渐渐深了,

日光灯的嗡嗡声显得很嘹亮。我偶尔抬起头,看到整整一个教室里只

剩下那个骄傲的竹,我又低下头,心里没有一点准备和预感。这时竹

走到我面前。竹说,看什么书呢?我说,没啥,叔本华的。竹说,我

顶讨厌叔本华。我说,为啥?竹说,叔本华看不起女性,我笑了,说,

坐下吧。竹大方地拉过椅子,坐我对面。我再不知道说什么。竹说,

能帮我写一点东西吗?我不解地问,什么?竹说,五四节让我主持晚

会,写一段献词。我说,恐怕写不好。竹说,我知道你一定能。竹用

大大的眼睛望着我,我不能推辞了。我把叔本华递给竹,你先看这本

书,让我试一试。竹调皮地说,我讨厌叔本华。但竹还是接过了书。

当我写到一半,觉得脸上痒痒的,斜起眼,看到竹正认真地看书,竹

的眼睛大约有点近视,头低得很低,她的一缕长发正好拂在我的脸上。

我装做没觉察,继续写我的“赵家楼一把火,烧醒了一个沉睡的民族”,

但我感到我手中的笔越来越不听使唤,我的半边脸正在逐渐失去知觉。

冥冥中不知是谁给了我启迪和勇气,我悄悄地捏起竹的长发,轻轻地

把它们缠在我的指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突然,我感觉竹的身体一

震。偷偷抬起头,我看到竹像经了一场大病一样。后来,我不知怎样

熄灭了电灯,拥着竹坐到天亮。直到今天,我依然记不清那夜我拥了

竹以后再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那种从灵魂到肉体过电般的颤栗。这

就是初恋给我的最直接最强烈的经验。



那一个夜晚过去以后,我发现竹明显地沉默了,好多次我从她的桌子

旁走过,她连头也不抬,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对竹

第一次失去了判断,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一个中午,趁同学

们都吃午饭,我胆战心惊地打开竹的课桌,在厚厚的书本下面,我找

到竹的日记本,那一页泪水斑斑,竹在日记中写道:“再见,我的纯

真,再见,我珍藏了十八年的少女的初吻。在一个平凡的夜晚,我永

远地失去了它们。哦,章,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

你是第一个这样热烈地拥抱过我,吻过我的人,你知道吗,你是一个

盗贼,你盗走了我最最在意的一切,你珍惜它们吗……”我不理解一

个女孩为了一次拥抱和接吻怎么那样痛不欲生和痛心疾首,但我知道

竹爱我,在我之前,竹没有跟任何一个男性有实质性的接触。有这些

就足够了。



我跟竹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就这样从彩排走向了正式的舞台。每天下

晚自习铃一响,竹扭过头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我点一下头,于是我

们便加入了操场上浩浩荡荡的恋爱大军。在那棵我预演过恋爱故事的

大柳树下,我揽着竹修长的腰,竹把双手搂在我的脖子上,仪程往往

千篇一律。竹问,有一天你会不爱我吗?我说,怎么么会呢!竹又说,

你看见大树顶上那颗明亮的星星了吗?那是我们的生命之星。我说,

我们会像那颗星星一样直到地老天荒,那颗星星是我们永恒的见证和

虔诚的守护神。竹动情地凝视我,竹潮湿的眼睛里满是星光。于是我

们开始不知厌倦地接吻,有时我会不安分地把手伸进竹的衣服里,抚

摸竹光洁的腰身和背,竹会突然惊慌失措地连声喊,不!不!!于是

我做错事般地退出来,满心惶惑,唯恐竹认为我丑恶和下流。有时我

们也闹别扭,原因往往是我跟一个女同学推打了一下或竹多跟一个男

同学开了几句玩笑。和好之后是加倍的温存。有一次中午我们在教室

里接吻被一个丢三拉四的同学撞见,又有一次被幽默的外国文学老师

撞见,他摇一摇手边喊NO、NO边退出。



放暑假的时候,我和竹已经难分难舍了。别的同学都已欢天喜地地离

了校,在竹四楼空空荡荡的宿舍里,我们俩抱头痛哭。哭完后,竹捧

着我的脸,吻干了我的泪水,我重复了竹的举动。然后我们倦倦地坐

在竹的床边。竹说,我很累,想躺一下。我把竹平放在她的床上,我

不知道该不该脱竹白色的皮凉鞋。把竹安置好,我坐在竹的床边,拉

起竹长着一颗黑痣的修长的手,我看到竹微闭着眼睛,略大而丰满的

嘴唇微微努起,胸部一起一伏。我抑制不住胸中的冲动,壮起胆子爬

到竹的身体上,竹猛然用两臂抱住我,满脸泛红,呼吸沉重而急促。

我忽然感觉到我下身那个丑恶的家伙蠢蠢欲动,我紧张而羞愧地屏住

气,一动也不敢动,唯恐竹觉察出我的邪恶和下流。就这样我们静静

地抱着睡了一个上午,到起来的时候,我们都红了脸,不敢看对方的

眼睛。



在一起实习的那个山村小学的窑洞里,我说,竹,今夜我不想走了。

竹说,不行。我说,我会听话的,我不会伤害你。竹沉吟了半晌,下

决心似的说,好吧。我高兴地蹦起来,一下把竹拥在怀里。竹已经揽

住了我的脖子,但突然说,不,今天我们不能这样。晚上,我特地买

了两支红蜡烛,插在啤酒瓶上点着,然后蹲在地下生火,竹挽起袖子

认真地和面。我又一次走过去,把竹拥在怀里,竹用满是面粉的手捧

住我的脸,那一次吻成为多少年来我所有接吻作品中最经典的一部。

细碎的水珠密密地结在玻璃上,窑洞里热气腾腾,红红的蜡烛摇曳着

流出欢喜的泪水。竹让我坐在炕中央,恭恭敬敬地把一碗面端在我面

前。我双手接过,一动不动地望着竹神话般的举止。竹又端了一碗坐

在我旁边。我突然说,竹,嫁给我吧。竹用劲地点了一下头,泪水啪

一下掉在碗里。竹说,这句话我等了四年。我说,竹我家很穷。竹说,

不怕。我说,竹你家会不同意。竹说,不怕。我突然想流泪,但我改

口说,竹,我们应该笑才对。竹抬起头认真地笑了一下,烛光下泪眼

婆娑。吃过饭,我们谈了一些欢乐的东西,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我说,

竹今晚我不会放过你。竹说,吓死你。我说,不信咱们一会见分晓。

竹假装生气地推我说,你坏,不留你了,你走,你走。我说,真走了

你不要后悔。竹说,谁稀罕你。我装着往外走不见竹来拦我,可怜巴

巴地说,竹,你真狠心,也不给人家留一个台阶下。竹大笑着滚进我

怀里。烛光一摇一摇,我们的影子像驴皮影一样映在墙上,变幻不定。

我说,睡吧。竹说,不睡。我说,不睡你熬夜吧,我熬不住了。竹调

皮地笑着拿起一条小凳子放在炕中间说,这是柏林墙,你在东德我在

西德,谁也不许侵犯谁。我说,遵命。那时东、西德还没有统一,如

果像今天,该有多好啊。坐在各自的被子上,我说,脱了衣服睡吧。

竹说,绝不。我窃笑了一下改口说,不脱衣服睡吧。竹脱口说,绝不。

我忍不住放声大笑。竹发觉上了当,跳过来要打我。我变了腔调威严

地说,柏林墙,柏林墙。竹无可奈何地坐在那边,假装生气不理我。

我威胁她说,不要偷看人家,你不脱我先脱了睡了。竹见我真的脱衣

服,背过脸笑骂我,不害羞,不害羞。我已经钻在被子里,嬉皮笑脸

地说,竹你把我当做是你弟弟好不好?竹笑了脸对我说,那你吹灭烛。

我假装用力吹了吹,烛焰轻轻地晃了一晃。我说,不行,不行,底气

不足,吹不灭。竹羞怯地说,那你把头蒙住,不许看人家。我把头钻

进被子里,听见竹悉悉卒卒的脱衣声,我猛地把头伸出来,看见竹粉

红的乳罩,结实的长腿。竹大叫一声吹灭了灯,迅速钻进被子里。



大约是后半夜了,月亮羞怯地探进头来,把躲闪的目光洒在高高的柏

林墙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听一听竹那儿,似乎也没有睡着。我

说,竹,我睡不着。竹轻轻地说,我也是。我说,竹,我想过你那儿

去。竹呢喃一般地说,我也是。我一下跳起来钻进竹温暖的被窝,竹

用哆嗦的胴体迎接我。我把竹紧紧地抱在怀里,竹伏在我身上嘤嘤地

哭了起来。我说,竹怎么了,怎么了。竹低低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用颤抖的手摸竹湿漉漉的脸、凉凉的颈和双肩,再滑到胸部,我感

到那种温暖和柔软似乎要把我融化了。竹紧紧地抱着我,无法抑制地

呻吟起来,我感觉绞架的绳索已经勒住了我的喉头,我看到了美妙的

死亡,我就要死了……但我没有停止,我继续用我的手,滑过竹结实

的小腹,光洁修长的双腿,然后在那个神秘未知的、我儿时曾经无数

次在墙上画过的地方徘徊。当经历了长长的跋涉,我就要揭开那个多

年来一直困惑着我的谜的时候,竹突然梦醒一般惊慌地说,不!不!!

那夜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剩下的时间,我用虔诚的爱心和不倦的

温情重新检阅了这些年来我所取得的伟大成果。



实习归来,同宿舍的同学都说我把人家收拾了,有的甚至很在行地按

一下我鼻子说,你看,鼻梁骨都塌下去了。又说,你看,她走路也不

一样了。我骄傲但虚弱地哑口无言。其实,中国革命到底走到哪一步,

只有我心里最清楚。



实习总结,毕业考试,操行评定,临毕业前繁琐的一切飞也似的过去

了。当别人为分配跑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和竹沉静在一种惶惶不可

终日的绝望中,我们的革命遭到空前的破坏。其实这是我早已预料到

又迟迟不敢面对的结局,在一篇名叫《桃花河》的中篇小说里我已经

讲过它。此刻,我想要讲的是那个最后的夜晚。校园里静悄悄的,那

些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学友们已经永远地分别了,带着各自破碎的心境

和梦想。我和竹还要度过这个最后的夜晚。我们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长长的沉默。我说,竹,你不后悔?竹没说话,用劲拉着我的手。我

慢慢爬到竹的身体上,我感觉到竹的身体凉凉的,像雨中飘摇的竹子。

我摸竹的脸,湿湿的一脸都是泪水。我说,竹!竹抱紧我,叹息般地

说,我有点怕,你轻点。我的心中涌起潮水般的悲哀,我默默地翻下

竹的身体,仰面和竹平躺在一起。竹迟疑了片刻,发疯似的爬起来,

伏在我身上,哭着摇撼着我,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你把它拿走

吧。说着,竹凉凉的小手颤抖着,固执地反我引导向她作为一个女孩

的最后的阵地。我的泪溢出来顺着脸颊,顺着耳朵四处流淌。我坐起

来,轻轻地揽住竹,我说,竹,你不是说要等到我们真正成为夫妻的

那一天吗?竹断断续续地说,我怕那一天不是你。我安慰竹说,傻瓜,

怎么会呢?竹说,我不甘心,我害怕。我不甘心……竹把满满一脸泪

水涂在我胸脯上,喃喃地诉说着。过了一会儿,她在我怀里沉沉地睡

去了。我把我心爱的人儿轻轻放下,怀着圣洁的心情吻遍她美丽的胴

体上每一寸皮肤,然后跪起来,最后一次用眼睛扫视她痴迷的面颊,

鸽子般安详地卧着的娇小的乳房和修长的双腿。我给她穿好衣服,又

给自己穿好衣服,再像许多次一样,让她侧着头,安静地枕在我的腿

上。她大约太累,直到阳光洒满玻璃的时候,她才醒来,揉了揉眼睛。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她哭着拚命捶打我。她说,为什么你不唤醒我?

为什么你不唤醒我?我已经没有了眼泪。我平静地说,竹,我们分手

吧。竹一下平静下来,呆呆地望见着我,似乎没有听清似的。我把她

抱下床来,帮她穿好鞋,又把她拥在我对面,轻轻地吻了吻她光洁的

前额,痴迷的大眼睛,凉凉的左右脸颊,然后,抓住她那双修长的长

着一颗黑痣的手。我说,竹,我走了,我一生都感谢你。她什么也没

有说,呆呆地望着我背好行囊,机械地跟着我出来。在公路上,我拦

了一辆长途汽车,再一次拉了拉竹的手,我说,竹有时间常给我写信。

竹木然地点一点头,退到路边一棵白杨树下。我走上汽车,找了一个

座位坐好,回过头,看到孤单的竹正无神地靠着那棵夏天的大树缓缓

往下滑,我的泪再也抑制不住长长地流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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