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


作者:张宇

 第三章 学习腐败

  警察也是人哪
  情人带来了他们的孩子
  大案罪魁原来是她
  你能把情人关进局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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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过了八点,于富贵还猫在家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由于心烦,他迟迟不想去上班。他如今也想开了,反正当那个官儿也是假的,说到底还是抓小偷。当警察办案子呢,说白了就像割韭菜,割了老的长新的,啥时候也办不完。早去一会儿晚去一会儿,天塌不下来。
  于富贵觉得,今年关州的春天特别长。往年,只要一进入春天,天热起来就格外的快。于是冬天和夏天把春天挤得很短,给人感觉着郑州这地方没有春天一样。如今好像啥都不同了。过去冬天挺冷的,去年冬天却没有怎么冷。过罢春节跌进春日里,由于经常断断续续地落雨,天气起起伏伏地挣扎着就是热不起来,叫人感觉着郑州忽然也有了春天一样。
  好像老天爷也想开了。
  该冷不冷,该热不热,好像一逼近世纪末,天气也反常起来。
  于富贵当了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以后,虽然有职天权,上上下下没有人太把他当回事儿,下级没人给他送礼,社会上也没人请他吃酒,没人请他桑拿和按摩,更没人请他泡歌厅玩小姐,所以这些腐败项目他没有学会,但是不再把上班时间看得那么死却已经成习惯了。
  别的没有啥腐畋,就先腐败时间。
  总算腐败起来了。
  他也看透了,现在大小是个官儿,如果一点儿也不腐败,就显得特没能耐,还不正常哩。
  当然这习惯是慢慢培养起来的,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这就是进入角色。虽然很少有人把他当领导来尊敬,他自己也不把自己当领导看,不过在意识深处,他慢慢地也觉得自己腥不腥是块肉,大小也是个官儿了。
  有时候他觉得官场就像一只染缸,只要你泡进去,不管你自觉不自觉,不管你官大官小,好歹戴着个官帽帽儿,就由不得你自己,自然就会脏起来的。
  苗苗早已经上学去了。女儿上小学时还不觉得怎么样,一进入中学就像进入了战场,紧张得她喘不过气来。课内课外的作业围困着她,就像苦海无边一样。家里的贫穷使孩子早熟,她小小年纪就明白爸爸妈妈在社会上混得不如人家。苗苗从来不和小朋友们比吃比穿,一直背着那个旧书包,骑着她妈妈传给她的那辆破自行车,没有一点儿怨言。她已经早早意识到将来没有靠山可依,想就业找工作只有靠她自己好好学习,除了考重点高中和重点大学,别无选择。这使他做爸爸的常常在女儿面前总抬不起头,女儿也经常斜着眼看他。有时候于富贵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的孩子可怜,同时也觉得城市里的孩子可怜,可怜得没有了童年的欢乐。哪像自己小时候,能看天上的白云和地里的庄稼,能上山坡放牛,还能下河摸鱼,野到哪儿是哪儿。可是现在城里的孩子能看到什么?看天吧,天永远是灰蒙蒙的,看地吧,到处永远是楼房和道路,就像生活在盒子里一样。特别是自己的孩子,想要个什么自己又没有钱买,虽然都生活在盒子里,相比之下比人家的孩子更可怜一层。唉,说到底这是为什么?他觉得还是因为自己没有能耐,才连累了孩子。自己如果是书记是市长,别说那么高了,自己如果是部长是局长是经理,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这么生活了。
  只要人活着,欲望就不停地诱惑着你。
  一如既往,妻子刘伟吃过早饭没来得及洗涮,只把饭锅饭碗泡在水池里,就推着三轮车出摊儿了,家里只剩下于富贵一个人。奇怪了,老婆孩子在家时,他总是感到家里很陌生,自己是这个家多余的人。除了吃饭和睡觉,他很少能够在家里呆下去,就像这是别人家里一样。只有家里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觉得这是他的家,这里磨蹭磨蹭,那里磨蹭磨蹭,一点也不着急。
  这时候于富贵慢慢地系上围裙,来做一些洗洗涮涮的善后工作。以前他不太干家务活,现在不同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开始关心家里的鸡零狗碎,随手做一些杂活。等把锅碗瓢勺洗涮干净放进橱子里,他才坐下来抽烟。刚开始干这些杂活还有些被动,半年坚持下来,干着干着就主动起来了。说心里话,妻子刘伟不容易,家里家外一把手,确实是太累太累了。于是他干这些杂活就觉得是替她喘口气一样,也算默默表达了一些细碎的感情,给自己捡起来一点责任感。
  妻子和往常一样,仍在做卖布头儿的小生意,偶尔也自己做些被罩和床罩来卖。平平常常的棉布,只要拼起来加工成被罩和床罩,就能够多卖一倍的钱。这就是经济,市场经济就是挡不住的潮流,把他们家也卷进去了。
  自从下岗以后,妻子就一直干这个营生。真是任凭风吹雨打晒太阳,胜似闲庭信步不动摇。刚开始他于富贵也想托托朋友,给妻子再找个工作。一找才发现,自己干了这么多年,认识的朋友中没有当官儿的,都是些无职无要权的穷朋友,根本帮不上忙。再就是他抓过的那些小偷们,有几个小偷倒是挺有能耐的,但总不能求小偷们为警察的妻子安排工作吧?这个观念也许很传统,但是一时半会儿的,他还转不过来。看看工人们到处都下岗,一时间就像刮了一股风,几乎所有的工厂都不景气了。国营和集体事业单位是再也挤不进去了。不过挤进去也没用,没有工资发,只戴个国营和集体的孝帽儿干什么。想找工作,只能够找私营企业了。她原来在厂里干热处理,别的特长又没有,只会干出力活。到饭店端盘子上菜都是年轻人,蹲在后厨房洗盆子洗碗她觉得太脏太没意思。连看澡塘子也只要漂亮小姐,不要老妈子。这样找来找去,他才真正体会到狼多肉少,没有合适的位置。后来妻子也习惯了,就不让他再找。虽然推三轮车出摊儿像要饭的一样脸热不好看,但是人为了生存可以什么都不顾。他觉得人要是迈过了这一关,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什么都能干了。
  于是,每每看着妻子骑着三轮车出摊儿去,就像看着一个将军骑上了战马。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见天让收税的像狗一样赶得到处乱跑,但是收入并不少。赶巧了一天下来竟然能够挣到七八块,再不济一天也挣二三十块,人苦一些,算下来比上班的收入多。自己的工资又低,说句不好听的话,全家人的生活现在是靠在这辆三轮车上了。啥要紧?钱要紧。自己活了这四十多岁,啥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钱紧和钱的重要。钱就像疯狗一样咬得他跑都没处可跑,简直是无处躲藏。有时候他就想,难道这就是他妈的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像什么?市场经济活像兔子,人都像狗一样追着它跑。市场经济像天空,人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无依无靠到处飘零。
  不过,今天他心烦,还不是为了钱。刘莉冷不了打来电话,近日要来郑州看他们。真是本来就头疼,又听说鬼来了。刘伟不明白这里边的曲曲弯弯,听说妹妹来看她还挺乐,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笑个不停。
  “富贵,你说这都七八年了吧?刘莉的声音一点没变,只一声我就听出来了。”
  “你接的电话?”
  “可不是我接的呗。你说咱家装电话才几个月,刘莉咋就知道号码的?”
  “这有啥难的?电话号码本上印着哩。她在哪儿打来的?”
  “西安。她说她在西安,谁知道是不是?你还不知道,刘莉从小就没一句实话,谁信她哩。”
  “说不准,也可能她在西安哩。她啥会儿来?”
  “就这几天吧。富贵,我想刘莉回来了,咱们就下一回馆子吧,一家人团圆了也吃顿排场饭。”
  “行。咋说你们也是亲姐妹,一家人团聚了,也应该热乎热乎。”
  “唉,你说爸妈要在世该多好,听到她回来的消息还不定多高兴哩。”
  于富贵没话了。他心里明白,虽然刘伟是刘莉的亲姐姐,但是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妹妹有隐情,两个人曾经背着她上过床。刘伟自然也不明白妹妹为什么来看她,只有于富贵心里清楚刘莉来看他们是为了什么。所以,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姐夫,你放心,我回洛阳。我这一走就再不来郑州了。”
  “小妹,是我对不起你。”
  “我啥会儿说你对不起我了?你硬要说你对不起我,我就不走了。我等着你对起我。”
  “好了好了,我啥话也不说了还不行吗?”
  “你就会哄我。”
  于富贵苦笑笑,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我走。但是我要等着你。我给你八年,八年时间足够了吧?”她眼里忽然涌出来泪水,却顽皮地笑着说,“八年后我来找你,我得和你们一起过。”
  八年了吧?
  整整八年了。
  刘莉一走,于富贵就再也没见到过她的人影儿。原来想着她只是说说罢了,回到洛阳老家,可能会托人找个工作就业,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只要时间一长,就会把他忘了。他一直相信时间,只有时间才会掩埋一切。但是他错了,刘莉回到洛阳几个月后就失踪了。她只给家里留下一张字纸说是要出去闯世界,让家里人别找她。就这么失踪了。一晃八年时间,就像做梦一样过去了。
  八年来,虽然嘴上不说,于富贵心里一直惦记着她,从来就没有忘过。谁也说不准她在什么地方,谁也不明白她在外边干什么。有人说她在重庆经商,有人说她在西安开公司,还有人说在广州看到过她,整整八年了没露面,刘莉就像一个鬼魂一样无影无踪,忽然一个电话说来就来。
  她来了,他怎么办?
  于富贵觉得也怪了,没她的消息,总是惦着她,一听说她要来,又害怕她来了。
  真应了那句老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相连。于富贵就想,自己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场不要脸的事儿,就再也脱不了干系,像一块砖头永远压在心上了。
  唉,人哪……
  2
  真是八年了?
  那年她走的时候就是春天,于富贵仔细算算如果刘莉现在回来我他,就正好整整八年。
  怎么这么快?八年时间就像一股风,把那么多日日夜夜当落叶一样吹散了。
  八年前,不,结婚以后他们家就住这平房。现在算下来,已经二十多年了吧?不过刚开始厂里只分给他们一间。那时候他还没有干公安,和老婆一样在厂里当工人。那时侯厂子里年轻人太多,双职工能够很顺利分到一间住房就很不容易了。为了分到这间平房,他写好申请,请双方车间的党支部书记和主任都签上字,送到厂里的行政科排号。排号分房的年轻人很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挨到自己。有的人生了孩子还分不到房,只好先住到母子宿舍里。两个小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合住一个房间,中间用布帘隔开,两个丈夫悄悄地挤在自己妻子的小床上,别说做爱了,连亲嘴彼此都能够听到响声。多亏了自己拼命干活,因为自卑又不敢得罪别人,人缘还不错,没什么人咬他。再加上利用星期天去给厂党委毛记家里打了几次煤球,这才经过书记特批,就像奖励一样,提前分到了这间破旧的平房。拿到房子钥匙的时候他们就像做梦一样,两个人走进只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整整十六平方米,真大呀,就像走进了天堂一样。
  为了建设好自己的小家庭,按照那时候的生活水平,他们曾经认真装修过这间平房。在朋友们的帮助之下,他们先刷墙壁。到基建科弄来白灰,在桶里用水泡开,还要兑上一点盐,这样刷出来的白墙才不容易掉灰。在车间里偷两把板刷,蘸上白灰架就刷起来了。一般房都刷两遍,为了百年大遍,他们家刷了三遍。顶棚是黑乎乎的苇席,他们就在苇席下边扯上一道道的细铁丝,再一点点地把白纸卷在细铁丝上一路糊过去,就把铁丝和黑乎乎的苇席顶棚掩盖起来,造出了白亮亮的纸顶棚。墙上是白的,顶棚也是白的,整个房子白亮亮的,真漂亮呀。
  做床没有费劲,先把两个单人床搬进来。找一块木板帮在靠墙的里边,下边钉两根木棍支起来,就把一个单人床拼成一个睡双人的大床。另一只单人床支在外半间,平的放一些杂物,来了客人辅开就可以住人。吃饭桌做得最精致了,到街上五块钱买了两个破自行车的车圈。请木工刮块木板再锯成圆面儿镶进一只车圈里,就造成了桌面。另一只车圈锯成三截儿,请焊工焊在一起就做成三条腿儿。然后呢,到漆工车间倒一点油漆一刷,就成了一个漂亮的饭桌。
  没有钱买大衣柜,大衣柜那时候太贵,差不多要花一百块钱。那时候一百块钱可是一个大数目。他们两个的存款攒到一块儿,也还不到三百块钱。他们还计划着用这点钱买一台缝纫机哩。再加上于富贵老家在农村,老家人更穷,经常需要钱,他们就把这三百块钱看成金豆子,存在银行里生利息,没事儿只敢把存折拿出来看看摸摸,不敢轻易花掉。
  也不敢马上搭小厨房。比别人提前分到房子就已经让人家眼红,接着就搭小厨房就太张狂,也太惹眼。只好先在家里做饭。做饭时把煤炉子提进屋里来,做好饭再把煤炉子提出去放在自家门外。煤炉于也不用买,只到街里花三毛钱买个蜂窝煤炉的炉膛就可以了。然后呢,到漆工房捡一个破漆桶,把盖子剪掉,做一个铁撑子放进去,再把炉膛放在撑子上,在炉膛的周圈儿用炉灰垫实,再在下边开个洞放一只瓶子做风道出炉灰,就自造出一只又漂亮又实用的蜂窝煤炉子。当然不会去买现成的蜂窝煤,公家的煤太贵,买蜂窝煤还凭户口本供应,到指定的煤场去买,一块钱只能够买四十二块煤。太贵不说,还太虚,机器打的煤不瓷实,不耐烧,一天一夜要烧四五块哩。而买一车散煤回来自己打煤球就合算多了。三锨煤一锨土的比例,兑在一块儿和成煤泥,打出来的煤又多又瓷实又耐烧。他计算过,自己打的煤,一天一夜二十四个小时,烧水做饭加起来三块足够了。就是来了客人,多加一块煤也就行了。
  小厨房是后来才搭起来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在新房子住了半年了,再没有人对他们提意见,也没有人眼红他们了,他们才觉得带小厨房的时机终于成熟了。就在厂里到处捡些破砖头蛋儿,先把墙砌起来。再找几根木头做椽,在椽木上钉一些板条儿,最上边铺一层油毛毡,这就算把小厨房搭起来了。至此,他仍家才算完美元缺了。
  那时候当然没有卫生间,住平房的家家户户都没有卫生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家属院儿里有公厕,大小便都得往那儿跑。特别是早上起来,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要端着屎尿盆子往厕所里倒,有时候挤到一起还要排队,远远看上去就很壮观。讲究的用纸片子把痰盂盖着,不讲究的就那么亮着,也确实不那么好看。冬天冻屁股还好忍耐,夏天最难受了,蹲在那儿拉屎,你还得和无数的小咬作战,一边拉一边还得用东西赶它们,要不然等拉完了,屁股也咬成一片红疙瘩。这还不说,男女而所中间只隔一道半截墙,这边儿说话那边儿听得清清楚楚。男人们不在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女人就不行了,女人们上厕所一个个像小偷一样,谁也不吭声。就这样,有一些爱开玩笑爱热闹的,还编排着逗她们,说谁谁尿尿听起来一道线,谁谁尿尿听起来一大片,谁尿尿的乐谱是“12345——”,谁尿尿的乐谱是“54321——”。工人们爱逗爱闹,为这个厕所闹出了许多的笑话。
  那时候就这么过日月。也没有觉得怎么可怜,人多房少,大家都这样。一直到他调出工厂到公安队伍以后,厂里调整住房时才又挤给他们家半间。这一间半房子他们一真住到现在,人家都弄成几室几厅了,他们家还是这一间半。
  这一间半房中间没有门,只拉了个布帘子,他和老婆孩子住里间,客人住外间,就是翻个身儿互相也能够听到。所以,要是双方的老人来了,他和刘伟睡在里间床上就很小心,从来不做男女之事,只有刘莉来了他们才不在乎,因为她还是小孩子。
  怎么也没有想到,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于富贵正想到这里,他的传呼忽然响起来。
  谁这时候会呼我?
  是王海吧?
  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看,他慌了。是杨局长。局头这时候呼他于富贵干什么?没什么大事儿,局头是轻易不会呼他的。坏了,肯定是出大案了。他连忙从破沙发上站起来,去回电话。他把挂在墙上的外衣拎下来,从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往局长的办公室里打。尽管时间紧急,他也记着尽量使用手机不使用他们家的电话。手抓的费用公家报销,而家里的电话费要自己花钱哩。
  “是杨局开吧?我是于富贵。”
  局长在电话里劈头就质问他:“你的手机为什么老是不开?”
  “我总是想着打手机打出去和接着都花钱,就一直是只打不接。”
  局长说:“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呀老于?你现在什么位置?”
  “在,我在新通桥呀。有事儿吗?”
  “也没什么大事儿。你先赶到我这儿吧。记着,只你一个人就行了,王海不用来。”
  “那好,我马上就到。”
  对上级说慌,于富贵早已经学会了。工作多年了,对待上级说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这个习惯他还是养成了。现在已经八点多了,他如果如实说他还在家里猫着抽烟没去上班,那算什么呢?
  关了手机,于富贵把家门锁上,就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去上班。虽然局长呼他,让他快去,他还得先到刑警大队,把自行车放到单位车棚里,再骑上摩托到局里去。刑警大队虽然已经给他配备了摩托车,那也只是让他工作时用,并没有让他回家也骑着。当然,也并没有规定不让他骑回家去。只是骑回家来放哪儿?家里没地方,放外边万一丢了,反扒专家却丢了车子,那不就闹出大笑话了?所以,他上下班还得骑自行车。
  很具体。
  但是,这就是生活呀。
  3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很高了,大地上到处都是它洒下来的软软的阳光。
  金水大道两旁是梧桐树,梧桐树比别的植物沉睡期长反应也慢,这时候也已经从冬日的休眠期灵醒过来,吐出满树的嫩叶子,在阳光下放射着绿亮亮的激情。于是,植物的性欲弥漫开来,就给整个城市生长出来勃勃的春天的生机。
  大街上车来车往,已经热闹起来。于富贵骑着摩托,走在高架桥下边的老路上。他骑的是那种三个轮子的摩托,抓了小偷铐起来扔在车上就能够带走。所以小偷们谁要咒谁,就说急什么急?急着去坐老于的摩托哩?别人不注意,郑州的扒手们都记死了老于这辆摩托车的牌号,平时出来找活做的时候,远远地只要看见这辆摩托,就赶快溜。时间一长,于富贵也跟他们玩把戏,常常是把摩托车扔在火车站,自己却远远地跑到二七广场巡逻。或者是摩托车在东郊的花园商厦,人却在西郊的商业大厦。他经常这样声东击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跟小偷们玩捉迷藏的游戏,让小偷们摸不到他活动的规律。不过,今天他骑着摩托是去找局长哩,风风火火的什么也不管了。往局里去的路上于富贵想,杨局长突然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呢?
  “你一个人来就行了,王海不用来。”
  杨局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往常,如果杨局长给他直接布置工作,都是让他们两个人一块去,因为他们两个人是搭档。今天专门交待王海不用来,只让他一个人来,就有点神秘。看起来不像是为了工作。莫非是为了王海的什么事情?可是王海年轻轻的,干得又不错,他能够有什么事情?不像。局头莫非是为了什么私事儿找他?杨局长神通广大,他自己还能有什么私事儿办不了,找到我于富贵一个烂警察的头上哩?不像。他猜来猜去,怎么也猜不着,心里空落落的没底儿。
  说心里话,杨局长一直待他不错。从刑警大队到局里,那么多正副大队长和正副局长,再加上正副政委们,扳住指头数一数,于富贵还就和杨局长个人关系不错。别的不说,他现在用的手机就是杨局长送给他的。这部手机他只管用,局里直接给他报销,他连去交费都不用,全是局机关办公室代劳的。方便不说,连他们刑警大队的钱也省下来了。但是,就这样他也不舍得经常用,他明白用手机和平常的用话不同,打出去和接回来都他妈的花钱。虽然花的是公家的钱,他还是觉得能省一个就省一个。在他的意识里,钱这玩艺儿总是越花越少,而不是越花越多。
  刚当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时,单位曾经配给他一部手机,他害怕别人说他张狂,没敢要。领导们就表扬他作风好,这一表扬算坏了,他再没法儿要了,也再也没人给他配了。他没有手机用,有一次被杨局长碰上了,发现他于富贵没有手机,顺手就把自己的手机给了他。
  “笑话。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杨局长说,“小偷们都拿手机联络着作案,我们全国知名的反扒专家还没有手机用,那就先用我的吧。”
  于富贵不敢接:“不用不用,我用不着。”
  “拿上。我第你了,你就拿上。”杨局长笑笑说,“老于,你们刑警大队的正副职领导干部加在一起一数一大把,恐怕就你于富贵一个人没有手机用吧?老于,一个人如果太老实,人家就看不起你呀。这不,你这么长时间没有手机用,人家都看不见呀。你还是用我的吧,我是局长,我要没有手机,人家马上就会给我配的。”
  于富贵一听杨局长说话带刺儿,就害怕传出去得罪刑警大队别的领导,连忙说:“队里早先也给我配过,怨我当时没要,并不怪我们队里。”
  “拿上吧。”杨局长笑笑说,“你别越描越黑了,我啥都懂。”
  于富贵这才把杨局长的手机接过来了。不过,局长说句话,放出来放不下,事后还是传出去了。虽然并不怨于富贵本人,因为杨局长话说得不太好听,这件事也还是把刑警大队别的领导们得罪了。人家在背后说,不就一部手机嘛,又不是没给过他,还值得拥到局头那里?于是,虽然表面上见面都是笑脸,他于富贵心里明白,谁也和他不过心。从那以后,别说他们一把手李大队长了,就是副职们,连办公室的白主任,也对他敬而远之了。但是,这件事虽然得罪了别人,于富贵分明也感到了杨局长对他实在是不错。于是,他骑在摩托车上就想,莫非杨局长找我又有什么好事儿?会是什么好事儿哩?我现在最需要房子了,难道杨局长了解到我住房困难,要分给我一套新房子?
  别说新房了,就是别人住过的旧房也好呀。领导们经常扔了旧房住新房,不断开垦处女地,说不定还真是要给我旧房子哩。房子虽旧,怎么比也比我现在住的破平房好到天上了呀。
  做梦吧你!
  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儿!
  于富贵马上又自嘲起来。局头一呼你,你就心里七上八下,你就不明白自己谁是谁了?
  自作多情吧你!
  说不定还要批评你哩!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慢慢地平静下来。等他风风火火赶到局机关大院,把摩托车停在车棚里,走上二楼,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他已经以一种警察的本能进入了工作状态。
  门开着一条细缝儿,他试探着轻轻地推了一下,就把门推开了。
  杨局长正在接电话,看到他先对他点点头,让他进来。然后又摆摆手,让他回头把门碰上,这才伸指头点着让他坐下。于富贵就想到杨局长果然一直在等他了。一个堂堂郑州市的公安局长,现在社会情况又这么复杂,各种各样的案件多如牛毛,可以说他是日理万机了,能够亲自呼他来,并不是一件很随便的事儿。虽然刚才在路上他还想七想八,一走进这局长办公室,面对自己的上级领导,凭着职业的习惯,于富贵马上就感觉到,肯定发生什么重要案子了。
  于富贵走过去,坐进杨局长对面的皮沙发里。杨局长一连接着电话一边就把自己的香烟扔过来,示意让他先抽烟。他接在手里,一看是扁三五,地地道道的进口货。好烟呀!他看看烟盒里还满着哩,就抽出一根点着,把剩下的悄悄地装进自己衣袋里。到杨局长这里,他虽然不敢乱说话,却敢乱抓他的烟抽。
  电话接完了。杨局长顺手从老板台下边又拿出一条“红塔山”,扔给于富贵说:“给,偷了一盒进口的,再搭上一条国产的。这算什么呢?阴谋诡计再加上光明正大,也算是偷一送一吧。”
  于富贵笑笑拿起来说:“拿上就拿上,不拿白不拿。”
  杨局长说:“拿了也白拿。”
  两个人都笑了。
  有人敲门,轻轻地,一下一下,敲得很小心,也很有分寸。
  于富贵连忙站起来,他想替杨局长去开门。杨局长摇摇头,示意不要让他理睬。于富贵只好又坐下来,不再去理会那敲门声。
  杨局长只管哈哈笑着说:“我们于大侠忙得很,能够见你一面不容易呀。”
  于富贵说:“你又逗我了。”
  在杨局长这里,好像那敲门声并不存在,就像敲的是别人的房门一样。
  杨局长的笑声传出去,那敲门声就消失了,楼道里传来轻轻离去的脚步响。
  这就是威严。这就是大人物。于富贵心里想这就是局长,就这一点儿,咱于富贵就做不到。看起来什么人干什么活都是一定的,咱这一辈子是没有当局长的命了。
  “老于,”杨局长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白送给你一条烟吗?”
  “不知道。”于富贵也笑着说,“我工资低,你可怜我了。”
  “屁话。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呀。我这是给人家老于送礼,巴结我们于大侠哩。”
  于富贵明白杨局长在和他开玩笑,就说:“局头会巴结我老于,日头就从西边出来了。”
  “没想到吧?日头今天可是真的从西边出来了,我今天真要巴结你哩。”杨局长笑着说:“咱可事先说好,礼物你接住了,可不准后悔呀!我让你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今天你可是又上我的当,又受我的骗了。”
  于富贵轻松地笑起来。他就喜欢杨局长这一点,虽然对局机关干部板下脸来非常严厉,但是对下边普通警察却从来不摆局长架子。他不再说话,他已经意识到杨局长确实有事情要他亲自去办哩。
  “这么说吧。”局长果然收起笑脸,停了一下,忽然说,“我被盗了。”
  于富贵心里一掠,只感到脑袋轰的一下,条件反射一徉,不自觉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4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局长办公室照得亮亮堂堂的。局长办公室还摆着几盆绿色植物,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灿烂。有一盆于富贵认识,是橡皮树。那几盆于富贵就不认识了,只看着叶子格外大,格外漂亮,却叫不上名字来。在于富贵的印象里,好像每次来,局长办公室摆的花都不一样,看起来是经常更换的。不过,现在他是无心欣赏这些花了,眼看着花,心里却在发愣。
  “老于,你紧张啥哩?”杨局长好像为了调节气氛一样,就说,“我脸上又没有刻着公安局长的字,小偷也不看我的脸面,怨我太大意了,又不怨你于富贵,你说是不是?”
  于富贵这才说:“太意外了!”
  “你坐下吧。”杨局长接着说,“没想到吧?”
  于富贵点点头。
  杨局长伸出一个指头摇晃着继续说:“情况比你想的还要严重哩。”
  于富贵眼盯着局长的手指头。
  “因为被盗的还不止我一个。”
  于富贵更吃惊了。但是,作为一个干反扒的老警察,只要一进入案子,于富贵立马就进入了角色:“杨局长,还有谁?能告诉我吗?”
  杨局长苦笑笑:“你想知道还有谁吗?可是,这个这个……我可不便对你说那么具体了。但是,有一点可以告诉你,老于,有几位同志比我的职务还要高。”
  于富贵心里越发沉重起来。他想了想,试探着问:“我能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吗?”
  杨局长摇摇头,苦笑笑说:“到底大家丢了多少东西,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也不方便一个一个问人家。现在到底丢了什么,这已经是个谜了,也没法弄清楚了。你明白这一层分寸感吗?”
  于富贵点点头:“我明白。只是……”
  杨局长伸手拦住了他的话:“就我目前清楚的,我的手包是丢了。”
  于富贵望着杨局长一声不吭,等着他往下说。
  杨局长停了一下,好像在寻找语言一样,然后才接着说:“我的手包里有一台手机,还有我的工作笔记。这个工作笔记也不是什么会议记录,只是我个人的一本流水帐。老于,这一点我得告诉你,我爱记流水帐。平时的工作情况呀,我自己的心情呀,甚至对上上下下同志们的一些印象呀,五花八门,又太真实。你能够想到,这个这个……”
  于富贵马上想到这本工作笔记的重要性了,就说:“你别说了,我想得到。”
  “想得到就好。唉,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不良习惯了。起先是害怕忘事儿,就喜欢想到什么记什么,时间一长就习惯了,记了一本又一本的。这是我个人的一本备忘录,也算是我自己的心灵史吧。我总想着把这些笔记一本一本攒起来,等到我老了,退下来以后,经常回头看看,晚年里不空虚。”说到这里杨局长长长地叹口气,“唉,所以我告诉你,手机丢了还不是太重要,但是工作笔记绝不能够传到社去上。你明白吗?”
  “我明白。”于富贵当然掂出了分量,他继续追着问,“还有什么东西?比如说,有没有钱?”
  “你说钱?钱还不是太重要吧?”
  “不,你错了。钱比什么都重要。”于富贵话一出口,马上就意识到面对的是自己的领导,有一些失态,连忙补充说,“对不起杨局长,请原谅。我强调钱很重要的意思是,这关系到作案动机。”
  “你说得好。请原谅我是人在事中迷呀。”杨局长想了想说,“我的手包里没多少钱,也记不清准数了,平常都是你嫂子装几个算几个,我也没有数过,估计也就是二三百零花钱吧。但是,就我事后知道的,一个金融界的同志手包里起码有一两万。”
  “别人呢?只这些了?”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杨局长忽然笑着双手一摊,“于大侠,审查可以结束了吗?”
  一句玩笑话,一下子就让于富贵轻松下来。
  于富贵也笑了:“对不起,我还得问,杨局长,你能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吗?”
  “那当然。昨天晚上,皇上酒家。”
  于富贵知道那是全郑州最有名的高档酒楼,那地方不仅能够吃饭,而且各种娱乐设备齐全,一条龙服务,就果断地说:“绝不是在餐厅的包间里丢的。对不起,能再说具体一点吗?”
  “你猜得对。不是在餐厅的包间里。我们吃过便饭本来要散的,是老板热情得过头了,正好有香港来的歌星,一定要让我们听歌。我想着一定是在小歌厅里出的事儿。”
  于富贵继续追着问:“杨局长,你们有怀疑对象吗?比方说男的女的,能回忆起来有什么陌生人在你们身边转来转去过?”
  杨局长摇摇头。
  “没一点印象?”
  “没一点印象。”
  于富贵怔住了。他心里想,在郑州近期发生的所有失盗案件里,这算是最为严重的了。他低下头,沉默起来,同时在心里马上过电影一样,把郑州的新老男女扒手,一个一个的飞快地捋过了一遍,再捋过一遍,也想不到谁会这么作案。
  杨局长看着于富贵低下头一言不发,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也不着急问他,他开始点着烟,从容地等着他。他看到于富贵想着想着眉头却慢慢地锁紧起来,就感到问题的复杂性了。因为平时谁要丢了钱包什么的,只要说清楚时间和地点,于富贵低头想想就能够猜到作案人的范围,很快就能去把东西拿回来。就关切地问:“有难度吗?”
  于富贵抬起头说:“没有一点头绪。”
  是沉默,这沉默沉重地压在于富贵心上。
  “就这样吧。”杨局长忽然笑起来说:“于富景,我可不管你有没有什么头绪。破案这活儿,是你于富贵的事儿,可不是我局长的事儿。”
  于富贵点点头,再也笑不出来了。
  杨局长说:“那好吧,我现在对你提出三条要求:一是此案必须要破,所有的东西都要给我找回来,而且要抓紧,我给你十天时间。二十天吧,时间够长了吧?二是不要搞什么排查之类,因为案情特殊。虽然我们也只是偶尔聚在一块吃饭听歌,说开了也光明正大,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我们也是人嘛你说是不是?但是,毕竟身份不同,如果传出去自然就会损害领导干部在群众中的威信你说对不对?所以,一定要避开我们平常习惯的那些破案程序。在我们公安队伍内部也要最大限度地缩小知情范围,除你之外,不要对你们刑警大队任何人说。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局机关目前除我之外,包括政委和副局长们,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想在破案期间,你可以请病假或者事假不上班。这个这个,考虑到你个人的安全问题吧,最多让王海介入进来,因为他是你的搭档嘛。但是,让王海知情到什么程度,你自己去掌握吧。三是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现在需要再强调一下,老于呀,你要牢记这件案子万一传出去可能会产生的意想不到的不良社会影响。我个人丢人不丢人还不要紧,我的脸面还没有那么值钱,但是别的领导同志就不同了。你明白我的话吗?”
  于富贵认真地点点头。
  于富贵一边感到了杨局长对他于富贵这份信任的分量,同时他也感到破这个案子没有一点把握。但是,杨局长两眼却热热地盯着他,满含着希望,甚至是渴望。
  最后,于富贵慢慢地从沙发里站起来,还是坚定地说:“请局长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杨局长这才轻松地笑起来:“于富贵,你小子现在才知道我送你这条烟不好抽吧?”
  于富贵也笑了。他拿起来那条烟说:“局长,我走吧?”
  “再等等。只送一条烟这礼物是不是太轻了一点?”杨局长笑着又递给他一个鼓鼓的信袋,“案情特殊,你没法儿到会计那儿支钱,这是我给你的活动经费。”
  于富贵没想到杨局长想得这么仔细,一时间也想不好应该不应该接这个钱:“这个这个……”
  杨局长认真地说:“别这个这个了,我知道你们办起案来情况复杂,是有备无患好。拿上吧,而且我也知道你手紧,连小偷们都知道你穷得老吃烩面是不是?这是办案,你个人贴不起。”
  由于这钱来得突然,局长亲自给他活动经费,这在过去多少年的经历之中,还从来没有过先例,于富贵还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接。
  “你拿上吧,这一万块钱只是活动经费,可不是奖金。花不完剩多剩少你还给拿回来不就行了?我也明给你说吧,这钱是我从家里拿来的,你也给我省着点花,就是将来案破了,咱们也没有办法报销。老于你说是不是?”
  这一下,杨局长把于富贵说笑了。
  也把于富贵感动了。
  于富贵这才伸手把钱接过来。
  5
  于富贵怀里揣着钱,腋下夹着那条姻,走下局机关的办公大楼。他把自己的摩托车推出来,却想不好先到哪儿去。在公安局大院门外愣了一会儿,就想还是先回单位吧。先把这钱和这烟放回自己办公室,再想下一步的行动。于是就原路返回。在路上他就想,看起来这个作案的不是郑州人,那只能够是过路客了。过路客没有规律,有的人是作了案就走,或坐飞机或坐火车,一离开郑州,再也没有影踪,那就苦了他于富贵了。
  最好没有走,最好他再继续作案。
  只要他继续作案,于富贵就有机会抓住他。
  走什么呢?郑州这地方市场这么大,活这么好做,这么容易得手,急着走干什么呢?
  当然不会走,咱既然是干这个的,到哪儿还不是做活?
  出手这么狠,又做得如此巧妙,自然是高手。高手作案,不仅作案的候反应快,身手不凡,作案以后,心理也非常敏感,变化无常。唉,如果害怕目标太大,就停几天玩玩嘛。看看朋友,下下赌场,再找几个小姐泡泡。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来得容易花得快,干这个的是无本买卖,不就是图个自在和快活吗?花完了再出手嘛,来一趟郑州不容易,少说也住他一个月对吧?
  于富贵想想自己,又替对手想想,来来回回一想,就估计如果真是过路客作案,肯定也不会马上走。住一个月是长了一点,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但是起码十天半月内他不会走。
  “老于,又去看杨局长了?”
  现在这人真是神了,于富贵刚刚回到单位,办公室白主任就知道他从杨局任长那儿回来了。
  “白主任,你成神仙了!”
  “我怎么成神仙了?”
  于富贵也开玩笑说:“白主任,要不你就是长了千里眼。我刚从杨局长那儿回来还没有十分钟,你就知道我从哪儿回来。这你不是成神仙了吗!”
  白主任笑了:“我哪知道你去哪儿了,我还是听咱们李头说的。”
  李头就是他们刑警大队的大队长,单位里的一把手,这么说李头是知道他于富贵去见局头了,于富贵心想又麻烦了。现在不论哪个单位,人际关系都格外复杂,又特别微妙,尤其是越级和上边的领导发生关系,本单位里的头头最反感了。刚开始上任那一阵子,于富贵还不太习惯,也不懂得怎么处理这种事情,常常是上下一挤,把他自己夹在中间受夹板气。那滋味可是真难受,可以说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受罪受过来了,也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事情了。像他今天去见局头的事儿,李头是非常想知道他去干什么了,甚至想了解他和局头之间说的每一句话。但是,于富贵不能够明着去找李头解释和汇报,况且杨局长再三交待过,这个案子特殊,他绝不能够把真实的内容说出去。怎么办哩?还得让办公室白主任代劳,把话捎过去。当然不能够明着讲,那不就成傻蛋了吗?
  “白主任,唉,”于富贵先故意叹口气,再很随意地接着说,“你还不知道咱老于是个破花瓶吗?外地来了客人要见咱,局头就把咱掂过去放放。说白了也和一块破抹布一样,想起来了就抓起来用用,用过了顺手一扔就忘到脑后了。咱去能干点啥?还不是那老一套?和人家握握手干笑笑,你好我好说一串废话就回来了。”
  于富贵这么一说,也把白主任说笑了。反正这种事情在于富贵,确实是家常便饭,于富贵的话白主任深信不疑。于富贵心里也明白,白主任肯定会把这话捎给李头的。所以,他就只是这么轻描淡写一下,并不再细说。说就算把白主任蒙住了。
  “老于,能够当花瓶也并不容易呀。”白主任也笑着说,“多少人想当花瓶还当不上哩,你说是不是?别说人家了,我做梦都想当花瓶,就是没能耐呀。”
  于富贵发现他今天和白主任说得很融洽,忽然心里一动,就装做认真地说:“白主任,我给你说个事儿,这几天我老婆的妹妹要从外地来看我们,你说都七八年没见了,我恐怕得陪着客人到处转转看看吧?李头万一有事儿找我了,你给我挡句话。”
  “没事儿。一般来说,他不会怎么找你,你和王海说是队里和局里都管,实际上还不是都不管?客人来了你想干啥就干啥吧,谁找你了我给你挡着。”白主任又连忙说,“老于,需要上洛阳去开封玩,或者你去少林寺也行,用车了尽管给我说,我给你调。”
  “那好,用不用,我先谢谢你了。”
  白主任走后,于富贵想,这一下好了,这就不用请什么事假之类了,那样目标太大。这样更好,借口私事儿,真真假假蒙过去,反而不容易引人注意,就给自己留下了充分的办案空间。想到这里于富贵也笑了,这算办什么案子嘛,蒙别人不说,连自己人也得蒙,抓小偷哩自己先成小偷一个了。
  呼机响了。
  于富贵看看,是王海在呼他。
  “喂,我老于呀。你在哪儿?”
  王海在电话里说:“我在国际饭店。”
  “有事儿吗?”
  “有人作案。”
  “说具体些好吗?”
  “有两个外商在西餐厅里吃饭时候,突然失盗了。
  “有线索吗?”
  “没有线索,看起来是高手作案。”
  “太好了!”于富贵本能的直感到这两起案件出手相似,说不定就是一个人干的。“那这样吧,”于富贵说,“我得见你。让我想想,这样吧,咱两个都赶到阳光的饭馆吧。”
  放下电话,于富贵觉得他们到杨光的饭馆去碰头特别合适。那里安静,他在那里可以向王海有分寸地介绍一下发生在皇上酒家的案情。王海年轻脑子灵,把两个案子放在一块儿对比一下,两个人可以好好分析分析,具体研究一下侦破方案。更重要的是,虽然杨光现在已经洗手不干重新做人了,但是,他过去毕竟是郑州帮小偷们的大哥大,而且在全国的小偷中是出了名的“秀才”,是大人物,如果他肯帮忙那就太好了。当然,不能够指望杨光给你说得很具体,这种人过去在黑道上是成名的人物,如今就是退出江湖改邪归正不再做老大了,也不会明着站出来出卖过去黑道上的朋友。如果那样,那就不是他杨光了。但是,杨光会不会看在我老于和他杨光朋友之间的感情分上,暗示一下经常采取这种作案方式的人的范围呢?于富贵心里没有把握,只是希望杨光会这么做。如果杨光真是能够这么做,那他于富贵就烧高香了。
  二十分钟以后,于富贵和王海来到了杨光的饭馆。毛毛在前台领班,因为是老朋友,看见他们就像看到自己人一样,高兴得笑成了一朵花。也不问,直接把他们领进了一个单间。先吩咐小姐上烟上茶,然后就问:“现在就点菜吗?”
  于富贵连忙说:“不慌不慌,我们先说会儿话。”
  王海也客气地问:“生意还好吧?”
  毛毛说:“托你们的福,生意还行。”
  于富贵装做很随意地问:“杨光在吧?”
  “在二楼上。”毛毛连忙说,“于哥,要不要我去让他下来?”
  于富贵连忙说:“不用不用,一会儿再说吧。”
  “那你们先坐着,要什么了就叫我。”
  毛毛走出去,回头轻轻地把门带上。
  于富贵想了想,就对王海简单介绍了一下发生在皇上酒家的案子,当然把被盗的对象完全省咯了。不过他最后对王海笑着挤挤眼,然后才强调说:“杨局长有交待,这件案子只限你我知情,不再扩大范围,你可要记牢。”
  王海是聪明人,两个人又是老搭档了,彼此十分默契,一点就透。于富贵说到什么程度,他也不再多问。于是王海想了想说:“老于,你比我了解他们,我想着这绝不是什么小偷小摸的勾当。出手这么意外,是不是你觉得咱郑州帮的扒手里边,有这种出手的人物不多?”
  于富贵点点头:“基本上可以肯定,是过路客。”
  “这两起案子很可能是一个人做的,或者是一个团伙?”
  “我也这么想。专门在城市的上流社会区域里作案,在皇上酒家的小歌厅,在国际饭店的西餐厅,我也想到是一个人干的。不过,我想团伙还不太可能。顶多是一对搭档。”
  “会不会是一男一女?”
  “我也有这种直感。一男一女,打扮得比上流社会的人还要上流,看上去比他妈阔人还阔,就是和你脸对脸你也不会怀疑他是小偷。”
  “我也是这么想。”
  “不过,这都是咱们空对空的猜测呀。”
  王海忽然说:“老于,你对杨光不薄,又拿当他当朋友,能不能……”
  “我也想到了。”于富贵说,“我约你到这里来,就是想试试。”
  “那我先走吧,你们单独好说话。”
  “那就太明了。这样吧,你先在这儿等我,我上二楼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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